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认同选择权——对少数民族文化认同问题的思考
2013-08-15肖耀科陈路芳
肖耀科,陈路芳
(广西民族大学管理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文化认同指个人对某个群体文化具有亲近感或归属的愿望。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背景下,文化认同问题日益引起人们的担忧。面对所谓的文化认同危机,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忽视了少数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这将导致强制同化或者强制反同化,不利于个人权利的保护、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发展以及国家认同感的维系。因此,本文探讨保障少数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的依据以及忽视少数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的后果,并提出相应的建议,对促进民族的发展和维护国家团结统一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文化认同选择权的依据
文化认同选择权就是指一个民族成员在没有直接伤害其他人的实际利益的前提下自由选择文化认同,不受他人干涉的一种权利。文化是一个复杂、难以定义的概念,但是,可以认为文化是一个群体所共有的生活模式,包括语言、象征、行为、信仰、价值观、道德观、思维方式和沟通模式等。文化是动态的,是在社会产生生活中,在不同群体的接触中不断变化的。文化也是多元的,在现代中国社会中,文化包括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各族文化和中华民族文化等等。文化的动态性和多元性使得各种文化从形式到内容都能得到不断重构和更新,使人们能够更好地适应新的环境。事实上,当今世界上许多民族文化都是各种文化融合的结果,无论是美利坚民族、英格兰民族还是中华民族,其本身就是多元文化融合的产物。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是由文化的特点所决定的。对于少数民族成员来说,其文化认同包括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对现代文化的认同,对高雅文化的认同,对通俗文化的认同,对本族文化的认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以及对西方文化的认同,等等。一方面,文化认同作为一种心理,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和现实条件下产生的,文化认同是动态的,从来没有被完全固定下来,总是不断地被重新构建;而另一方面,对某种文化的认同总是相对于其他不同的文化才存在的,这种差异也是文化认同形成的条件。“文化认同过程既是空间性质的,也是时间性质的,更确切地说是人类在时空系统中互相塑造的过程。任何文化认同都交织着新与旧、过去与现在、外来与本土以及实在和象征。”[1]
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体现在各民族文化传承和发展的过程中。1.文化认同可以表现为某个民族成员放弃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而去认同另一个民族的文化,或者可以称为“文化认异”。对于少数民族来说,最常见的就是所谓的“汉化”,即少数民族转而认同汉族文化的现象。这种同化一般属于自然同化。少数民族在汲取汉族优秀文化的同时,自身的民族特点逐渐改变或者消失,并最终融入到汉族当中。即使是汉族成员,在某种情况下,也会转而认同少数民族的文化,即“少数民族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汉族为了逃避战乱和苛重的税役,或迁往河西陇右,或迁往南方的蛮、俚、僚等族聚居区,导致南方地区汉族出现“夷化”现象。今天,在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宁巴村,90%以上的汉族已经藏族化了。由于当地的汉族和藏族长期居住在一起,这些汉族从语言、文字到饮食、建筑,甚至姓名和信仰都和藏族相同,很多汉族人已经不会说汉语了。2.文化认同也可以表现为多元文化认同。“锡伯族自元朝开始,先后与蒙古、满、汉、维吾尔、哈萨克、达斡尔、俄罗斯等民族共处,都合理地吸收了这些民族的文化成分并为我所用。”[2]正是由于锡伯人存在多元的文化认同,所以他们在面对各种强势文化时能采取谦虚、开放的态度,传承和发展本民族文化。今天,一个少数民族成员可能既喜欢本族的音乐和舞蹈,又喜欢美国的牛仔裤和可口可乐,从而呈现出一种多元文化认同。3.文化认同还可以表现为当民族成员转而认同他族文化之后,他仍然可能再转回来认同本族的文化。当人们远离本族文化环境而到他族文化环境里学习和生活时,就容易受到他族的生活方式、思想感情、风俗习惯的影响,从而背离本族文化。但是当他的学习和生活环境改变,或者思想发生变化,就可能会重新回归到本族文化,认同本族的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和风俗习惯。“世俗主义者真纳成为把伊斯兰教作为巴基斯坦国基础的热情倡导者。盎格鲁化的李光耀学会了汉语普通话,并成为一个能言善辩的儒教促进者。信仰基督教的班达拉奈克皈依了佛教并求助于僧伽罗民族主义。”[3]文化认同的几种表现形式都是民族成员自由选择文化认同的结果。
