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献异称现象研究——以服饰词为例
2013-08-15叶娇
叶 娇
(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异称又叫同物异名、同实异名等,指的是同一个事物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名称,或者说同一个事物具有多种不同的语音形式,它是汉语中既特殊又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通常情况下,异称的出现并不会引起交流理解的障碍,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表达的色彩,丰富汉语的词汇。然而,从识读古籍的角度来说,由于古今语言的巨大差异,异称不免造成人们思想交流的困难,增加辨名释义的难度,成为阅读理解古书的重大障碍。因此,从古至今,对异称的考释就构成了训诂注释的重要内容。自秦汉的《尔雅》、《方言》,再到明清的《本草纲目》、《农政全书》、《植物名实图考》、《事物异名录》、《称谓录》,以及当代编纂的《同义词词林》、《古辞辨》、《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中国博物别名大辞典》等等,都对事物的异称有不同程度的收录与解释。关于传世典籍异称现象的研究,已有较多的著作问世。相比之下,写本文献中的异称整理与研究却显得较为薄弱,就目前所见,仅有《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敦煌文献语言词典》等书中偶有涉及。而写本文献较之传世文献而言,显然更具原始性、同时性,更能真实有效地展现某一时代下的异称现象。
卷帙浩繁、数量惊人的敦煌文献,90%以上是宗教文献,其对宗教研究的价值自不待言;即便是仅占其中一小部分的敦煌变文、敦煌歌辞和经济文书,也是研究唐五代时期社会文化、经济历史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但由于其写本文献的特征,却不便利用,除了俗讹满纸的文字特征外,大量出现的异名别称也是识读的重大障碍。关于敦煌文献的文字校录工作,至目前为止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如《敦煌经部文献合集》、《敦煌变文校注》、《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等;但就异称的研究与整理,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专著和专文加以探讨。有感于此,笔者就敦煌文献中的异称现象发表一些个人见解,抛砖引玉,企请方家指正。同时又因为敦煌文献内容丰赡博大,故仅以其中的服饰词为主要研究对象,以一斑而窥全豹。
一、俗讹满纸是异称滋生的直接诱因
敦煌文献是写本文献,其抄写的年代大多集中在晚唐五代,而这一时期正是我国历史上俗字流行的高峰期,未经专业训练、水平不高的抄手们自然难以免“俗”;保留异称词较多的经济文书、愿文、变文等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文体,更使俗字有了很好的滋生土壤。这两方面的原因使得敦煌文献中的词汇错讹俗写甚多,异形词大量充斥,迥异于传世典籍的字形单一,这一特点也就成为了敦煌文献异称词大量滋生的直接诱因。
