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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人生与艺术的思辨张力——评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

2013-08-15胡良桂

文艺论坛 2013年24期
关键词:白马湖知青

○ 胡良桂

韩少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作家,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改革开放之初,他的《西望茅草地》 《飞过蓝天》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爸爸爸》 《女女女》开创了“寻根文学”的先河;九十年代以后,他的《马桥词典》 《暗示》在形式探索上带来的巨大冲击,形成了又一个创作高峰;2006年推出《山南水北》,在肉体与精神上对乡土实现了双重回归,是“中国版的瓦尔登湖”。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日夜书》,则是一部浓缩型长篇小说创新之作。既真实记录了知青与现时代的生活,又是对这两个时代知青遭遇的直视与反思;既写出了这一代人生命与精神的旅程,又有这一代人人生与人格的变异;既再现了这个当代群像各不相同的人生轨迹,又发掘出了时代的变迁对他们的深刻影响。这是一部“后知青”的生命书写,是知青一代的精神史。

一、时代现实的写照

《日夜书》是一面时代的镜子,生活中的美媸丑恶都在这面镜子里得到活灵活现的展现,真是栩栩如生,毫发毕露。显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激情燃烧岁月的历史产物,它的确让城市长大的年轻人,历尽了艰辛,遭遇了苦难;挥洒了青春,蹉跎了岁月。韩少功《日夜书》中的白马湖,就让这群知青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烙下了斑斑的血痕:“白马湖茶场有八千多亩旱土,分别划给了四个工区共八个队……垦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渍、焚烧桔杆”等,常常是“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而且,“烈日当空之际,人们都是被烧烤状态,半灼伤状态,汗流滚滚越过眉毛直剌眼球,很快就淹没黑溜溜的全身,在裤脚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风吹和日晒之下凝成一层层盐粉,给衣服绘出里三圈外三圈的各种白色图案。”不仅如此,饭“只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红薯充饥则“屁声四起”,饥肠辘辘。甚至为了五十张饭票,去啃死人的骨头;为了吃顿“烂肉”,不惜在夜晚跋涉几十里山路。不仅常被村干部“责骂”,“扇来耳光”,还差点被球形闪电劈死。这群吃苦受难的知青,只能用幻想镇痛,以“酒鬼”消愁。

随着时代的变迁,知青陆续返城了。这一代人“需要读书的年代下乡,回到城市再重新就业,学习生存技艺,再和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同代人来竞争,他们明显处于劣势。他们的不如意,他们此后人生道路的扭曲都跟这段经历有关系。”①于是,“回城后心灵的空虚和生活中的不适应似乎比上山下乡的苦难还要令人难以忍受”。②比如“根红苗正”的郭又军,他只下乡一年多就返城了。可回城没几年,他所在的国营工厂就破产了,他也被迫成为下岗工人。就在此时,妻子却抛家弃女,离他而去。他只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即使自己啃冷馒头,患上了癌症,他仍然沉迷于麻将,甚至这一场刚完,又急忙奔赴下一桌麻将。以至“朋友”的荣誉,似乎成了他骄傲的本钱;他渴望融入人群之中,却总是让别人不知所措;他翻寻笔记本中的笑话,想博得大家开心,却更让人觉得幼稚可笑。最后,他不堪癌症和经济的双重折磨上吊自杀。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里,知青的现实处境,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也难以释怀。他们成为了这个时代“最熟悉的陌生人”,成为了上山下乡大潮退却三十年后一批最尴尬的孤独者。

