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生命的生成与建构——论杨寿堪教授哲学思想的结构
2013-08-15严春友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精神生命的生成与建构
——论杨寿堪教授哲学思想的结构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没有人是天生的思想家,人的思想是逐渐生成的,那么,一个人的思想有着怎样的结构?这种结构又是如何形成的?把杨寿堪教授的文集《哲学何为》作为样本进行分析可以看到:在思想生成的过程中,外在的、偶然的因素起着召唤的作用,而内在的因素则起着组织和创生作用。若只有前者,便无所召唤;若只有后者,便无所组织和创生。由此,导致了历时结构与空间结构的对应性。思想的结构一旦形成,便具有强大的稳定性,这一稳定性就是自我同一性的依据。自我实质上就是具有稳定性、组织能力和创生能力的思想结构。
思想结构;思想生成;外在因素;内在因素
一个人的精神结构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兴趣是由先天因素决定的还是后天形成的?外界的因素在思想形成过程中起了怎样的作用?其中又有哪些饶有趣味的问题?杨寿堪教授的新著《哲学何为》[1]为我们分析这些问题提供了一个样本。
我看到杨先生的《哲学何为》以后,准备写一篇书评。如果写成一般的书评,介绍其基本内容、特点等,简单倒是简单,但没有什么意思。在浏览、阅读这套书的过程中,一个想法跃上了思维的屏幕:既然这套书集中了杨先生毕生研究的大部分学术成果,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杨先生思维发展的历程及其内在结构呢?一个人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人生的道路又是由什么决定的?这是我最近特别感兴趣的问题。况且我也有这个条件,因为我是杨先生的第一届研究生,于1983年9月跟随杨先生学习了三年西方哲学,方向是黑格尔,几乎经历了杨先生全部的学术研究历程,因为杨先生的学术研究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末、“文革”结束之后;而且,杨先生这套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我都读过,有关黑格尔和康德的那些著作在发表之前就已经听杨先生讲授过。因此,对于杨先生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比较熟悉,再加上这套厚厚的文献,就更便于把握杨先生思想的来龙去脉了。
跃动在这些文字中的是杨先生的精神生命,至少是其最重要的部分。对于读者来说,这些文字是向我们呈现出来的精神现象,显现着杨先生内心的存在,揭示出杨先生精神的内在结构及其生成过程。不过,它所揭示的显然只是杨先生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即仅仅是杨先生的哲学思维活动,而非其精神世界的总体——对于这个精神总体,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对于我们而言,它只能是一个自在之物。
那么,现在就以这些已经呈现出来的精神现象为依据,看一看杨先生的哲学世界具有怎样的结构,又是怎样生成的。
人的心灵世界有一个建构过程,这个过程自出生之日起就开始了,但决定性的阶段发生在青少年时期,因此这个时期所受的教育以及自己的选择和努力都会影响人的一生。也可以说,这个时期是人的自我或精神主体性形成的时期,自我的建构过程一旦结束,就不会再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这个自我当然不是一个笼统的存在,而是由具体的精神结构构成的,实际上,这个自我或主体就是一组稳定的组织结构。这一组织结构的核心部分具有强大的稳定性,从而使自我保持着统一性;只有其外围部分会发生非实质性的变化,因而使自我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开放性。
从《哲学何为》可以看出,杨先生哲学思维的核心结构部分是由黑格尔辩证思想构成的,进而延展到整个西方哲学,而在这个结构的边缘部分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类似于一个外壳或保护膜;同时,后期还有几个朝不同方向延伸的触须。
何以见得?首先,从研究黑格尔的论著所占的比重来看,有关黑格尔的著作和论文达800页之多,这部分论著的特点是专、纯、深,是相当深入的专题探讨,对于黑格尔哲学的研究,是杨先生下工夫最深的。除了《黑格尔哲学概论》这一大部头的专著以外,还有10篇专门探讨黑格尔哲学问题的论文,这在全部论著中是绝无仅有的;即使那些不是专门研究黑格尔的论著中,也有对于黑格尔论著的大量引用;而且这部分论著写作的时间跨度很长,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大约10年左右。对于同一个人的哲学思想专注地研究十来年,而且这发生在开始学术研究的初期阶段,其对以后的思维范式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虽然杨先生在80年代初出版的第一本著作是《亚里士多德范畴学说简论》(1982年出版),但这本书的风格和主题却让人觉得有某种黑格尔的味道,一方面重视范畴正是黑格尔的特点,另一方面读这本书时感受到作者的思想背景里有黑格尔的影子。因此,总感觉这本书与黑格尔有某种联系。
