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研究中的中原文化与楚文化问题
2013-08-15汤漳平
汤漳平
(漳州师范学院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楚辞研究中,有关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的关系问题一直是学者们争论不休的热点问题。这一争论贯穿了两千年的楚辞研究史。而且,这场争论,不仅在中国,也影响到喜爱楚辞并潜心研究楚辞的日本学者。例如我所敬重的日本老一辈学者藤野岩友先生的《巫系文学论》,其实也在总体方面涉及了这一问题。
屈作中,确实有许多问题使人困惑,尤其是其作品的内容与表现形式之间便有众多令人不解之处:作为一位南楚诗人,屈原在其作品中,尤其在其代表作《离骚》中,“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剌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史记·屈贾列传》)。而《天问》这部叙写上古三代的兴亡史诗,其内容也同于《离骚》,大量胪列的是夏、商、周的治乱史事,所涉及的均为中原文化的内容,而于楚史楚事,则罕所提及。其原因何在?然而,屈作之创作风格奇幻瑰丽,神奇多采,其中有大量神话传说中的情景,如《九歌》中多数诗篇,《远游》、《招魂》、《大招》以及《离骚》中的后半部分,真是“托云龙,说迂怪”,驱使众神,周流九天,呈现出一种异彩纷呈,诡异神奇的景象,丝毫不同于作为中原文化代表的文学作品《诗经》那种平实真纯,贴近现实生活的创作方法。这又是何故?
想回答这个问题并非易事,它可以写成一部数十万字的学术专著。在我30 余年楚辞研究中,我也曾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和文章中分别从不同的侧面来回答过这个问题:1983年10月,我参加了由原楚地中心区域的湖北、湖南、安徽、河南四省学者(主要是文物考古工作者)参加的楚文化研究会,当时,楚为南方土著说还十分盛行,我提交了一篇《河南在楚文化研究中的地位》的论文,提醒与会者不要忘记中原地区在楚族的形成、发展乃至消亡的全过程中所具有的特殊的地位;与此同时,藤野岩友先生的《巫系文学论》经我的老师陈子展先生的介绍而传入中国,影响甚大,中国许多楚辞学者及民俗、社会学研究的学者大感兴趣,刮起一阵强烈的“巫风”,不仅楚辞被说是“巫文学”,甚至连屈原也被认为是楚国的“大巫”,一时间群巫乱舞。当时我写了一篇《评楚辞研究中的“巫化”倾向》,以及其后的《析楚辞研究中的“错位”现象》,均是给当时的“群巫乱舞”现象泼冷水的。1990年我出版的《楚辞论析》一书中,在第一章《楚文化与楚辞概论》里,我曾用比较多的篇幅谈到楚文化的形成与楚文学的渊源问题。1999年12月,中国国内首次举行“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我写了《从两周金文看楚文学之渊源》一文,更系统地谈了我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今天我想从另一个侧面,即有关族群的文化心理问题来探讨楚辞中所展现的有关中原文化与楚文化关系问题,也许能够对大家的学习和研究提供另一种思路。
一
中国有一句俗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群”的概念有大小,三五人即可以成群。而大的“群”,如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经常提到的“族群”,则动则几千万、上亿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也是由数量众多的族群所组成的多元统一体。古代中国就有众多不同的族群,如先秦时期的西秦、南楚、东齐、北燕以及吴越等,还有西戎、北狄、东夷、南蛮等。当代中国不仅有56 个不同民族,而且在汉族内部也有如客家人、闽南人、广府人、江浙人等不同的族群。无论古代人还是现代人,不同的族群具有其独特的族群意识,这包括族群心理、价值取向、方言、文化认同及形态各异的风俗习惯等。上述这些族群意识与文化认同,是区分族群的重要标志和维系族群的重要纽带。由于工作的关系和研究的需要,我曾长期关注于中原文化、楚文化与闽南文化研究的状况,从而意识到,可能从族群心理研究的角度,能够解开楚辞研究中长期争论不休的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的关系之谜。
