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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空间的差异政治——图绘福柯的空间批判叙事

2013-08-15陈良斌

天府新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异托邦规训福柯

陈良斌

早在1967年,福柯就大胆地预言:“当前的时代首先是空间的时代。”〔1〕尽管当时应者寥寥,甚至还受到众多冷嘲热讽,但事实证明,空间概念于“20世纪90年代很快就在人类人文地理学、城市理论和文化研究方面传播开来。”〔2〕而今,空间作为当代社会理论的一个重要转向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当然,空间转向的出现并不是理论的“无中生有”,而是源自对现实历史情境的关切。空间转向的发生正值全球资本主义迅速扩张而阶级斗争形势暧昧、以解决制度问题为核心的政治革命处于低潮之际。因而,诚如胡大平教授所言,空间转向与其他社会批判理论的重大转向 (诸如文化转向、后现代转向等)一样,是“一种政治上的‘突围’,在理论上‘生活在别处’的感叹”,〔3〕更是一种试图在传统马克思主义之外的边缘处引爆革命的情结。正是基于这种浓郁的“边缘情结”,我们才能理解福柯当年提出“异托邦”(Heterotopias)命题的理论旨趣:这是一种力图从边缘空间的路径介入现实并开辟新的政治地形的革命性尝试。在此,本文的基本目标在于探索福柯在边缘视角下所作出的空间批判叙事及其对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并将其置于更为广阔的空间论域下,与大卫·哈维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进行比较和对话,为反思社会理论的当代发展提供一条可能的解释路径。

一、边缘空间:被规训的“他者”场域

边缘是理解与界划空间存在的一个基本参照。海德格尔指出,“空间本质上乃是被悬置起来的东西,被释放到其边缘中的东西。”〔4〕某种意义上,人们对于空间的认知是从边缘开始的。边缘在界定、区分空间的同时,自身也在生产一种特殊的空间形式,也即边缘空间。一般来说,边缘空间是指“远离社会生活中心的区域,包括各种缝隙、角落、边缘等微不足道的空间形式。它不仅在现实空间中有着特定的位置,而且……它总是对应着特定的社会阶层,契合着一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运作机制。”这就意味着,边缘空间“不仅表现为某种独特的空间类型,而且还体现出属于这个空间区域的个体、群体、活动、话语、权益、感受力的诸多特征。”〔5〕

但是,边缘空间的存在始终是相对于中心地带而言的。在福柯看来,边缘空间首先是一种“他者”的存在。现实中,边缘空间的存在状态虽是多种多样,一旦空间的权力中心产生表象或意义上的些微差别,边缘空间就会随之变化。区别于边缘空间,中心地带不仅是一种空间的设置,更是权威和权力的象征。哪里是中心,哪里是边缘,抑或从中心到边缘的空间排序,都是由居于中心地带的人所掌控。只有中心才具有空间的话语权和定位权。因此,“‘中心-边缘’的空间排序不仅对应着特定的社会分层、社会结构,而且也意味着同构的集体意识,稳定的空间分布就是稳定的社会秩序、强烈的共同意识。”〔6〕最终,“中心-边缘”的空间排序通过建立“中心统率一切”的地理分布,使每个人都构筑起对于中心地带的一致认同。在这种空间格局中,容易体会到“中心”所拥有的强大影响力和辐射力。距离“中心”越近,就意味着能够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资源。而作为远离中心的边缘便意味着丧失了接近权力和资源的机会,因而始终作为被遗忘和被漠视的空间而存在。也正是由于此,边缘空间才展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心地带的异质性的他者面貌。

在这种“中心-边缘”的空间格局下,不难理解福柯的空间叙事为何会选择从边缘空间开始,因为那里更能体现出空间格局所隐藏的本质——权力关系的分布。“从本体论意义上说,权力根植于中心-边缘的关系之中”,因此,恰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那样,“权力到处都是,它无所不在,充满整个存在,权力遍布于空间”。〔7〕但是,福柯在这里想要昭示世人的却不仅仅是权力在空间中到处存在的这个简单事实。从《古典时代疯狂史》、《临床医学的诞生》,到《规训与惩罚》,再到《性经验史》,福柯力图以边缘空间作为研究对象,采取谱系学与知识考古学式的实践,开辟了从他者入手揭示权力运行机制及其后果的全新视域。笔者以为,这种空间-权力谱系学隐含着福柯对于边缘空间不同层面的区分,分别是微观层面的身体空间,中观层面的另类空间以及宏观层面的东方世界。在福柯看来,无论是何种层面的边缘空间,都上演着同样一出蹩脚的戏剧,其核心台词就是权力中心实现对边缘空间全面的排他性改造,最终形成一种同一性霸权的统治。

