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的社会文化审美与文化生态平衡
2013-08-15杨岚
杨 岚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中国目前处于从农耕文明向工商文明、信息文明、生态文明的过渡期,社会发展加速,社会矛盾复杂,社会生产力发展不平衡,社会关系、权力结构、精神系统都呈现出动荡局势。人心浮动而焦躁,则文艺虚华,学术肤浅,理论领域成为西方理论的跑马场,大众文化领域充斥文化工业和文化商业的市侩气。高科技时代的新媒体文化中,传统精英文化节节退却;全球化背景中的文化大战中,中国文化软实力亟待加强;在边缘文化、亚文化、青年文化、女性文化、第三世界文化等兴起之后,文化生态在多样性文化普遍发育基础上重新调适和平衡,形成新格局。在现代社会急剧转型期,和谐社会建构不仅是政治目标、文化理想,也是精神诉求和审美需要。在人类反思自己的生存方式、自觉建构可持续发展的新文明形态的过程中,社会文化的审美可起到精神导向的作用,人类也按照美的规律生产。“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1]
社会文化审美与宏观层面的文化(人类生存方式的系统化)审美和微观层面文化(个体日常生活)审美相区别,主要是从社会结构的角度,指向群体生存方式的审美观照。同时,社会文化审美又与自然审美、艺术审美、人的审美、精神审美等区别开来,集中指向制度文化层面,研究群体审美情趣及其物化形式的发展规律。
从社会政治哲学的视角看,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文化喧嚣跌宕,远未达到成为审美对象的一般特征:如结构均衡、精神明晰、形式确定、风格独特、意味深远等;但从文化生态学的视角看,转型期文化丰富多元、生机勃勃、激情四射、色彩斑斓、相互促动、此消彼长,多种可能性在现实与理想间进行拉锯战,多种文化传统狭路相逢,多种社会发展模式现场交锋,剧烈的社会变革与个体多蹇命运交织,不时有偶然变异石破天惊出场,富有戏剧性奇效,这无疑会成为艺术表现焦点所在,可成为后现代主义通行背景下泛文本化的文化审美对象。
一、文化生态学视野中的社会文化审美
1866年,德国生物学家恩施特·海克尔第一次提出了建构生态学的设想。[2]20世纪20年代,人类生态学从社会学和地理学两个方向形成。1955年,美国学者J.H.斯图尔德最早提出了文化生态学的概念,美国生态伦理学者莱奥波尔德认为最彻底的伦理体系应包括整个自然界,人类和自然界同属于一个“生命共同体”,利于保护生命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才是正确的。[3]这一生态伦理原则开始渗透到文化伦理原则中,催生了文化生态和谐共生的基本原则。
1973年,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深层生态学,实现了自然科学实征研究与人文科学世界观的探索的结合,形成生态存在论哲学。深层生态学促生了生态美学和生态批评的形成,将各种生态学原则吸收进美学,成为美学理论中著名的“绿色原则”,同时,倡导系统整体观点,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倡导社会责任,反对环境污染;倡导现实主义,反对对自然的扭曲与施虐,成为文艺批评的重要视角。[4]生态文艺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题材、歌颂人与自然的协调和谐、共生共存,已成为热潮。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各种环保运动逐渐兴起。人们对环境问题的思索超越了生态学范围,生态运动成为集环保、和平、女权为一体的全球性政治运动,促生了可持续发展战略。经济增长、社会公正、环境保护是世界可持续发展的核心,可持续发展集中体现于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一些左冀学者批判地吸收了环境主义、生态主义、生态伦理、后现代主义等理论,把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试图用马克思主义来引导生态运动,为社会主义寻找新的出路。20世纪90年代以来,绿色运动变成左翼政治流派中的主力。
资本主义社会早期人与人的矛盾突出,阶级斗争、社会革命成为文明进步动力,文化领域的意识形态色彩极浓;到资本主义后期,人与自然的矛盾突出,科技理性批判、自然生态保护、环境能源问题解决等便成为焦点,文化多元、和谐共生、整体制衡,便成为主要诉求。全球化将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在各地推广,也将其内在矛盾、弊端和危机普遍扩散,人类文明要维持可持续发展,不同文化系统的相互制衡,以及人类文明系统与自然系统的平衡成为必需。于是,生态文明观念从自然生态平衡扩张到社会生态平衡、精神生态平衡和文化系统间生态平衡,生态伦理原则成为文化伦理原则的原型,文化生态审美的横向并生观替代了文化功能主义的纵向进步观。
