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细雨打湿了黄昏(短篇小说)

2013-08-15龙宁英

湖南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木叶儿子

■龙宁英

翻过那架高高的比戈仁及山梁,卜果佝偻着腰,钻进那片如血的夕阳里。

他站在这夕阳残照的比戈仁及山上,放眼山下那一坝如书本一样排着的水田,感觉是那么宁静,那么美!他闭了眼,用心慢慢去享受,去品尝这无边的景色,他咂着嘴,像品一壶老包谷烧,那种境界,就是神仙了!

他不知多少次一个人站在这无边的夕阳里了,望着那红红的夕阳,就像对着一海碗的包谷烧自斟自酌。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个下着小雨的早晨,当时他还是个毛后生,他和瓦落寨的二先生给父亲看坟地,他请求二先生来给他父亲看一块可以福荫子孙后代的龙脉宝地。

这就费神了,他们走了好多个山头,可他们没有找到中意的。

雨飘飘洒洒地落,他们虽然戴着斗篷披着蓑衣,但那齐腰深的芭茅草叶片还是刀一样割向他们,以至于他两人身上齐腰以下没有一根干纱。但他们仍固执地在山岭中寻找,“也许这是生成的”。二先生摇头叹着气,于是卜果就泄气了,跟着二先生漫无目的地满山转,直到走入那片斜斜的坡地时,二先生的眼睛才霍地亮了,他架着罗盘比来比去地看了好久,最后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块龙脉宝地呢。”

卜果听得神乎乎的,他说:“真的么?二先生,我岱芈部族家发财了一定好好谢你!”

卜果紧紧抓住了二先生的手就要跪下,可二先生却又摇着头无限惋惜地说:“唉,金木水火土,五行不能缺,可这地方缺水哟,搞不得。唉,可惜了,可惜了啊!”

“如果在坟地边挖个大水池蓄一池水,你说行不?”

“你想整你那死鬼爹呀?水坑的水是死水,弄不好你爹成不了龙又不能投胎做人,那可成了孤魂野鬼了,反过来会害了子孙的。”二先生说得一惊一乍

“那要什么水呢?二先生。”

“活水,流动着的水。如果有一条小河从这下面流过,哎哟,山环水绕,养育出来的子孙啊,个个成龙成凤,了不得啦。”

卜果听得差点流口水了,他想,如果能把巫兄河搬来那就好了,可是此时比戈仁及山山高岩头厚,偏没有一条小溪来养着。那条水清水亮的巫兄河,从上游流来只到对面的山口,就跌个跟头转个弯,掉进那深深的峡谷里不再露脸。唉,这就是生成的天意。

最后,二先生就只好给他在别处看了个不好也不坏的坟场把老父亲葬了。

就在卜果老父亲死后的第三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县里面要在巴力山口筑个坝,再从山的肚子里穿个洞,把水引过山这边来,建电站,灌溉田土。这只有神仙才敢想的事,洛卡那小子就敢想了,那个时候他在县里面的一个什么部,哦,对了,农村部,是农村部,专管劳动人民的,县里面要兴修水利,大办农业洛卡就被任了总指挥长的警卫员,神气得很呢!卜果当时也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民兵,被编在青年突击队挖隧洞,卜果的老婆阿桃也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参加了民工队,在大坝工地挖土方。那个时代,日子可真是苦,一个劳动力一天只供应四两米饭,卜果在突击队,功夫苦,能多分得二两,妻子阿桃她们却要靠挖十个土方完成任务才能挣得那四两米饭了。一个女人,还要奶着孩子,怎么完成得了?唉,这个可怜的阿桃,一天四两米饭都得不到,那个瘦呀,有一天,阿桃实在饿不起了,背着孩子悄悄来找卜果,阿桃把瘦猴一样的儿子抱给他看,阿桃说:“你看你儿子,就剩一口气了,我吃不饱饭,奶水没得,把你的口粮匀一口喂他吧。”卜果用手抚摸儿子那瘦猴一样的脸蛋,心痛地说:“我卜果家香火断不得哩,儿子你要好好地活下来。”

