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诗的青春品格:浅析《蕙的风》
2013-08-15孙万娜
孙万娜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作为五四时期最激情澎湃的诗歌团体,湖畔诗派的四位年轻诗人们在宛如天堂的西子湖畔纵情歌唱。或许他们并不自知,他们的爱情诗在那个王纲解钮众声喧哗的年代无疑具有灵魂解放的作用。汪静之、应修人、潘漠华、冯雪峰们以青春期特有的豪迈与忧伤唱出了一代青年人的恋爱心曲。其中,汪静之的《蕙的风》,是他们中间影响最大的诗集。
《蕙的风》是湖畔诗派出版的第一部个人诗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于1922年出版发行,很快就行销各地,销量逾两万本,在新诗集中仅次于《尝试集》和《女神》。而此时的作者汪静之还只是一个20岁的青年。诗集的出版很快在文坛上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人们惊异于这些爱情诗的大胆直露,关于《蕙的风》的论争也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批评汪的诗“故意公布自己兽性的冲动,挑拨人们不道德行为”,然而,鲁迅、周作人等文坛领袖则分别撰写《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等文章对汪静之进行保护。朱自清、胡适、刘延陵等为《蕙的风》题写了序言,也体现了他们对青年诗人的宽容与提携。尽管有反对的声音,然而《蕙的风》终究成为了新诗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作为体现青年人懵懂爱情的诗集,《蕙的风》在许多方面体现了青年人特有的青春品格,关于爱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融会在作者汪静之生花的妙笔下,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五四时期灿烂而奔放的爱情画卷。
一、笑中含泪的恋爱历程
《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编选者朱自清曾经对湖畔诗人做过这样的评价:“但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他们那时候差不多可以说生活在诗里。潘漠华氏最是凄苦,不胜掩抑之致;冯雪峰氏明快多了,笑中也可有泪;汪静之氏一味天真的稚气;应修人氏却嫌味儿淡些。”朱自清的批评不仅赋予湖畔诗人诗歌史上的地位,也比较了诗社内部写作风格的差异。具体到汪静之,即是天真稚气,没有凄冷的低诉,也少有快乐到忘形的描述,《蕙的风》的这种风格,是和汪静之本人的恋爱历程分不开的。
汪静之出生于茶商之家,家境比较富足,作为家中独子,环境造成了他天真坦诚,却也容易任性冲动的性格。青梅竹马的故事也在汪静之的身上发生过,他曾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曹初菊(秋艳),然而未婚妻不幸夭折,汪静之喜欢上了未婚妻的小姑母曹诚英(佩生),然而辈分的不同,使得佩生无法接受汪静之,心怀歉意的她不断地给汪静之介绍女朋友,汪静之在其帮助下与符竹因成为了情侣。但是,少年人的爱情总是热烈的,此时的汪静之竟然处在四个女性之间:曹佩声、符竹因、丁德桢和傅慧贞。诗集《蕙的风》,便是阴差阳错地写给傅慧贞的(“蕙”同“慧”),只是在这样貌似单一的所指背后,依然可以看到“B”、“D”作为代号的女性形象。这便是作者爱情全貌的体现。
青春期的爱是怎样的呢?《蕙的风》中有一首诗是《我俩》。这在全书中是篇幅很长的一首,带有叙事诗的色彩。作者用深沉的怀念略带着遗憾的笔调,诉说着“我”与“你”之从相识、相知、相恋直至相离的全过程,这可以看作是作者的自述。幼小时节的两小无猜“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就是两个淘气的孩子若隐若现的依赖,很快地,“我俩完全一气,我俩的心已凝结成一个了”,懵懂的感情终于在青春期萌发,少男少女就是这样走进了花季雨季,热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能永久铭记。然而,“爹妈替我们议婚,据瞎算命的说,又是八字不对,又是生肖不合,于是我们失望了,我的爸妈替我定了我不爱的伊;你底爹妈替你许了你不爱的他”这一段略带无奈的叙述,生动地揭示出封建社会的婚姻状况:父母做主,八字必须相合,自由恋爱终究不会被接受。反封建的战斗性在此有所显现,然而稚嫩的青年在多数情况下面对爱情的失去是很茫然的,他们无力反抗,只有暗自垂泪。“我愿为你终身不嫁,去做尼姑修修行,来世再与你成双罢。”这样的誓言还在风中飘摇,而“我愿和你变成一对比目鱼,自自在在地游嬉。但是,仅仅一个愿望罢了!”这是作者最后的认识,青春期的爱情就是这样地笑中带泪,或许开过美丽的蓓蕾,或许有过短暂的浪漫,然而最后终是以悲剧收场。
