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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山人海》:镜像回廊里的底层中国

2013-08-15新疆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乌鲁木齐830046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煤窑人山人海老铁

⊙邹 赞[新疆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乌鲁木齐 830046]

作 者:邹 赞,北京大学博士,新疆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化研究。

在中国当代电影导演的谱系中,蔡尚君显得边缘而又另类,这位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在话剧舞台活跃多年的话剧导演数度华丽转身,继担纲编剧的电影《爱情麻辣烫》《洗澡》大获成功之后,又开始尝试涉足电影导演的跨界实践。2011年,蔡尚君执导的《人山人海》继续关注农村题材,该片直击繁华背后的中国底层社会,因题材敏感、审查之路坎坷而充满悬念。

《人山人海》的英文片名“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带有浓厚的中式英语痕迹,这个有点不伦不类的片名翻译恰恰蕴含着导演的独特匠心,“生硬但生动,很有力量,这力量来自人,无数的人,如山如海,是喧嚣的浮生尘世”。电影改编自一桩社会热点新闻事件,《南方周末》曾详细报道过这起发生在贵州六盘水山区的命案:“摩的”司机代天云不幸遭歹徒劫车灭口,由于当地警方破案不力,代氏兄弟决定亲赴外省追凶,并最终将逃犯抓获归案。这一爆炸性新闻事件引发了媒体的持续关注,成为社会转型时期关乎现实“秩序”的一种反讽式互文。电影剧情以媒体对代氏兄弟千里追凶的非虚构报道为主要叙事脉络,并且将现代性困境下的农村社会问题高度浓缩,试图借助于非虚构题材的“真实性”,充分调动观者的情感记忆,重述现代性困境下的底层社会。

如果说,现实版本的代氏兄弟千里擒凶,其间不乏个体的智慧与胆魄,尤其是对个体在面对特殊困境时的强大应对能力的赞赏;那么,电影中跨省追凶的老铁则并非代氏兄弟的对应。这一人物形象既作为叙述人串联起电影剧情的发展脉络,同时也寄寓着电影创作者对于当前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的人文忧思,从这一意义上说,老铁显然已经逾越了代氏兄弟千里追凶的新闻事件能动者角色,成为蕴涵多个深层意指的象征符号。

老铁的身份首先是一名西南偏远山区的普通农民,胞弟被残忍谋害,警局办案不力,所谓跨省执法障碍重重的堂皇理由,强烈触碰着老铁作为独立个体的人格尊严。中国农村社会根深蒂固的宗族文化与血缘亲情犹如强劲的催化剂,促使老铁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这份家族使命。电影采用了一个颇具意味的特写镜头来展示老铁决定为弟复仇的心理过程:当邻人劝慰老铁不要去寻凶,“棒子打老虎”,势单力薄、无权无势的个人又如何对抗得了游离在秩序之外的凶犯?在邻人看来,他们只能安守现状,一辈子的命运都不会得到改变,仿若那圈养在水泥缸中的金鱼,尽管漫无目的游来游去,却永远只能宥闭于水泥厚壁阻隔起来的逼仄空间。老铁沉思良久,还是决定外出寻凶,这种关于命运的朴素启示录无疑是对执法者的极大讽刺。

其次,老铁作为底层群体的代言,一方面被无可抗拒地内卷于现代性的汹涌潮流,成为城镇化和城乡经济发展的“中流砥柱”;一方面又遭遇现代性无情的离弃,成为现代性后果最为深重的受害者。如果说,为弟复仇是老铁决定走出贵州偏远山地的首要动机;那么,其内在的另一层面诉求,却是一次试图挣脱生活现状的“希望”之旅。当老铁决定背井离乡,开始大海捞针式的寻凶之旅时,电影中有一个颇具症候式的镜头连接,老铁骑着摩托车穿越崇山峻岭,大俯拍镜头与远景镜头并用,苍凉、灰廖的群山死气沉沉,宥闭的空间压抑而沉重,显然是对主人公身处物质贫困与生态贫困恶劣环境的纪录式呈现。随即,镜头迅速切换到雾霭蒙蒙的重庆,影像再度启用了观者对于这座城市的独特历史记忆与文化想象,山城的拥挤喧哗,塔吊林立的建筑工地,江上不时传来的沉闷汽笛声,将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无法真正融入的现代都市空间赋以特写镜头的表意方式,最大限度调动起观者的集体无意识——那是关于“山城棒棒军”、关于“三峡好人”的记忆。当现代性的华丽乐章在这里奏响时,暮霭沉沉的山城,迎来了数不胜数的“寻找”希望之旅,随着大江东去,又裹挟多少人的怅然迷惘。片尾处,老铁重返家乡,垂立在悬崖峭壁上,重复着往昔的营生,电影画面所透露出的死寂、绝望的孤独感,再次向“寻找”希望发出诘问。

