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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一格的文体创新:试析张大春长篇武侠力作《城邦暴力团》

2013-08-15王云芳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300191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城邦张大小说

⊙王云芳[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张大春是台湾文坛具有代表性的新世代作家。他的创作不仅兼具多种笔墨,在不同文体类型中穿梭自如,而且怪招迭出,内容和形式都不断地蜕变创新。他虽然凭借魔幻写实小说等纯文学作品荣获台湾文坛各种奖项,在通俗文学领域却同样表现不俗。他的长篇武侠力作《城邦暴力团》,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将武侠、历史、政治、会党等诸多因素冶为一炉,为传统的武侠小说注入了新鲜的生命活力。

一、源远流长的原乡传统

山东自古以来有着“尚武”的文化传统。这一传统来源于古代齐国的土著东夷人,太公封齐治国因其俗,使得东夷人的尚武之俗得以延续与传扬。①尽管汉以后鲁国的儒家文化成为主流,上升为大传统,但作为一种地方性的小传统,尚武之风在山东民间仍极为流行。近代以来,随着清朝统治的日渐腐朽、外国殖民者的步步紧逼,民间百姓困苦到极点。“尚武”之风的盛行遂成为极其有利的反抗条件。数年之间,民间自发组织的种种帮会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各地起义此起彼伏,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张大春是迁居台湾的第二代山东作家,原乡这些极为活跃的民间活动不仅在当时声势浩大,而且影响深远,它们成为张大春构筑原乡传奇的最好温床,“武技”与“会党”由此成为张大春武侠小说的两大重要因素。

其实,历史上不乏描写会党的武侠小说。民国时期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姚民哀首次将武侠与帮会融合在一起,以会党为经、武侠为纬,为武侠小说开拓出了新的领地。有意思的是,使江苏常熟人姚民哀脱颖而出的第一部会党武侠小说却是《山东响马传》,由此可见,山东的“尚武之风”及民间组织至少在民国时期就已闻名全国了。张大春的武侠小说在承袭前辈武侠小说家的基础上,凭借着先天丰厚的原乡文化传统,不断地推陈出新、精益求精。如果说他早期的武侠小说,如“大荒野”系列、《欢喜贼》等还未曾脱去一般武侠小说的窠臼,完成于1999年至2000年间的长篇巨制《城邦暴力团》,则真正呈现出了张大春特有的文学风貌。

二、兼收并蓄的文体创新

《城邦暴力团》绝不能单纯地用武侠小说的文体规范来衡量,它是张大春试图创新文体类型的又一得意之作。首先,《城邦暴力团》极大地丰富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一般的武侠小说中,侠客的表演舞台多在虚拟的江湖,恩怨情仇,纵横快意,鲜少涉及庙堂之高。《城邦暴力团》则不然。小说围绕漕帮老爷子万砚方的意外之死展开。“老爷子”角色的设置颇具深意:他既是当时最大的地下帮会之一漕帮(又称清帮)之首,又与最上层的政治官僚机构有着密切的联系,侠客们的活动空间因会党的盘根错节自下而上牵连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城邦暴力团》既揭露了官僚统治者的政治黑幕,又描写了彼时民间百姓生活的种种疾苦,对社会历史的反映由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同时,小说的历史背景由民国到抗战一直延续到我们生活的当下,这种开放性的时空设置打破了以往武侠小说中侠客只能生活古代的潜在规范,拓展了武侠小说的表现空间。

其次,《城邦暴力团》以扎实的史料功底为基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揭示出官方正史的许多虚假之处。民国时期的中国,民间帮会林立,势力庞大,帮会力量逐渐成为各党派争相利用的工具。借重帮会力量,国民党的秘密特务组织遍布全国。国民党对于帮会既想利用又惧怕为其反噬,《城邦暴力团》中涉及到“老头子”(指蒋介石)和清帮“老爷子”之间的心理过招、互相顾忌,指的就是这种情形,描写得相当真实细腻。正是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城邦暴力团》围绕着清帮的盛衰缓缓展开叙述。

