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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美学灌注丰盈的人文情愫——当代中国电影文化的历史姿态

2013-08-15周安华

文艺论坛 2013年24期

○ 周安华

审视新世纪的世界电影地图,我们会看到,尽管当代电影世界以无比丰富、前所未有的形貌揭示和反映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变革、推动着各种族群文化借助影像方式呈现着多样的“自我”,电影政治的逻辑似乎在扩大,但是,毫无疑问,如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不论自觉而鲜活的商业元素对银幕的渗透如何普遍,更丰富的人文情愫、更内在的价值追求依然是主流电影悉心把握的重点,换句话说,“好电影”几乎都力求在商业美学和人文情愫上建构平衡,实现着合谋。

这其实正是现今中国电影文化的历史姿态。

这种姿态与西方电影的主体追求、与亚洲电影新势力有一种共生、共振的关系,十分典型地体现着当代中国电影现代性的步伐和价值。

例如,以西方电影而言,美国依然是世界电影最集中的产地、最鲜活的空间、最具引领性和争议性的形态、最大的票房。现代美国电影在多极化、多样化的全球电影竞争中,在电影观念、艺术哲学乃至镜头语言方面不断进行探索和镜像试验,艺术表现力大幅攀升,但其“魂魄”始终是存在的。

从电影史的视角看,美国电影是以实利主义起家并确立自己庞大的工业体系的,好莱坞反映西方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其意识形态自觉和商业美学不仅主宰了美国电影的观念、立场和基本模式,也成就了其亲近和迎合观众的独特路径。这些使美国主流电影无论内在精神还是视觉传达都具有强烈的可识别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十年的电影历史嬗变中,一向基于新教伦理原则,属于主流社会的电影道德精神和商业美学,悄无声息地开始在一些反映边缘社会、边缘人群的边缘镜像中出现,并发生微妙的逆转和变异,赋予一些美国电影以全新的意义符码和镜像风格,显现出值得注意的现代性构成,显示出美国电影一次重要的价值偏移,人文情愫向着广大的边缘覆盖,具有了更深刻的广谱性。这是很耐人寻味的现象。

与此同时,亚洲电影的转型也值得关注。在台北桃园机场有一个巨幅广告,称“这是一个出产世界级电影大师的地方”。的确,作为优秀的华裔电影艺术家,李安以自己精湛的电影语言和超凡脱俗的想象力,给世界银幕贡献出一部部堪称奇葩的卓越之作。因而,第85届奥斯卡奖评选,李安再获“最佳导演奖”殊荣,实属当之无愧!例如,他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让人体味到一部不寻常的电影的味道,它挑战了电影人“孩子、动物、水不能碰”的成规,吸收原小说的哲学精髓,通过少年派和老虎的海上奇遇,思索了困境和灾难面前,人类一系列普遍性问题,探究恐惧和孤独中的精神力量和信仰,可以说,真正讲了一个希区柯克所谓“有思想的好故事”。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现实和“梦境”中的无痕迹转换,印度式东方的神秘浪漫与大西洋式西方理性的顺畅延宕,交互作用,特别是背后独异的“老虎美学”——以遮蔽残酷真相的方式引导我们摆脱理性束缚,都足以让我们惊叹李安对“电影是一种震惊体验”的深刻理解。绝境中的派是一面镜子,导演在一个真实的个体和虚拟的环境之间,以直接的官能冲击完成强烈的心理冲击,引发我们反思关于恶的奇幻感悟,产生逼近现实的生命认识。这也使李安促使3D电影完成了一个大跨越:从昭然的奇幻,到奇幻的现实。这绝不仅仅是对3D电影技术真正的尊重和发展,而且是对人性的一次深入的拷问。它反映了亚洲新电影乃至华语电影人文和商业的奇妙媾合。

在亚洲本土电影崛起中的中国新生代的创作也是如此。如果说,曾经的第五代以其充满睿智的文化批判精神和造型电影风致在整个亚洲电影复兴中创造了一个个冲击当代世界电影高峰的奇迹,那么,随后的新生代导演,则在近乎默默无闻的耕耘中,挑战新的艺术标高,倏忽间把中国电影的人文情愫、道德意蕴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由此建构了呼应当代艺术转向的全新的影像美学。表象上,它是一种社会复原与历史记忆的影像档案,而本质上它通过另一个“中国”的显现,形成了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去弊,对当下中国现代化进程冷静深入的思考。说到底,在当代中国公共领域中,新生代以底层为关注对象,耐心思索当下中国诸多现实问题,底层生老病死、歌哭欢笑的生活世界是他们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而恰恰是这些构成了新生代电影独具一格的审美精神询唤,凝聚成中国新生代创作超越历史、超越同辈人的深厚价值感。其含混性与复杂性所营构的独特魅力,及其空间叙事的特质,它们与主流意识形态、当下流行的社会现象的尖锐对峙,很自然地构成了新生代电影的核心话语,其背后的电影政治值得关注。

