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李暮》看唐传奇的诗性智慧

2013-08-15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2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唐传奇笛声天籁

⊙王 动[牡丹江师范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2]

“诗性智慧”最早是由意大利学者维科提出来的,他认为诗性智慧“无疑就是世界中最初的智慧”①。“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就要用的玄学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朝向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刘士林则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概念,认为“从人类生命活动方式的角度,诗性智慧的本体内涵即非主体化与非对象化这样两种生命活动方式”②。“非主体化”,指个体消融在群体之中,没有自我意识;“非对象化”,指不是把自然界作为人类之外的对立对象加以思考,而是把人类当作自然界的一部分,物我不分。唐传奇中的某些篇目隐含着这种诗性智慧,只有深入挖掘,才能发现。《李暮》就是这样一篇具有诗性智慧的唐传奇小说。这篇小说的诗性智慧体现在天籁之音、独孤丈的形象和不确定的主旨三个方面。

一、天籁之音

这篇小说表现了李暮及独孤丈笛声的美妙。其高明、美妙之处就在于这种音乐合于“天籁”。“天籁”的概念源于《庄子》“。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③所谓“天籁”就是指自然界中众孔窍的“自鸣”之美,它们各有自己天生之形,承受自然飘来之风,而发出种种自然的声音。它和地籁的区别就在于不受“怒者”的制约,完全是“无待”的,是最高层次的音乐美。黄帝在“洞庭之野”所作的“咸池之乐”就是一种天籁。《庄子·外篇》中有一段北门成与黄帝探讨“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的论述。这种音乐“应之以自然”“,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完全不可以有所期待。不凭借任何外物,与自然混沌为一,产生共鸣。“在谷满谷,在满”,“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这篇唐传奇中的笛声也具有天籁之音的特点。首先吹奏笛子的人是“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的李暮。在演奏之前,越州湖上“澄波万顷,景物皆奇”,而“李生捧笛,其声始发之后,昏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李暮的笛声引得湖上波浪陡起,天色突然变得昏暗,风云变幻,林声肃杀,仿佛鬼神降临使得自然界产生异常变化。普通的音乐不能让自然界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而李暮的笛音是天籁。它顺应了自然的变化,引起了水浪和森林的共鸣。这种音乐就是不受外物制约天生而成自然而然的天籁之音。“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更进一步肯定了李暮笛声具有天籁的特点。所谓“钧天”是指古代神话传说指天之中央,“钧天之乐”就是指天上的仙乐。天上的仙乐为神人所奏,美妙绝伦。“咸池”是取日入之义,指万物暗昧之时“日出扶桑,入于咸池”“,咸池之乐”也是一种仙乐。坐客将李暮的笛音与钧天之乐、咸池之乐相比较,虽然有吹捧之嫌,但也说明了李暮高超的音乐水平。但是李暮的音乐与独孤丈的音乐比起里,是小巫见大巫。描写李暮是为了衬托独孤丈。李暮的笛音只能使得“昏齐开,水木森然”,独孤丈的笛声才是真正的天籁。独孤丈吹笛后“,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不敢动”。虽然描述的词语不多,但独孤丈笛音的力量和气势可以想见。他的笛声穿空裂云,响彻寰宇,仿佛茫茫宇宙只剩下之一种声音。他的音乐在云间穿梭,在天空翱翔,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真正的天籁,是真正震撼人心的音乐。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种音乐符合天道自然的变化规律,音调节奏变化万端,让人无法揣度和预计,超出了常人所能掌握的范围,所以使听者震惊,进而使人完全将注意力放在变化的音乐上,反而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达到忘情忘我身与物化的程度。李暮也被这种音乐震撼了,似乎忘记了自身的行动能力,似乎一丝一毫的举动都会破坏这天人合一的美妙天籁。

用“声发入云”或者“穿空裂云”来形容天籁之音,并不是唐代人的专利。《列子》中“薛谭学讴”的故事中就用“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来形容秦青的美妙歌声。《世说新语》中也用“林谷传响”④来形容苏门山中真人的啸声。这些对音乐的描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音乐与自然万物相应相和。这是古人音乐欣赏中诗性智慧的体现。他们用原始的想象和感性体味音乐,“穿空裂云”“响遏行云”给无形的音乐赋予了有形的质感,使音乐像利剑一样直插云霄,或者是音乐像墙一样阻隔变化万端的行云。他们用非主体、非对象的方式来把握音乐,将音乐融入大自然本身产生的声响中。那乐声应和着自然界各种声响的节奏,与虫鸣鸟唱、树叶沙沙、泉水叮咚、雨打芭蕉、风鸣呜呜融合在一起,成为这些自然音乐的一部分。在这里,听者消融了本我,忘记了自身,将自己看成自然万物中微小的一个分子;在这里,人类仿佛回到了童年,重返无知无识的原始时期,不知贫富,不知生死,以此来克服人类社会中激烈的痛苦、对死亡的畏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焦虑和矛盾;在这里,人类暂时徜徉在音乐构建的伊甸园,获得最原始的快乐和满足。没有了本我的主体意识,自然就消解了人类社会与自然对象的对立关系。天籁之音之所以成为最高层次的审美享受,就是因为具有了非主体、非对象的诗性智慧。

二、独孤丈的神秘形象

唐传奇《李暮》虽以李暮为标题,但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却是独孤丈。小说中的天籁笛声就是由独孤丈演奏出来的。独孤丈是小说中最具神秘气息的形象。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来历和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又去往何方。他偶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他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村叟农夫,却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展露绝世的才华。