在泛生态观念影响下,人们在自然审美中不再一味强调人化自然中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也注意到自然的自在之美;在社会文化审美中不仅强调社会理想的超越和社会进步的积极意义,也注意到以相互欣赏替代相互竞争,以和谐共生替代热战冷战;在文化观上,不断突破西方中心、精英中心、男权中心、文字中心、本质主义等,突出边缘文化、弱势文化,同时也在突破民族主义、人类中心主义藩篱,形成类意识和生态伦理观,力图形成自然生态的留存保护和文化生态的恢复重建。
二、社会文化审美与中国生态美学发展的一个新向度
对社会文化的审美事实上是个悠久的美学传统,理想社会的构建历来被视为人文世界复杂美的极致,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中世纪神学的天堂描绘,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世界秩序、启蒙运动时期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理想、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共产主义理想、自由资本主义构想到今天的全球化时代的普世价值观、科学发展观和生态文明理想,无一不是社会文化审美的标准和产物。这些悬置在现实世界之上的理想社会模型,构成了促使现实社会变革的强大动力,这些植根于人们心灵的社会文化审美标准,构成了对不完美的社会现实的尖锐讽刺和无情批判。
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提到,审美文化通过沟通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而促进精神健全和文化平衡,具有救世功能;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审美异化现象进行了全面批判,并提出世界历史视野中的世界文学理论的建设目标;另外,法兰克福学派的单向度社会的审美救赎,英国伯明翰文化研究所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推举,社会主义国家尝试的共产主义文化建设,以及反文化殖民的东方主义,文化产业和文化市场中融合的世界文化,高科技时代迅速突破精神藩篱的新视听文化等,均是在不同方向上促进文化制衡、社会和谐之举。
文化平衡与精神结构平衡密切相关,从韦伯的对工具理性化的审美救赎到马尔库塞的感性解放,从鲍德里亚审美内爆到伊格尔顿的文化泛滥,从西方后现代主义到东方反文化殖民主义,针对文化霸权、理性权力结构、主流文化暴力的批判,触及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的文化本质,对防止世界文化的同质化,促进多元文化的对话,重塑审美自由的本真性,有重要意义。
中国传统生态智慧和当代生态美学的发展在目前有广泛影响。传统儒家道家释家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众生平等的观念对当代注重代内代际平等的可持续的科学发展模式有重要影响。高科技时代中国人对自然自在之美的欣赏在其生态文艺中的表现,建构和谐社会和文化大同理想的热忱努力,均引人注目。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对审美文化的研究进入高潮,90年代成为“显学”。“从周宪、姚文放、陶东风教授的《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当代审美文化批判》(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社会转型期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到陈炎教授等人的多卷本中国历代审美文化史述《中国审美文化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版)和陈炎教授主编的《当代中国审美文化》(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中国传媒大学张晶、范周生主编的《当代审美文化新论》,一横一纵,国内学者对古今中外的审美文化问题进行了全面的审视、阐析和梳理。”[5]另外,袁鼎生、黄秉生、童庆炳、曾繁仁、胡经之等学者对文化生态学、文化美学的有关论述对社会文化生态审美的研究有所推进。
