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环境变化看吴月娘的性格走向
2013-08-15刘筱琰
刘筱琰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绝大部分人都对《金瓶梅》有着不太好的印象,像什么“禁书”、“淫书”之类,口口相传。其实不然。真正接触过的人一定会有更深层次的感想,因为这本书的重点绝非描写床帏之事,而在揭露和讽刺封建社会的丑恶。
《金瓶梅》中,西门庆的众多妻妾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其中为数不多、相对善良的一个,应该是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了。在一群心狠歹毒、不择手段的妇人们中间,吴月娘的遭遇还比较能引起人们同情。《金瓶梅》对吴月娘这个人物的塑造,可以说着墨甚多,亦十分精彩。有人说,一个人的性格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在特定的情况下是可以塑造的。而环境、性格、命运三者之间又有着相互交织、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本文就从环境的角度切入,审视吴月娘的性格,看看在腐朽封建的社会大环境以及斗争不断的家庭小环境下,月娘性格的形成和她命运的走向。
根据书中的描述,吴月娘是清河县左卫吴千户的女儿,生得“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是一个面貌姣好的官家小姐。她嫁给西门庆做填房继室,担着当家主母的责任。相较于勾栏里出来的李娇儿、从小辗转多家的潘金莲来说,吴月娘作为一个出身良好的女子,在封建等级观念以及道德礼教的浸濡下,骨子里深深刻着“三从四德”的封建准则,这是她一以贯之的处事信条,也是凌驾于在家庭小环境中逐渐成形的性格之上的人生基调。
潘金莲刚嫁给西门庆时,还没有开始兴风作浪,虽然有些小打小闹,整个家中还算“太平”。吴月娘尽心尽力做着本职工作,打理家事,服侍西门庆,正室的地位坐得牢牢的。到此时为止,月娘只不过才经历了闺中小姐和嫁为人妇两种生活,性情善良,心思单一不成熟,哪里比得上潘金莲、李瓶儿等那般“阅历丰富”,有心计有手段。这时的月娘,甚至还有些小女儿情态。第十八回《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里面,西门庆因为李瓶儿招赘蒋竹山而气恼不堪,潘金莲趁机挑拨离间,搬弄月娘的不是,将原因归到月娘头上,西门庆听信谗言,冲得心头火起,直骂月娘是个“不贤良的淫妇”。“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即使后来孟玉楼义劝月娘“与他爹笑开了罢”,月娘还是赌气不理,“休想我正眼儿看他一眼”,“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看到这儿我不禁觉出月娘这份小女儿情态,带着些孩子气般的可爱。夫妻之间吵架拌嘴,打起冷战来互不理睬,谁也不肯放下面子来。后来月娘吃斋拜斗,夜夜祝祷,希望夫君回心转意,齐理家事,早生一子,可见实际上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着念着的。这时候的吴月娘,处在舒适的家庭环境和容易掌控的人际关系中,既有正室夫人的风范,又留着一丝任性与单纯,少妇的娇俏与主母的干练融成了她性格的初始阶段。
随着李瓶儿的嫁入,家中妻妾们的关系越加复杂了,西门庆又不断地勾搭妇女,导致吴月娘要应对随时产生的矛盾,或突然爆发的斗争。这一段时间,月娘的性格在家事中得到锻炼,渐渐成熟,她的为人心态和处事手段也慢慢发展起来。一方面,潘金莲惹是生非,若干仆妇不受管教,月娘除了打理家事,还要运用正房身份规劝调解众人。另一方面,随着西门庆的不断攀升,月娘也被利用起来,经常出去和那些官太太、商太太们交际,一心一意担任着贤内助的职责。本质上来说,月娘一直是贤良稳重的,“三从四德”的贯彻让她一心从夫,严格扮演着恪守准则的正经妇人,她既不与其他妾室们争风吃醋,也对西门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才苦口婆心地规劝西门庆。她的性格在家庭生活的影响下,慢慢有了防人之心,有了些许管教别人的手段,但也只是运用正房身份,在封建礼教的指导下“循规蹈矩”罢了,因此她也会吃不住潘金莲的胡搅蛮缠、毒辣心肠,而经常受气受委屈。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承欢求子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中,潘金莲见吴月娘十分爱护官哥儿,心里半是不忿半是不屑,对孟玉楼絮絮答答地说月娘“好没正经”,自家没得养去奉承别人的孩子,“他自长成了,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得你!”把月娘气得不轻。在我看来,月娘宠爱官哥儿,应是有真心的。月娘本性善良,她从不像潘金莲等人主动去做害人的勾当。作为正房,她深知如果将来官哥儿飞黄腾达,她也会比李瓶儿先得到封赏,官哥儿先是她的儿子,才是李瓶儿的儿子,潘金莲这个偏房恨官哥儿不及,月娘却爱他不及。再者,官哥儿是西门家的未来,月娘又是一心从夫,宠爱官哥儿也是她的本职。也许有人想问,怎知西门庆不会休了无子的吴月娘改立有儿子的李瓶儿做正房呢?但是,细数西门庆的各方妻妾,孟玉楼软弱没主见,李瓶儿嫁来后性子极忍耐,潘金莲又是个只知淫乐没有头脑的人,李娇儿、孙雪娥更不用提,要她们做西门家的门面,帮衬西门庆,哪有月娘这般聪明伶俐。西门庆虽然好色,但在前程上还是有头脑的。因此,月娘对官哥儿的爱并不全是出于私心,被潘金莲气后不愿“叫破骂他”,觉得“反伤体面”也不是恨自己无子,而是气潘金莲的无理取闹和对自己地位的藐视。月娘后来吃药求子,不全为了借子争宠,更多的是与潘金莲斗气。到这里,家庭环境的复杂化,使月娘的性格处于一个渐渐成熟的过程,越来越繁重的家事和妻妾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她从稚嫩的少妇慢慢成长为符合标准的正室夫人。
