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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问题

2013-08-15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名作欣赏 2013年34期
关键词:阿Q编者祥林嫂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中学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的增减,近年来,报刊上时有消息,有时还给人相当“活跃”之感。但是,这种“活跃”往往停留在炒作上,时有道听途说、夸张不实之词,并未引起深入讨论其缘由者。最明显的是前些年一些报刊突然发表爆炸性消息曰“鲁迅作品退出”,纯系某人不负责任的微博,对于编者后来的更正,则并不严肃地检讨,市民对于这样的“热闹”已经习惯,本不足为训,但是,这种低水平的混乱,对于课本编者造成压力,对第一线老师之潜移默化误导却不能低估。严肃学者,对之不能不作历史之考究和理性之分析,从短期来看,则可以正视听,从长期观之,则有利于提高编撰原则的自觉性。

鲁迅作品自然是经典,不论其艺术思想质量,还是对当时乃至对后世之影响而言,至少是共识,因而,入选的数量以及入选篇目涉及课本质量和倾向。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思想的变迁,入选篇目之增减替换,本系顺理成章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从宏观的历史眼光看,在中学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的重要性有一个逐步提升和曲折的过程。例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实行新学制,课本纷纭,被《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认为能够“体现这一时期‘国语教材特色’”的是沈星一、穆济波的《初级国语读本》,出版于1922年,其第一册,除了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楔子》外全是“五四”新文化时期的白话文,绝大多数是新文学作品,冰心的占了七篇,而鲁迅的作品却只有一篇《故乡》。编者在“编辑大意”中明确宣言,编选标准乃是“适切于现实人生”“务求有艺术的价值”。①如果认真贯彻这个准则,那时鲁迅已经发表的《孔乙己》等作品,难道不比冰心的《笑》和《一个军官的笔记》等要精致得多吗?退一万步说,考虑到初一学生的年龄,那鲁迅的《一件小事》不是比周作人的《小河》更适合吗?这只能说明,在那个时期,《呐喊》尚未出版,鲁迅的权威性尚未成为共识,编者只把他当作和叶绍钧、王统照、刘半农、沈尹默、俞平伯平列之人,其重要性可能不及冰心。鲁迅文学的价值是随着他创作的发展逐步被认识、被定位的。后来孔德学校编印的《初中国文选读》就收录了《风波》《故乡》《鸭的喜剧》《社戏》等。到了1924年叶圣陶主编的初级中学《国语》教科书、30年代傅东华主编的《复兴初级中学国文教科书》、夏丏尊和叶绍钧合编的《国文八百课》、40年代叶圣陶和朱自清合编的《精读指导举隅》和《略读指导举隅》都选入了比较多的鲁迅作品。散文有《秋夜》《雪》《风筝》《好的故事》《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藤野先生》,小说有《孔乙己》《一件小事》《风波》《兔和猫》《鸭的喜剧》,杂文有《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呐喊·自序》《论雷峰塔的倒掉》《最先和最后》等,据统计总共有二十四篇。②种种课本的编者虽然观念并不相同,但是,准则却有息息相通之处,那就是文学上成就较高而且比较适合少年接受者。诸多课本收录鲁迅文章的原则似乎不约而同地超越政治,针对时事的杂文甚少。

抗战前,国民政府只是颁布“课程标准”,各书店自行聘请专家编撰,由教育部审定,故百花齐放。抗战爆发以后,乃实行教育部编制,实行定于一尊的“国定教科书”制度,始于1940年,不过直到1946年课本始初步编成,由党政要人如朱家骅、陈果夫等人审核,其内容明显具有政治挂帅的性质,塞进了许多国民党党政头面人物的文章和讲话稿,包括蒋中正给他儿子蒋经国的信(似学《曾文正公家书》)。此书之发行,名义上由正中、商务、开明、中华等书局分担,但实际上是由有政府背景的正中书局独霸。此等国家统一之课本,缺乏权威性,受到学界抵制,许多学校阳奉阴违,虽采用,但上课则另发讲义(如冰心的《寄小读者》)。此等教科书在理论上还受到严厉批判,1947年《大公报》上刊载的邓恭三的《我对于国文教科书的控诉》一文,就批评了书中所收的近代现代作品:

