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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与『不变』:当代长篇历史小说中的『鏊子』叙事——以《白鹿原》《生死疲劳》《活着》《第九个寡妇》为例

2013-08-15唐孕莲余中华

文艺论坛 2013年24期
关键词:鏊子朱先生严歌苓

○ 唐孕莲 余中华

面对现代化进程在二十世纪的尴尬遭遇,我们不得不承认,循环论并非就一定是过时的、落后的、反动的谬论。如果我们不简单化对待文化的遗产,循环论是应该有它的价值的,“其凸显出来的反映事物运动形式的循环思维观及其方法,绝非无根无据,而是以直观片面的形式反映了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领域循环发展的现象及其规律,这是其合理内核,需要给予肯定。”①二十世纪的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是无比艰难和复杂的,在不断往返的破坏(革命)—建设—破坏(革命)的宏大叙事统治下,经历了复杂的社会变迁、暧昧的政治更替、此起彼落的文化争夺后,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家们普遍丧失了前进的激情,关于胜利的狂热信念被时时来袭的消亡、退败等悲观情绪所侵蚀。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曾经被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定性为封建落后观念的历史循环论,重新在小说叙事里被选择和接受,成为叙事解读历史的一种话语。

放眼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历史小说,不管是关于较大时间跨度的家族历史叙事,还是关于较小时间跨度的个体历史叙事,我们都能从中找到循环论那时隐时现的身影。它有时是以现实主义为基本格调的具象化表达,有时是凌空虚蹈的基于浪漫想象的抽象提纯。尤其是在那些富有“史诗”性色彩的长篇历史小说中,小说家往往无法绕开植根于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中的循环论,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循环论来观照社会政治的变迁,并由此出现了一个最鲜明的当代小说叙事意象典型:“翻鏊子”。

一、“鏊子说”与不变的传统文化

在文本中直接用“鏊子”一词来解读历史政治风云的长篇小说,是陈忠实的《白鹿原》。《白鹿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是一部展示民族秘史的力作,是“一个民族的历史画卷”。小说以陕西关中平原上素有“仁义村”之称的白鹿村为历史事件演变的场所,用细腻的笔触摹写白鹿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叙述了渭河平原二十世纪上半叶五十多年来的历史变化。深邃滞重的思想主题,复杂立体的人物形象,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了作品鲜明的史诗风格,具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陈忠实在该小说中深刻反思了数千年来形成的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深入发掘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精华,对现代文明进行了严肃地审视。陈忠实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多次强调同乡前辈作家柳青的影响:“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响是重大的。”“但是我决心彻底摆脱作为老师的柳青的阴影,彻底到连语言形式也必须摆脱,努力建立自己的语言结构形式。”②《白鹿原》就是陈忠实摆脱柳青建构起自我风格与形式的体现,它之所以被列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阵营,就在于陈忠实于历史观念上与柳青一辈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和差异。

十七年历史小说在叙述中秉承阶级斗争的思想,地主阶级总是被塑造成万恶的剥削者,比如《红旗谱》中的恶霸地主冯兰池,而且地主阶级的本性代代相传,比如冯老兰的儿子冯贵堂就继承了嗜血的家族基因。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两个阶级都是内部严整铁板一块的,阶级之间恪守着对立原则呈壁垒分明之貌,斗争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绝不可能握手言和。而历史的结局毫无疑问是一个定论,整体历史被描述为农民阶级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倒地主阶级的革命过程。历史在时间长河中总是一步步接近历史的目的,先进总会战胜落后(虽然这个过程比较复杂和艰辛),农民阶级性质家庭的胜利体现着社会进步史观的要求。《白鹿原》作为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之作,显然打破了上述规范的限制。白鹿村的历史主要被处理成两个地主家庭(白鹿两家)之间的权力斗争,黑娃代表的受压迫的农民阶级在经历生死跌宕之后,竟然最终自觉拜服在地主阶级恪守的传统文化旗帜下,以进入祖宗祠堂为最高价值的实现。在地主阶级家庭中,内部分化也是严重的,白鹿两家的后代由于各自不同的生活经验而自主选择了不同的意识形态体系,他们的生活道路复杂多变,难以阶级身份进行定性:白灵和鹿兆鹏加入了共产党,白孝文进入国民政府的保安队,鹿兆海加入国民党的军队。小说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最大不同还不只是在于将两个阶级之间的外部斗争转换为一个阶级内部的分裂与斗争。作者似乎有意站到一个更高的位置,用更长远的时间意识看待五十多年来的历史风云变幻,最终得出了阶级斗争就是翻“鏊子”的结论,由此以循环论的路数拆解了社会进步史观,对前期革命历史叙事的机械性形成了文学意义上的反拨,进而将文学从政治的拘囿中解放出来。

