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修辞艺术及其影响
2013-08-15林祥征
林祥征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修辞”一词出自《易经·文言》:“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修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里的“修辞”,主要是指修整文教及个人修养,与现代意义的修辞不同。现代意义的修辞,主要是研究如何运用各种语文材料和表现手法,使语言表现得更加准确、鲜明、生动。从艺术的角度讲,修辞是艺术经验的总结和深化。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选集,体现了先民的智慧和艺术创造力。其修辞方式不但丰富多彩,而且其成熟程度令人惊叹,并对后代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关于“赋”的修辞艺术
赋、比、兴是《诗经》最早也最常用的修辞艺术,相对于比、兴的研究,赋的研究是薄弱环节。所谓“赋”,朱熹说:“赋者,铺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说明赋的特点是不用比、兴,而采用直接叙述或描写。从修辞艺术的角度说,《诗经》最有特色的赋主要有两种:
(一) 采用白描的手法进行铺叙
所谓白描,原为中国绘画技法名,只用线条勾绘形象而不施彩色。在创作中指运用朴素的浅显语言抒发情感,描绘形象,《王风·君子于役》就很典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这首诗写一位妇女思念在外丈夫,被誉为“闺思之祖”。全诗2 章,这是其中的一章。诗意是,傍晚时候,牛羊下山,鸡儿进窝,触景生情,引起对在外丈夫的思念。情节简单,语言通俗,不用比兴,纯用赋法,但耐人寻味,富有特色:
1.《诗经》抒写思念,多在风中、雨中,如《郑风·风雨》,而该诗选择在黄昏,因为这个时候最容易引发伤感之情。郑慧娘《好事近》:“何处最堪断肠,是黄昏时节。”因此方玉润评论说:“傍晚怀人,真情实境,描写如画,晋、唐田家诸诗,恐无此真实自然。”[1]正是该诗对意境的开拓,形成了一个傍晚怀人的艺术范型,李白《菩萨蛮》:“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辛弃疾《满江红》:“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路,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杆曲。”《红楼梦·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2.诗2 章的结尾是“苟无饥渴?”妻子最担心的是在外的亲人吃不饱喝不好,这是在生存的最根本的地方写思念之情,最真切也最容易引起共鸣,是诗中生命哲学。贺贻孙《诗筏》评论道:“浅而有味,闺阁中人不能深知栉风沐雨之劳,所念者饥渴而已,此句不言思而思已切矣。”[2]有人说,好的诗歌是人生的自然展现,亲切自然是中国诗歌最高旨趣,也是中国诗歌最具真精神之所在,而这种旨趣和真精神是由《诗经》奠定的。
《王风·兔爰》是一首苦于劳役的诗,全诗3章,第2 章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生命最为宝贵,而且没有返程票,而诗人却宁愿长眠不醒。这种对生活的绝望是对现实的控诉,纯用赋法,却“语直而情切”。戴望舒《生涯》:
人间伴我惟孤苦,白昼给我是寂寞;/只有甜甜的梦儿,慰我在深宵;/我希望长睡沉沉,长在那梦里温存。
米开朗基罗在他的著名雕塑《夜》的座子上刻的诗:“只要世上还有苦难和羞辱,睡眠是甜蜜的,要能成为顽石,那就更好,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便是我的福气。因此,别惊醒我,啊!说话轻些吧!”都有大致相同的思绪。文学艺术说到底是心理艺术,生命诚可贵,追求长命百岁是人的强烈的愿望,《大雅·天保》就有“如南山之寿”的祈福语。而诗人却宁愿长眠不醒。这是用变态心理诉说黑暗现实对他们的压迫,具有强较的震撼力。
(二) 选取典型的动作描绘艺术形象或表现心理活动
心理学家认为人的内心世界是“第二宇宙”,具有无比的丰富性。然而心理活动却是无形的,要准确而有形象的表现,可借助典型的动作。《周南·关雎》用“优哉游哉,辗转反侧”抒写失恋的痛苦。《邶风·静女》用“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写男子看不到来约会的情人,急的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情景,十分传神。《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描写小官吏接到公府的召令时的慌乱情形,活灵活现。《小雅·谷风》:“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遗弃的垃圾)。”“置予于怀”4 字写丈夫的恩爱,并与“弃予如遗”形成强烈对比。《邶风·柏舟》“静言思之,寤辟有摽”用双手捶胸写痛苦也很形象。《邶风·击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从军时与妻子告别的情景,时至今日,人们还用它作为结婚的誓言。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击鼓》的踵事增华。《邶风·燕燕》用“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写送别之情,其意境已为后代诗人所仿效。《小雅·抑》:“匪(彼)面命之,言提其耳”写对后辈的教诲,“耳提面命”已经成为常用的成语。而《小雅·蓼莪》:
