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对桐城义法的沿承与超越
2013-08-15江苏金晔
/ 江苏_金晔
“五四”时期,桐城派作为旧派文人的主要集团,遭致新文学阵营的强烈攻击。面对此境,老舍并无改弦易辙之意。他曾坦言:“在五四运动以前,我虽然很年轻,可是我的散文学桐城派,我的诗学陆放翁和吴梅村。”①当然,老舍对桐城义法并非全盘接受,而是站在新文学的立场上对其加以选择、融创与超越。本文旨在探究老舍散文如何沿承与超越桐城义法,从文章之“体要清明”、语言之“洁而不雅”、幽默之“刚柔相济”这三个方面加以具体论述。
体要清明——文有重点、事随主题的个人话语表达
文章“言有物”是桐城义法的关键质素,方苞在《书萧相国世家后》一文中写道:“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②指明文章要内容简洁而“体要”清明,虽有物而不芜杂。老舍在这方面深受桐城义法的影响,对文章“体要”尤为重视。他曾说:“写文章必须抓牢每篇的重点,没有重点,就不能成其文章。”③在《想北平》中,老舍为他心中的北平寻找到了“美的中心”,即自然与中和,并从三个方面加以呈现:一是北平“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动中有静”,带有香片茶般的“温和”;二是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三是北平虽是都城,但“它紧连着园林,菜圃和农村”,花果蔬菜多,“使人更接近了自然”。老舍省略了北平的其他特征,而保留下与他心性相关的面向,这既是老舍为北平寻觅的“美”,也是自我的外露与隐现。在写人的篇什中,老舍着意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情,辅之以与性情相关的事件加以具体表现。如《宗月大师》突出宗月大师的善、《敬悼许地山先生》突出许地山的博学而平易可亲、《我所认识的沫若先生》突出郭沫若的“聪明”和“纯真”,老舍的记人散文一般篇幅不长,凭借典型事例呈露人物主要的性格特征,这是老舍在写人时对“体要”的遵循。
老舍散文重点突出、取舍详略紧靠主题、人物传写性格鲜明,乃是在行文法度上对桐城义法中“明于体要”的吸纳和遵循。但是,就“体要”本身而言,它所指涉的不仅是行文法度这一层面,还包含文章义理这一内在核质。方苞所谓的“体要”实际上与“义法”紧密联系,“‘体要’就是在辞理完足的基础上尽量简约,这就是讲究‘义法’力求达到的美学标准”④。也就是说,“体要”包含两个维度:内容——“义”,即儒家义理,是文章的重点;形式——“法”,即重点详略,是为阐发义理服务的。统观桐城派古文,动辄古今之辩、家国之思,抑或是苦于怀才不遇而怨斥政法无道,转而标举淡泊名利的士人品格,更有在游记中感慨世事、传道说理,这些皆是以儒家义理为其精神支柱和价值旨归的。
老舍早年习文效法桐城派,也是以宣扬某种道义为基要,如他在《北京师范校友会杂志》上发表的《拟编辑〈乡土志〉序》⑤一文中,希望通过编写《乡土志》来进行爱国爱乡教育,从而激发国人的爱国意识。该文明显带有桐城派古文“载道”的印记。然而,经历了“五四”新文学观念的洗礼以及西方文学的启迪,上世纪30年代初,老舍重启散文创作,不论是写人叙事,还是写景状物,均呈现出与早年习作显豁不同的精神风貌——作家的个体意识和情感体验取代传统的家国道义,成为其散文的精神核质和内在能量,它源于作家真切的生活感受以及由心而发的情思体悟。
在《一些印象》《非正式公园》等写景散文中,老舍尽兴于对自然景观的描绘,从中流露出他对自然的热爱和向往及其自然平和的性情。《这几个月的生活》记述了作者辞去教职留居青岛这段时间的生活情态,字里行间交织着作者复杂的心绪——热爱写作并致力于写作的同时深感写作的艰辛;渴望心无旁骛地专事写作,但又羁绊于生活的拮据紧迫而疲于生计,这既是老舍的切身感受,也道出了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两难于理想和生活的苦闷与焦虑。自抗战以来,由于革命斗争的需要或政治力量的规训,老舍散文的政治意味日趋浓厚,逐渐转向对主流政治话语的投合与响应,如《吊济南》《五四之夜》等揭露反动集团的恶行、宣扬革命斗争精神,《我热爱新北京》《宝地》等则是书写新时代的赞歌。这些散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老舍的创作理念有向“载道”回归的趋向。但值得说明的是,“私人书写”并没有在老舍散文创作中有所中断,书写私人话题和私人情感的文章大有所在,如《怀友》《宗月大师》《我的母亲》《养花》《猫》等,文章情旨与时代道义毫无关联,这适足证明了在现实需要文学“传道”的情境下,老舍对文学“载道”的观念纵然有所拾遗,但力求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既不使文章完全沦为时代的传声筒,又不做褊狭的个人主义的呓语。
从老舍30年代以来的散文整体创作来看,桐城义法所重视的“义理”已不再是老舍散文的表现主体,取而代之的是作家个人私语的情感表达。老舍散文经历了“载道”向“传情”的转变,在新文学运动摧枯拉朽的除旧布新中,也完成了对桐城古文阐发义理的扬弃与超越。
洁而不雅——质朴清浅、亲切自然的语言