从叙述时间上而言,“鏊子说”首先是从白嘉轩口中说出来的。黑娃带领农协一干人在白鹿村戏楼上对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进行了整治,之后不久国共关系破裂,田福贤重新回到白鹿村,在黑娃整治他的白鹿村戏楼上狠狠地报复了农协成员。看到这一场面的重演,白嘉轩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这是“鏊子”在文本中的初现。但是我们从田福贤随后的话语中得知,白嘉轩的“鏊子说”是从朱先生那里学来的。田福贤说:“我前几天到县上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趸下的。”因此,“鏊子说”是朱先生对社会政治运动的基本看法,白嘉轩不过从他的精神导师那里进行了承接。原版《白鹿原》中有四次出现了“鏊子”一词,但是在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修订版《白鹿原》中只保留了上述两次。③即使作者出于各种原因作出了如此大的删改,但当我们确证了“鏊子说”出自朱先生这个人物时,我们可以认为“鏊子”一词实在是解读《白鹿原》的一个重要入口。

朱先生是陈忠实花费笔墨较多的一个人物。白嘉轩和朱先生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儒家文化道德人格的代表,如果说白嘉轩是儒家文化的坚强实践者与忠诚拥护者,朱先生则是儒家文化精髓的理想化身。在小说的第二章里,通过白嘉轩对朱先生往昔言行的真实追忆,杂以民间或真或假的传奇事件,第一次将朱先生引入叙述。南方讲学、谢绝高官、兴办书院、晴天知雨、望星明豆、未卜寻牛,这些故事的密集化展开,将一个学识渊博、恪守孝道、身体力行、道德高尚的具有儒家先贤风范的“圣人”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朱先生作为儒家文化的精神标志,是智者、先知、哲人,是一个比任何人物都站得高看得远的人物,应该说他的言论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言论和思想,陈忠实对他的态度是认同甚至是崇拜。他把军阀混战、国共之争、以及土匪乱民这些发生在白鹿原大地上的政治事件,统统视为鏊子烙馍烙饼式的翻来覆去,被放置在鏊子里面烧烤的是被权势之手操控着的世世代代生活在白鹿原上的乡民。朱先生的“鏊子说”不仅仅指向他生前看到的诸种权力争夺与斗争,在他死后的几十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仍然在论证着它,“鏊子说”既是对历史过往的总结,也是对未来走向的预言。他的墓穴里有一块砖头刻着“折腾到何日为止”,那些被胜利者赋予了积极意义的争夺之战不过是“折腾”。在“鏊子说”的描述中,无论是军阀、国民党、土匪,还是共产党,都被置于在同一个层面的平台上审视,党派之间没有是非,亦无论正误。朱先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知,所以他对与自己有亲情(或师生情)关联的白鹿两家后代在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选择和命运不置可否。在他看来,他们从事的所谓“事业”不过是毫无价值的内部斗争与自我消耗。只有当他得知鹿兆海在抗日救亡的战场上为国捐躯之后,精神才从长久的淡漠中变得激动不已。

关中大儒朱先生突破师道尊严的规限,亲自跪倒在鹿兆海灵台旁为自己的学生守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鹿兆海的死亡事件从朱先生看到的种种无价值内斗中腾空而出,具有了真正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有对抗外敌、御辱保种的行为才是可推崇的。当后来鹿兆鹏对朱先生说,鹿兆海并不是死于抗击日军的战场,而是在国共内战中被红军打死时,朱先生非常愠怒,进而坚决地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没听说过。”鹿兆海死亡的真相是朱先生所不愿面对的,因为它让他失去了最后一线期望。