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意味着那种认为文化认同是单纯的和不变的观点是错误的。在现代化和全球化日益彰显的今天,文化认同的危机问题似乎变得空前严峻。中国的文化认同危机问题主要指各民族文化认同危机以及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危机。但是,文化认同危机的这种判断往往由于人们误认为文化认同是单纯的和不变的,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本族文化和外来文化对立起来,并希望通过传统文化的复兴来重构人们的文化认同。从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来看,这种判断是有失偏颇的。
所谓的传统文化是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并保留在现实生活中的、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文化,包括传统习俗、传统思想、传统文艺、传统建筑等。但是,传统文化不等于古代文化,传统文化只是相对于文化的传承而言的,传统文化在世代相传中保留着基本特征,同时,它们的具体内容又能够因时而变。古代文化和现代文化、本族文化和外来文化并不是对立的关系,相反,如果能够积极吸收和学习不同的文化,就能够将之变为传统文化的瑰宝。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产生于特定经济、政治条件下的文化如果不能随着经济、政治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就必然走向消亡。在历史上形成的许多文化中,有的抱残守缺,如八股文、裹小脚、太监、贞节牌坊等等,必然失去存在的土壤。
今天全球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些人往往将中华民族文化和外来文化对立起来,认为外来文化是西方文化霸权的体现。但实际上,外来文化常常可以变成本族文化的一部分。以饮食文化为例,在中国一些相对落后的地区,麦当劳是新鲜的外来事物,人们去进餐,不只是去吃汉堡包,而且也是对美国文化的一种体验。然而,在台北和上海,人们对麦当劳早已习以为常,汉堡包和饺子、油条等一样,成为了日常饮食中的一种方式。而且,“中国人吃麦当劳的方式就与美国人不一样,中国人不是吃完了就走,而是常常拖家带口或三五成群地在那边吃边聊,这是中国的麦当劳文化。”[4]其实中华民族文化在世界范围仍然具有独特的魅力,可以变成外国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孔子学院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自2004年11月首家孔子学院在韩国成立以来,目前全世界已有80多个国家建立了近300所孔子学院,传统儒家文化得到越来越多外国人的认同,因此,我们不必因美国的电影、音乐和饮食等文化进入中国而称之为“文化霸权主义”。文化的自由传播和交流是合法的,强制性的文化侵略是非法的。它和孔子学院一样,是全球各种文化传播交流的正常现象。此外,某些外来文化其实属于普世文化,中国传统的臣民文化、人治文化仍然存在,而平等、自由、法治等文化理念已经得到广泛承认,中国的现代化必须积极学习这种普世文化,而不是敝帚自珍。
事实上,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动态性是无法否认、也无法阻止的。即使在反传统文化、反西方文化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人们也不是完全拒绝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认同。著名的八大样板戏就把传统京剧、西方交响音乐、古典芭蕾舞、体操、中国传统民族舞蹈等融合在一起。“天不变,文化亦不变”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和有害的。一个民族成员对某种文化的认同不仅是寻求一种心理的归属感,也是学习这种文化、弥补原有文化不足的过程。如果只强调文化认同的单纯性和固定性,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本族文化和外来文化对立起来,忽略本族文化可能存在的缺失,拒绝文化交流和革新,不仅不能重构人们对传统文化和本族文化的认同,而且扼杀了这些文化的适应生存能力,使其因无法促进和推动个体和社会发展而真正趋于灭亡。对于个体来说,实际上并不存在文化认同危机,除非他对所有的文化都不认同,因此不能说他不认同传统文化、本族文化就是文化认同危机。此外,文化认同与经济发展也不存在对立关系。并不是因为经济发展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就忘掉了自己的传统文化。我国的港澳台属于经济发达地区,但传统文化包括婚丧嫁娶习俗和各种传统节庆活动在这里保存得甚至比大陆还完好,还产生了不少著名的当代儒家学者。当然,一些传统文化和本族文化确实面临传承和发展的困难以及认同危机,但只有不断反思,不断学习,吸收现代文化和外来文化,使我们的文化得以不断更新,才是重构文化认同的有效途径。
