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情感的两样叙述:比较帕乌斯托夫斯基《雪》与路翎《初雪》
2013-08-15江苏冯仰操
/ 江苏_冯仰操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与苏联文学的命运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曾有人专门指出:“前苏联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大国,不管它的领导人犯过多少或多大的错误,依然给世界文学留下了诸如《克里·萨木金的一生》《静静的顿河》《城与年》《苦难的历程》《日瓦戈医生》等里程碑式的巨制,中国这个第二个社会主义大国为什么没有。”①国人很难推翻这一质疑,一国文学的命运之下是无数作家的命运,无数的个体才构成了纷繁而激荡的历史。因此我所追询的,是找出两国当时最优秀作家的作品,查看各自在处理相同的题材与意旨时所表现出的异同,并揭示其艺术匠心与命运,以求为上述论断做一个小小的注脚。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雪》与路翎的《初雪》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有独立追求并能为读者推崇的少数优秀作家之一,路翎(1923—1994),新中国初期昙花一现却有经典传世的作家之一。他们均响应官方文艺政策的号召,同时坚持一种独立的姿态。②在战争期间,他们响应号召,表现战时军民之间的感情,并塑造英雄的光辉形象,因此诞生了《雪》《初雪》等一批佳作。这批作品虽是主旋律的歌颂之作,却未落入下乘,作家们此前圆熟的艺术创造力仍延续着,都聚焦于战争的侧面,都有敏锐的观察与丰满的形象。作品的魅力自然不能仅靠这些基本的条件,还依赖作家们不同的艺术积累与创作个性,各自的画龙点睛处更是如此。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说《雪》写于1943年,③正值苏联反法西斯战争年代。它写的是战争之外的故事,一个军人休假返乡时邂逅了寄居他家中的一个女人,两人传奇般地相识相知并充满了对彼此的期盼,整个故事仿佛一个“真切的梦幻”。④该小说梦幻一般的美多依赖传奇的情节。故事的进程充满了偶然性,开头叙述泰狄娜,一位歌女,因战争从莫斯科搬到了一个小村庄,住在宝太宝夫老头家中,老头不久过世了。老头的儿子,一名海军军官,却依旧不断地寄信回家。一天夜里,泰狄娜看着海军军官的照片,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一情愫使她拆开了信。军官在信中写到,他养伤后将回家一趟,并想象着家中的一切,门、园子、干净的小路、烧着的火炉、校正好的钢琴、燃着的黄蜡烛以及响着的门铃。泰狄娜怀着一种温情开始按照信中所说的来布置房间,以迎接军官的到来。军官如期归来,刚到车站便被告知父亲病故,朋友劝他不用再回已被陌生人住着的家了。军官虽然怅惘,却依旧来到了家中的花园,恰好被泰狄娜发现了,于是被邀请到房间里。军官看到他所想象的过去的一切,之后仅待了难眠的一夜,凌晨奔赴战场,临行前泰狄娜说:“请常通信吧。现在我们不是几乎像亲戚一般了吗?”很快,军官写了一封缠绵的信,信中提及他当年在克里米亚邂逅的女孩,认为她就是现在的泰狄娜。事实却是,泰狄娜从未去过那里,但是“如今说来到不到那儿有什么分别呢?何必使他幻灭呢?也何必使我自己幻灭呢”?故事便在一种美好的期待氛围中落幕了。
《雪》的情节设置具有传奇色彩,如泰狄娜会不会打开信,会不会按照信来布置房间,军官会不会来到花园,这些都是两可的事情,却都发生了。帕乌斯托夫斯基显然是热衷于传奇的,在上述一系列偶然性外,最后还写了一个克里米亚邂逅的唯美故事。与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浪漫相比,路翎倾向于发掘战争中的日常生活,同样达到了一种诗的境界。⑤《初雪》写于1954年,⑥这个故事更简单,讲的是司机刘强和助手王德贵从前线向后方运送一批朝鲜老百姓,一夜一路上危险重重却安然度过,军民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路翎选择了若干常见的场景,从一开始的傍晚上车装箱,到途中经过敌机封锁区、暂时休息地、重点封锁区、危桥,最后天亮了成功抵达。每个场景都是平平常常的,但其间的人们在危难中互相支援,并产生了休戚相关的感情,乃至“这一切都参加了这一场以意志和爱情来致胜的斗争”。