还应看到,改革开放以来,关于宏观的文化体系比较的研究汗牛充栋,进入新世纪,对高科技时代新生文化、新传媒时代的大众文化、消费时代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有不少精到论述,但作为群体生存方式的社会文化常常作为审美背景而非审美对象出现。对中国现代性的分析和当代社会文化的描述很细致深入,而从审美视角透视的并不多。中国学者研究重点在“审美文化”而非“文化审美”,聚焦在艺术文本而非文化体系,对社会文化审美的论述多数还停留在文艺社会学和文艺政治批评的框架中,并不习惯以审美眼光观照整个文化系统。而这种“外部批评”的维度,扩张了文艺学的边界,对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思潮有着强烈的影响;但尚未突出文化理想对文化现实的导引作用、批判功能,不能以文化美学与文化生态观强有力地影响中国的精神文化系统现代化进程,也就难以自觉用社会美的理想范式导引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稳态高效进展。
当然,这个要求也许有点美学乌托邦意味,还是降落到现实土地上,具体而论。本文研究重点不在政治美学,因而对制度、体制、意识形态的设计规划中体现的美学追求会在另文论述,这里只是对相对处于意识形态权力结构外围的,具备民间形态、自然形式的发育中的社会文化作重点研究,尤其是后现代解构风潮后的由经济和科技主导的新文化现象系列。而且力图运用文化生态学的观念和方法,对急剧变化中的中国社会转型期文化系统的基本要素结构和变化态势进行粗线条的勾勒,为以后的分门别类的细致研究奠定基础。
三、社会文化生态审美的基本内涵及其对社会稳态发展的意义
社会文化生态审美研究可以发展成为一个生态美学与文化美学的交叉学科。对现代社会文化的审美研究,可从生态学和文化生态学中汲取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遵循其基本原则,借鉴审美人类学、民族生态学和生态美学的基本观念,对社会文化的结构平衡、要素平衡、层次平衡、时空平衡、关系平衡、力量平衡、系统平衡等作深入探索;尤其对精神文化与经济文化和政治文化的互动制衡关系,意识形态与普通社会意识形式对审美文化的不同影响,作重点剖析;对高科技时代新媒体文化与传统介质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主流文化与支流文化、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可放在社会变革背景中展示其相互消长、彼此制衡的规律;择取一些地域文化、民族文化、职业文化、城乡文化、性别文化、年龄层文化、教育文化等等中观层面的文化形态的艺术反映形式或实践文本(如地方艺术、民族文学、职场小说、民间艺术、都市规划、女性文学、青春偶像、教育文本等),进行理论透视和审美分析;对美学的泛化和社会文化的审美化的双向进程进行全景观照,揭示多元文化自主发育与相互制衡中的和谐美感,建立社会文化审美的基本原则和系列范畴,对文化生态平衡的规律和表现形式作较深入的探索。
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期,矛盾集中,发展迅猛,文化景观瞬息万变,也夹杂意识形态的明争暗斗,审美层次、话语权力、审美民主、审美自由、审美理想、审美解放等政治美学批评范畴的译介、建构和使用,成为理论必需,也是批评实践的工具。结合现代化进程和文艺思潮流变来分析社会文化转型,以文化生态美学观念考察精神领域的发展演化、遗传变异、竞生制衡的规律,会有新发现。
如社会现代化的过程总是伴随着产业结构的调整,第一产业农业规模萎缩从业人员急剧减少,第二产业工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第三产业服务业在大城市蓬勃发展,第四产业信息业在发达国家成为经济支柱,夕阳产业风光不再,朝阳产业方兴未艾,职业领域的变迁和从业人口结构性变化,导致精神消费结构改观,农民喜好、工人情趣、市民品位、小资格调,均在审美文化的生产和消费环节中争相表达自己。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一波接一波次第出现的文学评奖中的农村题材优势、798艺术中心为代表的对工业文明和革命文化的审美消化,偶像剧中的都市文明表层想象,文化消费活动中中产阶层时尚引领,把现代化进程中的新旧文化纠结状态、各阶层各职业领域的地位变化、各利益群体的审美理想夸饰性地表达出来,形成社会激变工程(几十年内从农耕文明向工商文明、信息文明、生态文明突进)的精神图景。艺术文本激情洋溢形式多变,社会实践文本的活剧悲欣交集,也颇具戏剧影视奇观效果。市场经济中的自由竞争,民主政治中的阶层制衡,文化系统中的新旧交替,构成社会文化生态的基本框架。