然而,辩证地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有它的正面价值。它磨砺了人的意志,锻炼了人的体魄;知道了农村的贫瘠,体验了农民的艰苦。正如作品中描写的,“我也参与过(对下乡)这种抱怨”,但“几乎忘了的问题是,白马湖的农民会这样说?他们当然也觉得知青崽很苦,离乡背井更是可怜,但再苦也就是几年,顶多是服了几年兵役吧,而他们在白马湖活过了世世代代,甚至一直活得更苦和更累,那又怎么说?他们甚至不能享受知青的‘病退’和‘困退’的政策,没有招工和升学的优先待遇,但一眼看过去,土生土长的万千农民中不也成长出好多企业家、发明家、艺术家、体育明星、能工巧匠、绝活艺人,还有一条短裤闯出国门却把生意做向了全世界的家伙,凭什么说三五年的农村户口就坑了你们一辈子?”显然,这种正面书写,正是作者对记忆的重构或者重新组织的结果。它是疏离于甚至对抗逐渐庸俗化了的、权力化了的知青记忆;它突破了既往的知青文学的建构模式,重新唤醒这个超级记忆所遮蔽的个体记忆,拂掉年深日久的灰尘,恢复其正面价值的生动性和切身性。从而让旧的记忆闪现新的光泽,显露新的意义。

二、探寻生命的奥秘

人,谁都无法预料自身的发展与将来。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就是作者所说的:“我相信人的性格几乎同指纹一样难以改变。”于是,《日夜书》在探寻生命的奥秘中,特别注重一个人物过去与现在的关联,现在这个人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年轻时一个人,成熟之后是什么样的?如果说,夜晚是孕育的象征,白天是成熟的象征;那么,一个人成长的夜晚与白天,到底有什么明显的或暗潜的联系?这之间的关联,可以揭开命运的神秘面纱。

有志者事竟成。有一颗担当天下的赤心,必然从小就志存高远,严于律已;干事认真,学习刻苦。正如孟子所言:“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③《日夜书》塑造的“我”即陶小布,就具有这种特殊的精神秉性。“我”未满十六周岁便憧憬“远方”,满怀忧伤。一遇到回城接收指导另一批上山下乡青年的同学郭又军,对远方浪漫的畅想与学校生活的沉闷促使“我”随着军哥不辞辛苦,乘火车转汽车再转马车,历时两天多到达白马湖茶场——那个“我”曾经想像过无数次的“远方”。然而生活条件的艰苦和体力劳动的繁重让“我”发现自已想象中的“远方”和现实中的白马湖完全不是一回事④——这或许与许多知青一样:“我们……等来了脚上伤口、眼里的红丝、蚊虫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惊肉跳的哨音。”于是,即使是啃死人骨头,那怕是被闪电劈死,或被派去看守雷区水家坡,跟各种各样野兽斗智斗勇,还得在风雨中与老天爷搏斗……这一切苦难都没有熄灭“我”追求进步的信念,因为“我”坚信,生命中除了吃喝拉撤生孩子之外,肯定还有“更高的东西”。“我”看似在为自己的生活奋斗,貌似不明了遥远苍茫的未来,其实一切早已在冥冥中被安排好,这就是人生中一种说不清的奥秘,就连偶尔出格的行为与言语,都要做到严谨而慎重。正因为如此,回城后,“我”“不仅因为有幸上了大学,还混成了副教授,混成了科长、处长、厅长什么的”;“我”也成为了一个内观的冥想者,总有一种概括、探究的思想冲动,去开拓一片崭新的天地。因此,白马湖的艰苦劳动,集体生活,塑造了“我”的义道重情,也塑造了“我”理解他人,相处他人的性格,也为我洞开了男女之情的秘密,订下了相守依偎的内心盟约。同时,白马湖的农民及其生存环境,使“我”对个人性格的复杂性、生存处境的尖锐性、人间真情的不灭性、认知方式的多样性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而铭记在心。即使“我”的检举遭到报复,但“我”最终铲除了腐败滋生蔓延的土壤。“我”就成了一个精神化了的人,也就是一个社会化了的人。

