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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从“时间”开始——论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时间意识

2013-08-15张笛声

天中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时间张爱玲恐惧

张笛声

(西安外事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生存论认为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自身的关系构成了人存在的三个最基本的生存维度。其中人与自身的关系即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系,是人生存的时间维度。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1]5可以说,时间是人类生存的一个特殊形式。在人生存的时间维度里,人具有“过去性”“现在性”和“未来性”,并且“在时间中表征了自己的存在与自由”[2]249。在人生存的时间维度中,人的存在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肉体的存在)。相对于时间的无限性,人的肉体存在(生命存在)是短暂的、有限的,这不禁让人对时间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柯林伍德认为,艺术家企图做的就是表现某一特定的情绪。张爱玲以女性敏锐的直觉捕捉到“末世”里的人们对时间超常的恐惧和在时间面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迷茫与无助。她悲观地发现,在时间的维度里,“每个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3]257。这种对时间的恐惧和对生命本身的关注使张爱玲的小说文本呈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

张爱玲小说中流露出的对时间的恐惧情绪,是因为她有一种“惘惘思想”。张爱玲从小就对时间有特殊的感受,“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3]103。在这段描述中,那种被时间无情抛弃的焦虑简直呼之欲出,这该是张爱玲对时间产生恐惧的较早记忆。时间的无情,可以在一瞬间将人远远地抛下,让任何繁华与热闹变成昨日烟云,唯有当时的恐惧遗留在记忆深处。在张爱玲被父亲“幽禁”的时期,漫长的时间代表了对无尽情感折磨的恐惧。“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多年”,“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3]10时间成了寂寞无奈的代名词、谋杀亲情的刽子手,时间越长,亲情也就给稀释得越淡薄。正是出于对时间漫长的恐惧,张爱玲才有急迫的超越时间的愿望:“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3]161,“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3]135在时间面前,无数不确定因素挤压着人,催促着人,时间留给人的安全感太少,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时间有时还意味着荒凉与恐怖:“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3]174

在张爱玲充满“人生味”的传奇小说世界里,不难看出她对那些虽经历时间磨砺与人生沧桑却仍具有顽强生命力,如“野火花”般娇艳的女人反讽背后的同情,这些女人,成为张爱玲小说世界里亮丽的风景,悲凉地宣告生命暂时战胜时间的属于女性的可怜的欢乐。时间对女人而言,带有别样的意义,女人往往从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开始体验到时间的无情,进而恐惧时光的流逝。《倾城之恋》中,经历亲情打击与伤害后的白流苏凄楚无助,但通过镜子看到自己虽经时间风雨依然俏丽的容貌,顿时信心百倍:“还好,她还不怎么老。”[4]54年青俏丽的容貌是她再次冲入人生战场拼杀的资本,是她扭转自己命运唯一的筹码。相比宝络少女式的无知幼稚,时间给流苏增添的是成熟女性的魅力与智慧。但是,白流苏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着对时间的恐惧:“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4]54况且,流苏清楚地意识到,“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4]76。时间流逝的威胁无时不在提醒着流苏,更激发了她强烈的自我拯救意识,让她展现出了女性在特定时刻特有的、顽强的生命力与抗争意识,她像赌徒一般向这惘惘的威胁发动了进攻。张爱玲说:“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3]244流苏正是用自己生命时间里的“值钱地段”在“倾城”时刻换回了“一口苦饭”。

但,张爱玲在小说里展示最多的,仍然是女人对青春一去不返、容颜衰老的恐惧。写于1950年的《相见欢》历来被研究者认为是“同性恋”的主题文本,“伍太太与荀太太是表姊妹,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同性恋情愫……”[5]234笔者认为除此之外,这篇小说还蕴含着另一个主题,即对时间的恐惧,具体表现为女性对容颜老去的无可奈何。作品通过伍太太的眼睛,见证了荀太太“美人迟暮”的悲哀。在文本中,“过去”与“现实”两条线交叉进行,将荀太太置于回忆与现实之间进行了对比,突出了美人迟暮的悲哀:荀太太年轻时“美人削肩”,现在却是“肌肉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原来油黑的秀发,现在已经看见白发;眼睛从前亮,还有调皮的神气,“现在整个一个人都呆了”。这些时间留下的痕迹都让伍太太与荀太太两姐妹唏嘘。作品中两姐妹的思绪游走于现在与过去,她们对时间的恐惧尽显其中。在《金锁记》里,张爱玲以七巧年轻时的丰满对比她衰老的身躯:“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4]124在以爱惜的目光审视自己身体的同时,七巧更加害怕衰老的到来,这也寓含着她对时间无情的恐惧。