进入后电影语境的当代电影艺术,异质影像的拼贴、各种类型的调用、多元化的表述策略日渐普遍,“沉醉于更为火爆的技巧炫耀”的电影在视觉中心主义的策动下,更为主动地和大众文化相呼应,成为弃绝深度模式的大众传媒艺术。这在一些好莱坞式大片诱发的全球电影产业变革中似乎是十分突出的。显然,由此引发了一些问题:视觉镜像的骤然改变,是否有着电影现代性探求的背景?当代电影批评界应如何认识和诠释银幕的“强效应美学”?可否认为,商业美学将成为世界电影特别是中国电影强大张力的核心?

回答显然是否定的。在转型和变革的新世纪,观众更深切地渴望电影的询唤意义、渴望人文情怀的复归,渴望精神而非感官的酬答和满足。近年中国国产电影渐受好评,恰恰是在社会内涵和人文深度上获得了提升,由此唤起普遍的共鸣。我们通过近年三部代表性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当代中国电影文化的趋势。

1.抚平心际“余震”的伟大力量——《唐山大地震》的人性书写

地光闪烁,地动山摇,墙倒楼塌……短短23秒,一如《山崩地裂》等灾难片展示的场景一样,《唐山大地震》把那场夺走24万人生命的大灾难逼真地还原在我们面前,惨绝人寰的可怕图景让观众禁不住失声痛哭、悲情哀叹,一撒同情的热泪!

然而,影片更深刻、更内在的价值,并不在于“复写灾难”。因为灾难是瞬间的,而其“余震”却是长久的;灾难是可视的,而其对精神世界的摧毁性却是潜隐的。《唐山大地震》的编导者以从容的生活视角,通过一对双胞胎姐弟和母亲延续32年的的大地震记忆,体贴入微地挖掘了一个蛰伏在历史深处、情感深处的冰冷心结,并以一个普通母亲自然而近乎偏执的爱,勾勒出抚平心际“余震”的那种伟大力量。

与通常的灾难片相比,《唐山大地震》在时间维度上采取了延时叙事,而在心灵维度上着力于深层映画。无疑,作为灾难本身的大地震是惨烈的,而它带来的心灵创伤、亲情误解则更为惨烈。的确,被挤压在石板中,处于生死瞬间的方登被妈妈一句“救弟弟”的嗫嚅“推下”了万丈深渊,怨恨的种子就此在内心一天天长大,一个七岁女该的一生就此被彻底改变:她“失忆”、未婚先孕、退学、远嫁海外……她与那个规矩的时代格格不入,极其疏离,那无动于衷的眼神事实上透露了她闭锁的内心世界,而所有一切都源自多年前比身体奄奄一息更要命的“被抛弃”的痛!

相对于方登“忘不掉”的冰封记忆,母亲元妮在悲剧性命运面前,因着真情而固守,因固守而可叹,因为这固守用去了她的一生!可以说,她在用岁月诠释着爱的内涵,在她身上特别强地释放出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道义光彩。丈夫大强是为了救她而死的,而她在绝望中亲手选择了救儿子而放弃女儿,这使她的心“碎得象渣一样”。然而,以爱作为精神支柱,她“守着心里的废墟在过”,她含辛茹苦独自将残疾儿子抚养成人,她拒绝情感,拒绝搬大房子,执拗地守着丈夫和女儿的遗像,要给他们一个能找到的家……元妮是把痛的日子当成平常的日子过的,细细体会,这包孕着何等强烈的坚韧、自强和责任心,又彰显了何等伟大的爱的能量!