忍让者的归宿,温暖别人也温暖自己。有一颗克己忍耐的爱心,就能化解生活中的矛盾,舒缓社会中的冲突;加速受伤者伤口的愈合,抚慰受害者灵魂的创伤,让人感到亲切、慰籍、温馨。《日夜书》中的马楠,就具有这种人生奥秘的正能量。其实,马楠属兔的胆子很小。小时候,鞭炮在手时竟然怕手心的热气点燃它,要左手拿一下,右手拿一下;教她骑自行车,她不敢骑,好不容易跨上去还没起步就满头冒汗,大呼小叫;下乡当知青,看到种猪爬背,“这家伙干什么……怎么多出一条腿?”让农民叫她“懂懂”。而且,笨嘴笨舌,相貌平平,才不出众,连她自己也“一直痛恨这种无可救药的木头木脑”。但就是“这只总是能在生活中嗅出巨大危险的兔子,有时也不乏惊人之举,让人们咄咄称奇”。当哥哥马涛被捕后,大家劝她出去躲躲风,她拒绝出去避风头,甚至为了给狱中的哥哥送钱送物,她还一次次去卖血,晕倒在医院门前。即便如此,由于“没有鱼肝油凡”,马楠竟然被暴跳如雷的哥哥赶出了“冷冰冰的探视室”,只能泪眼汪汪地说:“哥哥,我们尽力了……”让人心酸、惊叹。最后,马楠为了救哥哥,被那个“副主任”以哥哥减刑为诱饵奸污了她,她都扛了下来。可两个姐姐仍然对她残酷无情,欺凌折磨她,而她却一味忍让。她是多么“心痛他们(哥姐)”,“因为他们脸上有爸爸的影子,妈妈的影子。”回城后,她那颗爱人的赤心,也得到人生的真爱;她温暖了别人,亲人也温润了她。比如,她与陶小布结婚后没有小孩,是因为“她遭遇的第一个男人”,“一次人工药流手术不当,让她一直不孕”,可陶小布不嫌弃,反而主动承担责任,让她“心病稍轻”。最终,她不仅“是个电大毕业生”,还成了“公司的业务组长”,成了受人敬重、让人羡慕、温馨幸福的厅长夫人。

传统的种田人,粗暴而不乏善良,霸蛮而不缺灵活。由于历史的缘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使他们知识匮乏,思想封闭;眼界不宽,蛮荒原始。因而在他们身上,粗鄙与美德诙谐与共,蛮横与善良幽默相生,呈现出的是一种原始的美,本能的善。《日夜书》中传统农民吴天保、秀鸭婆,就在作者所描绘的粗与俗、美与善中,弘扬了旧道德,建构了新道德。世世代代出生农村的吴天保,“读书少,只是在扫盲班识几个字”,完全是“一块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老菜帮子”。他虽当了白马湖知青茶场场长,却对官话一窍不通,在任何文件上只会批上“同意报销”几个字,对现代文明十分陌生。他对知青管理苛刻,与知青交流起来,常常闹出笑话。可他说起粗话来,简直酣畅淋漓,总能说到点子上,且形象别致生动。这种“污言秽语”不仅破灭了知青的青春理想,动摇了知青的人生信仰,还使知青“一个个不择手段惊惶不已地逃离乡村”;可他一旦送走一个又一个知青时,又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与怜悯。他酒后调戏胖婶,惨遭“蹂躏”,还被妇女们虐待命根子;但他对待梅艳、万哥的方式,又见出这“浑”人心中其实有一杆公平“秤”。他对共产党管到裤挡里来一事(指计划生育)极为不满,生了三个儿子,因此被摘掉官帽,接受审查和批判;可他晚年归田为农,还与贪官斗酒灭贪官的威风,教农民子弟打败城中富豪子弟,面对世风败坏便为国分忧,足见他的赤诚之心。梁队长(秀鸭婆)也是管理过知青的一个农村干部,他在上梁干活时摔下来,“砸坏了男人的东西”。妻子出轨,给他戴绿帽子,他忍气吞声,体谅妻子。但在别的事上却变了个人。他豁出去也要照顾好两个妹妹,并风风光光将她们嫁出去。欠堂叔的钱,利滚利,他也坚持还完。堂叔死后,依旧力主“做七”,圆圆满满地完成了七天奠礼。由此可见,吴天保、梁队长的诙谐、粗鄙与那个时代号召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理想构成了意味深长的反讽;他们那与泥土、肉欲相关的生命力也给了我们不少的人生启示。但就在这种精华与糟粕、野蛮与文明的交织中,一种旧道德的传承、一种新道德的建构“圆满地写活了”。

