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城堡

◎文／嫣吹九月

Chapter 01··女孩和胆小鬼·

伊里丝踩着水洼和焦黄的落叶往前走，待回过神来，身后外祖母家的篱笆墙已经消失在视线外了。

“嘿，瞧瞧这是谁呀，又瘦又矮的城里人伊里丝，你不是跟着姑妈在园子里喝茶晒太阳吗，又到处瞎跑什么……”大声嚷嚷的男生和伊里丝差不多年纪，体型又高又壮，红棕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破旧的T 恤和短裤上尽是泥污。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都是这样，淘气起来就无法无天，并且他们中的大部分都缺少点绅士风度。

伊里丝冷眼打量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我懒得和你说话”和“别挡着我的路”的神情，她那做工精致的连衣裙上一尘不染，只有雨靴上黏了几片草叶。

“伊里丝，我跟你说话呢，你……”塞墨勒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伊里丝突然伸出白皙的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的同时眯起眼睛猫起身子。塞墨勒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傻傻地左右看了看——培恩镇的边缘此刻一如既往静悄悄的，更别说这条通往果园的人迹罕至的小路。

“你难道没有听到吗？”伊里丝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停顿了一会儿，才又慢慢直起了身子，一脸惊讶地看着发愣的塞墨勒。

“听到什么？”

“哭声。很尖利的小孩哭声呀！”

看到塞墨勒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伊里丝抑制不住想要翘起嘴角。她知道塞墨勒在外祖母住的这个镇子上是打架最厉害的男生，不过他胆子好像也是最小的，比女孩子还要小。伊里丝使劲攥了一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笑出来。接着，她故意把声音压低并且拖着长长的尾音：“我还听到他们在喊你名字呢……”

塞墨勒一听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了，甚至在那一瞬间差点拔腿往镇子里跑。

他盯着伊里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认真得就像他刚才真的应该也听到点什么一样。他又急忙转头往四周瞅了瞅，正巧身后传来一阵响声，吓得塞墨勒直哆嗦。

再定睛看去，原来是不知哪来的一条野狗扑倒了一座废弃屋子门口的铁架子。伊里丝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塞墨勒这才觉得自己没面子透了。

“没用的大块头。”伊里丝这时已经扔下他继续往前走了，不远处就是一个三岔路口，指路标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块牌子，分别写着“韦德果园”和“小森林”。

“哎，伊里丝，你居然拿我寻开心！不过你倒是说说，刚才究竟有没有什么该死的哭声啊？喂……”塞墨勒冲过去一把抓住伊里丝的胳膊，虽然仍旧有点被耍后的愤怒，却不知是不是故意装模作样想要扳回一局，表情居然比刚才还要难看凝重。

“喂……喂，伊里丝，你不是想要去小森林那边吧……外祖母不是一再嘱咐过吗，那边可不是小孩子能随便乱逛的地方……”

“你是小孩子，更是胆小鬼塞墨勒，别把我捎上。我可跟你不一样。咦……等等……塞墨勒，你看那边！那里是不是有一双正在发光的……靴子？”

Chapter 02··雨中的小木屋·

这次伊里丝没骗人，塞墨勒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使劲睁开，果然非常清楚地看见，就在小森林方向的路边花丛里，一双银色花纹的靴子正静静闪烁着淡蓝色的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放晴不久的天空居然又开始猛烈地电闪雷鸣起来，不一会儿就“啪嗒啪嗒”地砸下豆子大的雨滴，将二人淋湿了。

“快回去吧！”塞墨勒嘴里喊着，眼睛却仍旧紧盯着那双靴子，好像生怕它会蓄满能量飞过来袭击人一样。

伊里丝双手挡在脑袋上，跺跺脚，反而飞快往小森林那边跑去：“我看到那边有座房子，比果园还要近些……”

塞墨勒可不记得那边还有什么房子！他背着大人偷偷跑到小森林边缘玩的次数也不少，可是从来没见过附近有建筑，心想肯定是伊里丝又在撒谎骗人，正要追过去揭穿她，一抬头却赫然发现不远处多了一座小巧的木屋，伊里丝已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了！