俗讹满纸的文字特征导致了敦煌文献中异形词的大量出现,像“篦子”作“箟子”、“眼睛”作“眼精”、“腰带”作“要带”、“臂韝”作“臂鞲”、“锅子”作“鐹子”之类,不胜枚举。异形词是一个词的不同书写形式,本与异称截然不同;然而这样一种书写随意的风气却直接影响到时人时地的思想,使他们敢于打破常规俗套,大胆地为一物另造一名。既然一物可以这样那样写,那么一物似乎也就可以这样那样称呼了。从这一角度说,俗讹满纸所致的数量巨夥的异形词无疑瓦解了人们的单一思维模式,为异称词的出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敦煌文献中有相当一部分异形词源于同音近音字的临时借用,这类词在形成之初多是书手的偶然失误,在抄写过程中不小心写了个音同或音近的字。但或许是书手潜意识里的选择,他们在选用音同音近字时又多会自觉不自觉地考虑到词义的因素,选择了一个音近义通的常用字,结果用得多了、久了之后,不仅积讹成俗,甚而直接发展为异称词。
【帔子】【披子】【被子】
敦煌文献中常可见到“帔子”一名,既可指男女均可使用的披肩,又可用来指称唐代女子专用的一种飘带式长巾,还可用来指称佛教寺庙中的菩萨、天王、力士所用的长长巾帛。如:
1.高留奴:生粟并(饼)油柴,半幅黄画帔子,通计二丈四尺。(斯2472号背《辛巳年(981)十月廿八日荣指挥葬巷社纳赠历》)
2.娘子黄画帔子一条……青晕罗帔子壹。(斯6050号《年代未详(公元十世纪)常住什物点检历》)
3.王文诠生绢壹疋,白绵绫壹疋,紫绣故帔子五尺,官布两疋。(伯2680号背《便物历》)
然敦煌文献中又常可见到“披子”一名,所指与“帔子”完全相同。如伯2583号《申年比丘尼修德等施舍疏》:“红蕴披子一,施入合城大众。”伯3250号《沙州僧绢绸等历》:“令狐寺主黄罗披子玖尺,又二色绫壹丈。”伯2706号《年代不明某寺常住什物交割点检历》:“故红罗披子壹条。”这是因为“帔子”作为服饰之一种,穿着时与“披”的动作密不可分,故书手抄写时就想当然地写作了音义皆近的“披”。至后世,“帔子”一称虽然保留,但反以“披”为常,更发展为“披帛”一词,专门用以指称唐代女子身上的装饰性帛巾了。
“帔”、“披”、“被”三字同源,音同义通,故“帔子”在敦煌文书中又往往写作“被子”。如伯4975号《辛未年三月八日沈家纳赠历》:“黄画被子七尺,白绵绫一丈。”伯2567号《癸酉年(793)二月沙州莲台寺诸家散施历状》:“紫绢衫子一,晕绢被子一。”这些例中的“被子”,或长至七尺,或与裙衫等成对使用,绝不可能是“棉被”之义,实即“帔子”之音变异写。“被”同“帔”,传世文献有用例。《左传·昭公十二年》:“雨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陆德明释文:“被,普义反。”杨伯峻注:“被当读为帔。”
“帔子”、“披子”、“被子”本即一词之异写,“帔”、“披”、“被”,三字音形皆近,书手混淆之故。然由于三字意义相通,读音又在后世发生了变化,故后人多认为是命名角度差异所致的异称。我们如若不晓敦煌文献俗讹满纸的文字特征,恐也难以知其得名之由。
俗写通行加上方音的变化有时也会诱发异称的出现。敦煌地处我国西北,方音与中原有较大差异,因此不少中原的称呼在敦煌文献中便会以另一种崭新的样式出现。如军士所戴的头盔,中原习用“兜鍪”一称,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一《大方广佛华严经》第六卷音义:“《广雅》:‘胄,兜鍪也。’中国行此音;亦言鞮鍪,江南行此音。鞮音低;鍪,莫侯反。”则“兜鍪”为当时中原习用称呼,“鞮鍪”是江南一带读音。敦煌变文中有沿用中原读音“兜鍪”的,如《敦煌变文校注·叶净能诗》:“忽有一将军,身穿金甲,上兜鍪。”但常见的却是音变作“头牟”、“头毛”,因西北方音“牟”、“鍪”同音,“毛”、“牟”音近。《敦煌变文校注·韩擒虎话本》:“忽然十字地烈(裂),涌出一人:身披黄金鏁甲,顶戴凤翅头毛。”伯3391号《杂集时用要字》:“头牟,覆膊,臂钩。”《敦煌变文校注·捉季布传文》:“忆昔挥鞭骂阵日,头牟鏁甲气如云。”“兜鍪”、“头牟”、“头毛”三词,虽从产生来看似乎也只是异形词,但按照中原语音,三者读音相距甚远,且书手以字面易晓的“头”替换音义难懂的“兜”,也更多地考虑到了此物着之于头的特点,所以,我们也不妨视其为异称词。
