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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文化分析

2013-08-15张丽萍

文艺论坛 2013年24期
关键词:网络小说场域阶层

○ 张丽萍

新世纪以来,《蜗居》 《杜拉拉升职记》 《失恋33天》 《搜索》等一批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及其改编的影视剧很受欢迎,对读者产生了广泛影响。在我看来,作品中暗含的新的文化意味和现实情怀是这些作品产生巨大反响的原因。这些作品所获得的市场效应表明,文学的社会效应首先是题材效应,文学的精神之根是深植于现实生活的,接地气,表现一个时代,是优秀文学的品质。这些网络小说的出现也表明,网络小说不只是玄幻、盗墓、武侠等娱乐化类型小说的代名词,它也有入世的现实关怀;网络小说不只有“轻逸”的休闲、情趣化特点,也有令人“沉重”的深层文化之思。

文学史上,许多流派思潮的兴起往往与一个社会文化阶层的出现有关,新世纪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新中间阶层这样一个身份群体的壮大密不可分。《蜗居》中的海萍、海藻,《失恋33天》中的黄小仙、王小贱,《搜索》中的叶蓝秋、陈若兮等等,他们有大学毕业学历,在都市职场圈打拼,属于“新中间阶层”,是198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发展的新产物。2007年,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走红网络及图书市场,影视话剧改编、同名文化产品相继推出。作为一个女性职场励志小说,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都指向新中间阶层群体崛起的现实。陆学艺在《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这样定义“新中间阶层”:“占有一定的知识资本及职业声望资本,以从事脑力劳动为主,主要靠工资及薪金谋生,具有谋取一份较高收入、较好工作环境及条件的职业就业能力及相应的家庭消费能力,有一定的闲暇生活质量;对其劳动、工作对象,拥有一定的支配权;具有公民、公德意识及相应社会关怀的社会地位群体。”①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笔下,中产阶级是一个需要改造的阶级,在海派文学尤其是新感觉派笔下,中产阶级是半殖民地大都市的病态存在,中产阶级虽然拥有高于当时的生活水平,但在文学中他们展现出的多是负面力量和负面形象。作为对于怀旧文学的一种暗合,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们似乎不再是作者简单否定的对象,但旧时代颓靡的气息困住了她们,那些梦魇一样的存在,只能不断地向昏暗的角落退去再退去。相比之下,新中间阶层在网络文学中的出现是带着凯歌高奏意味的。《杜拉拉升职记》讲述了杜拉拉从一个普通女职员成长为公司主管的职场励志故事,整个三部曲都在传达一种从奋斗到成功的讯号。因此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具有新的时代背景,而这个背景决定了这一时期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基调是高昂的,就像刺绣时用到的底衬,之后新中间阶层叙事所有的花饰都将这个巨大的底衬上完成。

许荣在《中国中间阶层文化品位与地位恐慌》曾描述道,中国新中间阶层是网络文学兴起的主导力量。②纵观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不管是初期以北美留学生为主的海外华文文学还是后来网络文学的三次冲击波,新中间阶层写作者成为网络文学发展中的中流砥柱,如慕容雪村曾做过职业经理人;李可从事过销售和人力资源工作;唐欣恬,金融学硕士、基金美股分析师;文雨,曾任职业经理人与专业翻译。写作者的阶层身份虽不至直接决定文本的内容,但却足以影响他们的创作经验。新中间阶层具有消费前卫、政治后卫的特点,社会行为上多注重实用理性,日常生活中注重功利与享乐,文化上多受西方文化影响。无论是对西方中产阶级镜像的自觉追逐还是意识形态的无形建构,都让新中产阶层的形象不仅存在于阶层群体的内部,而且扩展为当代大众文化的公共审美趣味。这种大众文化品位的重要特征就是实效性与趣味性并驾齐驱。网络现实主义文学将新中间阶层的实用性需求作为自己的创作指向之一。新中间阶层需要职场经验,我们就提供职场生存指南小说《杜拉拉升职记》;新中间阶层需要官场知识,我们就提供升官宝典小说《侯卫东官场笔记》。