首先,就微观层面而言,身体始终是福柯关注的焦点。福柯所指的身体显然已经突破了传统意义中的“身体”,在权力、政治与知识的背景下,身体是一种多维度和多层次的空间存在,它不仅与人自身的复杂性感官相关联,而且不可避免地与外在时空相交织,因此,对于身体的认知直接反映着人们对于整个世界的理解程度,正是在此意义上,古希腊人将身体视为万物的尺度。福柯更进一步指出,身体本身不仅成为它所属时空的浓缩符号,而且透过身体空间的棱镜,我们能清楚地看到社会空间嵌入其中所造成的权力关系及其后果:“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但是,这种著名的自动机器不仅仅是对一种有机体的比喻,他们也是政治玩偶,是权力所能摆布的微缩模型。”〔8〕此刻,正如列斐伏尔所言,“权力已然将其领域扩展到了每一个人的骨髓之中,扩展到了意识的根源,到了隐匿在主体性的皱褶下的‘特殊空间’里。”〔9〕福柯指出,从18世纪开始,权力通过不断增加强大的惩戒机构而改造身体,使其成为具有高度同一性的“他者空间”。比如在临床医学中,“个人不是呈现生命的最初和最鲜明的形式。它只是在一种长期的空间化运动结构之时才呈现给知识,而这种空间化运动和决定性工具就是对语言的某种运用和对死亡的艰辛概括。”〔10〕因此,患者在医生眼中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这是由于解剖学“确立……人为的或自然的征候,也就是在一个活的人体上投射解剖病理定位标记的整个网络:描绘一个未来的尸体解剖的点位图。”〔11〕身体的属性就这样被外部权力所修改,就如同物的属性被修改一样。可见,身体在权力的同一性逻辑压抑之下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尊严,同时逐渐成为被权力中心所忽略的边缘存在。

其次,就中观层面而言,福柯提出了对于另类空间的观察。在福柯的视角下,19世纪的寄宿学校、墓地、电影院、博物馆、图书馆、军营、监狱、妓院、殖民区、船等,都成为了权力的规训空间。它们的共同之处便是“反常”(deviation)。在这里,福柯力图从疯狂、病人、罪人形成和处置的历史来揭示现代性之排他性建构的内在本质,从而为接下来批判同一性霸权奠定基础。在福柯看来,这些反常的边缘空间正是现代权力实施规训机制的产物。所谓规训,“是一种把个人既视为操练对象又视为操练工具的权力的特殊技术”,〔12〕它主要表现为权力逐步转化为一组确立人们的地位和行为方式,从而成为影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决定性力量。最终,规训在这些另类空间 (监狱、学校、兵营)中造就了整齐划一的芸芸众生,并使这些驯顺的个体彻底成为权力的附庸者和支持者。于是,我们看到了两种规训意象:“在一端是规训-封锁,建立在社会边缘的封闭体制趋向于内向的消极功能……在另一端是全景敞视主义的规训-机制。”不仅如此, “规训体制网络开始覆盖越来越大的社会表面,尤其占据了越来越不是社会边缘的位置。”〔13〕换言之,权力的规训不仅体现于边缘空间的压抑异质性的行为,而且渗透到整个社会的肌体中,成为社会空间中应然的常态。据福柯考证,这种异质性规训的权力机制早在17和18世纪就已遍布整个社会,于是,同一性霸权实现了在时空中的绝对统治,“所谓的规训社会形成了”。〔14〕