伊里丝用力推开厚重的门，果然是一处荒芜没人住的房子，她刚踏进去，塞墨勒紧跟在后边闪了进来。

“塞墨勒，你可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伊里丝嘟囔了一句，还不忘翻他一个大白眼。

两个人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大半，伊里丝拧着裙角环视了一下周围——略显空旷的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木头制成的，仅有的几件家具看上去更像是十七世纪的老古董，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昏暗的角落里挂满了蜘蛛网。

“好吧，我们只是进来避避雨，要是打扰了哪位，那可真是抱歉了……”伊里丝故意大声对着床铺的方向说道，完了还鞠了个躬，且不忘用眼角瞟着正哆哆嗦嗦往门口蹭的可怜的塞墨勒，她真是越来越喜欢开这位远房表哥的玩笑了，虽然她平时在家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的。

“哦，好吧……”伊里丝看到塞墨勒那高大的身躯几乎要缩成球形，她才耸耸肩膀表示歉意，为了缓解气氛开口道，“我听雨声好像小些了，不如我们推门看……”

塞墨勒正好奇为什么伊里丝推开门就不说话了，回头眼神越过她的肩膀，他惊奇地看到屋子外的狂风暴雨已经完全不见踪影！而令他合不拢嘴的，是外面居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崭新的、陌生的世界！

天色是黄昏，眼前是乱石海滩。

伊里丝猛地关上门再轻轻推开，眼前依旧是黄昏和大海，乱石海滩上一条墨绿色地毯从台阶下延展铺开，尽头处可以隐约看见一座高大的古老城堡。

“我的上帝！这是哪里？我才刚刚吃完早餐，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塞墨勒大呼小叫着，他此时大概觉得小木屋要相对更加安全了，于是赶紧几步蹿到桌子下面去，魁梧的后背差点顶翻了桌上的茶杯。

“太神奇了……”伊里丝兴奋得简直要不顾淑女形象了，一边叫喊一边手舞足蹈地跑出去了，不过仍然因为太激动而掰坏了门把手。

“塞墨勒？哦，当然，你要是想待在这里也不错，屋里那位一定很高兴你留下来陪它的……”

“不！”

于是，伊里丝不得不像养了一只黏人的宠物一样，被塞墨勒紧紧拽着衣角一起往城堡方向走去。

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地方，除了那座像是伏在地上觅食的野兽一样的灰色城堡和围绕着它的宽阔庭院，这个空间里似乎再没有其他建筑了。等到他们走近了，才更加觉得它遮天蔽日简直就像是巨人们的巢穴。

“天哪，伊里丝你快看那边……”

伊里丝顺着塞墨勒伸出的手指看过去，隔着嶙峋的巨石和爬满植物的围栏，城堡一面晦暗的墙壁上映出一只庞然大物的影子，那东西似乎正叼着食物满足且骄傲地昂首踱步，伊里丝和塞墨勒都惊恐地发现，被它咬在嘴里拖来拖去的，正是一个和他们体型相似的人类孩童……

“你听，小孩的哭声……”伊里丝说，这次，她确实没有骗塞墨勒。

Chapter 03··绅士猫爵·

海浪轰鸣，仿佛水底囚禁着因饥饿挣扎了数年的怪兽，尖利的号哭声隐隐夹在浪涛吞噬的巨响声中，这个异世界仿佛正被黑色的恐惧一寸寸地压缩着，乌鸦和海鸥在空中盘旋，城堡边的一棵老树下，锈迹斑斑的秋千正在高高地荡来荡去，可是上面空无一人。

伊里丝似乎也有点慌了，童话里有城堡和王子，当然也有巫婆和怪兽。而塞墨勒从头发到脚趾都忍不住哆嗦起来，他紧紧盯着墙上那个巨大的影子，看着它拖着毫无反应的孩童或者是孩童的身体，慢慢走过转角，一步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踱来……

“噢！”

一只银蓝色的波斯猫步子优雅地从篱笆墙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嘴里叼着一个做工精美逼真的娃娃玩偶，幽蓝的眼睛眨了一眨，打量着他们。

