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上风絮(创作谈)
2013-08-15方雪梅
○ 方雪梅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人,此生能狩文猎字,以笔墨为生;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笔里胆大的女子,才学不逮,却敢闲写前朝影事、今朝风日。实在是不知笺纸金贵,不懂文辞深重。然而,似被命运之手攫住,我偏偏成了一个宁愿不事炊火,也要读书写作的人。不为其他,只为内心欢喜。
也许是老天眷顾,让我生在教书先生膝下。自幼父亲书架上,那些年代湮远的老旧册子,那些线装书里的广博世界,给了我致命的魅惑;母亲管理的学校图书馆,更是让我成了一个沉陷在文字里的女孩,梦着有一天能读尽天下好书,写尽人间美事。梦着变成天天蜷在书房里读写的蠹虫,可以不必为了生计劳心,只做个心无旁骛、自在自得的伏案女子。
执卷而读的日子,我仿佛与文学相契了一万年,在一切美好、精辟、深刻的文字面前,那种发自心田的自我降服,便会如野花竞放,轰然窜出,好似遇见了令自己心折首服的高人。
执卷而读的日子,也让年少的我对写作产生了绮思。常常羡慕那些文章大家,笔下风情鲜妍,文里万古壮怀。羡慕那些用简单的汉字,就能使我心疼、心酸,让我悲喜抑扬的巨笔。读着读着,我的心,就这样被文学引诱了,对写作的事,每每萦怀。
初开笔时,我才十多岁,给《青年文学》、《中国青年报》、《湖南日报》、《文学月报》等报刊写诗写散文。可字里行间,全是小儿女情怀,风花雪月里,不知人生萧瑟,不懂历史滞重。信笔所写,都是稚言嫩语,却得到了一些文坛大家的奖掖,也因此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省作协会员。及至后来,命运厚我,有了一份以文字谋生的工作,使我的一管拙笔,得以经常磨砺。二十几年的文学副刊编辑生涯,让我对读书、写作之事,更是趋奉不迭。
然而,红尘的悲喜,生活的诡谲,世事的蝉变,与我理想的种种顺美,或有巨大不同,甚至是完全悖逆的,这使我痛苦、也让我思考。在现实生活里,传统士人的凛凛清冽之气,无时无刻不在我血管里穿过。性格温和、文静的我,内心却如嶙峋巉岩,不肯被尘俗风化。不能从俗的我,便在诗文里独自鸣高。我写一行又一行的诗句,一篇又一篇的散文,在诗集《结糖果的树》、《疼痛的风》与散文集《伦敦玫瑰》、《寂寞的香水》里,怅望美好的爱情,怀念朴素的亲情,翻检历史的片段,品读山水的瑰丽,感动于天恩人惠与一切善良、美好的人事……
读书、写作,让我无比沉醉。只要能写,我就心生喜悦。写诗、写散文、写评论、写报告文学,写小说,写消息、写通讯……落笔时的我,是最宁静、最快意的女子。无拘无束中,让灵感的鸽子,穿越精神的天空,以文字的方式,释放内心,亦回归内心。这样的过程,于我,是一种享受文学与汉语之美的过程,也是在物质社会的逼仄里,保有清朗、本真自我的过程。
正如刘绪义博士所说,我的写作,是一种自性的写作,常常是顺手一写,从心一述。在自己真实的感触里,关注人生、社会与良知。如果说,这是“新人文散文”的一种自觉意识,我希望,我这支从心所欲的笨笔,多少能承托起一点社会道义与人性中的善美。
于我,能坐在灯下,写想写的文字,抒想抒的情感,便感觉寂寞也是好的。人在寂寞里面,最善于做的事,就是审视内心世界。我尤其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真实的自己,从白天的尘俗中挖出来,欣然地扑到文字堆里去,享受以自己独立的视角看纷扰世事的心境,享受在文字里做真实自己的时光;享受回望历史思考人生的岁月。
我以为,所谓作家,应该是肩扛着一线文脉,在中国历史的驿道上,奔跑传递的信使。作家要有思想的支撑,有思考的能力,才配扛起那一线文脉。
而对我来说,在笔下自觉传递真实的东西、善美的东西,是一种本性与责任。所以,在学习传统、历史文化的同时,我会多一点思考。比如,翻读一本史书时,我注意到有一段很短的文字,提及杨玉环在成为李隆基的贵妃之前,与李隆基儿子李瑁情深意笃。这让我困惑,先人浩瀚的文字里,对李隆基、杨贵妃的“爱情”有那么多誉美之词。可一个女子,与深爱的夫君李瑁别离,成为公爹的女人,这里面有着多少不得已,有着多少痛苦?谈得上幸福快乐吗?所以,我写下散文《半点落花舞长安》,直指李隆基、杨贵妃的“爱情”,不过是被人“提亮了色彩的爱情”,是封建社会里,女人的一曲辛酸史。同样,在《晚晴残照》、《庐隐不隐》、《唐诗烟柳》、《24岁的巨峰》等一系列历史文化散文中,我更加自觉地关注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人物的命运。我近年的写作,笔头亦较多地探入民国以远的旧岁月,在历史的雨重风轻处,与唐宋余绪、明清倒影,顾盼酬酢、默然相对。因为,我明白,奔流的时光会远去,芸芸众生的命运与中国历史的重量,终归会落到汉语的字里行间。
阅读与写作,于我也是一种心灵重建的过程。它让我在价值观多元化的社会,在某些黑白颠倒的世事面前,从传统文化的美文、诤言中,找到一种强悍的精神力量,坚守善良、温暖与真诚的灵魂。
因此,每当我拿起笔,就会感到一种平实的快乐,就会变得自在、从容。因为,让自己充实、丰富,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也许,我的文字无经纶之才,无济世之态,但我在文字里,可以寄兴山水,访古论今,可以卓然离俗,直情径行,可以借襟怀里的一丝清气,供养自己的爱心、锦心与文心。
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作家,不指望自己能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能在文学的栈道上,追随先贤们的背影,一步一蹭走下去,哪怕笔尖上只沾一点诗书风絮,于我,已是豪华的天宠了。
此番忝列“湘军三才女”之中,实在感到惶恐。因为,我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藏了点读书人情思,而非饱学之士,且笔下贫乏,文无气韵,与“才女”之称相去甚远。日后,当勤勉修为,努力与“才女”二字,神髓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