最后,在宏观层面上,福柯发掘了西方人少有涉及且始终忽略的边缘空间——东方世界。福柯很早就意识到,相对于西方的普遍理性,东方是一个被遗忘已久却又使西方充满想象的“他者空间”。早在《古典时代疯狂史》法文第一版前言中,福柯就指出西方同一性逻辑中存在着关于东方的“原初分割”,“东方,被当作起源,被想象成骇人的一点,由此衍生出乡愁和回忆的允诺”,这就构成了西方“最初的黑夜”。因此,福柯提出,“应该撰写这个伟大分割的历史,沿着西方发展的进程,在分割的连续和交换中追寻它,在它悲剧的庄严刻板中令它显现”。〔15〕如果我们继续从福柯的基点出发,就会发现当代东方崛起的现实意义恰恰是从根本上挑战了其被边缘化的他者身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对于东方世界的定位催生了萨义德的《东方学》,由此唤醒了整个作为被遗忘的存在的东方。但萨义德则更进一步指出,“东方并非一种自然的存在。它不仅仅存在于自然之中,正如西方也并不仅仅存在于自然之中一样”,东方不是被人们遗忘了,恰恰相反,“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16〕可见,东方世界完全是西方制造出来的“他者空间”,它标志着欧洲中心主义霸权在世界范围 (空间)内所实施的权力规训(包括文化、知识与想象力)达到了空前的规模。

二、“异托邦”的差异政治:同一性霸权的批判

边缘空间作为规训社会的试验场只是权力改造社会空间的冰山一角,福柯认为在规训机制之外,还存在着空间影响更为广泛的主权机制和安全机制。具体来说,“主权在领土边界内实施,规训在个体的身体上实施,安全在整个人口上实施。”〔17〕相应地,“主权将领土首都中心化,提出了政府位置的主要问题,规训架构起一个空间并且提出要素的等级和功能分配的关键问题,安全则试图治理环境”。〔18〕于是,权力中心在空间上通过对多样性进行区划与规训,最终实现在社会各个层面 (身体、人口、领土)上的同质性重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深感当前时代的焦虑在根本上与空间有关,而不是时间。〔19〕而这种焦虑具体表现在边缘空间上,就是边缘的多样性彻底被同一性霸权所规训的危机。但与此同时,福柯实际上又触及到了一种很重要的辩证意象。边缘空间作为中心地带的一种他者存在,是与其并行的空间形式。中心之所以为中心,是把他者视为边缘的中心。中心与边缘之间并非泾渭分明,互不沟通,更多的时候,它们处于动态的流动之中,乃至相互转化。因此,从同一性的角度来看,中心的确立必须要依赖于一个他者,也就是中心其实总是利用权力在制造一个他者,他者 (边缘空间)恰恰是维持中心霸权的一个隐晦的基础。因而容易发现,这不是权力中心在定义自身霸权过程中总是存在一个无法征服的边缘,而是它只有通过不断地定义边缘才可能为其中心地位的存在不断地获得权力的合法性。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边缘空间就无需焦虑?福柯的回答显然是否定的,因为边缘空间的存在依附于中心霸权的定义,完全不具有自身的独立性,正如黑格尔“主奴辩证法”中的奴隶那样,始终为中心所奴役,这才是同一性霸权的规训逻辑。但是,如何来拯救边缘、抵抗中心霸权乃至解放整个社会空间呢?福柯对此提出了“异托邦学”(heterotopology)来实施一种差异政治的空间规划。

所谓的“异托邦”,其实是福柯参照“乌托邦”概念而杜撰的一个术语。它最初出现在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的前言中。当时福柯将异托邦视为语言的空间性隐喻,与秩序井然的乌托邦正好相对,异托邦完全粉碎和混淆了语言的基本秩序。此后,福柯于1967年3月14日应一些建筑学家之约,在题为“他者空间” (Des Espaces Autres)的演讲中将“异托邦”作为差异空间的概念予以提出。在福柯看来, “在每一种文化和文明中,或许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真实的地点——它们确实存在,在社会建立过程中形成——它们就像是反场所,一种有效地扮演乌托邦的场所,在其中,真实的场所、其他所有能够在文化中发现的真实场所同时被再现、被质疑和被颠覆。即使它们在现实中的位置能够被标明,这种地点也在所有的地点之外。因为,这些地点与所有它们反映和论及的那些场所都截然不同,参照乌托邦,我将把它们称为异托邦。”〔20〕

