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南子》、《易传》看刘勰的道论思想
2013-08-15吴琼
吴 琼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一、《淮南子》与《文心雕龙_原道篇》的源流联系
(一)《文心雕龙》对于《淮南子》的核心思想、体例的承袭
学界一般认为《淮南子》是西汉的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作,分为内篇和外篇。原书内篇二十一卷,外篇三十三卷,至今存世的只有内篇。《淮南子》围绕“天道”、“人道”两条主线进行阐述,其“牢笼天地,博极古今”的思想体系和精深的内涵,对于西汉以后道家的学说进行了潜心的研究和整理。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在带有浓厚神话色彩的描述中将“自然之道”归并总结,终其思想以“天道”为“人道”服务。从帝者、王者、霸者、君者的作为武功看为君之道,意在归纳治国的经验与教训。围绕这条主线,《淮南子》从“自然之道”到宇宙本体的探究,关于“道”的内涵以至于外延的阐发都极具前瞻性。批判性地继承吸收了老子、庄子、荀子、《易传》、墨子等诸子思想。《艺文志》给予《淮南子》的定位是杂家,可见其兼容并蓄。
而《文心雕龙-原道篇》中的“道”绝不是“文以载道”之道,换句话说刘勰的思想并非为政治统治服务的。但是刘勰却与刘安一样重视自然对人的影响,以及人的主观能动性。《原道篇》云:“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道”通过圣人而被演绎,以此成就了千古文章。而圣人也恰是从这一系列演绎中领悟了“道”的真正意义。这里的“道”的概念并不是自动生成的,而是圣人通过努力探索、发掘的,这里充分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刘勰在他的文艺批评论著《文心雕龙》中,极强烈地彰显出《淮南子》对他的影响。核心思想、结构体例、道论、笔法文采等诸多方面,似潜移默化之中有所承袭。深谙儒道思想的刘勰融汇诸子思想后对于“道”的解读,着重在其著作《文心雕龙_原道篇》中表现出与《淮南子》的道论思想一脉相承的关系。刘勰对于“道”的理解虽然涵盖极广,但在关于“自然之道”的解读中恰与《淮南子》不谋而合。
《淮南子》篇首的《原道训》和篇末的《要略》,即为全书的纲领和枢纽之作。而《文心雕龙》的《原道篇》与第五十篇《序志》的作用和意义可谓是殊途同归。篇首的标题名称皆如出一辙,这不可能仅是巧合而已。由此我们基本可以推定,《淮南子》的存在对于刘勰创作《文心雕龙》所产生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甚至于这种源流联系还有学界至今没有探究到的深度和层次。
(二)《淮南子》与《文心雕龙_原道篇》道论的异同
《淮南子》的开篇《原道训》中对于“道”是这样描述的: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 ,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
所言明显是“自然之道”,使用的话语亦来源于老庄。作者对其定位是无形无边,无所不包的。这可以说是对于宇宙本体的初探,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四野,万物周遭一并涵盖。严格意义上属于外延指称范围的概念,虽然不是指具体某一事物,却将道的内涵固着在自然风物之上,即为“自然之道”。
《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开宗明义:“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此处的“道”即为自然的客观表现形式:日月、山川、地理、天地等。这与《淮南子》中崇尚的“自然之道”异曲同工。而刘勰的功绩就在于创造性地将“道”的概念发挥扩展,使其由“自然之道”衍生出“自然而然”之义。
《淮南子》极大地受到老子道家思想的启发,多次引用《道德经》。并认为:“清扬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阳为日,阴为月,阴阳分化为四体”。先秦道家思想认为“道生万物”,《易传》又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淮南子》却将阴阳之“道”赋予自然风物,进入了“物有道”的阶段。将先秦玄而又玄的“道”融汇进自然万物之中,才真正验证了“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本能地拉近了人与道的距离,道不再游离于抽象与无形的概念之间。而《文心雕龙》道统思想虽然还属于先秦“道生物”阶段,但是这与“物有道”并不矛盾,二者一个是源一个是流的关系。刘勰思想中较大程度继承了老子“道生万物”的思想,而《淮南子》则在此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良。
除此,刘勰的道统思想认为“道”并非一意一念,这是他与《淮南子》道论的不同之处。在他的《文心雕龙_原道篇》中共出现了五次“道”,至少有三种解读。在我的另一篇文章《浅析先秦文学思想中的“道”对<文心雕龙_原道篇>的影响及其源流联系》中,对此有深入浅出的阐述。这里不再赘述。
(三)《淮南子》对《文心雕龙_原道篇》创作所产生的影响
1.《淮南子》对于自然风物的歌颂与赞美为刘勰提供了借鉴意义
《淮南子》总结了先秦文化思想与科技成果,所涉猎范围遍及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农学、医学、养生学、军事等领域,可谓包罗万象,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巨著。究其艺术特色和创作特点而言,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于详实的史料之中透彻说理。偏爱对于自然风物的描述,《天文训》中给出五星、八风、九野、五官、六府等概念明确的定义。但并非晦涩艰深的术语堆砌,而是蕴于生动的形象思维描绘中。《坠形训》同样对自然进行详细的考察并准确描述。由此可见《淮南子》通过对无形无象的“道”特性的概括,表达了一个对声、色、感等具有各种物质形态的世界的歌颂。对比《文心雕龙_原道篇》在探讨自然之道、万物本原之外承袭了《淮南子》对于自然风物的赞美与歌颂。“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恰是刘勰对于自然的原初崇拜,在文采飞扬的描绘中,作者的倾向可见一斑。而《文心雕龙》中的“道之文”这种“道”的内涵就蕴于自然风物之中。刘勰承袭了刘安的思想,于开篇大赞自然之美,加之上文的句子,我们可以明确推定:刘勰强烈地意识到“道”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它无所不在,无所不有。“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动植皆文”即“道之文”。由此看来,《淮南子》对于刘勰创作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
