《诗经》中叠音词语言现象传承探析
2013-08-15张猛刚
张猛刚
(包头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艺术设计系,内蒙古 包头 014030)
古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甲骨文和金文当中没有叠音词,《尚书》中有一些,《诗经》中大量出现。叠音词的出现体现了社会进步和语言发展的必然规律,正如郭锡良先生《先秦汉语构词法》所言:“周代是中国社会大变动的时期。因此,突破单音的格局,变革构词方式的动力,必然要在汉语内部形成。”《诗经》叠音词增强了乐感,在于它特有的音色与节奏。由于诗歌自身特征更能体现其流动性和韵律性,符合 《诗经》特点和押韵需要,在摹景状物、表示动作重复或程度加深方面具有单音词难以匹敌的优势,因此《诗经》中叠音词大量出现。据统计共有359个,使用了655次,为汉语词汇发展传承留下了一份宝贵遗产。
一
叠音词传统语言学称 “重言”、“叠字”、“重言形况字”或“重文”,今人则称“叠音词”、“重叠词”或“叠词”。组成叠音词的单位既可是语素,又可是词。前者如关关雎鸠中的“关关”;氓之嗤嗤中的“嗤嗤”为叠音单纯词,诗经中大部分拟声词都属于这一类。“惴惴其傈”中“惴惴”,“忧心忡忡”中“忡忡”,重叠后表示程度加深或某种情貌为叠音复合词。《诗经》叠音词大部分是对事物形、神、状、态、貌的刻画,如描写人神态的“君子陶陶,言笑晏晏”;描写动物的“烝然汕汕,有兔爰爰”;描写心理的“悠悠我心,中心养养”。 《周南·葛覃》“维叶莫莫”的“莫莫”形容枝叶茂密、难以透光的样子;《小雅·东山》“慆慆不归”、“慆慆”形容长久的样子;《豳风·狼跋》“赤舄几几”、“几几”形容装饰华美的样子;《豳风·鸱鸮》“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谯谯”指羽毛稀疏脱落的样子,“翛翛”指羽毛枯残而无光泽的样子,“翘翘”形容危险的样子;《周南·卷耳》“采采卷耳”采了又采是动作的重复;《小雅·鹿鸣》“呦呦鹿鸣”是声音的延续;《陈风·衡门》“泌之洋洋”形容水势大的样子;《小雅·渐渐之石》“渐渐”形容山势陡峭的样子。还有一部分叠音词是拟人和物发出声音的拟声词。如《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中“喓喓”是虫叫声,《周南·关雎》“关关雎鸠”的“关关”是鸟叫声,《小雅·伐木》“伐木丁丁”、“丁丁”形容伐木的声音,等等。从中可以看出,结构上叠音单纯词形式有四种:AACD式;CDAA式;D之AA式;AA者D式。叠音复合词形式有五种:AACD式;CDAA式;D之AA式;AABB式;AA之D式。语法上看《召南·小星》“肃肃宵征”的“肃肃”指行走匆忙的样子,作状语。《周南·兔罝》“肃肃宵征”的“肃肃”指整齐严密的样子,充当定语。两者意义不同,语法功能也不同。《豳风·东山》“蜎蜎者蠋”的“者+名词”是名词性短语属主语后置,叠音词“蜎蜎”作倒置形容词谓语。《鄘风·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彊彊”、“奔奔、彊彊”分别作“鹑、鹊”的谓语。颠倒语序在《诗经》中也极为常见,是实现押韵的重要手段,比如大量出现的“AA之C”句子——桃之夭夭,泌之洋洋。之是结构助词,翻译过来是“夭夭之桃,洋洋之泌”句中充当定语成分,修饰后面的名词。作状语有两种情况:一是直接跟在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前作状语,如《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小雅·伐木》“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另一种较特殊的不是直接修饰动词,而是在动名词组或形名词组后面,越过它前面的名词去修辞。如《幽风·七月》“凿冰冲冲”,《周南·兔置》“椓之丁丁”。叠音词充当主语的功能不是很多,《邺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中“燕燕”是名词,在句中作主语,相当于“鸿雁于飞”中的鸿雁。
《楚辞》中叠音词出现192次,除去重复的共130个。《离骚》373句,2490字,用了17个叠音词。《楚辞》中叠音词更多的是强调基本义,凸显事物的特征,让事物显得形象生动。《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岌岌”一词,是“高高”之意,以状“余”戴着“很高”的帽子,突出楚国戴高帽佩长剑的服饰特点。从语法角度看,表程度的递增,高则更高,小则更小,像是特写。“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的“申申”一词,是“一次又一次”,是次数的增多,以“詈”之多,反衬人性之美,表明骚人不随波逐流,志存高洁。量的增多,如“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的“总总”是“多了又多”,与后边“离合”一词形成互文,描述了云朵时聚时散的过程及诗人出走时的景象与心境,可谓风采照人,感天动地。
二