为了进一步说明“异托邦”,福柯提出它具有六项基本原则,同时这也是它的基本特征:第一,“异托邦采取各种各样的形式,而且可能我们找不到有哪一种异托邦的形式是绝对普遍的。”因此,异托邦是一种异质性的空间存在,异质性、多元性构成了日常生活世界的真实呈现,而这种多元文化的丰富性本身就是异托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一个不构成异托邦的文化”。第二,“在社会的内部,每个异托邦都有明确的、一定的作用”,而且每一个异托邦发生作用的形式是不同的。同时,处于相同文化历史之下的异托邦也会具有多样的内涵和作用,甚至“根据异托邦所处在的这个文化的同时性,同一个异托邦具有一个或另一个作用”。第三,“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在一个单独的异托邦空间之中可以并存许多个彼此矛盾的空间,就好比花园和戏剧舞台一样,可以将一系列互不相干的地点和事件连接起来,这充分说明了异托邦的真实在于其差异与矛盾的共存。第四,异托邦在隔离了空间的同时,也就把时间隔离开来,他把这种被隔离的时间片断相应地称为“异托时”或时间异托邦,而只有“当人类处于一种与传统时间完全中断的情况下,异托邦开始完全发挥作用”,比如说,博物馆和图书馆是在空间上对不同的时间进行累积的时间异托邦,而度假村等则是与闲暇时间存在紧密联系的时间异托邦。总之,在福柯看来,人类的时间 (历史)与空间一样不是单一的设置,而是充满着多样性。第五,异托邦具有独特的开放性与排他性。“异托邦总是必须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既将异托邦隔离开来,又使异托邦变得可以进入其中”。福柯认为,对于一些异托邦而言,人们是无法自由进入的,必须经过许可才能进入,而另一些异托邦看起来完全开放,但往往隐藏着一些排斥性,随意自由地进入只是一种幻象。第六,异托邦创造了空间的两极,分别是“幻象异托邦”和“补偿异托邦”。一方面,“异托邦有创造一个幻象空间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另一方面,异托邦又能创造“另一个真实的,与我们的空间同样完美,同样细致,同样安排得很好的空间”。异托邦恰恰是在创造虚幻空间的同时揭示了空间的全部真实性。〔21〕

福柯通过异托邦的概念所要揭示的是,社会空间是多元化、异质性的场所,充满了各种场址和各种关系。“我们不是生活在一种在其内部人们有可能确定一些个人和一些事物的位置的真空中。……我们生活在一个关系集合的内部,这些关系确定了一些相互间不能缩减并且绝对不可迭合的位置。”〔22〕但是,如果我们把异托邦仅仅理解为异质性、多元性场所的堆积,那么很显然就把福柯的真正意图表面化和简单化了。福柯之所以提出“异托邦”的构想,并把它称为“他者空间”(边缘空间),不仅是要为社会研究提供方法论指南,更重要的在于,福柯想通过这一概念对后现代条件下政治反抗的可能性提出自己的解释。当代社会斗争的焦点不是时间的争夺,而是空间的争夺。在政治语境中,异托邦概念的焦点不是空间的异质性,而是空间的他者性。他者的空间指向的是对现实和自我的超越,是对另一种空间关系的敞开和接纳。〔23〕作为他者空间,异托邦的存在总是意味着对于现存空间秩序的改变和突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异托邦或边缘空间的革命性价值才得到根本的展示:这是从边缘突入现实空间格局并力图整合和开辟新的政治地形的一种革命性尝试。可见,福柯不仅通过对权力排他性本质的揭示,让我们得以了解同一性霸权的存在及其机制,而且从边缘空间的视角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他者革命”的实现路径。在这里,边缘不再是一种关于他者的比喻或想象,而是一种具有现实基础的真实体验。这种真实性体现于边缘不仅是一个规训统治的场域,而且是一个充满抵抗的空间。因此,边缘空间成为生产反霸权话语的重要地点。这正是福柯给当代激进理论提供的批判思路。受此鼓舞,贝尔·胡克斯 (Bell Hooks)在《渴望:种族、性别与文化政治》一书的结尾大声高呼:“这是一次介入!这是从边缘空间发出的一个信息,这是积蓄创造性和力量的地方,一个我们重新发现自我的包容性空间,一个团结一致去消灭殖民者/被殖民者之范畴的地方。边缘是反抗的空间。走进这个空间,让我们在那里聚首。走进这个空间,我们把你作为解放者来迎接。”〔24〕

三、“边缘革命”批判:“他者空间”的解放何以可能?