正是这爱,在女儿复归的一瞬,化作一盆浸在水里的西红柿,一捆厚厚的课本,化作对女儿的下跪,化作对女儿撕心裂肺的责备:“32年了,你咋不打个电话哪!”而女儿方登最终也在巨大的母爱炙烤下幡然悔悟,痛责自己……正像小说原作者张翎说的:“我的小说表述的是一个‘疼”字,而电影表述的是一个‘暖’字。”在灾难记忆中感受温暖人性,是冯小刚和《唐山大地震》给予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

2.草根英雄的空谷传奇——《让子弹飞》主角神异化读解

在姜文创造票房新神话的《让子弹飞》结尾,一向轰轰烈烈劫富济贫,最终豪情满怀修成正果的麻匪头子张麻子忽然落入空前的孤独:从来不离左右出生入死的老三、老六等兄弟与花姐一行满心欢喜簇拥远去,飞鸟投林,一脸惆怅的主人公则策马打转,歧路彷徨……这一饱含寓意的场景一下子将影片高昂的调子拉下来,使《让子弹飞》夸张、戏谑的英雄壮歌被赋予了极强的民间象征意味,张麻子寂寥的身影倒逼出影片遮蔽的意义,编导者社会道义询唤的创作意图可谓不言而喻。

事实上,这是一部抒写英雄的空谷传奇,犹如远古的荷马史诗、其后的尼伯龙根之歌,或孕育于高原的东方的格萨尔王传。张麻子作为这部传奇的主角,其指向公平正义的“邪性”和强悍,通过飞翔的子弹划出支支道义之歌。该片银幕视界是“北洋年间”,圆礼帽、文明棍、小火车、师爷、洋泾浜英语……一系列符号标示出那个新旧交替的瞬间的乱世生态,而张麻子和黄四郎:一个赴鹅城“上任的县长”,一个雄踞一方的富绅;一个土匪,一个恶霸,他们之间真与假、软与硬、善与恶、进与退的多重博弈,饱蘸中国人文化智慧的血拼,建构着十分缤纷好看的银幕景观,也使张麻子——一个草根英雄的霸气、神异乃至寂寥获得淋淋尽致的呈现,观众不由从心底里大呼一口真气,痛快!

《让子弹飞》是性格主导的作品,乔装“县长”的麻匪张麻子,世所罕见,恰是他让整部影片卓然绚烂,奇幻生风。的确,靠着劫火车,专做绿林勾当的张麻子,摇身一变成了“马邦德”,鹅城的父母官,而这个县长可谓忒神异,神异得近乎怪异——他不信邪!黄四郎走狗武智冲欺负弱小,被他命人打得鼻青脸肿,几乎丧命;他不贪财,属下从富豪家弄来的钱财,茫茫夜色中,他成百上千地扔给穷人;他不准跪,任何人上衙告状都不能跪,因为他主事的规矩是公平公平公平;他还不好色,一身正气和侠气,让风情万种的前“县长夫人”在他面前也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显然,影片导演赋予张麻子以真英雄的气性,真豪杰的品质,在他身上寄予了千百年来有识之士灵魂深处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理想,而这使作品散射着一种沉吟而厚重的民族道德精神的温暖。

值得注意的是颠覆,是影片丰沛的现代感。可以说,当下浓郁的后现代主义文化趣味,直接促使《让子弹飞》改变了故事和性格的悲怆感,而植入大量诙谐、滑稽乃至反讽的桥段,由此,马县长“鹅城上任”的故事梦幻般展开,张麻子形象也格外新奇。后者固然与“汤师爷”的猥琐可笑、黄四郎的乖讹做作的反衬有关,同时,也是草根英雄“喜感化重塑”的结果。“鸿门宴”上,张麻子那“江湖本无路,有了腿就有了路”的怪论,“谁有钱就挣谁的”的反常逻辑,重要关头,指挥几个麻匪抬着黄四郎替身“凯旋”归来的从容镇静,都透着令人捧腹的喜剧感,使张麻子智勇双全的民间英雄特质得到一步步揭示。这也是《让子弹飞》中的草根英雄“很鲜活”“很英雄’的根本原因。

3.玉墨泼洒绘本真——《金陵十三钗》的人性俯冲

灾难和战争永远是道德和人性的大书,而那些入骨入髓揭示人性的唤起、人性闪光的作品,常常以人性的超低空飞越,直抵我们心灵的深处,启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金陵十三钗》以华丽的秦淮风月之名,表现了与之相去万里的敌寇入侵生命被戕害的惨烈一幕,在电影史上第一次通过废墟教堂的局促空间,羞辱与愤懑的小女生视角,生死之际妓女为保女学生,与之身份互换的不寻常叙事,尽情展示了玉墨泼洒的人性传奇,使观者圣魂肃立,精神得以痛痛快快沐浴。