艺术的魅力不在于情节的传奇或平常,恰恰在于传奇却不离奇,或日常而不庸常。
帕乌斯托夫斯基擅长拿捏人们内心的温情,而这些温情又与特定的风景、场所联系,感情与气氛不断地酝酿,一切的传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雪》的开头写初来乍到的泰狄娜对村庄和房屋并不适应,自参加了医护队后,慢慢地习惯了这里。她对村子和房屋逐渐熟悉,在似曾相识的情绪下打开来自远方的信并开始整理房子。军官一切的依恋正如他信中所写的,“我所保护的,不仅是我整个的国家,并且也保护着我所最心爱的一小角——你,我们的花园、我们顽皮的孩子们,河后面的白桦林,甚至我们的大雄猫亚尔几伯”,对家中房子的依恋使他忍不住重访,当看到新主人对房子的爱惜后,依恋之情反而更加强烈了。房子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成为小说最重要的道具,门、园子、小路、火炉等物什不断地出现,不仅成为泰狄娜习惯并依恋新的生活的象征,也成为军官爱国爱家的具体对应物。帕乌斯托夫斯基将一切围绕着房子进行,而路翎则将一切搬到了路上,路上常见的场景成为他探询人们主观世界的最佳位置。
《雪》不断地制造惊奇,曲径通幽,而《初雪》则不断地重复渲染,浓墨重彩。路翎进入新中国后风格大变,之前多写人们生活的艰难与精神的挣扎,风格艰涩乃至怪异,而之后多写新生活的美好与精神的安宁,风格一变为平静舒畅,以至语言都变了,拗口的欧化语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但《初雪》继承了路翎建国前成熟的艺术技法,尤其是在对人物内心的发掘上。路翎在一路上设置了若干常见的战争场景,却无意于渲染战争,而是将战争的残酷作为人们内心演绎的幕布。人们开始上车了,尽量地填塞着行李,“妇女们的这些零碎的日用的东西,引起了刘强的许多感触”,之下便是大段的对抗日战争时期家乡逃难场景的铺排。在满是敌机轰炸的路上,每一处危险都点缀着刘强和王德贵的心理描写,凸显了他们自身的勇敢及对异国人民的友爱。如刘强的内心不断地从眼前的妇女儿童回到记忆中的家乡、妻子,又从记忆返回现实,在相互印证中不断加强国际间的感情。又如王德贵,一个稚嫩的年轻人,在抱孩子的一路上感受到“模糊的甜蜜的感情”,内心也在成长,这一成长伴随着“一些抑制不住的热烈的想象”,以至于“稚气的思想和庄严的心情奇妙地交织着”。在精神世界的映照下,逃难的道路有了更为辽阔的时空感,从中国到朝鲜,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重重的渲染,使得整个小说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欢乐的、胜利的空气”。
帕乌斯托夫斯基胜在描摹风景的美,静中见动,路翎长于发掘精神的深度,动中见静,却都能紧贴着大地的脉动唱出纯粹的赞歌,于动静之间获得一平衡。有评论家对路翎作品有一系列形象的说法,“喻乐为交响曲,喻画为油画,喻水为大河急流”⑦,与之相较,帕乌斯托夫斯基则可以喻乐为独奏的小夜曲,喻画为蕴藉的水墨画,喻水为小河缓流。
尽管帕乌斯托夫斯基与路翎的艺术各有千秋,熟悉路翎过往的人们却感受到其创造力的压抑。颂扬英雄人物,作家们都要进行形象的塑造,对比手法是最常被运用的。帕乌斯托夫斯基《雪》中的泰狄娜便是在英雄的感召下成熟的,但他无意于凸显这一点,而是重点烘托人们之间甜蜜而朦胧的爱情。路翎也写英雄,并且有了一定的模式,小说中常有英雄的参照系,英雄与成长中的英雄,后者在前者的感召下成长,如《初雪》中的刘强与王德贵,《洼地上的“战役”》中的王顺与王应洪。这一模式可依稀看出后来的“三突出”模式,但在路翎这里尚未显出机械的弊端。