最后,影像借用老铁的观照视角,试图复活一种前现代的乡村记忆,老铁踏上漫漫寻凶之途,正是勾连不同空间层面的理想方式。凶犯萧强出逃后,老铁到萧强家查探情况,影像以纪录直击的方式凸显系列典型的贫困乡村记忆符码,年迈寡言的老妇人、低矮破旧的土砖屋、墙上的破洞、零乱粘贴的发黄旧报纸……上述视像符码的选择和运用,无疑再度调动起观者对于中国农村社会并不久远的记忆:在都市灯红酒绿的消费主义景观的衬托下,这些偏居西南山地但事实上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客观存在的底层元素,无疑是新世纪华丽序幕背后的几许苍凉。这既是电影剧情铺开的外在环境依托,也在一定程度上应和了创作者的社会批判立场和人文关怀。

《人山人海》很容易被定位成公路复仇片,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说,该片并不十分契合公路电影类型的惯例,但电影还是明显借用了公路片的某些元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主题层面的,即表达个体在基本权利无法得以充分保证的基础上所做的冒险尝试;一是影像层面的,即利用公路片的频繁流动模式,尽可能纳入更多富有代表性的底层生活空间,借以完成一次展示中国底层社会的影像民族志书写。

如果说,公路片、黑帮片、西部片等类型电影习惯上塑造一位游离在秩序之外的边缘人,由他/她来追寻和维持社会的公平正义;那么,《人山人海》则试图以老铁这样一位底层群体的代表为行动对象,他既置身于秩序之内,但又无法享有秩序所应当赋予的权利和尊严。当执法部门受限于种种荒诞的人为条例而无法及时将逃犯缉拿归案时,这个本该由秩序承担的义务就落到了一位毫无法律知识的农民身上。作为生活在贵州偏远山地的农民,老铁的家境相当拮据,他依靠命悬一线的采石为业,一旦这份高危工作出现些许差错无力赔偿的老铁就只能以猪抵债。当凶犯潜逃、警方敷衍了事的时候,老铁甘愿放弃自己的营生,义无反顾踏上这次仿若赌局的寻凶之旅。老铁的执著既是对血缘亲情的一种情感牵连,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着虚拟或者理想化的边缘人角色——游离在体制之外,却又阴差阳错承担起超出个体能力之外的责任,成为名副其实的边缘放逐者。

或许是电影创作者试图以这起轰动性社会新闻事件为依托,从深层次上立体呈现当代中国底层社会的地形图景,电影借助于公路片的流动模式,跨越区域与城乡界限,将当下社会转型时期最具底层症候性的场景尽可能纳入进来。如果说,片头处有关西南山地贫困乡村的视觉表达复活了观者对于中国农村的前现代记忆,偶合了时代的集体记忆与当下文化书写;那么,影片对于重庆农民工聚居地和山西黑煤窑的“深描”,则显然是一次直面社会重大问题的视像历险,尽管已经远远逸出剧情原型的叙述框架,但却以并不顺畅的手法搭建起一座当代中国底层社会的空间镜城。当老铁前往山城寻凶,对于这座携有农民工鲜明印记的西部现代大都市,影像启用老铁的视觉在场,以纪录片拍摄手法全方位展示了农民工这群都市外乡人的生存现状。推镜头犹如一架窥视地下秘密的探测仪,透析农民工的日常生活概貌,陈旧逼仄的阁楼、阴暗昏沉的过道、拥挤脏乱的隔间、幽暗的灯光中孩童了无生机的面孔,一切都空洞茫然、死气沉沉。山西黑煤窑的场景很容易唤起观者对于《盲井》的记忆,那些人山人海的“包身工”被强行拘押在这里,与外界隔绝,遭遇着肉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人性的温情被现代性的物化狂流彻底吞噬,体制所设定的幸福承诺也在反秩序的极端环境胁迫下灰飞烟灭。

作为一部小制作的底层叙事电影,《人山人海》因为触及了社会结构层面的诸多敏感话题而历经坎坷艰辛的审查之路。影片虽然讲述一个当代中国的底层“寓言”,但鉴于国内外文化接受语境的大相径庭,该片“设置”了两个迥然有别的结局,也就是所谓的“海外版”与“大陆版”。倘若将二者放置在一起进行比较,或能解读出电影的别样意味。

“海外版”结局曾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展映,老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黑煤窑里找到萧强,后者原本计划炸掉煤窑逃跑,但是被人发现并因此丧命。老铁失去了复仇目标,而复仇正是支撑他渡过重重难关的精神依托。既然逃出煤窑无望,老铁遂决定以性命为赌注,引爆炸药,与整座煤窑同归于尽,这显然是一个极具革命意味的结局。

经过大幅删减,内地版结局陷入了与剧情很难顺畅对接的“喜剧化”程式,老铁的英雄主义气概得到了极度张扬,他炸掉黑煤窑,解救了那群遭遇非人折磨的工友,凶犯也被顺利缉拿归案,作为体制代言的警察再度登场,警方的豪言“一个都跑不了”及其累赘苍白的说教,构成一种极富反讽意味的怪诞效果。由此,与其说电影在结尾处安置了一种体制内外不同阶层群体之间的谅解备忘录,倒不如说是以漫画化的喜剧手法,辛辣嘲讽了现实社会中秩序维持者的怠惰与无能。

[1]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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