毋庸置疑,边缘反抗的呐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反抗同一性霸权的有效途径。正像爱德华·索亚(Edward W.Soja)所言, “福柯对‘空间时代’的崛起的前瞻性观察,给我们定下了一种更为合理的基调”。〔25〕“他 (福柯)关于考古学和谱系学的知识,为空间性的后现代文化批评和权力的制图学提供了一条重要的发展途径。如同安德森和其他学者对福柯的看法一样,他没有放弃激进的政治学,而是加入了列斐伏尔要求对左派政治计划进行空间化的声音。”〔26〕但值得注意的是,福柯对于边缘革命的强调常常会给人带来一种误解,也即“人们常常以为,边缘化的‘他者’的运动比中心地带的政治激进主义具有更高水平的道德目标和政治承诺。”〔27〕似乎“来自边缘的声音”更加本真、更少腐败,也就更加革命。因而,边缘空间才是彻底开放性和革命可能性的所在之处。

事实上,边缘革命的可能性始终倍受质疑。其中,大卫·哈维 (David Harvey)在反对的声音里最具代表性。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最近几次政治争论的最不值得称道的特点之一是激进政治学浪漫地转向‘来自边缘的声音’”。〔28〕哈维认为最生动的例子便是福柯:他总是偏爱那种局部的和地方的计划,某种意义上更接近于雷蒙·威廉斯 (Raymond Williams)的“战斗的特殊主义”观点。但是,“他把身体愉悦定位成剩余而公开的抵抗地点,同时他又描述了那些‘独特方式’的政治史,‘借助这种方式,各种各样相继的权力/知识体制在各自技术和实践中把身体规训为一个对象’。结果身体成为社会秩序中进行竞争的首要地点,也暗示着,在身体政治中总是存在着某种残余物,它处在应用于它的控制体制之外,无论那些体制如何总体化和严厉。特别选择身体作为抵抗地点,这在极大程度上源自福柯本人的偏见,……即应该抵抗对身体的压迫,身体政治是革命行动之所在。”〔29〕

其实,哈维的本意并不在于完全否定边缘空间的革命性价值,相反,他指出:“我不是在谈论人们希望丢弃——当进入中心而放弃或抛弃——的那种边缘性,而是谈论人们驻留甚至依靠的那种边缘性,因为它增进了人们的抵抗能力。它给我们提供激进视角的可能性,人们以那种视角观察和创造,想象替代的新世界。”〔30〕毫无疑问,福柯可谓是洞悉了当前社会全部问题的实质,他揭示了边缘不是一种比喻,而是有其真实的微观基础,那就是反霸权的社会实践。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积极地改造世界的倾向,正如列斐伏尔所描述的“再现的空间”那样,实际上是为人们通过斗争实践创造的一种空间规划。可见,福柯走的是一条建构型的路径,而不是一条解构型的路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采用的是将边缘空间作为斗争的落脚点,并不能实现解放政治的最终诉求,包括后现代主义、多元主义所广泛采取的差异政治,也是反对同一性或普遍性的霸权逻辑,但某种程度上,多元主义却构成了现代政治的灾难,当作为被压迫者的少数、种族、性别得到了肯定或承认,似乎实现了彻底的多元主义,但它也导致了交往沟通的不可能性与共同体的散裂,乃至严苛的排他性的出现。不仅如此,边缘革命、差异政治抑或是多元主义在深层逻辑上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悖论,那就是潜在地期望得到同一性霸权的那个大他者 (拉康用语)的承认,就像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渴望与美国这个全球霸主获得同等的地位,但这恰恰不是去否定同一性的霸权,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同一性霸权存在的合理性。因此,边缘空间的抵抗就会陷入到要么是“战斗的特殊主义”战斗到死,要么就是放弃特殊主义而默许事实上的同一性霸权,这就再次陷入了一种恶的循环之中。