在老舍看来,散文以“风格自然”、“辞足达意”为首要,同时慎用比喻,以免“在散文中用得过多便失了叙述的力量与自然”⑥,这显然与桐城派尊尚自然的语言观相契合。桐城派先祖戴名世有言:“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其铅华。”⑦方苞主张语言“雅洁”,亦由此而发。语言的平实自然、不事雕琢在桐城派古文中得到了一致体现。故而,章炳麟、周作人在指摘桐城派的同时也肯定了桐城古文“尽俗”而得以“无废”,“平淡简单,含蓄而有余味”⑧。
统观老舍散文,绝少有华丽绮靡的比喻,也避免使用生僻字词,更无滥用外文以彰显学识的“洋气”(除了《头一天》中的英文地名外,仅在《一些印象》中出现一处),而是语出自然、行文质朴。以写景状物散文为例,《非正式的公园》铺写齐鲁大学夏天的绿意,《小动物们》介绍鸽子的名类体征,白描勾画景物和动物的原生样貌占了绝大比重,朴素之中又不失细腻。老舍对小麻雀的黑眼刻画得十分传神,它带着“要亲近我又不全信任的神气”和“预知生命危险的眼神”,在与猫的交锋中萎靡直愣而略有“活气”,仿佛“生与死都在这俩眼里”(《小麻雀》)。通过对“小黑豆眼”的精细体思和描写,老舍将麻雀在危境中既想求生又麻木无力的弱者形象展示出来。老舍也用比喻,但这些比喻或是以简明的喻体直接替代本体,如“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济南的秋天》),或是以取自民间的稀疏平常之物来比喻,如飞近火苗的雪片“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抬头见喜》),既平易近人,又将事物的特征诠释得更为直观浅白。《想北平》和《我的母亲》同样在朴实淡然的书写中,流露出老舍对北平难以言说的爱以及他对母亲说不尽的思念与愧疚,颇为真挚感人。
老舍散文的语言清浅朴实,乃是他对桐城派崇法自然、不事雕琢的语言观的继承。但值得注意的是,桐城派以方苞的“雅洁”为语法精义,“雅”“洁”一体而缺一不可,即“洁”是以“雅”(即雅驯)为基础的。方苞以古文为语言典范,并对文章用语设定了诸多限制:“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⑨这种刻意且刻板地求古必然使桐城古文陷于僵化,在后来遭致批判已是必然。与之不同,老舍认为朴实自然而又亲切的语言才是“有生命”的语言,“雅洁”恰恰削弱了语言的生命力。他曾说道:“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个谬见,主张用书本上的话给人民的语言加工,使之雅洁。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书本上的成语在适当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仗着它们美化语言。”⑩而真正能美化语言的是生活,从生活中提炼口语才能缔造亲切自然的“有生命”的语言。
老舍散文语言的口语化表现不一,主要有以下几种迹象:一、儿化音和语气词的有意使用,如《一些印象》中:“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它们全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济南小山的景致在婉转亲切的描述中更加动人。《又是一年芳草绿》中:“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作者的自嘲和苦涩之感在这几个语词中更显幽长。二、省略主语、状语、连接词等句法成分,有些则调整语序和结构,从而摆脱语法规限,而依靠语境识别语义,如:“早晨,晌午,晚间,夜里,毛孔永远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声‘环’——那只小猫——得,遍体生津。”“自六点至九点,也许写五百字,也许写成三千字,假若没有客人来的话。”(《夏至一周间》)“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买彩票》)语言简洁明快,尽显北方口语干脆爽利的特点。三、使用方言和俗语,如:“稿子寄出去了,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有。这,咱只好幽默;多喒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又是一年芳草绿》)质朴俚俗又不乏民间情趣。
由此试想,如若方苞在老舍的时代复活,他是否还在雅洁之文的藩篱中不愿抽身呢?他是否会为新时代的文学气候变迁而慨然动心呢?或许,他依然如故,一如林纾的固执,但时代终究会向他证明,“雅洁”已经过时了。
刚柔相济——以幽默缔造温和
“幽默”作为老舍惯用的艺术手法,关乎老舍的个性气质和价值取向。老舍以幽默示人并非他天生乐观,而是他的悲观的“转化”——“你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哀而不伤”。⑪同样是有感于社会之满目疮痍的悲观者,老舍反对情感过激和泛滥。在他看来,“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⑫,而那些情感过激者“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⑬。老舍寻找到既不哭号也不叫骂的方式——幽默,以幽默实现对悲郁的“保存”和“稀释”⑭,幽默之中兼具批判和同情,在其散文中内化为一股哀而不伤、讽而不怒的“温和”之气。