二、语素替换是异称形成的重要方式
王力先生在谈到古汉语中的同义复词时,曾说:“汉语大部分的双音词都是经过同义词临时组合的阶段的。”[1]实际上不仅同义复词的组合如此,在任何双音词的产生过程中,相似的语素都可替换,这一现象我们不妨称为“语素替换”,[2]即双音词中的一些构词语素,往往可以用同义的语素去替换,组合成新的复合词。敦煌文献服饰名中大量的同物异名即属此类,可以说是词汇双音化进程中语素自由选择时期的真实反映。
【抱肚】【裹肚】
1.牛怀壁:鞋柒。皮鞋二,汗衫一,抱肚一,当鞋三量。(伯3274号背《唐天宝年代豆卢军防人衣服点检历》)
2.今寄红锦一角子,是团锦,与阿姊充信。素紫罗裹肚一条,亦与阿姊。(安徽博物馆藏敦煌卷子《二娘子家书》)
按:“抱肚”、“裹肚”从其词汇构成看,“抱”、“裹”同义,是语素替换形成的异称词。传世典籍中“抱肚”又音变作“袍肚”、“包肚”,指的是男子包裹在腰肚间的一种服饰。[3]这一服饰与现代通常理解的“兜肚/肚兜”并不相同,在当时还是一种外用服饰。通常以纳帛、彩锦为之,制为阔幅,四角圆裁,考究者施以彩绣,周围镶有边饰。“使用时穿在袍衫之外,由身后绕至身前,用革带、勒帛等系束。初施于武士,后文武通用,官吏所用者通常由朝廷颁赐,颜色、纹样有专门规定。”[4]敦煌文献斯610号《杂集时用要字》中把“陌复(腹)”、“袜乳”、“抱肚”三名分列,也明确说明“抱肚”与“陌复(腹)”(即今之肚兜)、“袜乳”有别。
传世典籍中“抱肚”、“裹肚”也是交错杂出,但都见于宋以后文献。如《宋史·舆服志五》:“应给锦袍者,皆五事:公服、锦宽袍、绫汗衫、袴、勒帛。丞郎、给舍、大卿监以上不给锦袍者,加以黄绫绣抱肚。”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二“赐公服”条:“升朝官以上赐公服衬衫,大夫以上加袴,从官又加黄绣裹肚,执政又加红绣裹肚三襜。”但从上揭敦煌文例,我们可以发现“抱肚”(“裹肚”)之制唐时已见。刘永华《中国古代军戎服饰》中提到:“唐代后期出现了一种后来称作‘抱肚’的戎服附件,抱肚成半圆形围于腰间,初期一般都束于铠甲之外,其作用可能是为了防止腰间佩挂的武器与铁甲因碰击、磨擦而相互损坏,或发出响声影响军事行动。后来在戎服外也束抱肚,成为戎服的一种装饰,至元、明时仍使用,颇为时尚。”[5]这段话从出土实物出发,证明了唐末时抱肚确已出现,且是戎服,与敦煌文献的记载不谋而合。
【幞头(襆头、襥头)】【缚头】【缠头】
1.襆頭。巾子。帽子。吴鬃。髻子。(斯610号《杂集时用要字·冠帻部》)
2.幞头。帽子。衫袴。靴鞋。(伯3391号《杂集时用要字》)
3.复袴一,鞋靺襥头各一。(北9962号《分付冬衣簿》)
按:“襆”、“襥”同“幞”。《集韵·烛韵》逢玉切:“幞,帕也。或从衣。”《正字通·衣部》:“襥,同襆。”“襆头”、“襥头”即“幞头”,是我们极为熟悉的唐代男子首服。它在东汉辐巾的基础上演变而成,唐时贵贱通用,风行一时,有软裹和硬裹两种形式。“软裹幞头”与一般的头巾相似,它的最大特点就是用一块四方形的缣帛,由前襥后,包住发髻,于脑后缚结,垂下二脚。“硬裹幞头”则可如帽子般直接穿戴,无须系裹,是在软裹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敦煌文书中亦见,如伯3723号《记室备要》:“送衣段、毛袄段,送幞头。”
敦煌文书中“幞头”又作“缚头”。因“幞”是“以帛幞发”,“缚”有“系缚”义(《广韵·药韵》“缚,系也”),二者义同,故可语素同义替换。“缚头”传世典籍未载,但出土文献常见其名。如敦煌文书伯2567号背《癸酉年(793)二月莲台寺诸家散施历状》有“罗缚头二顶”;江西南昌东吴高荣墓木牍有“绣发囊二枚。青发囊两枚。故青緅头八枚。故缚头五枚”。从与“缚头”所结合的量词“顶”、“枚”来看,“缚头”即是硬裹幞头一类。