他说:“阿桃,往后开饭时间到后,你到老鼠岩那里等我,留一口饭给我们儿子吃。”

“卜果你真好。”阿桃笑了,那深陷下去的眼睛,像两个洞,这一笑,就好看多了,还有点动人。阿桃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像以前一样,用头拱他的胸,卜果也忍不住用手去摸了阿桃的奶子,哎呀,阿桃以前壮鼓鼓的这对奶子,让儿子给吮干了,瘦瘦的,可卜果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发热,他伸手解去阿桃的裤子,就在这时,上工的哨子响了,卜果站起来,悻悻地去上工,他心里有点想不明白,人这个东西怪呀,都快饿趴地了,怎么还会有这些想法。那时候夫妻不能同吃同睡的,不光他卜果一家,大跃进正干得热火朝天,不讲究这些“家”了,老人们进养老院,娃娃们进幼儿院、托儿所,青壮年男人进民兵队突击队,姑娘们编进铁姑娘连,哪个连队做什么活,由指挥部统一分派,这个月到老鸦寨砍树,下个月到豆子寨炼铁,再下个月又到五里排修水库去了,碗筷被褥不用带,走到哪寨睡哪寨,走到哪里吃哪里,莫说爹见不着儿,娘见不着女,同床共枕两夫妻也只能天各一方各自奔啊。古人讲的,“兵军不息,男女相奔”,可现在已不是兵乱之年了,战争早就过去了,卜果和阿桃只是暂时的分别,他要寻机会和阿桃重新在一起。每天,他都省一口饭送到老鼠岩那儿去,有时碰到阿桃,有时没碰到,没碰到的话,他就摘一片桐树叶子把饭包着,放在岩缝里,阿桃来时自己取,这样持续了一个月,每天都是来去匆匆,没时间多留。有一天放岩炮时,他们炸得一窝野蜂子,白胖胖蜂子崽崽,硬邦邦绿莹莹的岩蜂糖塞满了岩缝,他和几个突击队一人分得了一大碗蜂蛹和一大块蜂糖。蜂蛹他吃了一点,余下一部分和蜂糖,他都给阿桃和孩子留着,中午,他把蜂蛹和饭给阿桃送去的时候,阿桃还没到,于是他就躲在岩崖下等,他在心里期待着要见一见阿桃。

绿得滴翠的山坡上,远远地走来了阿桃,阿桃背着孩子,步履有些晃悠,这是饿的,可在他眼中,这种姿态就很美,就像风摆柳,他眯着眼欣赏阿桃,看阿桃微笑着向他走来。他连阿桃和儿子一齐拥住了,取出了那碗翠玉般的蜂糖摊在阿桃面前:“看,我给你俩带来了什么东西?”

阿桃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你没吃过?”他奇怪地问。

“莫说没吃过,我连见都没见过呢。”阿桃说。

“这是岩蜂糖哦,我们放炮时得的,至少也积几十年了吧,这么厚一块。”他用手比划着,“岩蜂糖可以治百病呢,你快吃吧。”他催着阿桃。

阿桃用牙齿咬了豆子那么一点嚼着说“这东西好硬,像岩头一样,嗯,这东西好甜,人家说蜂糖甜可它比蜂糖还甜”!阿桃把岩蜂糖收进兜里,“不吃了,留我们儿子的。天天吃不饱,采野蒿菜充饥,奶水都是苦的,正好用蜂糖让他甜甜嘴”。

“是,是”。卜果答应着,又把省下的饭递给阿桃。

饭还有点热气,鸡蛋那么大点,但喂他的儿子吃一餐足够了。阿桃有点撒娇地把儿子放进卜果怀里,用嘴把饭粒和岩蜂糖一起嚼烂,嘴对嘴喂给儿子吃,儿子贪婪地滋滋地吞着,白色的饭汁溢出嘴角,他有点羡慕似的咽着口水。