2.《淮南子》对《文心雕龙_原道篇》的宇宙本体思想所产生的影响
《文心雕龙_原道篇》中有这样的句子:“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据此,将人类文明的开端,解释为起源于天地未分之前的一团元气。即为“太极”,这些都是《易传》中的术语,“文”源自“元”,这里的“元气”已经抽象为万物本原,即宇宙发端的样子。此时的“人文”相对于上文探讨的“道之文”,已经抽象为一种意识形态。“道”中“自然之道”附着在自然风物之上,将“道”的概念贯穿于我们身边,此为“自然之道”。而无论是“人文”、“元气”都是意识形态,同样以“道”为载体,只是换了一种表现形式而已。由此,我们可以肯定,宇宙本原的初始就是这样一种充满“元气”的浑然一体的状态。即为“道”的抽象概念。
再看《淮南子》中关于宇宙本体的探讨:“道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我们认为在天地未形之前,整个宇宙是个浑然一体、没有定型的“虚 ”,认为宇宙的初始是浑涵未分的“一”。由此推定一个公式为:道——虚廓——宇宙——气。而这里的“气”似与刘勰所言的“元气”一脉相承,二者之间何其相似!两部著作探讨发掘宇宙本原的过程都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道”即为“气”,“道”其实就是一种混沌、浑然一体的状态。由此可见,刘勰在创作《文心雕龙》的过程中,尝试过解开宇宙、自然玄而又玄的谜题,而探寻的原则和方法就来源于刘安的《淮南子》的宇宙本原思想。
二、《易传》之“道”与《原道篇》之“道”
“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周易》中最为核心的道论。引入了“阴阳”的概念,来为“道”作诠释。这里“道”和阴阳不是从属与包含的关系,表现的是对等关系。阴阳虽然无形无物,但却是从宇宙世界之中抽象出来的普遍规律,固化在自然风物之中,通过阴阳之气来表现这一规律,阴阳之气的运动变化恰是万物变化的根源。《原道篇》中:“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将人类文明的开端,解释为起源于天地未分之前的一团元气。“太极”即为宇宙衍生出来的阴阳之气,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道”。《原道篇》中所提到的事物许多都源自《周易》,比如“太极”、“易象”均出自其中的《易传》。“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周易》又称《十翼》)、“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中“两仪”也都是《周易》所引申的理念。《周易》包罗万象,包括《系辞》《易传》、《说卦》、《序卦》、《杂卦》等条目。
《系辞上》指出:一阴一阳之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鼓万物”自然是也有着同上文的教化功能,而不与圣人同忧虑,无需用心,强调的是自然而然。亦如朱自清先生所说:“《文心雕龙》里的所谓的‘道',实有两个意念:其一是自然;其二是教化。其间界限亦不能分得很清楚明白,只能够说是偏于某一方面而已。(1)”
《系辞传》中曾提及有关道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后来渐渐发展为后世的“道器说”。简而言之,对“道”做了抽象性与形象性的两种不同解读。“器”即指附着在自然风物之上的,实在可感的山川、河流、植被等“自然之道”。而“形而上”的“道”则是具体指某种意识形态,即指“肇自太极”、“易象惟先”的“人文之元”。
自此我们便清晰地看到,《易传》中的道统思想对于《文心雕龙_原道篇》的影响,《文心雕龙_原道篇》中处处蕴藏着《易传》的光影。由“观象占事”从而推导“天道”、“人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之中参与宇宙本原的初探,以深邃的义理和微妙的变化为文学走进一个崭新发展的时代提供了详实的依据和佐证。
结语
毋庸置疑,《淮南子》、《易传》对于刘勰的道论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乃至对于其世界观都具有颠覆作用。使刘勰在对于“道”的探究中,融汇贯通。批判性继承的基础上,于群言之中独树一帜。最终我们发现《原道篇》中“道”的每次出现意义都不同。这也证明刘勰的思想不落窠臼,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变化发展的,表现了自觉而强烈的文化整合意识。对于“道”这样一个抽象而又多义的概念给予了多角度和多侧面的解读。正如杨明先生所言:“不论是以道为宇宙本体,为万事万物之原和存在之依据的思想,还是将‘人文’附会于‘天文’,将‘文’与‘道’相联系,都不是刘勰的首创,只是刘勰说得更明确,更完整而已。”
注释:
(1)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M].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2月第一版.(30页)
(2)杨明.欣然斋笔记[M].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5月第一版.(149页)
[1]黄叔林,李详 ,杨明照.订增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重印.
[2]蔡方鹿.中华道统思想发展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3]周振甫.《周易》译注[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1).
[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3.
[5]马白.《淮南子》与《文心雕龙》[J].文史哲,1991(6).
[6]陈良运.《淮南子》与《文心雕龙》[J].文史哲,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