二、强制同化与强制反同化:忽视文化认同选择权的后果
文化认同对个人和群体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作用。首先,千差万别的群体文化是人类适应各种生存环境的智慧和创造性的体现,而文化认同是传承和发展群体文化的前提,如果成员失去了对本族文化的认同,本族的文化就会逐渐消失,而没有本族文化的民族也就不再成为一个民族。其次,亨廷顿认为,文化共性能够促进人们之间的合作和凝聚力[5]。文化认同为在同一个文化群体中的成员提供了巨大的凝聚力,提高了文化群体内部成员的信任,降低了群体成员之间的交易成本,有利于成员的沟通与合作。对于国家来说,人们认为,文化认同是维系国家认同感的重要保障。“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存在的根基,也是国家认同的核心要素,文化认同是联结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纽带和桥梁。反过来,文化认同的削弱将导致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弱化。倘若失去了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将不复存在,国家认同也难以稳固。”[6]对文化认同作用的肯定与对文化认同危机的担心使人们强烈要求重新构建本族的文化认同。但是,有两种不良后果应当引起我们警惕:强制同化和强制反同化。
第一,强制同化。在应对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的压力时,为了维护本族的传统文化,重新构建统一的文化认同,往往出现要求各民族保持文化上的一致,或者违背各民族成员的意愿,把其中一个民族的文化作为所有民族文化的“代表”,而忽视各民族文化多样性的现象。在中国,这往往表现为狭隘自大的大汉族主义。韩震认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族群的认同不能超越或凌驾于国家认同之上,国家的文化认同必须大于族群的文化认同。”[7]那么,什么是国家的文化认同呢?有的学者认为:“……在一个民族国家内部,所有各民族的成员对于这个国家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持一种认同的态度。有了这种认同态度,这个国家就能够和谐发展……统观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发展历史,能够承担这个‘主体文化’使命的,只能是儒家文化。”[8]当这种认为汉族文化更先进,国家的文化应该由汉族文化来主导的观念得到政府的认可时,政府就可能采取强制性的手段,对内部各族人民的本族文化认同进行压制,以求得文化认同的统一,这实质上是一种文化霸权主义。强制同化不会形成统一的文化认同,相反,只能引起国家内部各族人民的冲突;对于少数民族本身来说,强制同化也使民族内部的文化认异者等成为弱势群体,受到压迫,从而导致少数民族内部的冲突和分裂。即使在提倡多元文化主义的西方,强制同化的观念依然存在。
第二,强制反同化。为了保持文化的多样性,维护本族文化的纯洁性,一些人往往以多元文化主义的名义强调文化之间的差异,结果却造成不同文化群体间的分界甚至隔离。“文化认同就意味着独特的价值理念和态度。而全盘接受就是放弃自己的认同,去认同别人。但这对于一个民族就像对于一个人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以为放弃认同就能与“主流文明” (即西方文明)接轨,结果只能是认同危机和虚无主义。”[9]多元文化主义实质上强调的是不同文化和民族群体一律平等,反对主流群体的压迫弱势群体、无视甚至剥夺少数群体认同本族文化的权利。要求文化群体成员只能认同本族的文化,实行文化隔离政策,禁止文化甚至血统和种族的融合,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新型种族主义。历史上,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就是以各民族的言语、传统文化与习俗皆有所不同,让各民族各自发展的名义来实行种族隔离的。在人口流动率很低的古代,“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种文化都得到了较好的保存。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今天,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不可能再把自己封闭起来,像清朝那样为了维护满族文化的纯洁性而在其统治的大部分时间里禁止汉人移民东北和蒙藏。首先,强制反同化使得那些文化认异者和多元文化认同者同时受到两种或多种文化群体的排斥,只能处于社会的边缘。其次,强制反同化不利于某些落后的、违背公民合法权利的文化习俗的改革。例如,印尼和非洲等地方的一些民族至今还对少女实施割礼,女性的身心健康遭受了极大地摧残,这种割礼文化显然是侵犯人权的。最后,强制反同化只会固化少数民族的弱势地位,不利于各族成员的生存和发展。针对中国鄂伦春族传统狩猎文化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情况,费孝通曾经提出“要文化还是要人”的问题。费孝通认为:“文化是为了人才存在的,有人才有文化,文化是谋生之道,做人之道。少数民族也一样要靠自己的努力来发展,自身的文化不够用就引进。”[10]而且,这种强制反同化并没有得到少数民族的认同。“在美国政府划定的以保留原住民文化的保留区,很多原住民学生都放弃了以保留原住民文化为主的保留区学校,而选择在主流文化学校就读,接受主流文化教育。”[11]