如果没有官哥儿的意外和李瓶儿的去世,月娘或许会一直这么“标准”下去,直到潘金莲把目标对准她,然后遭到和李瓶儿一样的结局。李瓶儿的死对于月娘性格的形成是一个转折点,李瓶儿临终的一番话,让月娘在妻妾斗争上真正成熟起来。第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灯法西门庆大哭李瓶儿》里写到:“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来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可以说,李瓶儿这血淋淋的例子,让吴月娘深深受教了。自此以后,月娘更加有主见有心计了,她处处防备着潘金莲,连带着潘金莲的仆人春梅也时时提防,不教她们有任何不敬的举动。第七十五回《春梅毁骂申二姐玉箫愬言潘金莲》里,月娘为春梅越权赶走申二姐怒骂主仆俩,潘金莲与她争执,月娘又训斥潘金莲不懂规矩,拿了李瓶儿的皮袄却不向她请示,私自打发潘姥姥回家,霸占西门庆而不顾其他妻妾,甚至直白地点明“你杀害了一个,只少我了”。虽然在言语上没有潘金莲泼辣,不住地受气,但月娘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守成的、不愿争宠的月娘了,她学会了主动出击,利用自己的怀孕占着西门庆的注意,不让西门庆去潘金莲房里,从而耽误了潘金莲吃药求子的好日子。可以说,李瓶儿死后,月娘进一步看清了她的生活环境,认识到了别人的威胁和自己的危险。自己光协调众人是不够的,必须打起精神来应对敌人。这时候的月娘,在环境的改变下,性格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既留有善良的本性,又有了保护自己的适当心计。
西门庆纵欲过度,最终一命呜呼。西门家的顶梁柱倒了,吴月娘这个当家主母不得不担起家族的重担。她在西门庆死时生下儿子孝哥儿,还来不及伤心,就要面对西门庆留下的偌大家业和繁杂事项。环境恶变,李娇儿、潘金莲都不安分起来,但月娘还是恪守着封建道德,既不改嫁,也誓死不从贼人的逼迫。她极力想完成西门庆的遗愿,“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保持家庭的完整,但终究力不从心。李娇儿执意离开,陈经济胡作非为,下人伙计们欺骗背叛,原先交好的人们冷漠无情……身边环境的骤然恶劣,让吴月娘看清了这个世界,但是不够强硬的性格又让她不得不屈从于现实,转而更加世故。第九十五回《平安偷盗假当物薛嫂乔计说人情》里,月娘被吴典恩恩将仇报诬陷与小厮有染,走投无路下托人去求春梅帮忙,后来又在春梅来家里拜祭西门庆、看望孝哥儿时“插烛也似拜”,称春梅“姐姐”,称自己“奴家”,其中有礼教的规定,但又何尝没有月娘的无奈呢。
《金瓶梅词话》最后,孝哥儿被普静和尚脱度了去,月娘让玳安改名西门安,承受了家业,赡养到七十岁善终而亡。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而环境又影响着性格。纵观吴月娘的一生,在封建大环境下,她一直秉持着封建礼教,这个观念让她坚守“三从四德”,从头到尾举止稳重,持重寡言,宽容大度,协助丈夫,完美地扮演了正房夫人的角色。在家庭的小环境下,吴月娘一直保持着善良的心性,从原先的带着小女儿情态,到在家庭妻妾的斗争中慢慢成长,再到李瓶儿死后真正成熟,最后在西门庆死后的种种磨难中屈服现实,可以说,吴月娘的形象是非常鲜活、非常饱满的,她也在自己性格的引导下,尽心尽力担着当家主母的职责,在妻妾斗争中保全下来,最终得到了被封建社会认可的善终结局。
当然,也一直有人批判吴月娘,例如清代的张竹坡就效仿金圣叹攻击宋江,处处指摘她奸诈、贪婪、愚顽及纵容丈夫做坏事等等,“披了一张假正经的画皮”。但是吴月娘肯定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只是和书中其他女性相比,她确实是比较善良,待人较为宽厚,有同情心,而且有道德勇气的。人的性格没有单一的善恶划分,每个人都是多样的,只是复杂程度不同而已。此外,《金瓶梅》全书里面,几乎所有人都欲念横流,有了吴月娘这么一小类向善的人,才能产生善恶冲突,凸显道德价值。吴月娘的存在,使小说的人物更加丰富,西门庆、潘金莲等的淫与恶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反衬,也因此在小说最后部分,人们能从月娘的遭遇里产生些许同情,进而更加认清当时社会的丑恶。
[1]谢红霞.善与恶:《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分析[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
[2]孟超.《金瓶梅》人物[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3]孙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