阿桃说:“怎么,你也想吃么”?阿桃眼里装满了慈爱。

卜果说:“我想吃你一口,我想钻到你肚子里去。”

“去你的吧,没一点正经”。阿桃嗔道。

“在婆娘面前装正经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卜果说,又伸手去摸阿桃干瘪的奶子,此时,上工的哨子又响了,阿桃抱过儿子,推开他说:“快上工去,哨子响了。”但卜果没有挪动身子的意思,他痴痴地盯着阿桃,也许是他吃了蛹子崽崽的原故,那个地方来劲了,把他那宽大的裤裆衬得鼓起来,他对阿桃说:“我不想走,我要看你把儿子喂饱才去。”

“有什么好看的,喂儿子吃饭你也稀罕?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阿桃有些替他焦急起来。

但卜果仍不动,他喘着气,像饿狗一般扑向了阿桃:“那你先给我,完事了我就去。”

阿桃急忙避开他,被脚边的石头绊倒在地,饭撒了,怀里的儿子惊哭了,声音细得像猫叫,阿桃生气地说,“看你,把儿子吓着啦!哦哦,我可怜的儿子。”卜果抢过儿子丢在一边:“你哭你哭,没有我从牙缝里省下的几粒饭,你连哭的力气都没!”他猴急地往阿桃身上压去,被阿桃一脚踢开了,“你疯了你!拿儿子作孽呀。”

卜果被踢痛了,呲着嘴喊:“哎哟哟,阿桃你怎么踢我,你好狠心,你是我婆娘呀。”

阿桃爬起来抱住儿子,阿桃哭了,阿桃说:“他爸,我拖着个娃儿,挖不成土方,一天不得一两饭吃,我饿……我陪不起你……我……呜。”

看见阿桃哭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卜果那火一般的情欲被浇灭了,快快地转过身子,盯着阿桃,丢下一句话:

“阿桃,你可莫后悔。”

“我怎么这么浑呀!”卜果打自己的头,为自己年轻时的鲁莽而后悔不迭,“阿桃,是我不好呀!唉……”

卜果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眼前开得正旺的那逢白色的野蔷薇,一件更让他脸红,痛悔的事情,像蔷薇花下的利刺,一下一下狠狠地扎着他的心——在他们突击队里,有个铁姑娘连长昌红,长得白白净净,六月的太阳晒不黑,外号“白蔷薇”,突击队里的几个壮小伙追他,她都没看上,她倒是对卜果有点意思,尤其是卜果吃过夜饭坐在山包包上吹木叶的时候,她总是循着声音找到山包包上来,卧在卜果旁边,如痴如醉地听卜果吹木叶。那段时间,卜果心里甜蜜呀,他想到阿桃,阿桃是怎么对他的?用脚踢他,差点把他的根子踢断哩,这是什么婆娘,而眼前的昌红,她是那么温柔,像只白绵羊依偎着他,为他那有些悲凉的木叶曲流泪呢。

卜果心里难受,天天收了工后,他就一个人跑到这山包包上吹木叶,那一树一树的麻栗叶,让他扯光了,他吹的是苦苦调:

木叶子,木叶青,

霜打落叶儿伤心。

寨头寨尾落满地,

哪处才是我的根。

他闭着眼睛吹,如泣如诉,悠悠扬扬,山回应,水回应,山崖下,水流滴哒,仿佛陪着他落泪,“白蔷薇”昌红坐在他旁边,哭得呜呜咽咽……

他烦了,“扑”的一下把木叶吐出,转脸看昌红,奇怪的问:“你哭什么哭,关你什么事?”