小说中,张大春运用最多的创作手法就是煞有介事的考证。他自由穿梭于民国历史史料中,利用语言的多义性及歧义性构筑了一个与官方正史迥异的想象世界。在评价高阳的历史小说时,张大春曾经说过:“当读者相信了看似拥有大量史料(或类似史料之论述)的文本,也同时确认了彼一编织动作之确凿性,这正是传说中当年苏东坡应试时所使用的那个‘想当然耳’的故技;苏东坡和高阳都运用了读者接受(相信)适量或大量信息以建立全面信息之正当性、合法性和解释性的技术。”②其实,所谓夫子自道,这何尝不是张大春的叙述密旨呢?《城邦暴力团》中,通过一系列煞有介事的文字游戏,他总是能为那些看似光明正大、逻辑严谨的官方报道构建出另一套合情合理的诠释体系,既借以对抗官方正史诠释事件的话语霸权,又彻底表现出对语言可以表达事件真相的质疑。他说:“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③颠覆“那些看起来堂而皇之的历史”正是张大春创作《城邦暴力团》的动机所在。即使在通俗文学领域,张大春依然延续了他纯文学创作中一贯的怀疑意识与颠覆冲动。

有意思的是,大量史料化身为典故隐身于《城邦暴力团》中,不仅为其营造了一种文本的可信性氛围,亦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小说美学——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这种小说美学与古代的说书传统渊源密切,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跑野马”,又称“挟泥沙”或者“卷枝蔓”:“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有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④《城邦暴力团》中有一例讲到万得福以为有暗器袭来,待暗器轻轻飞入手中,才发现是道美食,名曰:“素烧黄雀”。紧接着,张大春的叙述就开始跑起野马来,追溯“素烧黄雀”的渊源达一百年之久,占了小说八页多篇幅。小说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它使得小说结构完全没有一般现代小说体现出来的所谓“骨肉匀称”“前后呼应”等美学特征,倒不乏芜杂的审美意味。然而,谁又能说,历史一定会像教科书一般有系统有逻辑地向前发展呢?某种程度上,有点芜杂的小说形态反倒真实地反映了历史的某种常态。

三、现代人的精神寓言

一般来说,越是优秀的小说文本,越是蕴藏着丰富的审美空间。而这审美意蕴的释放,往往取决于阅读过程中文本与读者的互动与激发。一部《红楼梦》,既可以看做是世俗家族的兴衰史,又何尝不是对一场生命悲剧的哀叹呢?《城邦暴力团》亦然。表面上它是一部折射面深广的武侠小说,骨子里又隐藏着一个关于“逃亡”的故事,承载着张大春对现代人生活状态的思考。小说塑造了两重世界:一重是所谓正常的、理性的世界,看似常态却枯燥无比;另一重是秘密的地下社会,随处充满着意外与新奇。张大春为看似平平无奇的主人公设置了双重或多重身份,兼具各式异禀。书中涉及的七位老人,均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本领已练至出神入化;小说的主人公孙小六更是兼众师之长,但他们却都面临着同样的生存困境——逃亡与无所遁逃的反复纠缠。工业革命以后,现代人相较以往有了更为丰厚的物质条件与优越的生活环境,然而工业机械也同样造成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异化,由是有了“单向度的人”的诞生。从这个角度看,《城邦暴力团》可以看做一个寓言性的故事,有着现代人精神状态的投影,张大春试图透过它表达一个现代人逃离社会、逃离体制、逃离种种一切的媚俗、拥有自由自足的精神世界的渴望;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张大春本人又何尝不是凭借着《城邦暴力团》的写作深入到一个虚拟想象的空间,从而实现自身的精神逃亡呢?

《城邦暴力团》是一部出色的武侠小说。在悬念的层层剥落过程中,张大春为小说营造了一种神秘诡异的氛围;种种典故的化入又使得读者超越了阅读通俗文学作品时常见的“后来怎么样”的机械思维方式,而随着张大春的跑野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武侠小说中,张大春也始终坚持着他的实验倾向。他曾说过:“我以为文学的类型如果不杂交的话,就产生不出创造性的东西,类型只有通过新的杂交,才有新的变化,产生新品种。”⑤也许,正是由于这种不拘于文类成规的创新意识才使《城邦暴力团》具备了更丰富的可能性与广阔的发展空间,从而诱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① 安作璋、王志民主编:《齐鲁文化通史·春秋战国卷》,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92页。

②④ 张大春:文学评论集《文学不安——张大春的小说意见》,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96页、第81页。

③ 张大春:《城邦暴力团》(四),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37页。

⑤ 李瑞腾:《创造新的类型,提供新的刺激——专访张大春》,台北:《文讯》杂志革新版第60期,1993年1月出版,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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