张爱玲、王安忆的小说中展现出的一大特点是对于日常生活及其趣味性的迷恋。张爱玲不厌其烦地在她的故事中诉说着建筑、衣服、饭菜的考究与繁复,王安忆将大段大段的笔墨花费在弄堂、后窗、闺阁上。网络作家们承继了这种传统,也展现出一种日常生活化的乐趣,恋爱、游戏、购物充斥其中。在《大女三十》中,蒋有虎一直苦追女主人公唐小仙,而唐小仙始终不领这份情:“多少个春秋了,我将‘大哥巨石’掷向蒋有虎,时而再飞去一支‘男朋友飞镖’,蒋有虎中招,吐血,再慢慢复原,复原之后,又来讨教,周而复始。”③在这样的叙述中,恋爱故事如同网络游戏,可以不断重复再来。又如《失恋33天》中,大老王请黄小仙吃饭:“‘这酒是智利的,你尝尝,有樱桃和黑巧克力味儿。’我乖乖举起杯子尝了尝,果然,比自制的长城干红加雪碧是高端那么一个档,细细品,满嘴都是崭新芳香的人民币味儿。”④语言诙谐、俏皮,读来颇为轻松有趣,在网络文学中,类似趣味化的表达比比皆是。和张爱玲、王安忆相比,网络小说中的新中产阶层生活少了些精致和雕琢,多了些俏皮与可爱。大龄剩女对爱的执着追求,女愤青对世道金钱的讽刺挖苦都在对日常生活的调侃中展现出来。这调侃并非单纯的逗乐,这幽默建立在生活的不如意乃至辛酸之上,但用欢笑面对生活,用幽默来展示生活,不仅体现出了新中间阶层对于生活的无限热爱,也呼应了新中间阶层乐观“休闲”式的叙事基调。玻瑞特比尔说:“我们的文学艺术以前主要是关注的是政治或启蒙等伦理,但却没怎么看重休闲的伦理。”⑤“休闲的伦理”或者说日常生活的趣味在这里构成了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和张爱玲、王安忆小说情调的相通之处,构成了对既往政治启蒙伦理的补充与修正,同时也展现了新的时代背景对文学文化意蕴和情感表达方式的影响。

对于身处于市场经济下的网络文学来说,之所以倾向表现日常生活趣味,首先无疑来自生活现实,因为网络文学的最大客户群——新中产阶层除了拥有光鲜亮丽的一面,还有着极为悖逆的另一面。他们是《蜗居》中的买不起房的海萍、海藻,是《小人儿难养》辛酸养儿的简宁、江心。作为打工族,他们不仅体力与脑力每天高速运转,内心也处在紧张焦躁之中,他们急需压力的疏解。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休闲娱乐性正满足了新中间阶层这种内心诉求与读者期待。那么,除此之外,这种“休闲的伦理”或日常生活叙事还有没有更为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呢?戴维·英格利斯在《文化与日常生活》中曾提道:“日常生活包含的内容比我们想象的要有意义的多。”格奥尔格·齐美尔认为:“即使最为普通不起眼的生活形态,也是对更为普通的社会和文化秩序的表达。”⑥由此可见,日常的价值并非单纯的休闲娱乐,它在传统文学疲于用抽象把握世界时果断地采用了形象地近距离搏击,用日常来展现世界,用现实来反观现实。就像波普艺术诞生初期,日常与艺术的关系不断地被质疑,又不断地被验证。对于文学来说,日常生活的趣味性价值也将经历这样一个反复的阶段,当我们的文学史过于宏大严肃时,我们需要日常的调节,从而体现生命琐碎与卑微的一面;但当这种日常超出了它的界限,造成文学叙事的单薄与文学价值的低下时,我们就呼唤文学展现生命崇高与深邃的另一面。