其次,从教授的课程来看,杨先生对于黑格尔也是用功最多的,通篇讲过的有《精神现象学》、《小逻辑》、《自然哲学》、《哲学史讲演录》、《历史哲学》、《法哲学原理》,对于其他哲学家则没有进行过这样深入的讲解,只讲授过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这些都足以证明杨先生对于黑格尔的研究之专、之深,由此也可以断言黑格尔对于杨先生哲学思维范式的形成所起的重要作用。
最后,从作者的观点来看,作者深受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影响,在分析问题时所使用的均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当然,是经过扬弃了的。即使在那些与黑格尔无关的论著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黑格尔思维模式的影响。因为非常明显,杨先生所使用的辩证法深得黑格尔辩证法的精髓,不是流行的那种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作为斗争哲学的辩证法,后者带有严重的形而上学色彩。在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中,杨先生也贯穿了这一辩证法的思想,尽管没有使用黑格尔的语言,但其分析的方法和视角却是符合黑格尔辩证法精神实质的。
从这个角度不妨可以说,杨先生是中国的一位新黑格尔主义者。对此读者可能会有疑问:杨先生在书中不是常常以马克思主义者的口气说话并分析西方哲学问题吗?如此,则应当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确实如此,但我们要看到事情的实质,也要看到事情发生的原因及其在精神系统中的地位。我认为,它首先是作为时代的印痕而存在的,是时代话语系统在个体中的印迹。在杨先生青少年时代,马克思主义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话语,充斥于各个角落,以至于成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心理结构中普遍存在的成分。结果,无论是哪个领域的研究,最终都要通向马克思主义。所以,马克思主义就像一个外壳,包裹着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当然,也有一些人的精神内核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不管它是真马克思主义还是假马克思主义,也不管他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先生属于前者,在他的精神世界的这个外壳里,包裹着的是一棵茂盛的西方哲学之树,而滋润这棵树的生命之水便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我们可以看一看与杨先生差不多同时代的那些著名的中国哲学家们,即使是研究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的,也同样具有这一精神外壳。
还有一点,杨先生所理解的辩证法充分吸收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而马克思主义在这里所起的主要作用是去除黑格尔哲学中的唯心主义成分;也正是由于杨先生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准确把握,就使得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与流行的教条式的、主张斗争哲学的马克思主义有着实质的不同,具有开放性和灵活性,并且有强烈的人文关怀。从杨先生论著中所使用的话语和用来分析的逻辑看,也具有浓厚的黑格尔色彩。
以上大致是杨先生哲学思想世界的空间结构。下面我们从时间角度来看一看其历时结构。杨先生的哲学思想历程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主要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前已提到的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可以说是古典哲学研究时期,这个时期以黑格尔为主要研究对象,代表作是《黑格尔哲学概论》。可以说,这一阶段是杨先生哲学研究范式形成的时期,这一范式(主要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成为以后研究的灵魂和出发点。