那么,如何摆脱这种同一性悖论,抑或边缘空间在今天能否作为我们重新声张解放政治的一个概念工具?同样,这也是解答在福柯之后“人们在今天为什么如此频繁地诉诸‘局部和地方’”〔31〕的问题关键。对此,哈维坚定地主张回到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下,这无疑为我们在现阶段重新审视边缘空间的革命性价值提供了一条可行的路径。哈维提醒我们,“马克思不相信社会过程之全部决定过程之外存在‘剩余’或‘残余’观念”。〔32〕多元主义立场的差异政治是不能彻底地解决边缘空间的现实困境的,人类解放不可能仅仅基于边缘空间的呐喊,而是寻求真正能够替代同一性霸权并且最终彻底瓦解霸权结构的力量。因此,边缘空间的斗争注定不可能成为解放政治的落脚点。但是,当我们通过回到马克思来重新审视边缘革命的语境时,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恰恰不是简单地抛弃边缘去冒然地占领中心,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边缘空间的话语转变成了一种观测资本主义发展中薄弱环节的现实立场。1870年,马克思在致劳拉·拉法格和保尔·拉法格的信中明确指出,“为了加速欧洲的社会发展,必须加速官方英国的崩溃。为此就必须在爱尔兰对它进行打击。这是它的最薄弱的环节。爱尔兰丧失了,不列颠‘帝国’也就完蛋了,这样至今一直处于昏睡缓滞状态中的英国阶级斗争,将会激烈起来。要知道,英国是全世界大地主所有制和资本主义的大本营。”〔33〕可见,对于英国这个霸权中心的抵抗必须采取对于作为薄弱环节的爱尔兰进行打击的方式。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唯物主义试图理解那些薄弱环节是如何形成的,它们在过去如何被用以塑造社会系统的当前状态,社会再生产中的那些薄弱环节现在可能存在何处,以及何种当事人出于何种社会目标来利用它们。”〔34〕进而利用薄弱环节突破同一性霸权的统治链条,步步为营,最终实现消灭阶级,消灭政治,从本质上消灭“中心-边缘”空间对立以及同一性霸权所产生的根源。而在这方面,列宁主张从帝国主义薄弱环节中取得社会主义的突破,对于我们在今天传承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回归人类解放的本意依然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价值。但无论如何,薄弱环节抑或边缘空间的斗争只是实现人类解放目标的一种有效手段或途径,福柯的“边缘革命”以及此后的多元主义斗争恰恰是错将手段当成了目标,从而使差异政治替代了解放政治的根本诉求。因此, “他者空间”的解放只有在坚守“工人阶级政治”〔35〕的普遍主义空间规划下,并结合马克思曾预言的突破资本主义薄弱环节等特殊性方式,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这也正是今天我们为什么仍然要“对正在进行的永无止境的解放与启蒙进程继续怀有信心”〔36〕的根本所在。

〔1〕〔19〕〔20〕〔21〕〔22〕Michel Foucault.“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Vol.16.No.1(Spring,1986),p.22-27;部分译文参照王喆.另类空间〔J〕.世界哲学.2006,(6).

〔2〕Arun Saldanha.“Heterotopia and Structuralism”〔J〕.Environment and Planning.Vol.40,2008:208.

〔3〕胡大平.社会批判理论之空间转向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J〕.江海学刊.2007,(2).

〔4〕〔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三联书店,2005:162.(译文有改动)

〔5〕童强.权力、资本与缝隙空间〔A〕.陶东风,周宪.文化研究:第10辑〔C〕.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93.

〔6〕童强.权力、资本与缝隙空间〔A〕.陶东风,周宪.文化研究:第10辑〔C〕.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03.

〔7〕H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trans.Frank Bryant.London:Allison& Busby,1976.86.

〔8〕〔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154.

〔9〕H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trans.Frank Bryant.London:Allison& Busby,1976.87.

〔10〕〔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M〕.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01.192.

〔11〕〔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M〕.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01.183.

〔12〕〔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193.

〔13〕〔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235.

〔14〕〔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235.

〔15〕杜小真编选.福柯集〔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4.

〔16〕〔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三联书店,2007.6,1.

〔17〕〔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9.

〔18〕〔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5.

〔23〕汪行福.空间哲学与空间政治——福柯异托邦理论的阐释与批判〔J〕.天津社会科学,2009,(3).

〔24〕〔美〕贝尔·胡克斯.渴望:种族、性别与文化政治.转引自:〔美〕爱德华·W.索亚.第三空间〔M〕.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125.

〔25〕〔美〕爱德华·W.索亚 (苏贾).后现代地理学〔M〕.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17.

〔26〕〔美〕爱德华·W.索亚.第三空间〔M〕.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97.

〔27〕〔28〕〔29〕〔30〕〔31〕〔32〕〔34〕〔35〕〔美〕戴维·哈维.正义、自然与差异地理学〔M〕.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16,115,111,118,125,122,122,413.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74.646.

〔36〕〔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三联书店,2007.2003年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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