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称呼的变化中品读小牛
2013-08-15梦天岚
○ 梦天岚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极有意味,这意味主要来自于称呼的变化,它可以衡量出人们体现在情感、心态及社会地位上的差异。比方我,先是称小牛为“张老师”,接着是“张主席”,后来慢慢演变成现在的“师父”。变化在不知不觉中,看似简单,其实隐含着极为细腻的情感因子。“张老师”这个称呼有点泛,姓张的太多,被称为张老师的不计其数,有点距离感;“张主席”官味太浓,距离感更强;“师父”则不同,既出于敬重又不失亲近。而“师父”小牛对这一称呼总是裂嘴一笑,很受用的样子。
总结我自己,能从一个业余作者迈入文学的殿堂,小牛确是领路人,他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他带给我的不仅是文学上的滋养,还有人格和文格上的关照,使我始终保持一种沉稳、乐观的心态,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象,即使是再艰难,也要走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曾经是一家国营大厂的普通工人。好像是1994年的某天吧,车间主任告诉我,地区(当时尚未地改市)文联有位姓张的打电话找我,让我抽空去文联一趟。我觉得车间主任的语气和表情都跟往常不太一样,能让我心里莫名地一热,莫非有什么好事?到了文联才知道,找我的人是张小牛老师,他收到我投稿的诗歌,认为不错。要我过去一是谈谈稿子,二是了解我的创作情况。作为一个奋斗几年的业余作者,第一次接触“组织”,我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并对这个身材高大、五官俊朗而又气宇轩昂的张老师,产生一种完全称得上钦敬的感觉。那个时候,张老师留着一抹又浓又密的小胡子,下巴和两腮则刮得干干净净,这也令我偷偷想起鲁迅的形象,还进一步猜测,他的名字与鲁迅名句“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否也有牵连?
不久后,张老师在地区文联刊物重点推出我的一组诗作。而且自此以后,他一直对我关爱有加,经常询问我的创作和生活情况。我所在的工厂很不景气,张老师很想帮助我改变环境。当他得知县级娄底市文化馆需要一个文学专干时,极力向文化馆的领导推荐我。那正是他闹过一次青霉素过敏、又被一辆违章中巴撞过之后不久,身体状况不佳,本地医院发现他白细胞减少而怀疑血液病,建议他去长沙确诊。张老师的妻子急得哭,他却不急着马上走,因为正值向文化馆推荐我的关键时刻。他事后向我解释,即便真是血液病,也不是赶几天就能解决得了的,万一去长沙后回不来了,先完成一桩成人之美的事也算积了德。一连几天,张老师带着我不停地跑文化馆,直到文化馆表态愿意录用,他才放心去长沙检查。虽然因为各种复杂原因使我最终没能进文化馆(这让张老师的遗憾比我还深),但张老师最终被排除血液病,这也让我大松一口气。也许真是张老师要积德获了善果,后来他竟越活越精神,而欲助我改变环境的心愿也不肯搁下,时隔十余年后,他又起劲地向娄底市和娄星区的两级文联推荐我。只是依旧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再次在事情初见眉目时出了变故。但我已经是感动不已了,一个颇有成就的人,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后生纯粹出于一种爱才之心而如此尽心尽力,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除了爱才,张老师还爱管闲事。我们都知道他有过一次管闲事的“尴尬”,那是他去新化县办事的中巴上,车在娄底启程前,一位警察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送上车,叮嘱司机把她送到冷水江市。警察一走,原本坐在张老师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立即起身去了后排,与小女孩坐到一起嘀嘀咕咕。然后那女人又带着小女孩要下车,叫司机开门。张老师心生怀疑,立即伸手拦住她们。女人说她是小女孩的熟人,小女孩是出来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没找到,而她知道那地方呢。张老师一摆手:警察叮嘱司机了,司机若不照办,小女孩出了事司机就有责任!司机明白张老师这话的意思,将打开的车门又关上。车行路上,张老师问小女孩家里有没有电话,要给她的家人打个电话来车站接。小女孩却说不知道父亲手机号码,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张老师只好不停地扭过头去,将怀疑的目光射向小女孩身边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在快到冷水江市时到站下车了,下车前还冲他哼了一声,那样子还真有点像是小女孩的熟人受了委屈。车上也有人似笑非笑看着张老师,让张老师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管了闲事。张老师后来还就此事在我们圈内论坛发帖,问大家是不是认为他管闲事了。大家当然都支持他,我尤其支持他在冷水江转车时,叮嘱司机将小女孩送到车站派出所去,这个决策实在英明。