敦煌文献中又有“缠头”一词,意义相同。伯2567号背《癸酉年(793)二月沙州莲台寺诸家散施历状》:“朝霞锦缠头一,红绢衫子偏衫一,帛绫半臂一碧绫兰。”“缠头”原本是一个动宾短语,义为“以……缠裹头部”。例如唐许嵩《建康实录》卷一五“废帝郁林王”:“废帝在寿昌殿,闻外变,走向爱姬徐氏户,拔剑自刺,不中,以帛绵缠头,舆接出。”但上举敦煌文献中之“缠头”,前有缠头的布料“朝霞锦”,后有数词“一”,当已词汇化为一个名词,指的是“帽子”。这在后世典籍中亦见。《宋史·大食国传》:“母令臣远来寻访,昉至广州见之,具言前岁蒙皇帝圣恩降敕书,赐以法锦袍、紫绫缠头、间涂金银凤瓶一对、绫绢二十疋。”“缠头”的名词义,除了词汇化的因素,还有语素替换的结果。“缠”与“缚”、“幞”诸词皆有系缚义,当它们作为构词语素时,就极有可能发生互相替代的现象,既然有“幞头”,那也就有可能有“缚头”、“缠头”。只不过后世“缚头”、“缠头”二名使用甚罕,以致今人多不察。
同义语素替换产生异称的,在敦煌文献服饰名中极为多见,像“靴縚·靴带”,“罗衣·罗服·罗裳”等。另如:“毡履”,又作“毡鞋”;“绣履”,又作“绣鞋”。“履”为上古常用词,“鞋”为魏晋以来的新生词,在构成双音词的过程中,新旧语素替换组合而成新词。对于这种新旧语素的替换,虽然“是词汇历时演变的一种通常形式”,[2]但却统一在共时层面之下。实际上,有相当多的此类双音词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和谐共存的,这或许仅是语言的袭古性使然,并不明确反映历时的变化。
三、方言俗语是异称频见的主要体现
敦煌地处我国西北边隅,当地语言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同一事物的指称也就难免与中原有所差异,此正如刘师培所言:“同一名义而四方之称之各殊。”[6]如:
【装袴】【绵袴】
1.紫绵绫旋襕袄子壹领,细牒装袴壹腰,皂皮鞋壹两并细牒袜。(伯3260号《归义军节度留后使曹元德状》)
2.冬长袖壹,小袄子充,白絁,印。绵袴壹,印,絁。幞头鞋袜各壹。(斯964号《唐天宝九载十载(750-751)兵士衣服支给簿》
按:上揭文例中的“装袴”、“绵袴”实为一物,都是指絮有丝绵的裤子。“装袴”是西北方言词,“绵袴”是中原用语。衣服表、里之间絮有“绵”,故名之“装”。这时的“装”读去声,音“侧亮切”(《广韵·阳韵》侧羊切:“装,装束,又侧亮切。”),与“壮”同。“装”的去声读音非常罕见,所以文化水平不高的抄手有时就直接书作读音相同的“壮”字,如伯3410号《沙州僧崇恩析产遗嘱》:“崇恩亡后衣服:白绫韈壹量,浴衣一,长绢裈壹,赤黄绵壮袴壹腰,京褐夹长袖壹,独织紫绫壮袄子壹领。”
有学者通过对现代西北地区方言的考察发现,现在陕北方言仍把棉袄、棉裤称为壮袄、壮裤,把衣服、被褥中的棉絮通称为“装的”;从而断定,“装”在当时就是西北方言词。[7]106诚确。《汉语方言大词典》“壮”下第八义列出:“〈动〉塞,絮(枕头、被褥等)。……兰银官话。”[8]并列有“壮袄”、“壮裤”诸词条,可证。
敦煌文书中不论是占主流的佛典,还是存在于民间的契约、借条、书仪、书信、帐簿、课本、转帖等,它的受众和使用者往往是平民,这也就造成了文献用语俚俗的特色,不少异称词的形式之一即为俚俗词。如:
【皮裘】【求子】
1.鹤子皮裘壹领,紫绫缦。故王皮裘壹领,红紬缦。(伯3410号《年代未详(840?)沙州僧崇恩析产遗嘱》)
2.绣红求子壹并珠子壹索子,锦求子壹,小红绫带壹双。(伯2706号《年代不明某寺常住什物交割点检历》)
按:“求子”即“皮裘”,指毛皮做的衣服;称“裘”为“裘子”,盖当时词汇双音化的反映,说明了唐五代时期口语词汇双音化的强劲势头。“求”,古“裘”字。《说文解字·裘部》:“求,古文裘。”段玉裁注:“此本古文裘字,后加衣为裘,而求专为干请之用。”“求子”之称,传世文献罕见,仅宋代一例,亦出现于口语性较强的诗体中,即杨万里《春寒》诗:“待君减尽衣裘子,夜色春光特地回。”