三、人格缺陷的悲剧

世界是混乱的,人生是荒谬的。人在追求自己的一生中,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有的扮演着可怜的角色,甚至是悲剧。这种悲剧就是人格心理属性的变异所致。它常常表现为自卑、怯懦、抑郁、孤僻、冷漠、悲观、依赖、敏感、多疑、焦虑或对人格敌视、暴躁冲动、破坏等等。这种不健良的心理因素,不仅影响人的活动效率,妨碍正常的人际关系,同时还给人蒙上一层消极、阴暗的色彩。《日夜书》正是从韩少功笔下人物出发,以他们各自的一生,回答了这个时代的精神之问。

从沉思到孤僻,从豪放到冷漠,它是社会环境因素在不同时间、地域下影响人的心理与行为变异的结果。从而产生对社会的不满、怨恨,甚至产生对抗的情绪。马涛就是这种典型的人格缺陷的悲剧。马涛曾是知青领袖,才华超群,思想敏捷。“我”就是在马涛启蒙下,走向求知的道路,他像一座引路的灯塔,探照着茫茫暗夜“我”前行的方向,照亮了“我”整个少年时代。从毛泽东的《实践论》,到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从左派烈士格瓦拉,到右派好汉吉拉斯,“我”就在马涛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向成熟。但马涛极为自负,甚至想秘密组建政党以匡扶天下,企图以历史改写者自居。即便受尽凌辱,也不改初衷,思想到了这种褊狭的程度,常人与日常都成了思想的敌人。于是,他逐渐变得漠视他人,只顾自己。路遇流血知青不施援手,几次与郭又军比狠斗赢;在监狱对妹妹提出苛刻要求,逼着妹妹为他减刑受辱,又在国外逼着懂外语的妻子为他争取“中国民间思想家”席位而受尽冷落,自身也在国外受辱。最终,他将政治改革与追求真理蜕变成追求名利的跑马场,从理想主义者的道路走向了孤绝之境。

从流浪到堕落,从成功到囹圄,它是家庭环境与学校教育双重缺失,造成人格心理对社会的敌视、蔑视或轻视。从而产生过激的行动去报复社会。即使他们通过自己的摸索,为社会作出了某种独特的贡献。社会与家庭仍然不能包容他们、理解他们、支持他们,这就更加深化了人格缺陷的悲剧性。韩少功在塑造这类形象——贺亦民个性时,用心最勤,笔墨最多。贺亦民从小喜欢“打斗留下一处痕迹”,才叫“贺疤子”。他读书是“业余上学”,“作业本大多一页页擦了屁股”。父亲的讨厌与打骂,学校的“孤独与耻辱”,让他没能考上中学,而流浪街头,成为独霸一方的扒王;下乡运动时他坚决不下乡,因此不能算知青,只是在城里抓扒手风紧时去知青点混个几天。⑤由于他蛇行鼠窜,秽语连篇,众知青都嫌弃他。“我”和他是小学同学,知道他被迫辍学的伤痛,故能包容、理解、接待他。虽然他的电工技术来路不正,是监狱中自学的。全凭一腔热情,玩命拆装,无师自通,以实践经验和诡异思路钻研,而成为天才发明家。他发明的深井数据传输技术比西方最先进的同行快许多倍,若同意卖给境外石油巨头,就可腰缠万贯。但他就是想“献”给自己的国家,北方大油田上以石油城面貌呈现的国有企业“是他心目中最具体、最实际、最有手感的国家”的象征。可是,油田的官员与专家却“瞧不上他的学历,听不懂他古怪难懂的普通话和二流子腔”。终于使其发明活活闷在资料柜里。为此,贺亦民恼羞成怒,在人生还有自由的最后一刻,把自己的发明资料一键无偿公布于网上,给了社会和国家。而他自己却因歌厅的打架斗殴,再次锒铛入狱。