陈忠实在发表《白鹿原》18年之后,撰文称:“作品人物对某个事件的看法和表态,是这个人物以他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我的是非标准和意义判断的表述。……读者和评论家可以严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画过程中的准确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说’,是否于他是准确的和合理的,而不应该把他的‘鏊子说’误认为是作者我的观点。”④虽然陈忠实一再辩白“鏊子说”只是朱先生的判断,不是他自己的判断,但是就整部小说对于渭河平原五十多年的历史变迁的叙述而言,“鏊子说”依然应当是《白鹿原》的文眼。这不但体现为多种势力在白鹿原政治舞台上的交替登场,还反映在主要人物正反两面交相作用的人生轨迹上。黑娃从长工之子到嗜血土匪,从国民党保安团营长到协助共产党起义的正义之士,最后冤死于革命政权的枪下。白孝文从合格的家族接班人到沉沦于偷情的家族孽子,从即将饿死的饥民到风光无限的保安营长,从反动派的猎犬到革命的功臣,最后枪杀手足兄弟黑娃。他们的人生轨迹是按照乐极生悲、悲极生乐的福祸轮回方式衍生的,如同翻来覆去的鏊子。

即使叙事者不承认翻“鏊子”的循环论是自我认同的价值判断,我们从《白鹿原》中感受到的还是浓重的虚无情绪。《白鹿原》正是在对社会政治演变的循环表述中徐徐托举出了它最深处的叙述本意:相对于历史悠久的儒家传统文化而言,千变万化的人事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朱先生和白嘉轩代表的道统——虽然它也有吃人的一面——永远屹立不倒。不变的事物葆有永恒的价值,站在文化的立场上,陈忠实给予了《白鹿原》深刻的哲学底蕴。

二、“鏊子说”与不变的“地父”

在陈忠实这里,传统文化是人世变迁中的不变部分,而在余华和莫言那里,“大地”成为不变的永恒事物和历史流变中最深处的根基,也是唯一的根基。“大地”包容着历史中一切的残酷和血腥,给予时间之流中的卑微个体以母亲般的慰藉,所有经由世事沧桑导致内心的悲伤与辛酸在大地中全部被消融、被理解。

莫言的《生死疲劳》从民间佛教世界中取来六道轮回的观念,让一个在1948年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六次转世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分别以他们的视角叙述不同时期的历史事变。“形式具有意义,独立于内容的意义,这是20世纪美学一再阐明的命题。”⑤莫言有意的轮回式叙述设置,不是纯粹的手段,它本身就体现了世事循环的意味。不仅如此,通过托生为驴牛之畜类的西门闹的视角所叙述出来的自1950年到2000年共50年间在中国大地上轮番上演的历史事件,因为被西门闹这一个永远不变的灵魂持续审视着,而遗失了它们在正史叙述中起伏变动的正/反意义。如果将“六道轮回”的形式设计放置一边,我们可以说《生死疲劳》是完全按照顺时针的方式开展它的叙述的,是以现实主义的写实精神描摹了新中国建立以来发生的的社会政治事实。西门屯这个中国大地上的小小村落跟随着历史的脚步,亦步亦趋,一步也没落下。西门屯里的人在50年中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年人在历史中被抛弃而消逝,年轻人在历史中正逐渐走向被抛弃而消逝的路程。西门屯舞台上上演的悲欢离合与生生死死,是一场无意义的剧目;翻“鏊子”式的社会变化过程,使西门闹这个不死的灵魂感到疲劳不堪。这就是《生死疲劳》的第一层题旨。