敦煌文献中的“子”尾词数量远远超出了之前的任何一种文献。除了“求子”外,服饰名物中还有钗子、钏子、錍子、媚子、钿子、刾珠子、额子、掠子、披子、暖子、子、髻子、冠子、靥子等等,不胜枚举。学界一般认为,“~子”尾产生后,能得以迅速发展的原因之一是适应了汉语词汇双音节化的需求,这一看法应该说是中肯的。但同时也有学者发现,“~子”尾还有别的一些现象,比如唐宋以后禅宗典籍的“‘子’作为后缀已不再主要是为了双音化的需要,许多本来双音节或其它多音节词后亦缀以‘子’”,“这只能说代表了那个时代的语言习惯,说明当时‘子’的灵活性和丰富性”。[9]其实,这一现象不只存在于禅宗典籍里,在敦煌文献中就已经有了端倪。[7]103如“义子”、“汗衫子”等称名,“义”、“汗衫”本都已是一个双音词,但可能完全是平民用语习惯的原因,后面再加上了一个“子”尾。
方言俗语产生的异称,在敦煌文献服饰词中还有很多,如“花钿”又称“花子”,“汗衫”又叫“汗衫子”,“义髻”又名“义子”等,这些词真实地记录了当时民众活生生的口语,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四、角度差异是异称获得的又一途径
事物的性质特征是人们给事物命名时的主要根据。客观事物的性质特征是复杂多样的,被人们感受到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再加上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事物观察的角度也多有差异,产生的指称也就不同,因此必然也会产生异称。
【汗衫】【儭汗】
1.汗衫一礼,若忙时抛工半日,勒物贰斗。(伯5008号《戊子年(928或988)梁户史汜三雇工契》)
2.儭汗、衫袴、抱肚、半臂。(斯 610号《杂集时用要字·衣服部弟二》)
按:“汗衫”指吸汗的贴身内衣。汗衫之制古已有之,唐前称“泽(襗)”、“鄙袒”、“羞袒”、“中单”、“中衣”、“汗衣”、“厕牏”等,皆取近身吸汗、着于内、羞于外露之义。
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认为,“汗衫”之名起于汉代。然排查传世文献,“汗衫”一词除晋束晳《近游赋》“设系襦以御冬,胁汗衫以当热”外,唐以前未见其它例证。《汉书·石奋传》“取亲中帬厕牏”下唐颜师古注曰:“厕牏者,近身之小衫,若今汗衫也。”这表明,“汗衫”之名可能唐代才开始通行,是唐时通语。确实,汗衫在唐代已十分普遍,或穿在里面或夏天单穿。《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四“唐代宗大历三年四月”条,记唐代宗宠信李泌,“为之作书院于蓬莱殿侧,上时衣汗衫,蹑屦过之”。由于汗衫单穿时多在热天,因此汗衫的料子要好、要薄。一般官衣中的汗衫多是丝织品,像传世作品中的“白吴绫汗衫”、“绢汗衫”、“天净纱汗衫”;兵士、老百姓的汗衫却是赀布或纻布之类,如上举第1例,有着明显的阶级区别。
“汗衫”因贴身穿着,所以又称“儭汗”、“着体之衣”。“儭”盖即“衬”(繁体为“襯”)的换旁俗字。《广韵·震韵》初觐切:“襯,近身衣。”不同的称名反映出人们命名角度的差异。名曰“汗衫”,是因此衫之用主要在于吸附汗泽;称作“儭汗”、“着体”,则因此衫与肌肤最近,贴身穿着。
【袈裟】【方裙】【宝衣】【忍服】【百纳(衣)】【法服】【福田衣】【田衣】【纳袍】
1.袈裟倒拽方裙破,锡杖梯(横)抛帽子偏。(《敦煌变文校注·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二)》))
2.称体宝衣三事。葬身锡杖一枚。(俄藏列1456号王梵志诗《回波乐·断惑》
3.希添忍服,望济寒衣。(伯4980号《秋吟一本(二)》)