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人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母爱是人间最崇高而又温馨的爱,有诗人唱道:“如果说,爱如花的甜美,母亲就是那朵甜美的花。”《蓼莪》是我国诗歌史上第一首歌颂母爱的诗篇,写得那么真切动人,并感动了后代许许多多读者。1.《邶风·燕燕》是一首卫君送妹妹出嫁的诗,被王士祯称为“万古送别之祖”。诗的开头用了:“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这一动作,写出送别人用目力相送,直到看不见还不肯离去情景,以表达依依惜别之情,也具有典型性。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苏轼《与子由诗》:“登高回首坡垅隔,惟乌帽出复没”,等有着《燕燕》的影响。以上事例说明,在平板直叙的赋中采用适当的动作描写,可以增进气韵生动,极妙传神的艺术效果。2.由此,后人常用这种赋法,陶渊明《归园田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把劳动归来的场景写的富有诗意。鲍照《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李白《行路难》:“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辛弃疾《水龙吟》:“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写报国无门的愤懑和焦虑之情,具有崇高感;李煜《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玉楼春》:“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则是通过动作写爱情与痴迷之情,也很成功。李清照《点绛唇》:“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把一位少女惊讶、慌忙、害羞、好奇的心理活动,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
二、博喻
所谓“博喻”,也称连比。指用几个喻体从不同角度反复设喻去说明一个本体,从而使本体的多面性得到鲜明生动的体现。《邶风·柏舟》是一位妇女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诗(用程俊英说),其中第2 章用了博喻: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连用3 个比喻,语句凝重,刚直不阿,很好地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显示了人格的尊严。《小雅·斯干》第3 章写周王宫殿之美: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所跻。
诗中连用4 个比喻描绘了宫殿之美,也展现我国最早的建筑样式。屋角反翘,像野鸡展翅飞翔,这种样式可以减轻屋顶的沉重感,从而产生既稳重又飞动之美,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说:“作为中国艺术的重要美学特征的飞动之美,正是从周宣王时代的《斯干》开始的。”[3]
《大雅·常武》是一首歌颂周宣王亲征徐戎的战争诗,其中第5 章写道:
王旅嘽嘽,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连用4 个比喻一气注下,把王师势如破竹的锐气和神威写得淋漓尽致,前人评为有“天地褰开,风云变色之象”,说明先民的艺术思维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卫风·硕人》是一首赞美卫庄姜的诗,第2 章写庄姜仪容的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里用了蝤蛴(天牛的幼虫,色白身长)等5个比喻展现了庄姜的美,被誉为“咏美人之祖”。有重要的美学价值:
1.有学者认为,《诗经》时代为适应劳动需要,女性是以高大粗壮为美,并不完全正确,从“手如柔荑”和“肤如凝脂”看,人们审美观已由欣赏女性粗壮红润开始向柔性之美过度,《关雎》中的“窈窕淑女”的“窈窕”就是苗条,也可证明。