在这50年中以政治的名义或者经济的名义开展的世事变迁,对应着西门闹轮回转世的每一个阶段。两者在时间上的同步,使叙述流露出了循环论的“鏊子”本色。西门闹在六道轮回中虽然获得了时间的长度,但除了那些凭借驴身猪体的交媾攫取的短暂快感,他感受到的更多是仇恨和痛苦。洪泰岳、西门金龙等人奋力冲突,不断折腾,但在时间中也迟迟没有达到预想中的幸福国度,最终洪泰岳被经济社会抛弃后,疯狂地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的黄合作因癌症而死,以爱情来抗争命运的庞春苗也在车祸中丧生。蓝解放的儿子蓝开放饮弹自尽,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在千禧年之夜产下大头婴儿后流血而死。与西门屯有关联的三代人,终于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说叙述到最后,只剩下大头婴儿蓝千岁坐在垂垂老矣的蓝解放、黄互助面前,“摆开一副阅读长篇小说的架势”说:“我的故事,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那天讲起……”借由这个完全与小说开篇之句重合的语句,《生死疲劳》神奇地又回到了它的开头。莫言将故事结束在2000年这样一个特别的年份,似乎是在以世纪末的忧伤来终止漫长的无望之旅,对一段令人伤感的历史进行告别,以期开启新的历史篇章——摆脱“生死疲劳”的未来憧憬。但结尾与开头重合,这样的叙述处理又显然是藏有另一种深意的,那就是“生死”的人世旅程不会到此结束,它会不断重复“疲劳”,没有尽头,没有希望。因此,相对《白鹿原》而言,《生死疲劳》增加了一个更大的“鏊子”,它是大“鏊子”与小“鏊子”的套叠。

莫言不是以对乌托邦的廉价憧憬来赋予历史以意义,用庸俗的方式人为地拔高苦难史,这是他的优秀之处。但是,如果分析到此结束,我们就会忽视《生死疲劳》中最大的人文寓意。当我们把眼光从西门金龙等人身上移开,对准那个在西门屯50年的山乡巨变中“冥顽不化”的蓝脸时,我们就能发现莫言在《生死疲劳》中隐藏至深的良苦用心。与《白鹿原》“变/不变”的深层结构一样,《生死疲劳》也有这样一个结构。“变/不变”表现在人物上,就是蓝脸与洪泰岳、西门金龙等人长达半个世纪的持久对抗。蓝脸是西门闹家的义子与长工,他的一生是亲近土地、坚守土地的一生。无论西门屯的世界如何斗转星移,蓝脸始终扎根在自己的一亩六分地上,不离不弃,辛勤劳作,绝无妄念。1950年代全民入社时,不管公社书记洪泰岳是诚恳的发动还是暴力的威胁,蓝脸拒绝了入社的邀请;后来他的妻子迎春在压力中多次含泪劝说,他的大儿子金龙为此与他反目成仇,二儿子解放最后也脱离了他的阵营,种种故意的刁难、亲情的决裂,都始终不能改变蓝脸的心志。许多年来,他在月光底下以一己之力耕种着土地: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意象。时间只在蓝脸身边的人那里流淌,于他而言,时间是停滞的;因为停滞所以是永恒的。而当几乎所有的人死后都葬在蓝脸耕种的土地上,疲劳的生死循环终于在沉寂无言的大地里得到了解脱。小说第四部结尾,蓝脸的墓碑上刻着一句话:“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是为“变/不变”深层结构的鹄的。蓝脸的存在,是大地精神的存在;他讷于言表,但朴实坚韧;他饱受折磨,但宽大为怀。于千万人中,仅有蓝脸的一生始终彰显着超越“疲劳”的价值。在“变/不变”的结构当中,他不是一个具体的肉身,而是大地显现于人世的表象,我们毋宁说他是“地父”的代言和象征。