塞墨勒向后重重坐倒在地上，深呼一口气，危险警报应该算是解除了。

“先生小姐们，请原谅我以这副样子来迎接远来之客，你们可以叫我——绅士猫爵。”

塞墨勒又从原地弹起来：“会、会说话的猫咪？！”

“哦，塞墨勒，拜托，别这样大惊小怪的……”伊里丝很不耐烦地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就好像如此奇遇她每天都在经历一样。“好吧，绅士猫爵先生，请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很荣幸能够告诉这位漂亮的小姐，这里正是我的私人领域，人们一般称它为‘哭泣城堡’，当然，你们要是不介意，我很乐意带领你们参观一下……”

“抱歉！”塞墨勒貌似终于在这只彬彬有礼的猫咪面前找到了自己的勇气，此刻他大声打断道，“还是告诉我们该怎样才能回去吧，我可不想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伊里丝伸手捂住了塞墨勒的嘴，冲绅士猫爵呲牙一笑：“我想参观一下，现在就可以。”

海边的傍晚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郊外深山的清晨，只是偌大的城堡和院子还依旧是那副迷雾重重的样子，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绅士猫爵解释说：“其实只是当初建造城堡时不小心在墙缝里关住了一小段风声，听上去就像是有小孩子在哭。不过内心不存在恐惧的人，其实是听不到的哟！”

伊里丝和塞墨勒跟在绅士猫爵后边，一迈进城堡大门便急着东张西望，他们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是被放大了一样，没一会儿，他们便开始互相指着对方被放大数倍的身体合不上下巴地尖叫。

“安静，孩子们，别担心，这并不是真的让你们身体产生变化了，只不过是看上去变大了而已，要知道，我年纪有点大了，最近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城堡里的东西还是放大了看着舒服些。”

“可是，我们刚才在城堡外面看时，只有先生您变大了啊，我是说，城堡院子里其他东西并没有像现在也被放大啊？”伊里丝这么一说，塞墨勒在一旁也跟着点头，“足足有半堵墙那种高度呢！”

“我想那大概是被光线投影上去的吧。”绅士猫爵从端着托盘的仆人那里取来两杯红酒递给伊里丝和塞墨勒，动作完全不像一只四肢着地的猫咪，就连塞墨勒在接过杯子后都不觉挺挺胸，像是出席了某场高档酒会一般。

绅士猫爵给自己挑了一杯牛奶，然后猫爪一抬指向不远处墙下一个高脚杯状的大坛子，伊里丝发现那里确实有投影仪一样的光源，似乎有丝带一样的光束在飘来飘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要五六个人才能环抱住的坛子里，有两条足足比正常金鱼大四五倍的金鱼在游来游去，全身发出幽幽的银蓝色光芒。

“喂，我敢和你打赌，这两个毛头小孩绝对没有尼柔斯公爵要的东西，你看他们伸着脖子低头看我们的蠢样子……”一条金鱼说话了。

“哦够了，闭嘴吧，不然我要咬你的尾巴了……”另一条金鱼语带嫌弃。

塞墨勒僵着被光晃得蓝汪汪的脸，俯下身子贴近绅士猫爵的耳朵小声说道：“它们……以为我们听不到它们说话的声音？”

“不是，它们只是不介意你听到而已。”

Chapter 04··尼柔斯公爵的靴子·

欣赏过了院子里一半开花一半结果的苹果树和倒着生长的玫瑰丛，绅士猫爵又领着他们从玻璃桥上迈过去。玻璃桥的下方是寄居在蜂蜜罐子里的矮人部落。穿着中式旗袍的女执事在城堡门口笑脸相迎，银蓝色的人鱼尾巴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你们不小心闯进我的领地里来，作为百年难得的访客，领着你们参观一下也是我，绅士猫爵该有的风度和义务。不过，尼柔斯公爵最近在我这里暂住，他的靴子丢了，因此脾气变得有点暴躁，你们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事儿。”

“一双银蓝色的靴子？”塞墨勒已经不太灵光的脑袋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绅士猫爵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之前的温和礼貌都不见了，“小男孩你是不是知道尼柔斯公爵的靴子在哪里？”