强制同化与强制反同化这表面完全相反的现象,其实质是一样的,即忽视了个体的文化认同选择权,以集体利益的名义剥夺个体的自由,导致政府在构建文化认同方面不作为或者乱作为。少数民族一旦失去了文化认同选择权,无论是对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还是对个体和群体的发展都是不利的。更为重要的是,少数民族的文化选择权受到侵犯,其国家认同感就会削弱甚至丧失。钱雪梅认为,“早在现代民族国家诞生,现代国际关系体系建立之前,人类社会就已经形成了各种形式的认同,其中文化认同是共同体最稳固而长久的黏合剂。”[12]李伟等也提出,“文化认同是维护国家安全统一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是维护国家安全统一最深厚的战略资源,是政治、经济、军事等力量无法替代的‘软实力’。”[13]但实际上,一个国家的成员的文化认同不一定促进国家认同,而没有文化认同也不一定对国家认同造成威胁。历史上中国各民族对中华文化保持了较高的认同感,但是当各民族的政治认同感降低或者丧失时,国家政权就面临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往往造成朝代更迭和社会动荡。而在中国香港、澳门等地,一些中国人完全只认同西方文化,他们的思想、观念是西化的,但是他们仍然热爱着中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长期以来,人们在构建国家认同的问题上过于看重文化认同的作用,而忽视了影响少数民族国家认同感的更为重要的原因,即少数民族的经济和政治等方面的利益。国家认同危机与其说是由文化认同危机引起的,不如说是由少数民族的经济和政治等方面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而引起的,试图仅仅强调文化认同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国家认同问题,反而容易侵犯了各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
三、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选择权:何以能?
保护民族文化的多样性,避免强制同化和强制反同化,构建民族的文化认同以及国家认同,都必须以尊重和保护少数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为前提。“正如我们不承认任何一种文化优越于其它文化一样,我们也不能承认‘纯净的’文化优越于‘混杂’的文化,以及在任何文化内部也不能承认任何强制性的‘纯洁运动’为合理。”[14]文化认同是多元的、动态的,政府制定文化政策不仅仅为了“保护传统文化”,而是要尊重和保护少数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选择权,提倡沟通与开放,使各种文化在互相交流学习中传承和发展,提高个人及群体的生存适应能力。只要个人所认同的文化没有直接伤害其他人的实际利益,各民族和国家就不能把某种文化认同强加于他。每个民族的成员都有认同或者认异任何一种他所喜欢的文化,他既可以认同一种文化,也可以同时认同多种文化,而且能够随着时空的改变而重新做出新的文化认同选择。在保护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选择权上,政府不作为或者乱作为都是不可取的,必须尊重少数民族的意愿,积极回应少数民族的文化需求。以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推广为例,尽管我国政府为壮、布依、彝、苗等11个少数民族创制了15种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拼音文字。但是在新的知识爆炸性地增长,互联网应用空前繁荣的时代,这些文字的实际用途越来越低。如广西壮族自治区除了法定单位名称的牌匾和印章,某些政府会议、文件及法律、法规使用壮文之外,在其他领域使用非常少。这些少数民族即使学好了这些文字,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也几乎没有使用的机会,也就得不到少数民族的认同。但是,在少数民族人口规模较大,自身语言文字历史悠久、应用性较强的地方如西藏、新疆,推行民族语言文字符合这些少数民族的意愿和利益,政府必须积极作出回应,满足这些少数民族成员的需求。最后,各民族和国家应该克服对文化认同危机的莫名恐惧。那些已经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有悖于人权理念的文化,应该坚决抛弃;而优秀的传统文化必定能够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不断学习、吸收新的因素,在创新中传承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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