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然山水:古代文学与道德关系演进的文化承载

2013-08-15贺根民

天府新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田园文人山水

贺根民

劳动改变了人类社会与自然山水的对等关系,它极大限度地丰富了人类的生活内容。在古代中国宗法式农业社会,人们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逐渐感悟自然生命对于人类社会的存在价值,以致从礼教人伦和天人之际两个维度来谋求身心的谐调。移情观照下的自然山水也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人类社会的印迹,它们逐步由欣赏的对象演变为构建精神家园的组成部分,并堂而皇之地跨入了传统文化的殿堂。一旦自然山水被人为添加修、齐、治、平等价值因子,自然山水就逐渐剥离事物的原初本性,而染上了善恶判断的道德色彩,嬗变成千古文人抒写心志的一个重要凭借。

一、山水情致:观物寄慨的道德话语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考察社会文明程度的主要尺码。人猿相揖别,人类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进化而来,远古先民的生存境遇促使其不断发挥聪明和才智,逐渐化育成与天道既相联系又有区别的人道,自然逐渐人化。

中华大地富有壮丽美好的河山,奇松云海造就了黄山之奇,烟云掩映成全了峨眉山的秀丽风光。山水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一个重要标记。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波光粼粼的西湖水光偕合空濛迷茫的山色,赏心悦目的湖光山色驱散着诗人心底的烦恼,奇妙景致强烈地冲击着诗人的接受视域。日月星辰、高山大川,虽历经世事沧桑,却容颜未改,青春永驻,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传统文人移情于山水,藉以遗貌取神来获得心理满足。他们在自然山水的涵泳之中常常蕴含着某种价值判断,虽不乏存心养性的自足行为存在。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见人”的慨叹,苏轼《前赤壁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遐思,已传达出惊羡自然永恒情致之外的人生拷问和命运追索。几乎自人类的诞生之日起,人与自然的关系就隐含道、器二分的色彩。《晋书·阮瞻传》所载“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1〕之论,就厘定了儒、道二家的界限。顺应自然,恢复本色,自然经过先秦诸子的言说成为了传统文化的一个基本范畴。

远古先民的自然情愫犹如一粒粒文化种子,经过历代文人的浇灌,长成了一簇簇争奇斗艳的花卉,或显或潜地模塑着古代文人的集体面影。水是万物之源,远古先民就有水原型思维,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即为各种水神动物的组合体。水孕育万物,也带给了人类比德见物的道德人格符码。《论语·雍也》载:“知者乐山,仁者乐水。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2〕沉稳厚重的山和流动不息的水赋予了知者、仁者以宽厚仁良的品性,自然山水的属性关联着人类的道德意识。《韩诗外传》、《说苑》对山、水的道德解读很具代表性。玆录:

问曰: “夫仁者何以乐以山也?”曰:“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出云道风从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3〕

自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 “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皆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绰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志。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4〕

君子观水,必居上游,且行之有术。上游观水,水量虽小,却少有尘杂和污垢。自然之水对应君子的各种品德,动态的水不但孕育万物生命,还成为人文道德精神的表征。水的生命特征犹若人的向善本位。《孟子·告子上》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5〕如此,水之就下的本性好比人类的向善之念,自然山水拉紧了与道德的关系。较以水的就下特征,山带有就上的趋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说,心胸的开阔和视野的拓宽就缘于登山的向上的趋向。大山的高耸、伟岸形象对接了人类社会的道德诉求。自然山水包孕了仁义等美好品质,也就逐渐成为先秦君子人格寄寓的物象。