而贺亦民的嫂嫂小安子(安燕),也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悲剧形象。她虽“脸盘子太靓,靓得有一种尖叫感和寒冷感”。而且,在知青点净干些惊世骇俗的事:冰天雪地下湖游泳,雨中独自一人散步;吃男人也不敢吃的蛇,夜晚跋涉几十里山路为死人装裹。她杀猪时溅了一身血,还“一个血人哼哼唱唱地走回宿舍,吓得旁人四处躲闪大惊失色,她却得意洋洋地找来一面镜子端详,索性把自己抹成一个大红脸”。然而,就是这个安燕以“追求自己的浪漫生活为由”,“伸过一只手来”,要“我”和她扮演私奔。因为她是“我”同学郭又军的妻子,我是小弟,拒绝与她“私奔”;还因为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抱一把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有爱情自由的痴心,没有对家庭担当的责任。后来她竟抛弃丈夫与女儿出国飘荡:“她的整个后半辈子漂泊在十几个国家,打过八九种黑工,包括当理发师,当驯狗师,做裁缝,在餐馆导客,开花店,当保姆,出租录相带。”最终客死异国他乡——非洲。

官员的人格缺陷,它的悲剧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是家庭的,也是国家的;是自己的,也是民族的。它危害最大的还是党的利益与人民的利益。即使是部门领导,也会殃及到单位与局部的事业。《日夜书》把官场的生态恶化,描绘得十分逼真,可谓入木三分。知青出身的刘学文,虽然官居副厅,却一无所长,碌碌无为,他签批文件,永远只有两个字“同意”,或一个字“阅”,批不出任何具体想法,更谈不上任何具体建议。哪怕只是两分钟的发言,也离不开手下人的发言稿。“如果不能照稿念,他就结结巴巴,一路颠三倒四,十之八九是离题万里的大话和套话。为了不让这家伙太坏事,我绞尽脑汁,废物利用。”于是,“我”就只能安排他去充当“陪会”的角色。因为他干正事不行,出差在外时“行业政策细节总是被他说错,得靠随行同事事后一再擦屁股”;他一回单位,单位就会“这么乱下去,机关里很多正事都没法干”。可就是这样一个“宝”,他对官场那一套却是“行家里手”,比如,“很多大人物及其亲属的姓名、履历、爱好、人际关系、家庭状况都如数家珍,如同情报局的活档案”。他也因此仕途一路看好。“我”从党的事业与单位的发展考虑,力图阻止他扶正。结果,“一连几十个电话都是为那家伙说情的”,后来“我的汽车惨遭损毁”,直至权力部门老熟人打来“神神秘秘”的电话,反倒我身陷囹圄,提前退休了。而那个“宝”又到另一单位任副级去了。这个只会“陪会”废物在官场有着多大的活动能量。这样一个人物能翻江倒海,对另一个单位的发展不正是意味着灾难性的后果吗?