此外,在张爱玲的小说文本中,对时间的恐惧还表现在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虚无的恐惧,这两种恐惧意识化为具体的意象,存在于小说文本世界中。现代“符号论”代表人物之一的苏珊.朗格认为“意象真正的功能是:它作为抽象之物,可作为象征,即思想的荷载物”[6]51。韦勒克也认为,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写”存在,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张爱玲文本中有关时间的意象设置具有隐喻、象征意味,尤其表现在“旧家庭”意象的设置上。

作为时间维度中的“过去”,在本质上是由历史与传统构成的。在张爱玲小说文本中,“过去”是以人物的“旧式家庭背景”意象出现的,这一方面包含着张爱玲对自己家族“古老记忆”的恐惧体验,也包含着对时间的恐惧情绪。张爱玲笔下的历史笼统地代表着公众的回忆:“中国人向来喜欢引经据典。美丽的、精辟的断句,两千年前的老笑话,混在日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强了力量……”“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着活跃的演出[3]22。正是这种掩藏在日常生活中细密的历史与传统,成为小说人物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的精神牢笼。

《多少恨》中那个“较小的悲剧人物”虞家茵,有一个旧式的、浪子式的爹,他的存在让家茵无法与过去的“个人历史”断绝关系,他是来自“过去”的“鬼”,将现实生活中家茵的幸福像镜子一样完全打碎。“父亲”在这里成为一个“象征”,象征着古老的记忆,他身上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家茵无法在生活中逃离父亲的控制,也就象征着她无法摆脱过去记忆的恐怖。和家茵有着同样情感的宗豫,因为孩子无法和旧式的妻子离婚,只能停留在自己的“过去”里。正是家茵和宗豫与自己的个人历史(过去)无法分离的痛苦,让他们意识到被时间禁闭的痛苦。“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整个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4]309。

《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其说是在讲一个“穷丫头”如何受物质腐蚀而走向堕落的故事,不如说是在讲特定生活环境中一个女性如何向自己的“过去”复仇的故事。梁太太原来是一个旧式家庭的小姐,兄弟们给她找下了人家,但是她尊重自己的意愿嫁入梁家做“小”,因此被旧家族离弃。不管她嫁入梁家的动机如何,这件事都给她的心理造成了重大的伤害:“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4]9表面凌厉无情的言词背后,掩饰着自己对“过去”的眷恋与恐惧心情。她现在的处境其实也是她的“旧家族”造成的,如果“过去”和“旧家族”对她不重要,那她完全没有必要对此念念不忘。但她无法回到那个“过去”,剩下的唯有因恐惧而生成的恨,所以她想尽办法利用薇龙向自己的“过去”复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对于张爱玲及其文本世界中的人物,“过去”的记忆是他们无法逃脱的苦难宿命,“旧家庭”给他们的创伤,造成了他们对“记忆”的恐惧,这种恐惧绵绵密密地织入他们生命过程的每一个时期。另外,这种恐惧情绪也延伸到小说人物对未来的态度,表现为人物的虚无情绪。对于人而言,未来本来意味着希望,对未来的遐想与憧憬,会激发人不断进取的力量,但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人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只是空虚地生存着,对不可预测的未来,他们唯有恐惧与不安。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未来是那些湾仔街上的“流莺”;《倾城之恋》中流苏的未来是一间间绝对寂静得令她发疯的空房,是“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4]84的虚空与怅惘;而《金锁记》中长安的未来,便是重复七巧的故事;《连环套》中霓喜的未来是看到自己的女儿重复自己的故事。无论是谁,张爱玲都没给她安排一个充满阳光的未来,相反,未来却是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洞”,吸进了希望,永无光明。

卡西尔说:“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像或摹本。它与其说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仅仅收集我们以往经验的零碎材料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真正地回忆亦重新组合它们,必须把它们加以组织和综合,并将它们汇总到思想的一个焦点之中。”[7]80张爱玲在文本中表现的人对时间的恐惧之情是张爱玲对人生存本真状态的揭示和对人生存命运的关注,其主要目的在于让人们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处境,从而召唤着人类进行“自我救赎”和“自我设计”的可能性。在她的小说文本中,张爱玲将自己的生存记忆“汇总”到这种思想的焦点之中,显示了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独特人文精神。

[1][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六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

[2]魏义霞.生存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3]张爱玲文集:四[M].金宏达,于青,编.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4]张爱玲文集:二[M].金宏达,于青,编.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5]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

[6][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7][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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