屈作中为什么所传达出的内容多与中原文化有关?这要了解楚族的起源以及与中原之关系。我在学习楚史与楚辞时,深深感受到楚人中有十分强烈的中原情结,这是为什么?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楚人原是华夏集团的一员,楚族源于中原。其实这个问题,无论是先秦的典籍抑或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中都记载得很清楚。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羋姓,楚其后也。……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
这一段之后记殷末楚族首领鬻熊投奔西周,“子事文王”,在周成王时鬻熊曾孙熊绎受封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
以上关于楚史及其立国史的记载,应当说是比较清楚的,楚族原是来自中原,来自北方。
但是,20 世纪以来,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许多人摒弃旧说,另立新论,于是而有郭沫若、胡厚宣的东夷说;姜亮夫、岑仲勉的西来说;范文澜、俞伟超的土著说、苗族说等等。
但是,以上各种新说均经不起出土文献的检验。这些年多批楚墓出土的祭祀竹简已经表明,司马迁记载的楚人世系是可靠的,楚人对其先祖的祭祀正与《史记》的记载相同,其中有祝融、鬻熊、熊绎等“楚先”祖之名。
祝融的后裔,经传播繁衍而成为“祝融八姓”:即己姓昆吾,斟姓参胡,彭姓彭祖,妘姓会人,曹姓晏安,芈姓季连,董姓豢龙,秃姓舟人。除芈姓季连后裔徙居南楚外,其余七姓多为北方中原氏族。其主要活动范围在中原地区的河南、山东、江苏一带,如昆吾在河南濮阳,会人在今河南新郑密县一带,彭姓在江苏彭城,参胡在黄河北,曹姓虽曾一度居于湖北黄岗县东,后亦迁至山东邹县东南。这八姓中独楚族长期立国南方。
僻居于南蛮之地的楚人,一刻也没有忘记中原,当他们在南方立住脚跟,并开始发展之后,便将主要力量放在北方,向北发展。楚始封地很小,不过“号为子男五十里”,虽经西周四百年发展,到春秋初期,依然“土不过同”(《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杜预注:“方百里为一同。”)可知当时发展缓慢。但春秋时期,楚人迅速崛起,自楚武王熊通(前740—前690 在位)到其子楚文王熊赀(前689—前677),60 余年间,楚拓地千里,蔚为大国。春秋时期,楚尽灭汉阳诸姬,然后向北蚕食淮河流域诸侯国,伐申、灭息、攻蔡、败黄,共灭国四十五,并在中原地区建成精锐的申、息之师,大城陈、蔡、不羹,多次北上与晋国争雄,观兵周郊,问鼎中原,饮马黄河。其疆域已包括了江淮间大部,南抵沅、湘、洞庭,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到战国时期楚继续扩展领土,东取吴越、西至巴蜀、南抵滇黔、北达淮泗,席卷了大半个中国。
《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了楚灵王(前540—前529年在位)与右尹子革的对话,他说,当初楚先君熊绎与齐、晋、鲁、卫之君并事周康王,周赐四国以“宝器”,楚国独无,因此要向周人讨宝鼎。又谈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其田,而不我与”。想要向郑国讨要夏朝时楚同姓昆吾旧居的许地(今河南许昌)。十分鲜明地表露楚人强烈的中原情结。这与屈原在《离骚》长诗一开头就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同样表露的是楚人念念不忘自己是中原华夏集团的成员。《离骚》、《天问》乃至《九章》、《九歌》、《招魂》中的诸多诗篇,如此大量集中地记叙了古代华夏族群中流传下来的各种神话传说与古史,我们只能认为,诗篇所表达的内容,与楚王室念念不忘的“中原情结”一样,它记叙的是共同的华夏族群的远古记忆。
中国学者郭洪纪认为:“族群主要建立在共同的名称、神话、价值和风俗习惯之上,以祖先的居住地、历史叙事、民间传说为文化根源。它具有建基在种族、血统、语言、宗教、风俗、乡土一类的文化要素,以及历史传统之上的心理情感和非政治行为。族群作为某种共同体的象征符号,既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与之有关的传统,包括宗教组织和神职人员,像神庙、仪式、教义等,又有怀旧母题及认同符号传统,像民族英雄、宗教领袖、效忠意识以及草原、森林、山峦、族源地等。”[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则认为,族群是“想象的共同体”,享有共同信念的人群因各自的神话、历史、文化属性、种族意识形态而互相区别。[1]我们看,楚人的中原情结不正十分符合上述论述中所提到的这种种因素吗?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乃是祖先血缘记忆与文化记忆。