即使是一个很小的单位,很小的领导,他们的人格缺陷,同样也会给部门与群众带来灾难性的恶果,甚至是悲剧。比如“走了一只猴,来了一只羊”的白马湖茶场杨场长。他当过兵,会打蓝球;有刷牙的习惯,也会讲“半吊子的普通话”。可他一任场长,“动不动就抽检知青的书信和日记”,“常到知青住房外偷听”,把女知青吓得“恐惧万分”。而且,他整人“罚站要站在凳上,罚跪要跪在碎石上,挂的黑牌越挂越大”,那刑讯手段,不是“翻身探海”,就是“猴子献桃”,直把群众斗得“鬼哭狼嚎”。广大知青与农民就生活在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正当他还想以“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脸上打叉叉”来报复知青姚大甲时,反被小安子以牙还牙,说他老婆用他从部队带回有“毛泽东思想”的搪瓷脸盆洗屁股。结果杨场长自己被吓成目光吊滞、喉头尖叫的怪人。这种灾难与悲剧,既是他们个人的,也是集体大家的;既是知青那一代人大多数的结局,也是一个历史时代艺术的再现。

四、辩证艺术的张力

《日夜书》的文体创新,既有中国古代传统小说《左氏春秋传》 《儒林外史》的文脉,又有西方现代小说马尔克斯、昆德拉的影子。不论它的人物塑造,还是时空置换;不论它的群像聚焦,还是散点透视;不论它的反讽艺术,还是结构设计,都有非常鲜明的特色,充满辩证艺术的思辨张力,体现了作者不断突破自我、超越自我的创造能力。

时空情境的闪回与倒置,是《日夜书》突出的艺术特征。运用这种时空的倒置、闪回、跳接,就是人物的变化,穿梭往复,突破现实与历史的界线;心灵的变化,浮想联翩,不受客观时空的局限。有一种“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⑥“精骜八极,心游万仞”的境界。时空随着人物塑造的需要而延伸、展开,作品便呈现出一幅幅画面,空间处处在变动,时间时时在变化,时序被打乱了,时空频繁更迭。《日夜书》中的时空转换,就是随着叙述者的不停变更,往来于现时代与知青时代。比如,姚大甲的知青生活,后来混迹艺术圈,直至“出国”等,时间与空间就穿梭往来于他不拘小节,丢三落四,艺术上的成功。第八章刚刚写完了军哥“给小安子打饭”,“给小安子洗衣和补衣”的那种亲密无间、无微不至的恋爱关系;可笔锋一转,“多少年后,大甲与小安子都去了国外,有人在军哥耳边嘀咕,说那两个家伙不怎么义道,据说在江湖上传有绯闻”;接着又有议论:“小安子与大甲在中学同班,又都比较文艺,那才是郎才女貌狼狈为奸祸国殃民的天生一对。”下放、出国、中学,时空始终在作者笔下闪回、跳接。往来映入眼帘让人流连忘返,也难以掩盖其中的愚昧、失落和痛苦不堪;现代生活又充满了虚无寂寞、荒诞和无可奈何,以至于生活变成了七彩斑斓的宝塔,看似晶莹剔透又美妙无比,实际呈现出的是一种悲壮的哀情、苍凉、惨淡却又显得无所适从,难以名状。这就是作者将笔触直接深入到当代生活的精神和思想内核,在挖掘历史记忆、剖析当代生活中,隐喻地表现了人类普遍性的精神困惑,以及对日常经验的错杂感受,对超越时空限制的书写追求。因此,《日夜书》叙事时间与空间上的往来穿梭,就从错综复杂的跳跃、闪回、倒置中探寻到一条自我精神抒写的独特方式。