2012年由文雨的网络小说《请你原谅我》 (又名《网逝》)改编的电影《搜索》引发了全民关于“人肉搜索”的大讨论。都市白领叶蓝秋因为查出患有癌症心情低落而没有在公交车上为一位老大爷让座,结果被媒体新鲜人杨佳琪拍到。此录像经资深电视人陈若兮包装引起社会轰动效应,叶蓝秋面对公众声讨,最终在身心俱疲中自杀。作为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请你原谅我》以其对现实的黑色揭露和浓重的批判意味扭转了我们对于网络文学轻浮、缺乏责任感的质疑。在小说人物角色及各种社会关系的设定中,我们依稀感觉到故事中弥漫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这张大网用各种权力关系织成,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那里,“大网”被称作“场域”。社会从来不是一个整体,它是一种权力的组织形式,在对叶蓝秋围追堵截中,隐匿在社会媒介舆论背后的正是这些属性不同的权力结构——媒介场域、经济场域、网络舆论场域,这几个场域既自成一体又相互联系,“搜索”事件在这几个场域中深化拓展开来,使整个故事的格局更加开阔,内涵更加深刻。小说中,人物是场域运作的符号,情节在场域逻辑的影响下向前推进。悲情主角叶蓝秋在场域作用下演变成一个沉默的符号,她被媒介场域利用以换取收视率,被经济场域利用换取声誉,被政治场域利用换取金钱。在庞大的场域逻辑中,她无力辩驳,最终通过自身的毁灭才获得别人的关注。在文本表层,叶蓝秋一直以性感尤物形象示人,然而她的肉身意义早已被场域掏空。其他如叶蓝秋的老板沈流舒、小记者杨佳琪也都没有逃脱出场域的诅咒。处身单个场域内部,有陈若兮与杨佳琪、叶蓝秋与唐小华的同行不睦者;处身场域之间,有沈流舒与陈若兮这样的敌对仇视者。在这样的“场域”中,展示了当今复杂的权力关系,同时也将每个人物内心的阴暗面映照了出来。

如果说主体的人沦为场域的附属符号是一场悲剧,那谁在推动悲剧的发生?陈若兮之所以不加考察就将叶蓝秋推向社会舆论的审判台,是因为作为一名记者,她看重的是事件有没有话题性,有没有新闻价值。所谓的行业规则从业经验揭示了一名记者怎样从群众的喉舌变成罪恶的帮凶,而这正是布迪厄所提到的“惯习”。成功人士沈流舒能够呼风唤雨,不仅因为他深谙场域“惯习”,更因为他充分享有经济资本及由此带来的声誉威望等象征资本。当资本和“惯习”相遇,“搜索”变成了一场堂而皇之的共谋。按照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文化是各个阶级和社会集团不断谈判、斗争和调停的场所。这些谈判将牵涉到真理与谬误的再现。在《请你原谅我》中,谬误已然占据了上风,身处场域之中的他们都在算计别人的过程中伤害了自己。与此场域相类似的还有六六的《蜗居》,小说以“房子”为中心牵引出政治场域与经济场域的媾和;宗昊《小人儿难养》以“文化名人”为中心所涉及到的是媒介场域与学术场域的勾连。在现实题材的网络文学中,人们得到的不惟一笑而过的轻松愉悦,还有对制度的反思与对自身的审视,黑色的现实令其“重”,犀利冷峻的批判令其“重”,善之无力恶之张狂令其“重”,这沉甸甸的分量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网络文学的人文意义与价值底蕴吗?

在《请你原谅我》中,“沉重”是放在台面上的,作者从不显露向你讨好缓解矛盾的意思,因此阅读下去内心的沉重会不断地累积,直到你缴械投降。在《蜗居》 《杜拉拉升职记》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小说中,我们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诉说。这些诉说都围绕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话题——房子。《蜗居》中,房子联系着四条叙事线索,海萍海藻两条线,老李家和宋思明两条线,四条线索共同勾勒了一个城市三个阶层的四种生活现状。《杜拉拉升职记》通过拉拉与王伟的一套房子展现出现代女性在事业与爱情上的双重困境。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房子”是一个感伤而悲情意象,它是陈重这个漂泊在成都深夜里的男人唯一的归宿。当赵悦最终决定离开陈重,她将两人曾经的房子也带走了。陈重,最终没有再找到一所收留自己的“房子”。在这里,“房子”的缺失隐喻着个体孤寂的都市生活,影射出“此在”的漂泊与无根。为什么我们的网络作家们在小说中总是对“房子”割舍不下呢?当然,生活中比比皆是的住房问题无疑使他们受到了最直接的刺激。考虑到作品中的房子不单单意在表现物质匮乏,还弥散着一种时代情绪,或许我们更应该从整个时代的文化语境入手。首先,现代城市空间与赛博空间的纠结缠绕不只造成了现代空间的延异与内爆,同时也影响了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城市叙事。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在网络文学中实现了新的融合,它们参与了网络叙事中城市的想象与建构,却处处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危机。其次,现代主义哲学思潮以来,人们对空间带来的恐慌感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文学也逐渐倾向描摹世界的非理性、破碎、荒诞。现代化的都市空间反映出现代人都市生存的模式与困境,空间的不安全感及其带来的精神的流浪感,使人们越来越重视“家园”的意义。当我们把“家园”看做一个终极意义上的“所指”时,“房子”成为那个“能指”。因此,住房从一种生活的需求演变成个体的生命需要,西方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讨论到“房子”时说:“只有当观察者认识到,一座‘房子’是具有一系列其他特征的居住场所,而这些特征都是由人类活动中利用这间‘房子’的方式所限定的,这间‘房子’才会被当做‘房子’来把握。”⑦正因此,对于个体私密空间的描写多转向对于住房的关注,因为这可能是都市中个体存在感的阵地。