自然山水作为文学表现题材,至少在《诗经》里已经生根萌芽。《国风》中不少行役、离别、婚嫁的诗篇,其中,山水描写多为人物活动的点缀,勾勒人物活动的环境而已,如《邶风·泉水》;也有些许篇目初步涉及比德现象,象《卫风·淇奥》即以玉璧来比喻君子人格。究其实,《诗经》本身何尝不是后世诗教的范本。《九歌》大量出现山水描绘,一则缘于写实,一则因为楚地巫术传统的遗留。《九歌》中的各种神灵,如东皇太一、河伯、湘君,就是太阳、黄河、湘江的拟人构想,他们的喜怒哀乐构成了另一类人化自然,本身就具有道德符码的色彩。人类社会因为道德情结而深契于自然山水,异质而同构。宋人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说得好:“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萧萧,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6〕山水之美培育了人的审美情趣,也构成了与道德文化的深度化合,被赋予了种种人格隐喻色彩。职是之故,流连山水、赋诗填词,人格化的山水在古代文人的视野里展现的不只是纯自然特征,亦带有种种诸如道德等外加的文化指寓。

仰观天象、俯察人文,自然山水在洗涤人类尘虑的同时,也被悄无声息地添加了传统道德的文化因子。即便豪放不羁的李白,也藉由“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无限深情,抒写“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思友之想,山水与诗人心理契合,升华了思绪的境界。张九龄援山水入感遇咏怀之中,其诗中的凤凰孤桐、兰竹菊橘等意象,既是他对贤人遭忌、官场倾轧现实的冷静思考,亦不无孤傲清高品格的写照。其《晨出郡舍林下》:“晨兴步北林,萧散一开襟。复见林上月,娟娟犹未沉。片云自孤远,丛筱亦清深。无事由来贵,方知物外心”,〔7〕孤远和清深的自然景物反衬出诗人处境的尴尬,烘托出其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永念出笼絷,常思退疲蹇。岁徂风露严,日恐南苕剪”〔8〕之叹,虚实相生,由风高露重的自然风物特质到感遇伤怀的情感宣泄,字里行间弥漫着高处不胜寒的忧患心理。如此微妙的道德自警,几成在朝者的集体意识。一般来看,中国古代仕宦多少会带有一种臣妾人格,相较而言,被贬外放者还多了一份同情民瘼、为国分忧之念。毕竟处江湖之远的仕宦有更多的机会接近社会底层。参加王叔文“永贞革新”失败而遭贬谪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就是个中显例。屈原《怀沙》之赋早就点染了因“修路幽蔽”而“怀瑾握瑜”的人格坚守。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其《永州八记》择取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石潭、小丘作为吟咏之物,未免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刘禹锡在外放为和州刺史期间,撰写《陋室铭》来弘扬室陋德馨的襟怀,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感喟,已成为载性托趣的君子人格高标。

二、田园之趣:人文道德极致的营造

中华文明基本上算是陆地型的农耕文明,农田耕作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诗经》中,田园生活已经开始走进文学表现领域。 《国风》中的《七月》、 《芣苜》、 《十亩之间》, 《小雅》中的《甫田》、 《大田》、 《信南山》,和《周颂》中的《载芟》、《良耜》等篇目,均为典型的农事诗,描绘了农夫耕作、收获的场景。《大雅》中《生民》一篇记载了后稷教民种植的传说。凡此种种,开启了文学书写取材田园生活的文化脉络。基于宗法社会的传统,躬耕于田野的黎民百姓很少用心去体味田园风光,先秦文学中的田园书写多沦为故事展开的摆设或氛围而已,仍未具备独立的存在价值。真正视田园为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并赋予其活脱的生命表征,应归功于游心太玄魏晋文人的鼓荡。魏晋六朝之际,时局动荡,礼乐崩驰,而思想极为解放,文化相当繁荣。以山水诗著称的谢灵运在流连山水之际,未尝怡情田园,如果说他“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9〕尚带有士大夫追步超尘脱俗的雅兴,那么,其“守道顺性,乐玆丘园”〔10〕的咏叹则有了祛除尘滓、委运任化的味道。游牧于自然之中见真淳,田园生活具有了抗礼王侯、不为世累的色彩。