余华《活着》中的福贵,有着类似蓝脸的结构意义。《活着》虽然将关于历史的大叙述缩减为关于个人(或小家庭)命运的小叙述,但它在故事时间上的巨大跨度依旧显示了勃勃野心。小说用以小见大的方式,把从1940年代到1980年代的中国历史,附丽于主人公在叙述中没有终结的一生。叙述推进的过程就是展现一个又一个死亡事件的过程。叙述是非常残酷的,它无情地掀动起一波又一波的生离死别,福贵被投入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如陈思和所言,“余华在描写苦难时表现的就是循环论。”⑥死亡与灾难的重复暗示了苦难的永恒和人的宿命,所有人被纳入到“鏊子”中,置于苦难之火上反复煎烤。在表层结构上,《活着》显然借鉴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绵延不绝的灾难,与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命运的演示,都遵循着循环论指引的方向。但是在循环变化中,余华同样设计了一个不变的叙述内核,它以具象的方式呈现出来,那就是这个在无尽苦难中唯一遗存的福贵:他在孑然的晚年中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不间断地耕种在比苦难历史更久远的田野上。与《生死疲劳》相似,《活着》也是在结尾之处显示了叙事者指认永恒不变的“大地”价值的叙述本意: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优秀的小说总是同时具有故事和存在两个部分。《活着》的故事部分是福贵的苦难史,而具有存在意味的部分则是关于土地的叙述。小说中重复出现的死亡是“变”的体现,它带来绝望的情绪;余华一方面服膺于苦难的无价值,一方面又竭力想要跳脱出来;他为跳脱所做的努力就是对土地的诗意表达。余华在小说自序中说:“《活着》讲述了眼泪的丰富和宽广;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本身活着而活着。”余华要用来抗争绝望的东西,不是世俗意义上对苦难的麻木与忍受,而是那母亲般的土地。可以说,在时隔十四年的两部小说之间,莫言和余华在“大地/土地”这里达成了共识。

三、“鏊子说”与不变的“地母”

“变”与“不变”的辩证哲学,几乎被小说家们当做所有关于循环主义历史叙事的唯一解救之途。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与《白鹿原》 《生死疲劳》 《活着》一样,也在故事的表层叙述了翻“鏊子”式的历史变化过程。小说是根据流传在中原农村的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叙述的时间从1944年夏开始,结束于1980年代,历时40多年。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中,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各种事件尤其是重大事件无一遗漏地被展现。在严歌苓的叙述中,史屯的当代史就是一部政治史,它是从日军来村里抓“老八”开始的。十来个“老八”被日军堵截在史屯,所有的男丁必须由自己的妻子认领,余下的就会被当做“老八”处以劳役和极刑。这是第一重冲突:“老八”与鬼子的冲突;第二重冲突是主人公王葡萄与其他村民妻子的冲突:八个“老八”被冒领了(意味着八个女人将成为寡妇),葡萄却领走了自己的丈夫。在主流意识形态看来,该冲突的实质是舍小家为大家的集体主义与舍大家为小家的个人主义之间的冲突。王葡萄在多重冲突的设置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反主流话语的方式出场了。接着,历史跨入日军投降、国共相争的阶段,中央军、地方军、八路军游击队,民团,多种势力交相踏入史屯地界,你来我往的混战时期开始。尘埃落定之后,土改工作组进入史屯,以土地改革的名义继续着阶级斗争。在漫长的四十多年里,史屯就像一个饱受蹂躏的苦难使者,让虫灾、饥荒、大炼钢铁、初级公社、反右、四清、旱灾、倒四人帮、计划生育等轮番侵袭。历史的“鏊子”不知疲倦地翻过来覆过去,史屯街上走马灯般演练着出于不同名义而出现的政治利害之争,严歌苓的叙述立足于循环论,追随着历史“鏊子”的动向层层展开,纤毫毕现,绵密悠长。

“鏊子”的无意义,是通过对王葡萄这一形象的褒扬出示的。如上所述,严歌苓是严格按照现实主义的笔法叙述当代历史事实的,她并未对这一段历史进行任何非现实主义的变形化处理,既无调侃,也不戏谑,“因而该作具有一种清正文雅的正剧风格”⑦。但它绝不是主流规范内的正剧。真正使严歌苓成为严歌苓的特别之处在于,作为女性作家的她是从与己同质的女性角度切入对“鏊子”的阐释的。《第九个寡妇》完全可以用严歌苓的另一部小说的名字来概括:《一个女人的史诗》。正是这个名字叫做王葡萄的“第九个寡妇”成就了她的叙述,使得该作在几乎要沉入浩如烟海的正史叙述的悬崖边被拯救出来。