情诗之所以能动人,首先就在于它能讲述一个故事,引起读者的共鸣。无疑《蕙的风》便是这样蕴藏着无数青春故事的诗集,作者真诚地剖析自己的爱情,而这样的真实,往往最为动人。
二、直爽率真的恋爱追求
青年人的爱情总是热情似火的。《蕙的风》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它表现直爽率真的恋爱追求。爱情本是人间最美好的性情之一。然而封建礼教却提倡极端的禁欲,并把它纳入道德评判之中。“五四”时期,旧道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汪静之《蕙的风》中以《过伊家门外》等作品像旧时代投向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摘,一步一步回头地瞟我意中人;我怎样的欣慰而胆寒呵。”短短的三句诗,在自由恋爱尚未成为风气时,面对了怎样的压力啊,反对者甚至早已突破了作者所能想到的“指摘”的范畴而流于谩骂攻讦,但是作者“我”并不想放弃,舆论的压力使“我”无法光明正大地去追求爱情,然而相看“伊”一眼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于是只能一步一回头。既欣慰爱情终究有所寄托,同时又不免对流言蜚语有所顾忌,那个特定的年代总是产生这样的爱情故事,细密的心事无法诉说,便唯有用笔写出。《过伊家门外》是那个年代爱情初蒙的见证。
如果说《过伊家门外》还略带含蓄与犹疑的话,那么《伊底眼》则是爱的炽热表达了。“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我受了凉的心就热了呢?伊底眼是解结的剪刀,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伊底眼是快乐的钥匙;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伊底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四段略带重复的话语,将“伊底眼”这一意象分别比喻成太阳、剪刀、钥匙,直到最后的忧愁引火线,预示着情绪的起落变化,不变的只是对这双眼、这个人的爱情。这首诗极为质朴单纯,却生动地写出了恋爱中的男子对女子的思念。爱情总是影响着青年男女的情绪,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则很容易令对方深溺其中,作者便是以这样不可遏制的激情写出了青春期恋爱的欢乐与忧愁。
与此类似的诗作还有很多。《谢绝》短短四句:“伊底情丝和我的,织成快乐的幕了;把它当遮拦,谢绝人间的苦恼。”乍看之下,这首诗似乎有出世的感伤情怀,然而细细品味,便能看出作者的深意。当时社会兵荒马乱,爱情只是婚姻的陪衬,离开这个名利相逐的世界,恰恰正是对爱情最极致的追求。爱到尽处,便是这样弃绝一切的勇气与动力。还有一首叫做《忠爱》的诗,诗只有六句,写的是“我”摘花想送给自己心中的“伊”,然而却寻不得,那么即使有其他女孩子向我讨要这枝花,“我”也绝对不会动心。全诗内容极为简单,却有让人怜爱的对于爱情的忠诚,这也是那个年代所少有的。
总之,《蕙的风》中绝大多数的爱情诗都表现了作者汪静之对爱情大胆的追求与烂漫的想象。尤其是其中的短诗,均是三言两语取材现实,极富有生活情趣。明白如画的语言里包含着意味深长的韵味,美好的爱情,本身就是这样。
三、活泼灵动的意象塑造
好的诗歌总有好的意象。总体来看,汪静之的诗歌意象多取自然物象,它们因为爱情而变得活泼灵动,热情洋溢,饱含着青春激情。《蕙的风》这部诗集的名字便包含着“风”这一意象。汪静之所用的风,多是温馨轻柔的,青年时期是一个人生命旅程的春天,看待世界总也摆脱不了浪漫的视角。《蕙的风》开头便是一句设问:“是哪里吹来,这蕙花的风——温馨的蕙花的风?”这样的恬淡的氛围恰是由风所带来的。正是在这蕙风里,“他陶醉了,想去寻着伊呢。”风中有花,有蝴蝶,也因为这样的一阵清风,才会有《蕙的风》这部诗集。而在《七月的风》这首诗中,汪静之更是大唱风的赞歌:“软温温的七月风,流洗了我底心灵,吹动了我底心弦,激起了我底心波。”几个同样句式的句子连用,更能说明作者对暖风的赞颂。或许,在作者心目中,风是懂得人间爱情的。