还有一次“管闲事”发生在火车上。那是张老师从长沙乘火车回娄底,正是春运期间,拥挤的车上有一帮烂仔,到处霸占座位谋利。张老师不动声色地坐在烂仔头的身边,他一身牛仔裤,络腮胡也正好没刮,对方弄不清他是哪条道上的,试探地问他身份。他半闭着眼说,这就没必要知道了吧。对方更忐忑了,赶紧递烟给他,他轻轻一摆手,指着挤在过道里的一位农民模样七十多岁的老人:给他一个座吧。对方立即给老人腾出一个座来。这事后来在圈内传得神乎其事,张老师也因此颇为得意。我问过张老师,万一那烂仔头不买你的面子呢?张老师笑了笑,引用了《天下无贼》的一句经典台词:“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尽管我一直近距离地感受着张老师的宽厚、坦诚和真性情,但当他成了市文联副主席和市作协主席之后,我觉得自己也该像许多“体制内”的人一样,称呼他为“张主席”了。我也的确看到,张主席在“体制内”的任何“场面”上,都很守“规矩”,从不脱离“场面”上的角色安排。然而一离开“场面”,他就原形毕露了。须知圈内朋友也有不少在“体制内”颇具身份,按体制惯例就连饭局都该讲个级别排座的。但张主席不信这一套,每逢圈内饭局他总是率先打破位置排列,叫大家随意乱坐,他自己经常坐到上菜的位置去,大家也就乐得轻松,跟他嘻嘻哈哈搅成一团。张主席对此有个说法:成天在“体制内”绷着,回到文学圈里还严守“规则”,累不累呀!我仔细想想,张主席的怕累绝无假言,甚至伸延到他的穿着上了,哪怕坐主席台也没见他穿过西装,他一直连领带都不会打呢;随身带的也总是一个可以装资料杂志本子什么的软塌塌的包。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说他这副行头不像个主席。他马上赞成,说基本等于一个乡政府派下去搞计划生育的。然后就嘿嘿地乐。
如此一来,大家觉得再叫“张主席”实在别扭了。我率先发起改革,出自心腑地叫他“师父”。因为我觉得无论做人还是为文,我这位师父都是够格的。没想我的“师父”称呼竟产生连锁反应,好些朋友也跟着改称他“师父”了,可见“师父”这一称呼乃众望之所归。当然也有人将“师父”和“牛哥”换着叫的,在随性变换称呼的时候依然透着一种毫无距离的信服和亲近。
为了向师父好好学习,我细细读过师父发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大型期刊上的多个中短篇小说,如《悠悠南风》、《白果林》、《上路谣》、《二00二年的第二场雪》、《街上的阿强》、《每天都吃南瓜子》等等,深深为师父精巧的构思、娴熟的写作技艺和丰满的人物刻画所折服。凡是在他笔下出现的,大多是小人物,他关注的目光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社会的底层,他们的生存境遇、喜怒哀乐、情感历练和价值取向无不在他的笔下纤毫毕现,而历史和时代的风云变幻,也总是与小人物的命运紧紧牵联,在读者中引起很大的反响,有人因此说他是湖南的“中篇王”。除了中短篇,张老师还有两部长篇小说《秘方》和《割爱》也正在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割爱》还被湖南省作协和中国作协评为2011年重点扶持作品。我读师父这些作品时,总能从一种“小牛式”的冷幽默中,看到生活带给他的所有磨难,看到他在磨难中成就的坚韧和乐观,看到他对人生的思索,对历史和时代的凝视;同时,也看到他之所以成为我的师父,其中的人生秉性和品质支撑。
近几年来,师父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浑身上下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文朋诗友聚会,他都尽量参与。大家在一起吃饭、唱歌、聊天,其乐融融。师父的歌唱得好,《把根留住》、《北国之春》、《外婆的澎湖湾》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其保留曲目《天堂》更是被他唱得荡气回肠。据说,师父吹笛子也是一绝,可惜我从来没有耳福听他吹过,后来读到他的乡党写的一篇关于他的印象文章,着重提到了这一点,不信都不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师父还会画画,前几年省里搞了一个作家书画展,赫然展出一幅师父画的鲁迅肖像图!画中的鲁迅脸形饱满,气色红润、温和,眉宇间透着一种宽容和慈祥,与我们以前所见到的那个形如刀刻斧削般的千篇一律的鲁迅反差很大。说句心里话,我更喜欢师父笔下的那个有血有肉的鲁迅,而不只是看见鲁迅的骨头。师父的这种对鲁迅的“另类”诠释其实是包藏着深意的,他妙手回春,还原了一个可以亲近的鲁迅,而不是一个人云亦云被神化了的鲁迅。
如此熟悉的师父,却又接二连三带给我简直目不暇接的陌生感,有时我甚至想,我到底对师父了解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师父在向人展示他做人之真的同时,也总是把最阳光的那一面绽放在脸上,让我们感受到他的光和热,而属于他的苦难滋味,他始终封存在自己的记忆里,从不轻易示人。《汉书·扬雄传》中有“默默者存”之句。师父一直在默默中积聚着自己的能量,我想,他的内心深处应该是痛苦的,过去的岁月曾经在他心底留下了太多的伤痛,他却将它们提炼成了黄金。
爱默生在《论友谊》里说:“尊敬就是友谊的一个重大方面……对一颗高尚的心灵来说,在很多具体事情上,朋友永远是个陌生人,这样他才会从最神圣的范围接纳你,靠近你。”我深知,这个被我称作“师父”的人,对我而言还是个陌生人,因为他还有许多闪光的地方并不为我所知,但他其实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总会在黑暗中看到一双明灯似的眼睛,我知道,迷雾正在散去,就像此刻娄底的阳光,正刺破云层,如同无数金花撒落在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