田园文学作为体悟自然的产物,真正以吟咏田园宁静生活、展示百姓朴质品性为鹄的,还得从田园诗派算起,而这种开宗立派的工作直至陶渊明方才突破。陶渊明是魏晋文学天空的一株文化大树,他以清新隽永的田园诗书写和傲岸不屈的人格,超越了他的那个时代。其田园诗作大多彰显“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体验,以回归田园来突出自我身心的完满。《归园田居》(其一)载:“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11〕哪怕是固守愚拙,只要能摆脱琐杂世俗和官场迎送的烦扰,均变得无所谓了。清新、质朴的田园风情,允符了诗人内心世界的诉求。这是一种纵横驰骋于自我领地的惬意和满足。浸染儒家思想,陶渊明未尝不抱一份济世报国之心,然而,现实社会境遇又迫使其倒向人性独善去寻求心理支点: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素,饥寒况当年。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12〕有异于传统文人对扬名立世的竞逐,陶渊明更侧重对人生意义的研寻,这已超越了一己的悲苦咏叹,具有了更为渺远的时空特征。适如葛晓音先生所论:“他的独善和固穷也就不再硁硁自守于儒家的观念,只求个人的道德自我完善,而是将美德和节操放至宇宙变化中去,考察它的存在价值。”〔13〕融合眼前之景与心中之象,在大化流行中去创造浑融完整、自然天成的艺术境界,营造了人间桃花源。

缘于劳作的在场体验,文人心志外烁所构建的桃花源理想境界,引发了后世文人精神游牧的另一处广阔天地。陶渊明所开创的田园模式和田园生活艺术化趋向肇示后世文人去追步和效仿。唐代诗人的田园书写沿袭了陶诗追求真淳的艺术特质,放大了田园的人文道德色彩。个中尤以王维和孟浩然为翘楚。王维的田园风光刻画全力体现了宗陶人格,特别是其于谪宦旅途对田园宁静生活的企慕。象《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依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14〕之句,即流露出对田园闲适生活的无限向往。王维《偶然作》(其四)藉与陶渊明的对话来角色自喻:“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疆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15〕榆柳荫檐,酣歌五柳,菊花满手,蓑笠自守,如此特定的田园意象,因为精神的崇高而淡化了物质生活的贫苦。这样,安贫乐道、以道自适,契合了陶渊明式的人格,形成现实生活的深度体验。

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相对于虚伪污浊的官场而言,是另一处高扬人文精神的圣地,它提供了心灵净化的场所。孟浩然是盛世隐士的突出代表。其《田园作》 “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16〕的咏叹,就言明盛世表象下潜伏的社会矛盾。哪怕是所谓人尽其用的盛唐之际,亦不能全面满足文人效劳报国的需要,故而,“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17〕“绘园支遁隐,虚寂养身和”〔18〕式的顺心自适生活理念给了他精神支撑。陶渊明躬耕垄亩,不与世浮沉的高风亮节,对孟浩然有无尽的吸引力,其《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云:“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19〕经受上国问津的挫折,孟浩然对宁静自由的田园生活有更独特的体验,陶潜式的羲皇人之乐恰成孟浩然追步的目标。这种全真保节的实现途径成为盛世隐士效仿的逻辑起点。盛唐诗人高歌汉魏风骨,进一步放大桃花源的乌托邦色彩。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其三):“野老本贫贱,冒暑锄瓜田。一畦未及终,树下高枕眠。荷蓧者谁子,皤皤来息肩。不复问乡墟,相见但依然。腹中无一物,高话羲皇年。……莲花艳且美,使我不能还。”〔20〕藉树下高眠瓜农与息肩荷蓧丈人的对话,抒写安贫乐道的精神高境。即便是衣不裹腹、饥肠辘辘的生活状态,只须有羲皇年的田园牧歌的理想境界企盼,农夫的生活亦自足、丰富了。田园极致的营造彰显了传统士人企羡道德高标的需求。另外,明人高启的一些新题乐府诗,如《牧牛词》、 《养蚕词》、 《打麦词》、《采茶词》、《田家行》,在绘制农村生活图景之时,诗人也流露了对民生疾苦、道德本位的关注。