尽量选取国民党中达官贵人的文章为原则,因此现代文坛上极有声誉的作家,其作品全都未被收进,而收进了的都是上自主席、院长,以及某部、某会的首长,以至于张治中、张发奎、翁照垣诸将军的文札、公告和某种纪念日的演讲词或纪念论文之类。③

贯彻政治第一,极端到政治上显贵人物挂帅的程度,实在是一种党化教育,被排斥的“现代文坛上极有声誉的作家”,鲁迅当然是首当其冲。但是,国民党政府的行政强制性,并未影响叶圣陶、郭绍虞(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周予同(复旦大学教授、历史学家)、覃必陶另搞一套,《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本)把不在少数的鲁迅的作品选入,如《一件小事》《孔乙己》《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故乡》,名义上可以作为补充读物,实际上,许多学校将之当作课本。

1949年以后,鲁迅由于毛泽东的高度评价已经上升到圣人的高度,故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迅猛增加,据统计达到三十一篇。 不过此时所增加的主要并不是小说散文,而是政治性很强的杂文,如1952年的版本中,批判国民党对日本外交软弱的《友邦惊诧论》和歌颂苏联的《我们不再受骗了》。至于极“左”时期,增加的篇目政治性就更强了,如批判梁实秋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毛泽东选集》注释中有关对梁实秋的评价趋于中性化,这种违背鲁迅自己“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原则的文章也就悄悄消失了。和1949年以前相比,鲁迅作品在官方课本中的地位表面上天差地别,但是在政治原则决定性方面则是息息相通。

吊诡的是,从上世纪50年代起,鲁迅作为人已经被神圣化,鲁迅的作品也被经典化,但是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则要经过更狭隘的意识形态原则遴选,《中国人失去了自信力了吗》就当然入选,而《阿Q正传》则被视而不见。因为表现农民之“精神胜利法”、愚昧落后保守自私,不符合毛泽东对“农民是革命的先锋”(《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定位,与主流意识形态正面宣传劳动者的光辉形象也背道而驰。这种情况到了90年代末,鲁迅研究已经有了突破,鲁迅走下神坛,故入选稍稍有所放松,《阿长与山海经》虽有女人在城墙上脱裤子,敌人的炮就自行爆炸的迷信,但入选已不再成问题。这时,应该说,鲁迅作品进入课本至少从数量上说是空前的。基础教育改革,高中阶段的语文课中增加了选修课程。《鲁迅作品选读》的课本就有好几个版本,这些都是经过全国教材审定委员会通过的。以实际上是钱理群主编的一套为例,入选的作品就有四十四篇。从这个意义来说,报刊上不时掀起的什么“鲁迅作品退出”实在是很恶劣的炒作。炒作的目的只为吸引眼球于一时,广大读者往往为媒体的潜规则忽悠而不自知。

仅仅以鲁迅作品数量的增减提出问题,实在是很浅薄的。数量增减背后,隐藏着相当复杂的原因,分析其中的奥秘,对于编撰、对于教学应该有更深刻的意义。

首先引起炒作的是《阿Q正传》(片段)从某一课本中“退出”,其实是不准确的。后来编者声明,只是说,将其编入“课外读本”中去了。原因是许多中学生“思想隔膜”,“难以理解”。我想,这个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可以说是一种拙劣的辩解。在中学课本中,学生看不懂、难以理解的比比皆是,数理化课本不算,语文课本中,先秦诸子的文章,李商隐、李贺的诗歌,学生看不懂,不是照样成为课文中不可缺少的经典吗?西方现代后现代的作品如《等待戈多》《巨翅老人》更难懂,不是照样入选吗?相比起来《阿Q正传》要好懂得多。同样是面对不能一望而知的课本,数理化老师的天职就是让学生从不理解提高到理解水准。但是,《阿Q正传》的难度并不高于某些数理公式和难题,为什么就成为排斥的理由呢?个中原因,首先是广大老师没有真正深刻地理解鲁迅的伟大作品,也缺少切实有效的教学艺术;其次是当前的发行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是买方市场,一旦使用方面有所不满,编者就怯懦起来,不敢坚持原则高度,而是妥协,把水平降低。