我想,将闽南人族群的历史记忆与文化记忆与楚人族群作一比较,应当是很有意思的。从大的方面讲,闽南与楚人都是由历史上的中原移民南下而形成的族群。唐代初年,因为泉潮间的“蛮獠啸乱”,唐王朝派遣陈政、陈元光父子率领中原87 姓民众自河南光州固始南下进入闽南,开屯建堡,开发这一原先不发达的地区,而后北方战乱,不断有中原人继续南来,从而形成了今日的闽南人族群,它包括了今福建厦、漳、泉,广东潮、汕、惠,台湾与海南大部分民众与海外(主要是东南亚)华侨华人,总人数达7000—8000 万人,闽南人居住在东南边陲,却不断重复着一千多年前移民时代的历史记忆,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庙宇比比皆是,并随闽南人的向外迁徙而使开漳圣王信仰具有国际性。
如同楚人一样,闽南人尽管僻居东南边陲,一千多年来,却总忘不了自己来自中原的历史记忆,他们讲闽南话(主要保存唐代语言),同时又保存下许多古代汉族的风俗习惯等。自称为“河洛人”,“唐人”。在家谱上、宗庙祠堂上刻上来自中原的各种郡望等。他们惟恐被边缘化,尽管时隔千年,却忘不了到中原寻根。闽南人的这种“中原情结”,与古代的楚人何其相似乃尔!
当然,我们这里所讲的楚人之“中原情结”,主要指的是楚王族。楚国在立国八百年中,其疆域、人口如同滚雪球一样迅速膨胀,其中大量的是原各诸侯国民众以及部分土著民族的民众(如屈原诗中所称的“南夷”,“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我想这些人的观念,则未必尽如楚王族。关于楚王族的“中原情结”,我在《从两周金文看楚文学之渊源》一文中,曾经归结出4 点看法:1.从西周晚期吴雷镈铭文和出土的多批楚墓祭祀竹简简文对照比较《史记·楚世家》的记载,证实楚人确实源于中原,为华夏的分支。2.文中所选录的7 篇具有代表性的青铜器铭文,其时间跨度长达四百年,跨越了楚国的发展期、鼎盛期和衰亡期,是楚文化显示出自身特色之后的产物,然而这些铭文采用《诗经》以四言为主的句式,其韵读与《诗经》古韵基本相同,其文句则有多处化用或袭用《诗经》的语法和表达方式,使用得十分得体。反映楚对中原文化传统的自觉继承与发展,以及楚人对华夏文化所具有的强烈认知感。3.楚文字(金文、简文、帛书)虽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变化,但与中原文字一脉相承。4.楚青铜器形态在春秋中后期显示出自身的特点,但依然保存明显的中原文化风格,其墓葬特征也具有强烈的中原文化因素。
屈原是楚国王族的核心成员(昭、景、屈三姓为战国时期楚国王族显姓),先祖为楚之莫敖,世典天文历法及教育王室子弟,为楚王族中的知识精英,且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他自然最熟悉楚王族的历史,其作品中所流露出明显的“中原情结”,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因此,倘追寻其中原文化渊源,则楚人本已有之,而无需另辟蹊径。
另外,过去由于秦火保存下来的先秦典籍数量甚为稀少,因此后人对春秋战国时代的楚文化背景知之甚少,一谈起来,总是说北儒南道,似乎有天壤之别,或则将楚描写为尚处在未开化的时期,这种认识是不准确的。近四十年来的出土文献确实让我们耳目一新,事实证明,古代的南楚与中原彼此之间文化一直是交融的。20 世纪90年代以来,在出土的先秦典籍中,最为世人关注的三批古代书籍,是郭店楚简、上博简与清华简。郭店楚简虽仅出土804 枚,但保存有18 种古代典籍,其中儒家学说14 种,道家4 种。上博简与清华简也均为楚战国中期或中后期的墓葬中出土,清华简碳十四测定为公元前305 ±30年,而上博简则在前330 至前270 之间,可见后二者也与郭店楚简为同一时期的产物。上博简中已整理出大量儒家的著作,包括震惊学术界的《孔子诗论》,此外,如《缁衣》、《性情论》、《民之父母》、《子羔》、《从政》、《中弓》等数十篇均是,有的还是《礼记》中的篇章。同时出土的还有《周易》。刚整理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八)》中的《子道饿》、《颜渊问于孔子》、《尚父周公之一》、《尚父周公之二》四篇也是儒家著作。清华简目前尚在整理中,但已透露其中发现了多篇《尚书》中的篇章。刊于《文物》2010年第5 期的李学勤先生的《清华简九篇综述》中说,经四个阶段整理,可以估计清华简包含书籍63 篇,其选出的第一批9 篇中,除《楚居》一篇叙述历代楚君居处建都之地外,其余8 篇均为夏商周时期《尚书》或《逸周书》中的作品(《尹至》、《尹诰》、《程寤》、《保训》、《耆夜》、《金縢》、《皇门》、《祭公》)。而且除《尚书》及编年体史书内容外,儒家六经中的内容也均在清华简中出现。