三、品藻之准:自然山水的评价效能

寄情于自然山水,放歌在天地四方,各种对宇宙人生、社会现实的扣问会激发时不我待的忧生之嗟和匹夫有责的担当意识,它们凸显了文学书写的价值向度。《论语·公治长》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21〕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犹如一盏信念之灯,促使乱世流离的传统文人选择“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独善其身。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的矛盾抉择折射出文人入世和出世的人生态度。扰攘纷争的现实舞台无法使其充分施展理想抱负,山水田园就为失意文人建造了一座相对宁静的精神家园。于是乎,去自然山水中寻觅自我,就成了一种普泛的心理需要。山水田园成为礼俗社会之外裁剪人物品格的重要标尺。《诗经·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语就呈现了自然物象与道德的同构情形,凝结为道德判断的原型。司马迁《史记》论“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22〕以无为本、任性守分,往往会实现由有待到无待的跨越,进入万物为一的逍遥游境界。《庄子·人间世》例以匠石与栎树的对话,弘扬韬光养晦的全身之道,远离功名利禄的漩涡,遏制奔波不息的欲望潮流,不用之用是为大用。《庄子·秋水》那段常引常新的“濠梁之辨”: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23〕以生物的自然习性为准的,围绕“鱼游且乐”的话题建构人与自然光明可言的新境界,这是自事其心、不为世累的人生旷达表征,已凸显人和鱼冥合暗通的奥义。

山水田园的品藻效能大面积释放于魏晋时期,名士风流与自然山水形貌融合,铸成一代魏晋风度。山水自然意识芃然膨胀于魏晋,并非偶然。从早期任情放达的玄风清淡过渡到后期逍遥自乐的纯粹山水审美,赏玩山水田园已成为魏晋文人自觉、普遍的行为,山水田园被赋予了独立的存在价值。钱锺书先生说得好: “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此种境界,晋、宋以前文字中所未有也。”〔24〕移情于山水变为了魏晋文人精神生活方式的必要构成。一部《世说新语》,就是魏晋士人的精神文化生态史。 《世说新语·言语》揭示了魏晋文人赏玩山水的共性:“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25〕一睹山水便有濠濮之想,便与鸟兽禽鱼为友,文人心志所在,并非简单的发掘自然的可爱之处,而是侧重天人之际去尚待生命、提升精神境界。体貌山川,生出无限遐思,以至接纳山水精神,山水田园成为士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言语》篇有段王武子、孙子荆竞言家乡土地风物之美的文字:“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而贞。’孙云: ‘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氵甲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26〕无论是淳朴正直的品格,抑或光明磊落的行为,均无法脱离家乡山水的培育。历经山水之思的点染,发掘了其地其人的道德本色,自然山水的参照和品藻效能得以实现。

《世说新语》以自然山水来臧否人物,曲折反映了魏晋的人物品藻之风。《赏誉》篇载有:“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27〕《容止》篇也有品藻嵇康的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28〕立如松、醉如山,人物坦率不羁的品行、超凡脱俗的气质,均藉以自然山水的比况和参照而更加具体形象和诗化。职是之故,高雅的生活情趣、傲岸不屈的人格坚守,为后世文人构筑了一处理想的精神家园。要而言之,终魏晋南北朝一代,文学书写逐渐脱离政教中心论,外在的工具色彩逐步淡化,但作为文化精神血脉中的德本意识,不时闪烁于文人翰墨之间。如此,由以玄对山水的哲理阐释到委运任化的情感抒写,魏晋的山水书写呈现向内转的文化趋向。

唐宋时期呈现出自然审美与艺术审美的联姻化趋向,自然山水的人文化打造着自然审美的精致化。宋人欣赏山水田园,已超越自然风物的形色之美,而注重自然对人物心灵的安顿作用,有意去自然界发掘理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适为宋人把玩山水的突出形态。欧阳修《秋色赋》有意为秋色辩解:“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28〕秋声悲鸣关联人生悲情,万物同枯的萧杀景象强化事物的必然归宿,也引发深沉的人生感喟。不过欧阳修要申发的是,遵循自然物理,不贪不争,才是可取的处世之道。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重点不在饱览大自然的美好风光,却落脚于游山之后的人生感喟。周敦颐《爱莲说》盘点花之自然品格:“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29〕睹花如见人,各色花卉隐寓了形态各异的人格,嗜花人心态折射出文人不拘一格的人格追求。悉心体察自然景物,花卉成了丈量文人精神的重要窗口,展示自然风物的形而上况味。至于明人于谦《咏石灰》、《咏煤炭》等诗篇,已不单为借物抒情,而展现诗人寻求情感替代的色彩。清人郑燮《竹石》以眼中之竹来表现心中之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诗人的内在体验融合对自然风物的外在观察,扩大诗人侧重道德品格的追逐。