严歌苓在构建王葡萄的形象时,及时地从类现实主义的风格中跳离了,用现代主义的手法赋予了这个人物神奇的色彩。王葡萄来到史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之前的历史一片空白,叙述从未交代(补叙)她的来历。对照小说结尾处孙怀清濒死时讲述的蛮人祖奶奶转世为人救苦救难的神秘传说,严歌苓对人物来历的有意忽视应该包含了隐喻之意:王葡萄就是拯救苦难的祖奶奶在此世的投胎转世。王葡萄是因逃黄水而来,却又不知从何来,她来史屯之前这一段时间的空白期,类似于道家哲学中的生“有”之“无”。王葡萄在史屯的一生,是神秘智慧显示它的魔力的时空载体。王葡萄一生都处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每一个重大政治事件发生时,都逼迫她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严歌苓的叙述抽丝剥茧般地一次次否决了所有人的选择,一点一点地把天平不断向王葡萄这个孤立的个体倾斜。当叙述接近尾声的时候,史屯所有村民以默契无间的合作,幡然悔悟似的为隐藏于地窖中数十年之久的孙怀清打起了掩护战,此时此刻,王葡萄神奇地以一己之力撬起了整个地球,她把所有人站立的天平那一端高高地压举在空中。通过这一反常的轻重较量,出人意表的胜负结果着实把王葡萄打造成了“地母”式的圣女。

可见,王葡萄也是具有《生死疲劳》中蓝脸一般精神气质的坚固个体。他们的智慧被凡人视作冥顽不化的愚陋。事实上,“地母”王葡萄也好,“地父”蓝脸也罢,对自身在叙述中显露的所谓超凡“智慧”都没有丝毫的自觉性。他们在节奏快捷的政治事件转变中所做的恒常之举,俱是缘于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蓝脸身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象征是他骇人的蓝色面孔;在王葡萄身上,它则是叙述中多次出现的“眼睛”。对王葡萄而言,她的眼睛是平凡的;但在他人印象中,她的眼睛是特别的,是“不正常的”“不太对劲的”。人们在她的眼睛中看不到人人皆有的惧怕,它“又大又黑又溜圆”“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浑顽未开,不谙世事”“胆大妄为”“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到底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小说以作家朴同志的感受,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对其进行了概括:“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这双混沌而纯净的眼睛闪现着王葡萄浑然一体难以解释的智慧。它从未改变,就像王葡萄在外界变化中从未改变。只要看到这双处变不惊的眼睛,寄住在葡萄家的土改队长朴同志就能感觉到安全;它给他精神上以慰藉,如同葡萄的身体给予了史冬喜、孙少勇、史春勇们慰藉。

王葡萄不但拥有不同寻常的双眼——内在精神的窗口,还拥有大地一般丰腴温润的身体。她自由自在地使用着自己的身体,在生命本能的召唤下畅快淋漓地挥洒着原初之欲。一个女人的史诗不但是一部政治史,更是一部情欲史。王葡萄一生中与多个男人有着纠缠不清的爱恋与爱欲。

葡萄的情欲史中浮现的不是性欲,而是爱欲,她藉由天然赋予的爱欲突破了文明的规约,实现了非压抑性升华。性欲是指生物个体产生的同生殖机能有关的对异性肉体的追求,爱欲则指人的机体追求快乐的普遍属性。马尔库塞在《对新弗洛伊德修正主义的批判》一文中指出:“快乐原则幸存于本我之中,而文明自我必须永远与他自己的无穷的过去和被禁止的未来进行斗争。”⑧葡萄是超越了文明的自我,她那出自本我需要流淌出的情欲,对孙少勇、史春喜这些文明自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们对葡萄身体不由自主的亲近,是本我的诉求与期望使然——他们期望从葡萄的爱欲里攫取改造自我的“压抑性环境和压抑性生存”⑨的可能。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葡萄具有的爱欲是无法移借的(它是严歌苓的叙述自动注入的),所以他们只能在掠夺葡萄身体的疯狂行为中一无所获。