4.个个能装百纳衣,师兄收取天宫女。(《敦煌变文校注·降魔变文》)
5.身披坏色袈裟……他来还着福田衣……但得如来与剃发,身被法服好因缘。(《敦煌变文校注·难陀出家缘起》)
6.清高节操伏王侯,三事田衣信脚游。(《敦煌变文校注·双恩记》)
7.罗汉……身挂纳袍云片片,手揺金锡响玲玲。(《敦煌变文校注·双恩记》)
按:诸称皆指僧衣,一物而异名。“袈裟”原作“毠”,是梵语的直接音译。考虑到汉字的表意特征,晋人葛洪遂把二字的偏旁改从衣,以更好地帮助人们了解词义。但这一称名还是与本土语言有格格不入之感。如何用汉语的习惯来称呼和描述这一佛教服饰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原有的中土服饰中寻找式样相类或功能相近之物,以便国人接受。但由于命名者各自观察角度的不同,大量的异称词便随之产生。“百纳(衣)”、“纳袍”、“田衣”、“方裙”便是由僧衣的形制而得名。“衲”有缝缀之义。按佛教制度,袈裟用五、七、九等布条联缀而成,故称“百衲衣”;因先割截成片,而后缝缀,有如田相,故又称“田衣”;僧徒所服之袈裟,平摊成方形,故又称“方袍”、“方服”或“方裙”。[10]“忍服”、“忍衣”、“忍辱衣”、“忍辱铠”则是功德称,由僧人的品质联想而及。因凡人遁入佛门后多变得谦让柔和,人们就认为是僧衣能令人忍辱柔和。称作“法服”,表明此衣是依法而作,僧尼着此衣则不得违背戒律、佛法。“福田衣”表达了人们对佛教教义的尊重与希望,认为供养僧众能获大功德。除了这些异称外,敦煌文献中还有“金襕袈裟”、“坏色袈裟”(此二词是音意兼译词)、“三衣”、“妙服”、“洁衣”、“净衣”等,皆指僧衣,同样体现了人们各异的命名心态。
敦煌文献中众多的异称不仅反映出共时层面下异名别称的丰富来源,向我们展示出唐五代丰富、精细的语言使用现状,而且还使我们得以一窥唐五代时期敦煌一地辉煌灿烂的宗教文化。
敦煌文献(指非佛经文献)中异称数量最多的莫过于僧徒的装扮了,主要包括僧衣和僧帽两类。僧衣异称的丰富上已举列,无须赘言。类似的,敦煌壁画中常可见到的菩萨及诸天圣众的首服,也是称名繁多的。这种首服形式各异、种类丰富,并非中土之物。因为它首先要让人具体可感,于是名之曰“头冠”,盖借用中土固有的冠,并取其着之于头之义,是一个通俗化的称呼。如伯2588号背《造弥勒大像发愿文》:“其头冠、胸衣及裳乃并金银间彩,七宝妆成。”伯3432号《龙兴寺卿赵石老脚下依蕃籍所附佛像供养具并经目录等数点检历》:“佛衣及头冠数如后:佛头冠铜渡金柒,宝钿并绢带壹,又头冠壹,锦绣驞带陆,长两箭肆指,阔叁寸。”但这一称名显然不够生动形象,故在敦煌文献中又出现了一系列更为具象可感的称名,如“宝冠”、“七宝簪冠”、“金冠”、“天冠”、“星冠”等。因菩萨之头冠往往由金、银、琉璃、车磲、玛瑙、珍珠、玫瑰等七种宝物装饰而成,故称“宝冠”、“七宝簪冠”;“宝冠”多以黄金为饰,故又可称“金冠”;因“头冠”精微殊妙,非世人所有,所以夸称为“天冠”;因“头冠”光亮夺目,如群星之闪耀,故又喻称为“星冠”。
僧衣、佛徒首服如此多的别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它在反映汉民族对外来词进行改造和同化的同时,更显示出当时当地佛教的高度繁荣与佛教文化的极大兴盛。因此,异称绝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文化现象,是特定时代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折射。它就像“一座容量甚丰的历史博物馆,给后人展现出形形色色的古代社会生活图画。……具有中国文化隐形资料的价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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