2.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是内心情感的集中点。该诗在运用了博喻之后,描绘了美人眼睛的灵动和巧笑,如果没有这个层次的描写,只能是庙里的观音菩萨,没有灵性。从艺术的角度讲,“动”是宇宙的真相,惟有“动象”才能体现生命,体现人的精神,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成为名句,正得力于《硕人》的真传。而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东家女子之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也有着《硕人》博喻的影响。
三、层递
所谓“层递”,指在诗词创作中,诗意的排列从浅到深,从低到高,从小到大,从缓到急,从先到后,从下到上的顺序组织语言,表现时间、空间、程度。节奏、数量等的循序渐进,层层深入的修辞方式。也有反向用法的,叫倒层递。它是《诗经》中常用的修辞方式之一。如《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是一首纯朴真挚的恋人之歌,抒写思念之情。采用层递的修辞方式,表示思念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寥寥数语,将离人的心曲抒发得真切动人,难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仍然活在我们的口语之中。
《召南·摽有梅》是一首女子抒写待嫁心情的诗歌,全诗3 章,随着树上的梅子越来越少,感到青春岁月的消逝,待嫁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层递的修辞把少女焦虑心理很好地表现出来。北朝民歌《折杨柳枝词》:“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焉得孙儿抱。”《地驱乐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抒写的心情与《摽有梅》是一样的,但是没有运用层递修辞,诗味就逊色得多。而这种修辞的运用是建立在生命体验的基础之上的。它说明一部成功的作品,都是诗人生命体验并采用恰当形式加以表达的结果。《召南·草虫》是首表现思妇情怀的诗,余培林《诗经正诂》:“写忧则忡忡,掇掇,悲伤,一层深一层;写乐乃则降,则说(悦),则夷,一节紧一节。”是一种由浅到深的层递。《周南·芣苡》是一首一群劳动妇女所唱明快的劳动歌,诗以“采”、“有”、“掇”、“捋”、“袺”、“撷”、等6 个动作,生动地描绘了采撷芣苡动作逐渐加快和劳动成果逐渐增多的过程,表现了热烈欢快的劳动场景。
由于层递修辞善于表现心理活动,后代诗人也多所运用,例如白居易《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这是一首宫怨诗,抒写一位宫女得不到君王的宠幸的痛苦与悲伤。其心理流程是:1.盼望君王当晚到来却落空,只好泪湿罗巾,以泪洗脸;2.现实的希望落空,只好希望用美梦来解脱,但“梦不成”又一次受挫;3.既然“梦不成”,索性起身再等一等,说不定君王回来呢?然而听到前殿按歌声,君王还在寻欢作乐,希望再一次化为泡影;4.如果人老珠黄情有可原,而自己正是青春年少,于心不甘,还是等一等吧;5.“斜倚熏笼”等待的是天亮了,希望彻底破灭。随着层递修辞的运用,宫女的心路历程得到曲折的展现,给人以深思,给人以美感。
如果说《后宫词》的层递修辞是从整首诗体现出来的,那么欧阳修《蝶恋花》结尾则是采用层递修辞的: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野游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一首闺怨诗,上阕写闺中女子凝神远望,盼望丈夫归来;下阕写女子的痛苦思念之情。最后两句有好几层意思:1.“泪眼问花”说明无人倾诉衷肠,只好问花;2.“花不语”,说明得不到花的同情;3.“乱红飞”,说明花自己也凋谢了,同病相怜,无法宽慰;4.“秋千去”,花被风吹到秋千近旁,秋千是她旧时和丈夫嬉游之处,人去物在,触动愁肠,不堪回首。我们只有从层递修辞去领会该词,才能更好地领会作者的创作用心和诗味。同时也说明:文学是人学,诗学是感情学,只有写出人的心灵的脉动,写出人的心理层次,才能更感动人,更具艺术魅力。
四、示现
所谓示现,就是想象或追忆,其特点是把并不发生在眼前的事当做现实来叙述,把实际上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见如闻。
游子思乡,征人思亲,这是古往今来最为常见的主题之一,一般的写法是写游子征人如何在他乡思念故乡或家中的亲人。而《魏风·陟岵》则采用了示现修辞而别具一格: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尚) 慎旃哉! 犹来无止。
全诗3 章,重章叠唱,直接抒写征人思亲的只有每章开头的两句,写征人站在高山瞻望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其余则是想象家中的父母、长兄思念自己。该诗是典型的示现修辞。
(一)《小雅·巧言》早就说过“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人们在远方思念亲人时,往往会想象亲人也想念自己。王建《行见月》:“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还有当代著名军旅歌曲《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月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其思绪都是一样的,都有共同的心理基础。