《世说新语·栖逸篇》中有苏门山的真人与阮籍相对长啸的故事。其中的“真人”形象与唐传奇《李暮》中的“独孤丈”相似。两个人同样都无意于人间之事。《世说新语》中的“真人”对三皇五帝之事“讫然不应”,《李暮》中的独孤丈“久处田野,人事不知”。所谓的“不知”,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关心,超脱于人间俗事,人情世故之外。两个人物同样都能发出天籁之音。真人的啸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独孤丈的笛声“声发入云,四座震栗”。《世说新语》创作在先,唐传奇《李暮》必受其影响。事实上,唐传奇中的很多篇目都是在魏晋小说基础上演变增删而成的。那么《李暮》中“独孤丈”的来历就有案可循了。“独孤丈”就是《世说新语》中的“真人”。魏晋时期盛行清谈、玄学当道。这里的“真人”就是道家中的存养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亦泛称“成仙”之人。所以,可以知道独孤丈是一位仙人,而且这一形象区别于唐代道教中具体的神仙形象。《李暮》中独孤丈的形象更抽象,是非主体、非对象的,带有原始的神秘气息。

首先,独孤丈的形象是抽象模糊的。小说对独孤丈的描写比较简略。只简要交代了他的来历和,三段对话和一次神态描写,甚至没有体现出独孤丈的具体性格。这在人物形象塑造技巧成熟的唐代来讲不太常见。这并不是表明这篇唐传奇缺乏想象力,缺乏人物塑造的功力,而是小说有意模糊独孤丈的具体形象,意在强调独孤丈能演奏出超凡的天籁之乐。整篇小说都意图表明独孤丈虽然隐居于凡间,却不是凡人。

其次,独孤丈的出场和退场方式比较特殊。出场一种渐进式的方式。小说一开篇并没有提到独孤丈,而是用浓墨重笔描写李暮,使他的出场热闹异常“。时州客举进士者十人,皆有资业,乃醵二千文同会镜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想其风韵,尤敬人神。”独孤丈只不过是其中一位进士在偶然的情况下邀请凑数的客人,不经意间出现在人们面前。开始时,没有人注意到独孤生,而当众人惊叹于李暮美妙的音乐时,唯有独孤生“乃无一言”“又无言”,人们才意识到独孤丈的存在,“会客同诮责之”。进而独孤丈才逐渐显露超人才华,一鸣惊人、震惊四座。独孤生的出场是经由“不遑他请,遂以应命”,到“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到最后吹裂竹笛达到最高潮。独孤丈的退场方式也是余音袅袅的“,明日,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去”,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这种渐进的出场和突然的退场方式,以及独孤生出人意料的音乐演奏,都在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用李暮高超的音乐水平来衬托独孤生的音乐不是人间之乐。

再者,小说中的独孤丈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普通的村叟,而且还不通世事。“其邻居独孤生者,年老,久处田野,人事不知。”这样的人正是消融了主体性,融于芸芸众生之间,同时也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个小小分子。这正是所谓的“非主体“”非对象”的一个表现。《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淮南子·本经训》“: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是谓真人。”独孤丈隐身于世间,不知多少个岁月,都仅仅被当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叟,这正是非主体性地被淹没于群体之中。当一鸣惊人之后,又悄然而逝,仍然不愿意脱离群体,非主体性再一次显露作用。这正是《庄子·大宗师》“然而往然而来”的真人特点。另一方面,独孤丈的天籁笛音正表明他是“非对象”的,用笛音交通自然,把自己当成自然的一部分,顺应自然的变化规律才能吹奏出“声发入云”的音乐,从而达到《庄子·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境界,真正实现逍遥。

《李暮》中的独孤丈形象已经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仙人形象,具有一种哲学理念上的“真人”意义。从小说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讲,这一形象也许算作一种概念的图解,但是从审美上来看,这一形象正体现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有一种原始的象征意味,体现了唐人的诗性智慧。

三、主旨的不确定性

《李暮》这篇唐传奇具有同诗歌类似的多重主旨,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其主旨具有多义性、不确定性。

从故事情节的角度看,小说的主旨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做人不能过分骄傲,要谦虚谨慎。从描写表现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宣扬了天籁之乐。从哲学的角度看,小说中的“天籁”之乐宣扬了天道自然的哲理。从宗教的角度看,小说则表现了仙人传奇。独孤丈虽然没有明确表明仙人的身份,但是从情节上看,他的来历神秘、技艺非凡,绝不是山村野叟。而且《李暮》故事中的独孤丈与《后汉书》费长房故事中的壶公相似。这篇短短的传奇故事竟可以从多方面、多角度加以阐释,如同魔方一样,可以组合出千变万化的层面;如同李商隐的诗歌一样,具有朦胧多义性的内涵。

诗歌具有非主体化非对象化的特征。《李暮》作为传奇小说同样也有非主体化非对象化的特征。可见,《李暮》是在接受了中国传统诗歌美学的基础上形成的,深深地受到了中国诗性智慧的影响。

①[意]维科《∶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

② 刘士林:《中国诗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6页。

③ 曹础基:《庄子浅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1页。

[1]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20.

猜你喜欢

唐传奇笛声天籁
郑庆余《逝去的记忆
——天籁》
杨优秀
牧童
丝路天籁曼妙歌声
天籁之诗(外四则)
从唐传奇到电影的文本变迁
唐传奇中男性书写下的女性形象
唐代侠义小说中的自由精神与文人人格追求
综合版画天籁
甜甜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