四、结 语

自然审美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资源。自《诗经》流淌而下的自然文化之河,汇集成广袤深远、蕴藏无穷奥秘的文化海洋。自然山水是人类社会的精神生产对象,山水情致和田园之趣不只是文学表达的主题,也是文人比兴寄托、含真保节情结的典型表达。文人之于自然山水,无论是感性体验,还是理性把捉,自然山水成为文人心灵栖息的精神彼岸。陶然忘我、心物合一,在山水田园中寻觅自我,进行自我认证,藉以模山范水来展示文化兴致,山水精神、田园情结成就了艺术化的人生,它们诗性演绎了文人的自然话语,也播撒文学书写的德本意识。虽然,自然山水的审美魅力会因道德话语诉求而被暂时遮蔽,但由此上扬超越现实社会羁绊的人格建构却成为文人追步的向标。自然审美情结与道德意识化合,铸成流淌不息的千年文化之脉,古代文人对自然山水的认同、托山水以宣泄情感的方式实现了文人身份和人格精神的多向确证,山水精神允符了文人精神的乌托邦,因此人格向度下的山水田园书写不可避免地打上或显或潜的道德烙印,这样,自然山水与道德文化同构共谋,促使古代文学与道德藉以关注自然扯上了一条悠久绵长的文化脉络。

〔1〕〔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1963.

〔2〕〔宋〕朱熹.四书集注〔M〕.凤凰出版社,2005.94-95.

〔3〕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M〕.中华书局,1980.110.

〔4〕赵善诒.说苑疏证〔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515.

〔5〕〔宋〕朱熹.四书集注〔M〕.凤凰出版社,2005.344.

〔6〕周积寅、陈世宁.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38.

〔7〕〔清〕彭定求.全唐诗〔M〕.中华书局,1960.584.

〔8〕〔清〕彭定求.全唐诗〔M〕.中华书局,1960.569.

〔9〕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M〕.中华书局,1983.1157.

〔10〕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M〕.中华书局,1983.1155.

〔1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中华书局,2003.76.

〔1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中华书局,2003.240.

〔13〕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M〕.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76.

〔14〕〔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37.

〔15〕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74.

〔16〕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M〕.巴蜀书社,1988.141.

〔17〕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M〕.巴蜀书社,1988.36.

〔18〕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M〕.巴蜀书社,1988.331.

〔19〕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M〕.巴蜀书社,1988.120.

〔20〕〔清〕彭定求.全唐诗〔M〕.中华书局,1960.1564.

〔21〕〔宋〕朱熹.四书集注〔M〕.凤凰出版社,2005.81.

〔22〕〔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2006.397.

〔2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商务印书馆,2007.513.

〔24〕钱锺书.管锥编〔M〕(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1038.

〔25〕〔南朝宋〕刘义庆著、刘强会评.世说新语会评〔M〕.凤凰出版社,2007.69.

〔26〕〔南朝宋〔刘义庆著、刘强会评.世说新语会评〔M〕.凤凰出版社,2007.50.

〔27〕〔南朝宋〕刘义庆著、刘强会评.世说新语会评〔M〕.凤凰出版社,2007.242-257.

〔28〕〔南朝宋〕刘义庆著、刘强会评.世说新语会评〔M〕.凤凰出版社,2007.354.

〔28〕〔宋〕欧阳修.欧阳修散文全集〔M〕.今日中国出版社,1996:1.

〔29〕王水照.宋代散文选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7.

猜你喜欢

田园文人山水
爱在一湖山水间
山水之间
文人与酒
为“田园CEO”成长添把火
一处山水一首诗
文人吃蛙
宋代文人爱睡觉
《山水》
文人与石
田园乐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