(二)诗是想象的产物,而先民的想象力比现代人丰富,已为文学史所证明。《诗经·大东》就是一首想象力非常丰富的诗篇,被吴闿生《诗义会通》评为“极似《离骚》,实三代上之奇文也。”而采用示现修辞的不是《陟岵》所独有。《豳风·东山》是一首久戍士卒还乡途中想家的诗,第3 章写了那位戍卒途中想象家中田园的荒凉,诗中“鹳鸣于垤,妇歎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是他想念妻子,却幻现家中妻子思念他,并盼望他回来的情景,是典型的示现修辞;《小雅·出车》是一首一位武士自叙跟随统帅南仲出征及凯旋归来的诗歌。最后一章也采用示现修辞方式,书写武士凯旋回家途中,想象其妻子高兴地迎接他来临的情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分心五处同”,《诗经》中的示现修辞是有心理依据的。
(三)《陟岵》所采用的示现修辞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一幅银幕中同时出现两个以上的镜头,既扩大了诗的意境,能收到“登山则情满于山”的艺术效果,而且把思绪具体化,给读者以真切感受。后代采用这种修辞方式的有徐陵《关山月》:“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州。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郑会《题邸间壁》:“酴醾香梦祛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柳永《八声甘州》下阕:“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而学得更好的是杜甫在长安写的《月夜》,该诗抒写杜甫在长安思念鄜州的家人,却展现妻子深夜闺中思念杜甫的情景。情真意切,“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杜甫,是深得《陟岵》的示现艺术的。
五、比拟
比拟修辞,是将一个事物当做另外一个事物来描述、说明。由于比拟是主观设想,便于表现作者的情感色彩,有较强的倾向性;就读者来说,不愿听老生常谈,有喜欢新鲜生动的心理。因此,比拟在文学中得到广泛运用。比拟修辞主要有两种:1.拟人,把物拟成人;2.拟物,把人拟成物。而《诗经》运用较多的是拟人,它是美感经验的要素,静物的情感化,宇宙的生命化。《鸱鴞》应该是一篇采用拟人修辞写的寓言诗:
鸱鸮! 鸱鸮! 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作者运用拟人修辞,假托一只母鸟述说遭受鸱鸮的迫害所带来的痛苦,曲折地表达了下层人民所受的苦难。鸟儿能说人话,既有动物的特征,又有人类的感情,既曲折生动,又寓意丰富,可谓先秦寓言的第一篇。这种修辞方式在汉代乐府民歌中逐步多起来,如《鼓吹曲辞·汉饶歌》中的《雉子班》;《汉相和歌·古辞》中的《乌生》、《艳歌何尝行·杂曲》中的《枯鱼过河泣》等,到了魏晋南北朝,由“禽言诗”发展为“禽言赋”,如祢衡《鹦鹉赋》、曹植《蝙蝠赋》等,对唐代李白的《大鹏赋》也有一定的影响。后代诗词中运用拟人修辞的可谓不胜枚举,李白《渡荆门送客》:“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一个“送”字,把故乡水拟人化,写出诗人思念故乡的深情。张先《天仙子》:“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弄”字把“花”拟人化,似有灵性,并使该句成为有意境的名句。姜夔《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商略”一词本有商量、酝酿的意思,拟人化后,既写出江南烟雨的景象,又写出诗人清苦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下阕:“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这里写词人静绕蔷薇丛下的情景,蔷薇茎长而有刺的柔条牵住词人的衣服,似有无限的离别之情要向他倾诉。这一拟人修辞把蔷薇写活了,也写出词人惜花恋花的情感。
六、衬托
指叙述相关两件事,或几件事,其一为主,其余作为陪衬,它建立在对比与映衬的基础之上。其形式为两种:1.反衬,用相反的事物或情事作陪衬;2.正衬,用相近的事物或情事作陪衬。
《小雅·车攻》是一首描写周宣王会同诸侯举行田猎的诗,其中第7 章写田猎前的气氛和收获: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
《毛传》注前两句:“言不喧哗也。”其意是用马的嘶鸣声和旗帜的飘动声反衬队伍的寂静和整肃。是一种以动衬静的修辞方式。后代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维《鸟鸣涧》:“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是这种修辞方式的发展。
《陈风·月出》是一首抒写怀念情人的爱情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俏兮?