在全球化背景中进展的中国现代化历程,将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后现代文化同时并现,让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在跨国企业和文化市场中短兵相接,汉民族文化与个性不同的少数民族文化在精神层面和文化心理层面深入交流,发展不平衡的地域文化在各省市发展规划和城市个性建构及文化旅游业中异彩纷呈,一时间,社会文化领域在种类和风貌上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中国传统文化悠久和缓的发展节奏被打乱,大一统的严整格局被突破,在丰富多元的文化的相互影响促动中形成宏大的文化生态系统,为中华文化在高科技时代的复兴奠定了基础。
从文化创造主体的角度看,性别、年龄、教育程度等因素均可在文化上留下清晰烙印。在审美方面,康德曾经论述过在美感方面的性别、民族、种族的差异。[6]在现代,女权主义系统抨击男权文化系统的偏见,女性主义则着力建构女性特质的文化,主张女性的话语权力和实践方式,使人类文化真正趋于阴阳平衡。东方文化在反对文化殖民主义的同时也在建构东方自己的现代性,并以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协同礼让的社会观,兼容共生的文化观,深刻影响着在环境污染、资源枯竭和战争威胁中岌岌可危的世界文明的可持续发展态势。
不同年龄层在文化系统中起不同作用,老年文化对传统的承接,中年文化对文化格局现状稳定的维系,青年文化破旧立新的功能,少年文化对未来文化的梦想,都是文化生命机能的重要表达形式。农业时代重经验传递,老年文化备受推崇;工业时代理性主导,中年文化是社会中坚力量;信息文明时代创新是第一生产力,青年文化成为主流;生态文明建设过程中人文理性发育情感泛化,少儿情怀艺术文化可成为想象力源头和制衡机械文化的重要力量。不同年龄层文化的相互补足和牵制,可避免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的消极影响,有利于文化的正常传承与有效创新。
教育程度不同,文化的接受能力和创造能力也不同。精英文化曲高和寡,大众文化深入人心,与普遍教育水准相关,也只有在教育发展中可改观。工业文明阶段普及中等教育,大众文化和复制性艺术产业发达;信息文明时代普及高等教育,高雅艺术会再度迎来春天。在生产时代,基础需求的满足是社会生产生活的重心;在消费时代,不仅有物质文化的炫目,文化消费也从富贵者的特权转变为大众精神消遣,艺术欣赏成为家庭消费活动重头戏,艺术收藏成为百姓爱好,大众日常生活审美化也将成为时尚。文化产业和文化市场的联动使审美文化不再是精神象牙塔内的小众雅兴,而成为街头的大众狂欢。上下流通、古今交融、雅俗相应,使文化的深刻内涵、精致形式与强劲的生命力、广泛共鸣性可融为一体。
信息文明时代,知识分子成为泛化群体,其生存方式和审美趣味将成为新大众文化的主旋律,青年知识分子在网络世界流播的新锐文化将成为高科技时代的新民俗文化根基,数字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等将成为表达当代人心灵的重要形式,这会促进社会文化和审美文化的全面转型。
总之,中国社会在从农业文明向工商文明和信息文明、生态文明过渡的重要转型期,不仅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领域中会产生结构性变迁,也会在审美心理、审美文化和艺术样态方面发生质的改变。以文化生态审美观念促进社会文化系统在巨变中保持要素互补、结构均衡、功能协调,实现文化生态平衡,会利于中国社会在快速转型中维持良性运作、稳态进步、健康发展。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恩施特·海克尔.宇宙之谜[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
[3]杨文安.斯图尔德与文化生态学[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1993,(1).
[4]郑娴.阿伦·奈斯“生态智慧T”思想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2005.
[5]李肖霞,何志钧.当代审美文化研究的回顾与反思[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9,(12).
[6]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郭大为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