叠音词的使用既能增强我们对语言的感受,得到回环往复的语音美感,又能表现亲切爱怜的情意。在文学作品中还能传神地描写出人和物的音、形、情、态,使之栩栩如生。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迢迢”写距离远,“皎皎”写星光亮,呈现出夜空浩渺、星光灿烂视觉画面,引发联想与想象,暗暗传递诗人的情感。“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前者状形,后者摹声。把形貌、行为、变化描绘得动人细腻,还渲染了气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景情并生,哀怨动人。全诗十句,六句用了叠音词,或状物或写人,传神地描摹出了眼前之景,生动地传递出了相思女子的离愁忧伤。读起来,朗朗上口,节奏舒缓;听起来,音律和谐,声声悦耳,让人获得别样的形象感受,有助于细致深入地把握主题。除此之外,还有《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明月何皎皎》等。 从曹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人生感慨到北齐民歌《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对辽阔草原的赞叹之情都是靠叠音形容词得以充分体现的。
叠音词在唐诗中创设意境,在于拟声与叠词的多义性所诱发的想象。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滟滟随波千万里”、“皎皎空中孤月轮”、“人生代代无穷已”、“白云一片去悠悠”以孤篇压倒全唐必有叠音之功。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听者,有一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情调;读者,在错觉中导入“相似”与“不同”的心态,诱发出人生苦短的感叹。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漠漠、阴阴”使描写的景物显得气韵生动,形象鲜明,饶有风趣;孟浩然《早春有怀》“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李白《古意》“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夜泊牛渚怀古》“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杜甫《小寒食舟中作》“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秋兴》“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以及《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呼呼风声与簌簌落叶形成的凄凉,吟诵至此,人生易老的叹息,逝者如斯的惆怅,新老替代的无奈油然而生;崔颢《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孟郊《游子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正因为叠音形容词具有抒情性功能,所以一些诗中往往借助其加强抒情色彩。
宋词中叠音词言情,在于它的声律与心律的吻合。王安石《初夏即事》“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的惬意,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七组叠音词声调平仄相称,节奏鲜明自然,词意深沉缠绵。词人巧用近义叠音词,给人以错觉,似乎不管用任何方式,终究不能弥补眼前的空虚,层层递进,应和心律的音符节奏,进而谱写出孤独、冷清、凄惨的心曲。清纳兰词中叠音词表现形式主要为AA式。现存349阕纳兰词作中有133阕使用了叠音词,涉及细细、小小、萧萧、脉脉、年年、丝丝、历历、漠漠、悠悠、点点、生生、依依等共85个。叠音词作为纳兰词中一种独特的词汇现象,对词中主体情感表现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徐志摩《再别康桥》以叠音词“轻轻”开头,“悄悄”结尾,反复运用,形成萦回往返婉转缠绵的曲调,就在于叠音词擅长表达舒缓、悠然、深沉、婉转、缠绵的情感。朱自清散文更是如此,有人统计《春》中17处用了叠音词;《绿》中15处;《荷塘月色》有24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有63处。毛泽东诗词也有很多叠音词的使用:如“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菩萨蛮·黄鹤楼》“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把酒酹滔滔”。由于叠音形容词具有以上功能,一些作家大量运用。在阅读和写作时,不可忽视叠音词的作用,强调其调节音韵增强语言音乐性的同时,还重视它描写抒情和唤醒读者想象的功能。创作中恰当使用会锦上添花,加强语言美感;阅读中分析品味,会有更深的体会,对作品把握得更好。
近年来网络语言中存在不少叠音词,如“范跑跑、躲猫猫、楼脆脆”。汉语词法中名词不能重叠“窗”不能说“窗窗”,“门”不说“门门”,而网络传播中“饭”可以说“饭饭”,“车”可以说“车车”,“东东”指“东西”,“厕厕”指“厕所”,“害怕”为“怕怕”,“照片”为“片片”,还有“一般般”、“一下下”、“一会会”等,模仿童言稚语,获得风趣幽默的效果。有时为强调语意或表示程度,也将单音节词或句末音节无限重叠如:力量大大大,很很很很好,小弟有个急急急的问题等通过文字重叠强化语气与情感,引起聊天者的共鸣,可见叠音词对网络语言的影响。叠音词在我国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直到现在依然使用,它之所以有这样的生命力,与它特有的音义组合形式和功能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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