老舍以“幽默”缔造“温和”,而排斥带有“强烈的刺激性”的文艺,也与他早年学习桐城派不无关系。桐城派中坚人物姚鼐曾提出文章有刚阳与阴柔之分:“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阉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⑮显然,这种“刚柔相济”的中庸法度对老舍的文章理念乃至个性气质均有所感召,并在其散文中得以沿承。
在《考而不死视为神》中,老舍用通篇反语和戏说来讽刺不合理的考试制度对人的折磨,以及那些殷勤于考试的人虚弱贫乏的生命状态。同样与教育相关的还有《昼寝的风潮》,该文引“宰予昼寝”的典故,戏说孔子成为子路等门生要打倒的“法西斯蒂”,孔子急于平息学潮,遂接受了老子“无为而治”的劝告,向门生提出的种种要求作出妥协,如添招女生、废除考试、允许昼寝等等。文章戏说之中颇有兴味:老舍对当时标榜叛逆的青年学生闲逸散漫、逃课罢学、迟起赖床等现象颇为反感,同时也反对校方“无为而治”,它与“法西斯蒂”无异,都是祸害青年。对于国民,老舍讽刺了国难之下的三类人:第一类是《讨论》中的王厅长,嘴上民族大义,可当炮声一响就立即举白布投降——贪生怕死的亡国奴;第二类是《兔儿爷》中的高等汉奸,如“兔儿爷”般“粉脸彩衣,插旗打伞”——体面而没有心肝的傀儡,不过是些易碎的“小土片”,绝无好下场;第三类是《大发议论》中的“我”,国难之际仍只顾“过年的艺术”而不问国事——局限于个人生活而无视国家存亡的“睁眼瞎”。对于国事,老舍也多有嘲弄。《新年醉话》写酒后醉话无所顾忌,但也要有其限度,即“酒喝到八成,心中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以此讽刺国民党白色恐怖和文化高压的可鄙行径。老舍散文的幽默在引人发笑之余,更是紧密维系着作家对于社会病态和人性弱点的观照与批判。然而,与同时代文学冷峻严厉的社会政治批判不同,也与桐城派文人直刺弊政的雄劲刚正之气有所疏离,老舍以“幽默”的方式冲淡了批判的激愤和破坏力,用“笑”的趣味稀释悲观者的苦涩,同时也施以充分的理解和同情。人们妄想彩票中奖,是因为他们穷,亟待发财翻身;人们胆小怕死,是因为他们势单力薄、无力反抗;汉奸纵然可恶但也可悲,他们的生存之道同样朝夕难保。种种理解和同情蕴藏在潜在话语里,以“笑”的方式传递出来,使得老舍的社会文化批判更多了些宽厚与温情,这其中有老舍的理解与坚持,也铸就了其散文“刚柔相济”的温和之美。
老舍散文始终处在中国现代散文的边缘地带,对老舍散文的研究在“老舍学”的整体框架中也最为薄弱,热度不足且盲点有余。老舍散文与古典文学、传统文论之间的关系正是盲点之一。本文从桐城派与老舍散文的“师徒”关系出发,以新的角度观照老舍散文的艺术风貌,希冀能够对现有成果有所突破。
①老舍:《〈老舍选集〉自序》,《老舍全集》第十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页。
②方苞:《书萧相国世家后》,转引自王镇远:《桐城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页。
③老舍:《怎样写文章》,《老舍全集》第十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页。
④王镇远:《桐城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页。
⑤参见张桂兴:《老舍资料考释(上册)》,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7页。
⑥老舍:《言语与风格》,《老舍全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4页。
⑦戴名世:《与刘言洁书》,漆绪邦、王凯符选注:《桐城派文选》,第67页。
⑧详见王镇远:《桐城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52页。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平人文书店1932年版,第84—85页。
⑨沈廷芳:《方望溪先生传》附“自记”,转引自漆绪邦、王凯符选注:《桐城派文选·前言》,第19页。
⑩老舍:《语言与生活》,《老舍全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页。
⑪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绿》,《老舍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页、第335页。
⑫老舍:《谈幽默》,《老舍全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7页。
⑬⑭详见吴小美、魏绍华、古世仓:《老舍与中国新文化建设》,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页,第136页。
⑮姚鼐:《海愚诗钞序》,漆绪邦、王凯符选注:《桐城派文选》,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