上述三批最重要的楚简的问世及整理出来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应该可以使我们对楚文化背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和认识了。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这三批竹简的年代正与屈宋生活的年代大体相当,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接受教育并成长起来的楚国士人,其社会意识、文化心理、审美思维的趋向,不都是值得我们重新加以思考的吗?当然楚人立国南方,时间长达八百年,在与蛮、苗文化的接触中,不能不产生相互的影响与相应发生一些变化,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其文化的主体,则仍然是以中原传统文化为主轴,这也是客观的事实。
二
在谈了有关楚辞与中原文化的关系以后,我们再来谈谈关于南方文化的问题。
其实,关于何为北方文化,何为南方文化,过去研究者的各种说法很多,但并不那么科学。例如说道家文化是南方文化,儒家文化是北方文化,这种区分就未必合适。道家的鼻祖老庄,一个在陈、一个在宋,虽然由于其名人效应,引起当代人争论其出生地之所在,但争来争去,也脱离不了在豫东平原黄河流域一带,如何称为南方。况且老子为周之守藏史(国家图书馆馆长),深识周礼,孔子还曾到洛阳专门就礼的问题向他请教,这样的人如何称为南方文化代表人物。当然,楚人是有道家思想的渊源的,那是他们的祖先鬻熊,今传《鬻子》一书,虽未必是其手书(学者们大皆认为是后人所记),但其中应保存了鬻熊的一些基本观点。
在论及楚辞中的南方文化时,大家喜欢引用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所谈到的屈作与“风雅”之四同四异。所谓四同,篇中曰: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
所谓“同于风雅”,指的是儒家的诗教,或以为此处即代指北方文化,也无不可。而“四异”,篇中曰:
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这“四异”的内容,前两者涉及屈作中的艺术创作方法与创作风格的问题,今人多归之于“浪漫主义”之创作方法;而后者倒是从作品思想内容着眼,指出其背离了雅颂的传统,不可为训。许多学者在研究中即认为,这“四异”其实显示出产生于南方的楚辞鲜明的地方特色。
那么,这种地方特色是如何产生的呢?我们在前面主要讲到自中原迁徙至南方楚地立国的楚人所顽固保存的“族群”意识,形成“中原情结”的问题,这仅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当楚人到达南方之后,其周遭环境毕竟与北方有极大的差别,楚立国时仅有土地50 里,其北方是众多姬姓诸侯国,而周围主要是各种少数民族,如百濮、庸、杨越、巴、卢戎等众多所谓“江上楚蛮”。楚人正是是其发展过程中,吞并并融合大批土著族群与江淮诸姬的过程中,逐步吸收了各种文化的特点,形成以我为主,融合众长的楚文化。考古学家经多年研究,一致赞同这一看法:楚人在西周及春秋中期前,其文化均同于中原的楚文化,尚未形成自己的特色,只是在春秋中后期,楚文化才逐步显露其特色。这其实正与楚国发展壮大的过程相一致。多元的文化为楚文化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前提和可能。
楚文化对楚辞的产生有哪些重要的影响?研究者提出比较多的是楚国的“楚歌”、“巫风”影响了楚辞艺术形式的形成。
关于“楚歌”,时常被提到的是《越人歌》、《沧浪歌》、《接舆歌》等等,而“巫歌”,主要指祭神的歌曲,我们从《九歌》、《招魂》等作品中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史书中有众多资料记载了楚人对“巫歌”的偏爱。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时至今日,北方人来到南方,也依然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同的民俗氛围。闽南人所处的地方,古代为闽越人的居住地,其后唐代的中原人南迁,其公认的祖居地是河南固始。固始处淮河流域的中游,大别山北麓,古称吴头楚尾,春秋时期这一带的诸侯国皆为楚所灭,著名的楚令尹孙叔敖便出生于此,他所建的古代有名的水利工程期思陂也在此处。其后固始又成为孙叔敖子孙的封地,时称寝丘。因此是个楚文化影响很深的地方,同时又是南北文化交汇之处。