当然,在谈及空间时,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当我们在考察一者时,另一者往往也在产生着影响。写作者们之所以不断地强调着个体的私人空间,是因为他们发现公共空间已经沦陷在丰富、异质、混乱之中。在《与空姐同居的日子》里,陆飞参加公司举办的庆功晚会:“每个人都很兴奋的样子,但是每个人的兴奋点却不一样。简单点的人只因为可以获得公司的福利而高兴,复杂一点的希望能够在这次庆功会上博取某位异性的赏识,再复杂一点的希望可以在这次庆功会上博得老板的注意。”⑧《失恋33天》中的李可,虚荣、做作、奢侈消费都是用来掩饰自己无知、世俗的面具。西美尔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里这样描述道:“也许这就是城市的象征,充满了假面人和在假面后面转动的眼睛。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假面舞会,在这里,一切的游戏规则被重新规定,你必须学会假笑、哭泣、热爱短暂的事物、追赶时髦。”⑨陆飞、黄小仙、李可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个体,他们行走在都市的空间中,相互间多的是漠然,少的是交流。个体的孤寂与群体的浮躁狂欢,互为讽喻,又相互补充成现代性的空间体验。这种生存环境不再具有传统环境描写所具有的明晰与准确,它就像庞德笔下“湿漉漉”的“黑色树枝”,成为一个模糊的现代性概念。恰恰是这种模糊构成了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环境刻画的最主要特点。传统文学看重的环境描写,网络文学已不愿花费心力刻意地去表现它。相比于一时一地的自然景观或社会景观,网络时代我们感受到的不过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我们所能借助的也只剩下这些虚无缥缈的存在体验。如此,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又为我们增添了一种无处安置的沉重。

网络现实主义从诞生之日起就面临着诸多质疑,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商业运作与人文关怀的矛盾。新的时代背景带来了新的书写方式,由于创作传统的影响,这些书写方式可能还处在一种盲目不自觉的发展中。不过,现实始终是文学的源泉,当我们的网络文学写作者们不断地用文字来靠近现实生活时,现世生活会回馈他们艺术的魅力。这种魅力同样包含着矛盾的两面:一面是轻盈的,于是我们看到了新中间阶层高昂的叙事基调、日常生活中抵抗辛酸的趣味化表达,立足当下的自我肯定与认可;另一面是沉重的,因此我们感受到了场域逻辑下个体的苍白与无力,都市空间中个体存在的寂寞与孤独。在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中有对旧有书写经验的继承,也有变异,传统环境描写没落了,但新的感觉式书写对准了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空间。在和传统书写交错离合的关系中,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必将经历一个妥协、反叛的过程。

注释:

①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1页。

②许荣:《中国中间阶层文化品位与地位恐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

③唐欣恬:《大女三十》,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④鲍鲸鲸:《失恋33天》,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页。

⑤邹贤尧:《广场上的狂欢——当代流行文学艺术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页。

⑥[英]戴维·英格利斯著,张秋月、周雷亚译:《文化与日常生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⑦[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06页。

⑧三十:《与空姐同居的日子》,广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⑨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域中的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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