第二个阶段是80年代末到2000年初,以现代西方哲学为主要研究内容,写作的风格也开始转变,由过去专注于某个人的思想转换为综合性的研究,由此表现出了研究视野的扩展和理论思维的成熟,由内敛的生成阶段进入了扩散的延展阶段。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是《冲突与选择:现代哲学转向问题研究》,这部著作把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脉络概括为五个“转向”——反形而上学转向、非理性主义转向、语言转向、实践转向、反主体主义转向,这对于从整体上把握纷繁复杂的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过程,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第三个阶段便是2000年以后到现在,是发散研究的时期,论文的内容则已经远远不只是西方哲学领域,不仅涉及哲学的各个方面,而且涉及很多现实问题。从写作的形式来说都是论文,写作手法则给人一种运用自如的感觉。这个时期的论著表明,在杨先生的思维结构中,从原来的西方哲学内核里伸展出了几个方面的触须:一个触须伸向了一般哲学问题,另一个触须伸向了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最后一个触须则是对于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杨先生的文字风格,向来是冷静的理性分析、逻辑的演绎,几乎没有任何感性的东西和感情色彩,但这个时期发表于《新视野》杂志上的一组文章,尽管依然是在说理,却一改这种风格,在那些几乎就是呐喊的文字中表现出了杨先生对于社会现实问题的强烈关注。
这个时期的文章写得自由而洒脱,外在的原因恐怕是杨先生自1997年退休以后便再也不受“专业”的限制,可以自由地写作了;内在的原因无疑与杨先生多年来哲学研究的积淀有关,长期的研究使得作者的思维能力不断提高、视野越来越开阔、洞察力愈来愈敏锐、写作笔法日益娴熟,因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杨先生的整个哲学研究历程,犹如一条奔腾的河流,最初在山涧时,水面较为狭窄,水流比较急促;随着河水向前流淌,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当来到平原以后,便浩浩荡荡、波澜壮阔地向前流去。
推动杨先生研究的持久动力无疑是对于真理的不懈追求、勤奋的探索精神。杨先生在西方哲学研究方面的基础比较薄弱,他毕业于政教系,只上过一个学期的西方哲学课程,没有这样的不断追求的精神和超人的勤奋,不可能深入到西方哲学的宫殿里。这种探索和勤奋尤其表现在杨先生退休以后,很多学者退休后就终止了学术研究,让人怀疑他的学术研究似乎只是为了谋生;而杨先生则相反,退休以后反而更活跃了,时常在《新华文摘》上看到他的文章,由此表明了推动杨先生学术研究的根本动力来自内在的精神追求。
从杨先生哲学思想的整个发展过程可以看出,一方面,一个人的思想方式一旦形成,便具有了相当的稳定性——在学术研究方面便表现为研究范式的稳定性——以后不会再有实质性的变化;同时,这种结构中一般都涵摄着时代的烙印,表现为其思维范式形成时代的价值取向和某些话语,因而同一个时代的人总有一些类似的价值观念和话语表达方式,这就是代沟所以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另一方面,这一范式又不是绝对不变的,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发生一些改变,但一般不是实质性的,而只是外围部分发生变化,核心部分鲜有改变,这些变化的原因多是外部因素引起的。发生实质性变化是很困难的,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这种实质性变化的发生意味着自我否定,而这一般不会发生也是难于发生的。
因此,尽管人一生中其思想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人们并没有感到对于自我的否定,而是依然觉得自己保持着内在的同一性,这就是因为其精神内在组织结构的稳定性造成的。以杨先生为例,中后期阶段的研究中似乎存在着较大的偶然性,比如许多论著来自于课题和约稿,看起来是由外部因素的影响才写出了这些论著;然而,从这些论著的内在思想和思维范式来看,依然保持着同一性,保持着一贯的观点和风格。当然,这不是说没有提出新的观点、没有新的改变,而是说这些新的探索与以往的研究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
由此我们还可以悟出另一个道理:假如没有外在因素的影响,虽然内在自我也会发生某些变化,但要进行自我扩展却很困难;而外部偶然因素的介入很大程度上扩展了自我的视域和存在领域,促使他向着未知的新领域伸展,从而拓展了自我的世界。外在的因素、偶然的因素,起着一种“呼唤”的作用,而内在的因素则起着组织作用和创生作用。前者类似于康德所说的先天判断,后者则接近于综合判断;若是只有前者,人就容易变得狭隘,而只有后者则容易丧失主体性,只有两者的结合才是人的思想发展的逻辑,同样也是人的命运的逻辑。
[1]杨寿堪.哲学何为(六卷本)[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1.
1672-2035(2013)06-0017-03
B017.9
A
2013-07-01
严春友(1959-),男,山东莒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张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