通过分析得知,严歌苓以理想化的精神、超越道德文明的视角构建了王葡萄“地母”的形象。如果说它是恒久不变的事物之象征,那么孙家百货店就是寄存“地母”的一方天地。王葡萄站在百货店这个孤立的空间里,经由一墙之隔的店铺后院冷眼看待历史:“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王葡萄与严歌苓是一对同构的叙述主体,她们悟察出了历史的循环本质;外在世界里侵入过来的各种力量和文化,它们在史屯的来去往返和交替存在不过是虚妄的重复。她的处世哲学是“躲”,“躲一步是一步,这里什么事都发生过:兵荒、粮荒、虫荒、人荒,躲一躲,就躲过去了。”以不变应万变,任由天下大乱,任由闹剧重演,我自岿然不动。如果说外部世界在历史的循环中白白消耗了流逝的时间,那么孙家百货店里的时间是停滞不变的,这个时间的中心就是王葡萄。她不但自己停止在时间之流中,还把孙怀清拯救于时间之外。“外头的事再变,人再变,他也全躲过去了。”被她藏匿在地窖达二十余年之久的枪决犯孙怀清,在吃过了那只巨大的老鳖之后,从一个在人世间受辱的清白“父亲”变成了非凡的智者。他终于逃过了时间的困扰,修炼到无喜无悲、世事澄明的境地,用极致的淡定谅解了尘世间翻腾的嫉妒、冷漠、仇恨、疯狂对他的折磨,与神、与人、与兽开展了无需视觉与语言为媒介的、天人合一的对话。

与孙怀清匿居百货店地窖以不变的存在姿态来超越历史的循环相比,其他人则在循环的苦厄中流离失所。因为他们没能掌握“变/不变”的辩证法,所以一律以自我的“变”去应对外在的“变”。自我主动的“变”乃是为了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它希冀在自我保存的基础上获取自由与幸福,但“天下无非那么几个故事,男女们都在故事里,不知故事其实早就让古人演絮了,看絮了”⑩,累积的时间所早已告知的真理再度应验了悲剧的结局。严歌苓用沧桑的叙述为“天下之事并无新鲜”的循环论做着女性视角的注解,为在历史之“变”中无望的凡人开出了王葡萄和孙怀清的“不变”之方。

陈忠实、余华、莫言、严歌苓们以“鏊子说”的话语终结了宏大的历史图景,此后,文化、大地/土地这样一些神圣的、静默的“不变”存在,永久地矗立在时间的变化之流中。历史的“鏊子”还在不断翻烤,关于“鏊子”的叙事未有穷期。他们关于历史循环的盘诘与解救之途的思考,自然不能用历史学家的标准去衡量,因为文学的魅力在于审美,不管主流现代思想如何指责陈忠实、莫言们有如许程度的历史认知偏颇,都不影响和阻挡被现代性的艰难历程困扰着的我们从以循环论为底色的历史叙事中汲取某种精神的力量。

注释:

①卢黄熙、郭继民:《中国古代循环思维偏向及其现代意义》,《岭南学刊》2005年第5期。

②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③参见车宝仁:《〈白鹿原〉修订版与原版删改比较研究》,《唐都学刊》2004年第5期。

④陈忠实:《朱先生和他的“鏊子说”》,《唐都学刊》2011年第2期。

⑤赵毅衡:《叙述形式的文化意义》,《外国文学评论》1990年第4期。

⑥陈思和:《读阎连科的小说札记之一》,《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3期。

⑦周水涛:《从〈第九个寡妇〉看乡村叙事的历史虚无主义》,《小说评论》2006年第5期。

⑧⑨[美]赫伯特·马尔库塞著,黄勇、薛民译:《爱欲与文明》,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6页、第12页。

⑩以上未注释的引文均为小说原文。见严歌苓:《第九个寡妇》,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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