“他不知道。”伊里丝抢先回答，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塞墨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被她狠狠瞪回去，“嘘，不要惹事，塞墨勒。”

“好吧，哦，公爵下来了？”绅士猫爵身边的一盏台灯突然跳起了踢踏舞，整个大厅的灯火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所有的摆设都在迅速找自己最合适的位置待好，有的还很不含蓄地露出了红晕，似乎这里的物品对这位公爵的喜爱远远要高过主人绅士猫爵，塞墨勒甚至还看到一把椅子因为太过激动而狠狠撞在了壁炉上……

旋转楼梯上“咚咚”走下来一个高大的男子，打扮得十分精致复古，不过伊里丝和塞墨勒都有注意到，他穿了一双很不搭的皮鞋。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的靴子。”尼柔斯公爵年轻又俊朗，伊里丝红着脸打量他，待他走到她面前轻吻她的手背时，伊里丝觉得要晕过去了。

“抱歉，你的什么？”塞墨勒决定趁着伊里丝出神的机会说出真相，“要是说你的靴子，我们之前曾经见过它们。”

“小孩子不要乱说！”绅士猫爵慌张地蹿到桌子上，“你们怎么可能会在人类世界看到公爵大人的靴子呢，撒谎的小孩会被变成靴子的……”

“我没有撒谎！”塞墨勒大声嚷着，吓了伊里丝一跳，她可不记得他有这样的胆量。

“你们会被变成靴子的！”绅士猫爵不高兴地在塞墨勒耳边小声提醒道。

尼柔斯公爵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脾气暴躁的人，他对着绅士猫爵轻轻拍拍手：“好了，事情解决了。”

“感谢你们帮我找回靴子，或者说，帮我清除了一个叛徒。亲爱的猫爵，我可不记得他们说过是在人类世界看到过我的靴子！现在我正式宣布，我将收回城堡的所有权。猫爵，你不应该偷我的靴子，还把它们扔在了人类世界！”

执事人鱼小姐对能重新为尼柔斯公爵服务而高兴得流泪，她羞涩地在他脸上印上一吻，说道：“您当初就不应该把哭泣城堡作为奖励赐给绅士猫爵，您知道，它一定会贪心要更多的。”

尼柔斯公爵笑着点点头：“我想它大概对我的靴子觊觎已久了，不过说实在的，要是让它偷走了它们可就有点麻烦了，那对兄弟可顽皮得很。你们两个，是叫塞墨勒和伊里丝吧，你们的诚实救了你们自己。该是送小英雄们回去的时候了，我想你们的父母现在肯定着急了，不如欢迎你们下次再来玩怎么样……”

尼柔斯公爵亲自为他们打开城堡的大门，郊外深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夜晚中的狂风骤雨，模糊中还能看见不远处有座小木屋，十分像他们来时待过的那座。

“祝你们返程愉快，孩子们。”尼柔斯公爵拎着已经变回普通白色猫的绅士猫爵，对着正奔向雨里的两人挥了挥手。

Chapter 05··勇敢者的奖励·

从树林边缘的小木屋里出来，伊里丝和塞墨勒踏在回镇子的小路上，花丛里的那双靴子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公爵的仆从已经替他拿回了城堡。

“哦，伊里丝，我敢打赌，要不是我说出了靴子的下落，他最后一定会把咱俩变成靴子穿的。”

“算了吧塞墨勒，尼柔斯公爵才不是那样的人。”

“女人花痴起来真是……你总不能否认他很小气吧，要说那个什么绅士猫爵偷了他的靴子，咱们不但替他找到了靴子，还替他找到了叛徒，他总该请我们吃顿晚饭，或者应该说是午饭？总之他什么都没有奖励我们！”

“不，”伊里丝转过身来看着塞墨勒，“起码我觉得不能再叫你‘胆小鬼’了，毕竟是你救了我的命。如果你没有说出真相，可能最后我们会被绅士猫爵变成靴子作为代替品送给尼柔斯公爵，所以——

“这份属于勇敢者的无上奖励，你已经得到了不是吗，塞墨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