形而上与形而下叙事的相交与重合,是《日夜书》独创的艺术追求。形而上者谓之道,万物生灭的规律,是精神的、思考的、超越的;形而下者谓之器,物体运用实际生活,是肉体的、现实的、物质的。韩少功在运用这种叙事方式上,不仅做到局部把握的互补,还作到整体构思的协调。前者在一章中就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叙述方式。“一场读书之间的口水仗”,完全是形而上叙事:“你们读过《斯巴达克思》?”“读过吉拉斯的《新阶级》?”“说说《资本论》吧。”“请问是哪个版本?是人民版,还是三联版?还是中译局的内部译本?”“你们知道谁是索尔仁尼琴?”“你是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还是《玛特辽娜的家》?”“你们如何评价奥威尔的《1984》?”等等,没有一定世界文化知识的读者,不仅难以理解,甚至还读不懂。紧接着是形而下叙事:“你犁过田?你做过瓦?你烧过砖?你炸过石头?你下过禾种?你阉过猪?你车过水?你打过连耞?你会打土车?你一天能插多少秧……你一次能挑多重的谷?你打死过银环蛇和猫头蛇?……”这一目了然,谁都能理解,谁都读得懂。将这两种不同的叙过对象放在一起,就使形而上叙事与形而下叙事互补重叠了,形象完整而有力度,作品厚重又不乏可读性。后者是在作品中将散文与小说两种文体混搭。一方面在多数章节中采用散文化的小说叙事,有意识地将小说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融合到散文中去,使每一章都像散文一样精致,但又没有与小说的故事脱节;另一方面,作者的智慧的光芒又得以游离于故事之外,阐述自己对“泄点”与“醉点”,“准精神病”“死亡”与“回归”“器官”与“身体”以及“轮回”的观点,既扮演了叙述者,又充当了思想家,文本的陌生化给阅读造成了积极的障碍。但在整体构思上却做到形而上叙事与形而下叙事的互补,既显示出它潜在的深层次性,又有阅读快感与趣味性。

哲学语言与诗意语言的整合与统一,是《日夜书》辩证的艺术创造。哲学语言是基于一种理性的思考,深邃的思辨,它既是灵魂的独白,又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具有叙述的逻辑性,表达的穿透力,语言的理性;诗意语言是借助诗意,展开形象,运用多种手法,对意象、情感加以描绘、阐发,具有描写的画面感,情感的细腻化,语言的美感。韩少功《日夜书》的语言,既能融合哲学,也能融合诗歌,还能让哲学与诗歌语言辩证统一。小说中关于“泄点”和“醉点”对情欲的描写,就是用一种具有思辨张力、逻辑严密的语言,来阐释与生物性相关的“泄点”,与文化性相关的“醉点”,如何在一个人身上做到辩证的统一。不要像“饕餮之徒”只知泄点,而忽视醉点;也不要像圣教徒那样只讲醉点,而屑谈泄点。而应既要为身体营造舒适的处所,又要有安置孤寂灵魂的慰籍,从而为小说的形象丰富与艺术完整提供思辨的空间,创造出一种理性的美。而小说描写记忆中的白马湖时,完全就是一种诗意的迸发:“白马湖烟波浩渺,波浪接天,纵目无际。月亮升起来的那一刻,满湖闪烁的鳞形光斑,如千万朵金色火焰燃烧和翻腾,熔化天地间一切思绪,给每一个人的睡梦注满辉煌。有风声,有浪声,有浆声,有鱼跃声,有偶尔飘过的口琴声……当各种声音飘落于深夜,群山下这一片琥珀色的遍地残火,注定无人在场,也举世莫知。”知青岁月的壮丽画面和酸甜苦辣,都在这段略带抒情,微含怀念的叙述中表现了出来。它文字优美,形象生动;刻画细腻,境界高远;语言精致,美轮美奂。到了小说的结尾,就诗词的语言与哲学的语言互渗互补了,“面对浩瀚无际的星空”,“迎来了一个万物涌现的眩目之晨,”“这个陌生的世界实在太奇妙”。于是,紧接下来,一连串的排比递进句式,晶莹剔透,美不胜收,灵动的言表与深刻的思辨自然融合。它是美的天堂,又是理的思考;它神奇浩瀚,又有人生哲理。

注释:

①张志忠、张柠、刘涛:《中国作家网第七期网上学术论坛——韩少功与<日夜书>》,《文艺报》2013年第4期。

②④陈鹭:《<日夜书>:“后知青文学”的当下书写》,《文艺争鸣》2013年第8期。

③孟子:《孟子·告天下》,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98页。

⑤方能:《求奇友觅奇心》,《文艺报》2013年7月13日。

⑥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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