在残暴的入侵者破城之前,身处社会各阶层、各角落的金陵子民仿佛散落的秋叶,在生活之河上漂浮着:玉墨等烟花巷妓女打情骂俏,游曳在秦淮河畔卖笑,天使般纯洁的教会学校女学生们整日诵读圣经,唱诗礼拜,被神父收养的孤儿陈乔治,帮助神父打理教堂事务,李教官和国军士兵边打边撤,进行沙场最后的拼杀,而风趣风流的殡葬师约翰在城里忙碌着自己的活儿……隆隆枪炮声,瞬间城破家覆!或为避难,或为干活,或路过,偶然的机缘,让一干人等汇聚教堂。最初的相互鄙视、讥讽或误解之后,可怕的乌云袭上每个人心头:十三个小女孩陷于将被残暴荒淫的日寇摧残的困境。仿佛一个巨大的闷雷,炸醒了每个人内心的怜惜和道义,牺牲(自我)和拯救(纯洁)的战役顿时展开——李教官毅然留守在教堂周围,拼死阻击来敌,以鲜血延宕着灾难降临,直到玉石俱焚;约翰决然挑起“牧师”的重担,危难之际用身体护住惊恐的少女们,疯一般抗争;连一向柔弱的陈乔治,也发出“替神父照顾学生”们的誓言,义无反顾选择了“狸猫换太子”的赴死之路。特别是从来被认为是“婊子无情”的秦淮妓女们,凄惶悲痛的时刻,在头牌妓女玉墨带领下,把苦难和死亡留给自己,英勇无畏地替小女生们赴与日本人的约定,以柔弱的身躯抒写了壮烈的一章!

《金陵十三钗》的人性俯冲,是在巧妙的情节构思和焦点化中心事件强力驱动下彰显的,却也在真实画面和场景上,以充分真实的性格逻辑予以呈现,由此产生了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促使观众在善恶的殊死对决中思考和领悟。比如,殡葬师约翰也曾企图逃避承担“神父”的职责,也曾把和玉墨偷欢看做很大的乐子。抢占了教堂地下室的妓女们不时“无耻”浪笑,玉墨接近约翰,也与崇高无涉,她只想让约翰帮自己逃出南京城。同时,刚烈的书娟从内心怀疑跑进教堂的约翰,憎恶令自己父母失和的玉墨和“下贱”的妓女们,与之摩擦不断……而就是这样一些平常的、缺点不少,毛病不少的普通人,在圣洁遭遇玷污的一瞬,焕发出巨大的爱的能量,演绎出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主义乐章,这种自然反衬的手法,加上妥帖生动的音画音效,可以说为影片强烈的情感共鸣创造了条件。

从编导玉墨泼洒的真切中,我们看到洋溢的永恒的爱的旋律,这是生命濒危时刻的暖流,是道德将倾一瞬的支撑,是人文信仰高扬的番旗。我认可张艺谋的努力,希望中国银幕的史诗巨制继续!

毫无疑问,在电影走到21世纪的坎儿,它不仅与“纯粹艺术的写作”关涉性甚少,而且与“现实的渐近线”也相去甚远。“哈里波特”的时代,太空宇宙、魔法、暴力、电子艺术与“芙蓉姐姐”、MBA宝贝、楼盘秀等等,构成生活与银幕混同性的光影,也构成当下历史的“虚构性写真”。当代电影作为文化的映像,会聚了流行文化的色泽,也与人类激情的变调、思想趣味的位移形成斑驳的现实大景观。

在现代和后现代混响的镜像时空,无论来自好莱坞的道德臆想者、暴力崇拜者,还是出身于平民阶层的韩国、伊朗新兴电影人,抑或被频频刺激的中国电影新生代,他们都在以极其复杂的心态描摹外界感觉、倾诉内心苦涩、映衬情感欢欣,寻求与这聚变中的世界的交流。这是与同类的对话,与时代的潜对话。可以说,每个人的艺术观察和言说,都灌注了丰沛的历史内涵和“时代的自我”,都显现出植根于当下的思想的履痕和情感的成色,而当代中国电影文化与世界大势紧密呼应,在关注商业美学力量的同时,着力营建自己的人性深度和广度,确立自己对历史的理解的独特性,由此在世界影坛建构着“中国姿态”“中国风格”,这是令人欣慰的,同样这也给未来民族电影走向以有益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