帕乌斯托夫斯基不顾忌对爱情的刻画,路翎却有些犹疑,《初雪》中除了两位英雄,多次出场的还有用花格子毛巾包着头、浓眉毛的姑娘,她触动了王德贵敏感而稚嫩的精神世界。《初雪》留下的苗头到同期的《洼地上的“战役”》茁壮成长了,战士与姑娘的爱情成为贯串始终的线索,虽然充满了朦胧的遮蔽。但在中国,个人的私密的情感却成为了教条主义者们批判的靶子,路翎对爱情的言说在上世纪50年代上半叶受到了最为密集的批评,不久被监禁失去了写作的自由,竟达二十年之久,《初雪》等作品成了绝唱。
中、苏文学同样面临体制的压抑与自由的缺失,但自由被绑架的程度却有大区别。路翎晚年坦承“在我写作《洼地上的“战役”》的时候,苏联文学也给我以帮助”⑧,而且在早年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中维护自己作品时所倚仗的典范也正是苏联文学。⑨路翎所列举的苏联文学可以存在,而它们所影响的中国作品却备受批判。最优秀作家的功绩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国文运的兴衰,而路翎、沈从文、穆旦等人的悲剧正映衬着新中国文学的苍白,而帕乌斯托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人的存在延续了俄罗斯文学的辉煌。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黑暗年代里的呼唤,至今仍旧回响着:“我们需要以天才的力量使人折服的作家,但他们必须各具特色。文学的伟大、深刻和辉煌来自思想和感觉的多样性。不能要求大地只生长一种黑麦或一种白桦。大地可以长出一切……”⑩
①冀汸:《哀路翎》,见张业松编:《路翎印象》,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页。
②他们对当时的文坛有类似的不满与批评,如帕乌斯托夫斯基《一个作家的札记》中说:“在这类短篇小说和特写中,英雄人物仅仅被赋予建立丰功伟绩的机械的权利,但却被剥夺了成为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的权利。”(K.帕乌斯托夫斯基:《面向秋野》,张铁夫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页)路翎1952年的日记中写道:“人物是没有内容的……现在大约只需要这样的东西,它代表着 ‘潮流’。它已经很满足似的了,从这些地方再往前走一步,都是困难的。”(路翎:《致胡风书信全集》,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页)
③新中国初期就出现了多个中译本,收入帕乌斯托夫斯基:《雪》,徐译人译,商务印书馆1950年版;另收入帕乌斯托夫斯基:《帕乌斯托夫斯基选集》,文岚、潘安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④参见董晓:《真切的梦幻:帕乌斯托夫斯基小说创作个性浅析》,《当代外国文学》1992年第2期。
⑤参见巴人:《读〈初雪〉》,见张业松编:《路翎印象》,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
⑥路翎:《初雪》,《人民文学》1954年1月号。
⑦杨义:《路翎:灵魂奥秘的探索者》,见杨义、张环等编:《路翎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
⑧路翎:《我与外国文学》,见张业松、徐朗编:《路翎晚年作品集》,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06页。
⑨路翎进行反批评时为了说明自己作品的正当性引苏联文学作为同道:“我想,也可以看看苏联文学里关于这一切写过一些什么,来作为我们的参考。我想,苏联人民虽然和我国人民有着风俗习惯各方面的差异,但人民的感情的性质却不可能有根本的差异的。”参见路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路翎作品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43页。
⑩K.帕乌斯托夫斯基:《一个作家的札记》,《面向秋野》,张铁夫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