其实,从严格的素质教育原则来说,发现学生对《阿Q正传》思想上有隔膜,理解有难度,并不是退缩的理由,有责任感、使命感的编者应该是知难而进,在编撰上有所创造。钱理群编撰的《鲁迅作品选读》就是这样,钱先生不同于其他编者把鲁迅的伟大作品置之于读者之上,让读者在仰望中自卑,他的基本原则首先是缩短青少年与鲁迅的距离,把鲁迅还原成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第一单元,就是鲁迅和自己的还是儿童的孩子的关系(“父亲与儿子”),从鲁迅书信中选入了十多则极其幽默的片段。如1934年6月7日致增田涉:“我们都好,只有那位‘海婴氏’颇为淘气,总是搅扰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我当敌人看了。”1934年8月7日致增田涉:“海婴这家伙却非常调皮,两三日前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1934年12月20日致萧军、萧红:“代表海婴,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大多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回答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伟大的思想家在这里变成了被一个孩子藐视的父亲,但是又充满了对自己孩子的天真的欣赏和调侃,诙谐幽默之趣洋溢其间。在这基础上,第二单元,选读鲁迅童年的回忆(“儿时故乡的蛊惑”),第三单元是“人与动物”(入选《兔和猫》等)。在把鲁迅还原为普通人的基础上,由浅入深,进入鲁迅的精神境界,一连八个单元地“阅读鲁迅”。接着入选的是《野草》中的散文诗,有许多课本所不敢选的如《死火》《雪》《腊叶》《天地人》,不再是写实性的,而是象征性的,意涵比较隐晦深邃,还带着某种暗淡的悲凉色彩,理解难度相对提高。接下去的五个单元,则是以对中国社会文化进行分析和批判为主的文章,如《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批判国人之奴性,《过客》显示人生历程虽然有美丽的花朵,但是终究避免不了坟墓,《示众》则是揭露国人对于受难者的麻木,《论睁了眼睛看》则是批判国人不敢正视现实,“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是正路”。其中绝大部分在许多编者看来肯定是学生比较隔膜的,难以理解的,但是,一旦理解了鲁迅这方面的思想,则《阿Q正传》的分析就不在话下。连《阿Q正传》都不敢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实在是中国教育的悲哀。在德国高中选修课中,歌德的《浮士德》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可以说是保留书目,相比起来,我们的学术水平是不是太寒碜了一些呢?

鲁迅的作品之所以这么颠来倒去地增减,甚至回避,原因在于编者对最新研究水平的隔膜。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一位初中教科书的编者扬言,大学教授编写中学语文课本从来都是失败的。此人似乎对钱理群的《鲁迅作品选读》漠然无视,也似乎忘记了,开明版各类语文教科书的编者大多是如朱自清、郭绍虞、周予同等的大学名师。