与风一样,作者对月亮、星星、花朵等自然物象充满着感情。《定情花》一诗便可以望文生义,在作者心目中,“伊开了一朵定情花,由伊底眼光赠给我,我将我底心当作花园,郑重把伊供养着。”花朵是女性的象征,也是爱情的表达符号,“我”从“伊”的眼里看到的花朵,便是爱情了。在《星》这首诗中,作者又将感情寄托于星星,也是用眼睛作比喻:“耀眼地望着我,那颗星星的眼睛。伊虽远在天顶,伊底灵光却已照澈我底心。”或许,在作者看来,它们都具有明亮而灿烂的特点。只是这样的星光却不能长存,“可爱的星光,再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然而伊那爱的光,终于印在我底心里。”尽管自然万物都在演变,唯有年少时的爱情永恒。
汪静之不仅仅将意象投于静物,他还将目光转入动物,尤其是蝴蝶这样的美丽昆虫。同名短诗《蕙的风》便由风引入了蝴蝶的意象。还有一首诗《蝶儿与玫瑰》,也是将蝴蝶作为描写对象,将其赋予人的感情,它不住地围着玫瑰转,这样一幅美丽的自然图景,反映的正是少男少女恋爱时的缠绵。意味深长的是,作者笔下大部分时候温暖和煦的风此刻却变得狞厉起来:“风更是暴怒了,催着花儿碎碎纷纷地飘零。”然而,蝴蝶这时候却更显坚韧,“他越发栩栩地飞得忙煞了”。这也是青春爱情激昂的一个象征。
此外,《蕙的风》中还有海滨、竹子等各种物象,每一个意象在作者笔下都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色彩,仿若一片温煦的阳光下的万物和谐的景象,尽管也有狂风,也有暴雨,然而这都是青春爱情中特有的品格。
四、童话意境与清浅语言
一首诗若要成功,除了意象的慎重选取之外,还要有诗境的创造。意境所能体现出的整体氛围,代表着整个诗的情感走向。《蕙的风》中的诗多数意境比较清浅,然而绝不是没有意境。那些清澈的语言里是童话一样的爱情故事,虚虚实实的氛围里营造出了一派真挚温柔的情感空间。
《蕙的风》中值得人注意的是其中的几首童话寓言诗。这样的诗歌只有在表达青春期的感情时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太阳和月亮的情爱》里,作者将笔触伸向了遥远的天际,将太阳比作男子,月亮比作女子,这在中国古代的不少神话里就有体现,这首诗也是从这个角度入手:“从前太阳和月亮极亲爱,他俩赤条条地一块儿游嬉。”倏忽之间就把高高在上的天体拉到了人间,月亮会害羞,太阳会发狂,恋人的表情在它们身上停驻。“他追赶伊,伊追赶他,终久不能相遇。”这样的描述是对自然规律的浪漫想象,太阳月亮终不能出现在同一片苍穹,预示着它们的爱情也是悲剧:“他俩底伤心,无限的伤心呵!”这样的一个结局,似乎满腔的浓情再无人倾诉,童话般的氛围下也有着淡淡的伤感。另外一首上文提到的《蝶儿与玫瑰》,则更偏向于寓言的性质,蝴蝶与玫瑰分别代表着青年男女,它们的爱情也曾阳光灿烂过,却最终还是被狂风所吹散。《蕙的风》中这样的童话寓言诗多是以拟人的手法来书写,以自然的阴晴圆缺来代指爱情的悲欢离合,尽管写法算不上新鲜,但是越是质朴的描写方式越是能洗尽铅华,产生淡雅的童真氛围。推而广之到整个《蕙的风》,私语似的倾诉与直白的叙事占据了大部分篇章,而这些并不深邃的只凭感情流泻而出的东西,才是最真诚的情诗。
此外,《蕙的风》青春品格的另一大表现就是语言艺术的幼嫩与朴拙。集中的诗歌多是自由体,不讲究韵律,有十足的散文化倾向。《蕙的风》里的句子已经是完全白话的了,很接近于口语,尤其是其中“伊”的运用颇见吴侬语言的风范,第一人称的抒情也增加了诗歌的情感浓度, 更能打动人。此外,从短短两行的短诗(如《月月红》),到洋洋百言的长歌(如《乐园》),作者都能驾驭,短诗需要的警句式的言简意赅,以及长诗中需要的散文式的铺陈记叙,《蕙的风》里都有体现,这一方面是作者创作激情的燃烧,另一方面也体现了青春期易变的创作手法,还远远达不到成熟。
正是因为意境与语言的青春型写作特点,《蕙的风》才最终在情诗的舞台上留下了炽热的笔迹,引领着后来更为成熟的青春写作与情诗写作。
总而言之,《蕙的风》以其质直单纯的爱情歌咏、寓情于景的自然赞颂、活泼而灵动的意象氛围,直白清浅的诗歌语言等方式,唱着只属于自己的青春之歌,蔑视着道德,反叛着封建,为现代诗坛吹来了一股极具青春色彩的浪漫之风。
[1]汪静之.蕙的风[M].上海:上海书店,1984.
[2]贺圣谟.论湖畔诗社[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