吴楚曾在这里多次交战,20 世纪70年代末,固始侯古堆发现了吴国历史上很有名的国王夫差的夫人(称“勾吴夫人”)墓葬,出土了大批青铜器。无独有偶,西汉武帝时派军队入闽,灭闽越国,将其民徙置江淮间,这固始的位置又恰在江淮间,想来当时应也有越人被迁移安置于此。所以,这里应是吴、楚、越及中原文化交汇地区。自古有“楚人鬼而越人禨”之说,唐代中原民众南迁,也将其民间习俗带至闽南,淫祀之风十分盛行,至今犹然,闾巷之间,处处可见祭祀各种神祗的庙宇,而庙前的广场夜间灯光辉煌,锣鼓喧天,时常有酬神的歌舞戏曲表演。这样的民间文化氛围,催生文化艺术的繁荣,是很自然的。因此,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九歌序》中说: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
这里的“托之以讽谏”之说,今人多有异议,但其中所描述的祭神场景,则是可信的。即使时至今日,南方与北方民俗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楚辞中,如《九歌》、《招魂》、《大招》,均应有巫文学为其原形,屈作是在此基础上“更定其词”(朱熹《楚辞集注》语)。而《离骚》、《远游》、《卜居》、《天问》乃至《九章》中的一些篇章,也均有相关的内容,这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因此,藤野岩友先生将楚辞冠名为“巫系文学”,也是事出有因的,不过有些学者误解了藤野先生的观点,将楚辞说成是“巫”的文学,这就大错特错了。
其次,有关楚辞中大量的神话传说,其创作题材的来源,也应与巫文化有关。一个世纪以来,从原楚地楚墓中出土的帛画、帛书、简文中,明显地有着这一方面的内容(长沙子弹库先后出土的两幅帛画,其中1973年3月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中的男子形象,确如有的学者所言,恍若灵均再世)。还有信阳长台关战国楚墓与长沙马王堆西汉早期汉墓中出土的旌幡、漆画中,有关天堂、人间、地下的三界之绘画,都让我们对楚辞的神怪内容的来源有所了解和认识。当然,大量涉及上古三代的传说的史事,则应与楚人保存的古史传说密切相关。春秋时期的楚史倚相,据说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楚人还有自己的史书《梼杌》,可惜这些古书未能传于后世,但毫无疑问,这些记载上古史事的著作,博闻强记的屈原应能熟知。中国古代神话在周代,在北方,应经过被历史化的过程,而南楚所保留下来的,却比较接近于原始神话,因而今日所见北方流传的神话与楚辞中所写的有所不同,这也是十分正常的。
再次,南方的自然环境,应该也对楚辞的产生有所影响,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认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以地理自然环境对作家的影响来解读楚辞创作的南方因素,应也是合理的,《史记》、《汉书》中、司马迁、班固论述了不同区域的自然风貌、物产、气候条件等影响于民风、民情,乃至文学学术创作等等。后代学者如梁启超,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文中也这样认为:
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
关于南方,他认为:
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
从这种分析出发,他将屈原作品也归于“厌世主义”的作品,这自然并不准确,但他以自然环境、物产等条件出发来分别南北人之性格、思想观念之差异,则是有其合理性的。
刘勰言及屈作与“雅颂”之异的另外两个方面,是涉及于思想内容方面与民风民俗方面的,也确与南方文化紧密相关。而这“四异”正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不同所形成的。
必须说明的是,楚辞的产生,除了南北文化的影响外,更重要的还有时代的风气乃至作家个人的独特经历和条件,“不有屈原,岂见离骚”,这句话十分准确地说明作家个人的情质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但这个问题已与本论题有所游离,且需大量的论证加以说明,此处就不论及了。
[1]张友国.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和谐何以可能[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