正是因为对鲁迅研究的学术进展乃至前沿的无知,才导致鲁迅作品增减的炒作闹剧还有相当的市场。其实问题的主要方面并不在于数量,而在于对鲁迅作品理解的深度和质量。知识结构陈腐的老师(包括大学教授)就是讲《孔乙己》这样简明的作品,真正到位的也并不太多,流行的教参教案都把《孔乙己》的“主题”当作是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如果真是这样,那它和《范进中举》有什么区别呢?其实,《孔乙己》着力刻画的是,对这个已经被科举制度败坏为废料的人,成为生活中的沦落者,国人是如何对待的。在鲁迅看来,他仍然是个人,还有善良的本性,有起码的自尊。全文的关键就是“笑”,这个笑中隐含着深邃的错位,一方面人们笑他偷书,亲眼所见;一方面,孔乙己却竭力否认。这是全文的焦点。但是,他否认的理由(窃书不算偷)却很荒谬,因而被笑。而在孔乙己这种矢口否认中,隐含着这个沦落者最后的自尊。他是一个穿长衫的读书人,至少在口头上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小偷。在小说结尾,孔乙己否认偷书,被打断腿。在“亲眼看见”的人面前,理屈词穷,又被笑了,笑的人,以其狼狈为乐,哄笑又有某种好意放他一马的意思。但是,这种无恶意的笑,却是对孔乙己精神底线的摧毁。这是恶毒而残酷的,但是,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却并未怀着自觉的恶意,相反倒是有点友好的意味。鲁迅的深邃就在于从这种友好的欢乐中洞察了国人麻木的不可救药。正是因为这样,鲁迅在回答他的学生孙伏园关于《呐喊》中哪一篇最好的问题时,他没有提《狂人日记》,也没有提《故乡》,甚至连《阿Q正传》都没有提。

我曾问过鲁迅先生,其(按:指《呐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说他最喜欢《孔乙己》,所以已译了外国文。我问他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作风。⑤

鲁迅作品的教学效果,不但取决于编者的学识,而且取决于第一线课堂的质量。《鲁迅作品选读》属于专题课,应该有比一般课程更深刻的学理性,但是,有钱先生这样水平的老师可谓凤毛麟角。多数版本的《鲁迅作品选读》并没有达到起码的研究性。例如,有一个版本的第一篇就是《祝福》,编者采取同页评注的方法,对于一开始关于鲁镇年关祝福的描写,评注曰: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营造了一种节日的氛围。这根本就没有看懂小说的根本精神。祥林嫂的死亡是一个大悲剧,鲁迅的深意乃是把它放在年关祝福的氛围中。表面上是祝福的欢乐,人人祈求来年的幸福,实质上是隐含着沉郁。故天空的云是“灰白色的沉重的”,爆竹的声音是“钝响”。“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女人的悲剧,而女人却毫无感觉,这里隐含着反讽。妄谈所谓“节日的氛围”,实在是编者艺术感觉的麻木。这样离谱的例子,并不仅仅在中学教师,在大学教授中也不乏其人,有一位教授把导致祥林嫂死亡的凶手说成是柳妈。⑥其实,《祝福》的深邃乃是祥林嫂的死亡(不像《白毛女》)是没有凶手的,她是死于一种对于寡妇的荒谬的偏见,这种偏见,并不是个别人的,而是人人皆有的,连祥林嫂本人也有。故导致她最后精神崩溃的只是鲁四奶奶让她不要端福礼的一句话:“你放着吧,祥林嫂。”这句话,应该说是很有礼貌的,为祥林嫂留足了面子,但是,却成了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因为人人皆有,连受害者也不例外,这种荒谬野蛮的偏见才有那么强的杀伤力。正是因为要强调悲剧没有具体凶手,凶手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是不自知的,因而是难以改变的,鲁迅才在《祝福》开头突出了人人皆在欢乐之中,而作为叙述者的“我”,却怀着难以摆脱的沉痛的悲郁。

如果广大师生在解读鲁迅作品的深度方面普遍有所长进,可以预见的是,一些忽悠读者的炒作会逐渐失去市场。

2013年9月29日

①③李杏保、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104页,第230—231页。

②④张勇:《盘点近百年语文书中的鲁迅作品》,《中国青年报》2013年9月10日。

⑤孙伏园:《关于鲁迅先生》,《晨报·副刊》1924年1月12日。

⑥原文是:“非压迫者柳妈就成了超个人的社会礼仪体系的直接代理人,由她出手把祥林嫂推向死亡的深渊。柳妈才是封建礼教文化的代表,直接导致了祥林嫂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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