诗人有意地把美人安排在月光下,月光和美人相互映衬,让美人具有一种朦胧的美,即所谓“月光下看老婆,越看越漂亮;露水地里看庄稼,越看越喜欢。”(浙江民谚)拜伦有一首咏威莫特·霍顿夫人的诗,叫《她走在美的光影里》,也是把威莫特·霍顿夫人放在月光下加以赞美的。宋代词人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夜,曾照彩云归。”也是借助月光衬托彩云之美并传达依依惜别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条修辞理论:即利用光影的衬托可以增加审美对象的美。
由于衬托修辞具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后代运用该修辞的作品比较多。白居易《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所以成为描绘江南风景的名句,其主要原因就在于采用衬托的修辞,用红日衬托红花使红花更红,是正衬;用江岸的红花衬托江水使江水更绿,是反衬。俄罗斯著名画家列宾有一幅名画叫《女乞丐》,画家没有用阴冷的笔调烘托其生活的困顿和饥寒,却让她穿着破烂的衣裳站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头上是灿烂的阳光。这种用乐景衬哀情的反衬,可收到“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
《邶风·谷风》是一首著名的弃妇诗,当女主人公被抛弃时唱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是说谁说荼菜很苦,对我来说,它甜得像甜菜一般。表示她的心境比苦菜苦得多。这是一种正衬,后代如吴文英《风入松》下阕: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是该词的名句:1.庭中的秋千是往日与情人游戏之所,情人虽然不在,但用有黄蜂频扑秋千索的情景以衬托情人手上的香气仍留在秋千索上;2.然后用秋千索上的余香衬托对荡秋千的情人的久久不能忘怀的思念之情。词人正是运用了衬托的修辞方式而收到意在言外,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七、几点结论
(一)从上所述《诗经》的修辞方式,可以看出,《诗经》修辞方式繁富多彩,并很好地为艺术表现服务,它反映了先民的生命体验和艺术创造力。
(二)古罗马有守门的两面神(Janus),一面注视着过去,一面注视着未来。当我们注视过去中国修辞研究时,深深感到成绩是大的,而且出了几部有分量的修辞学史。其不足是研究视角局限于修辞文献,而不重视艺术作品的研究。其实艺术作品是源,修辞理论是流。经验告诉我们:修辞研究必须以我国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经验为最基本的认知材料,作为整个体系的架构,并进行现代阐释和重读,只有这样,我国的修辞学才能够得到更健康的发展。
(三)借鉴西方的相关艺术理论,以丰富我国的修辞学。在这方面,钱锺书先生是我们的榜样,“通感”就是钱先生最早引进的。又如《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人认为“舜华”是黑色的,用它比形容女子面部之美不合适,钱先生认为用黑色或紫色形容女子之美是古今诗文惯常用法,他第一次引进西方语言学家埃尔德曼使用的“情感价值”与“观感价值”这两个概念,认为“紫色”、“黑色”或“螓首峨眉”等形容词只有“情感价值”而无“观感价值”,如果只用“观感价值”观赏“螓首蛾眉”,岂不脸上爬满虫子,让人恶心了吗?
[1]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扬之水.诗经别裁[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
[3]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