昌红嘟起嘴:“那么优美的木叶声,叫你给吹得凄凄惨惨的。”

“碍着你啦?我吹不来快活调,不想听你走开。

“可我就爱听你吹的木叶。”

“那你准备饱饱地哭吧。”

他扯一张嫩树叶,又继续吹,还是老调。于是昌红就每天黄昏时,一边流泪一边听他吹。时间一久卜果习惯了,且心中产生一种恋恋之情,哪次他上山吹木叶时,身边没有昌红的泣声作伴,他反倒觉得心里空空的,不好受,木叶也会吹走韵。他是过来人,他预感自己开始喜欢这傻乎乎又不失美丽的年轻女子了。他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些事要发生。有一天上山的时候,他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坐在老地方期待着昌红能够像往常一样上山来。远远地昌红来了,健康的身子,红扑扑的脸蛋,微微喘着气儿,向卜果靠近卜果看呆了,连木叶也忘了吹。昌红靠近卜果坐下后,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今晚不吹木叶了?”

卜果梦醒似地说:“吹,吹,等你来了才吹哩?”

卜果慌忙把木叶塞嘴里吹起来,由于高兴,他不再吹苦苦调了,一出口竟是那撩人的快活曲,像刚刚涨起的桃花水,漫过溪坎,在山坡上潺潺地流,听起来那么悦耳动人,昌红像喝醉了酒,闭着眼仰倒在地,合着卜果的曲调轻轻吟唱起来:天上一对双飞鸟,地上一双粉蝴蝶,你我相爱同到老,一生一世不分离。

卜果停下了吹奏,转过脸痴痴地望着昌红,然后翻身抱起全身软溜溜的她,钻进左边树丛里去。那一夜,昌红就成了卜果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

卜果还是每餐都省下一点点口粮,但他没给阿桃喂儿子了,他给了昌红。

那天吃中餐时,阿桃背着只有一口气的儿子,不知怎么地终于寻到了他和昌红私会的地方,当时卜果碗里还有一口饭,是他特别给昌红留的,见阿桃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阿桃说:“卜果,救救你儿子吧他快饿死了。”

卜果把饭举在空中,望着奄奄一息的阿桃和儿子,他把碗递过去时,突然眼光瞟到了昌红,昌红此刻靠在椿木树干上,表情非常复杂,眼神似爱似恨让他心颤,卜果犹豫了好久,最后,他避开阿桃期待的目光,把饭喂到了昌红嘴里。

阿桃哭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骂:“卜果,你这没良心的,儿子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

他心里并不好受,他没好气地说:“不要再来烦我!”

“好的,我们不来烦你了,一辈子也不会再来烦你了!”

阿桃怨恨地背着儿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后来在民工队里没见了阿桃母子的身影,据说是民工队的头儿见阿桃母子快饿死,怕出人命,发给她两只指头大的红苕,把她遣送回家了。

后来昌红也离开卜果,她跟了干部洛卡。像昌红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只要她愿意,没有男人不要的。她和卜果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就个把月吧,一个月后她到县里开会,被洛卡瞄上,于是,昌红就把卜果一脚踢开,转为国家干部调城里去了。

一朵云飘来,移过卜果的头顶,往更远的西山流去,挡住了夕阳的光芒,但那夕阳的光辉却倔犟地从云缝里钻出,如一条条透明的金柱,插进西山的顶头。这是将要有雨的征兆。山野里显得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山雀的鸣叫声孤孤单单地飘荡着,“咕咕咕,咕咕”,更见出山林的寂静,卜果仿佛被这叫声感染,刚上山时的一股悲壮,换成了此时的悲凉。他捡起一颗石头子,寻鸟鸣处看去,想看准小鸟所站的位置,然后一挥手把石子弹射出去,来个百发百中,但是他只找到小鸟所在的大概方位,其余就是一团雾了。毕竟此时他已老眼昏花,不比往年了啊,他想,人怎么就那么不争气,一处不中用结果是处处都不中用了,脚杆一没有力气,眼睛也跟着昏花起来。当年自己可没这样;脚杆不中用还有手呢,那年自己左脚让一根原木压断后,回家休工伤,就坐在自家火堂边给儿子网麻雀,一天少说也七八十只,那时,家里已经有老六了吧,老大十岁了,却不长,比老三老四都矮半个头,人家笑他吃着岩头了才会这样,卜果却明白这是“苦日子”里饿下的根,所以卜果后来就特别注意孩子们的营养,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有,他卜果也买不起。但麻雀子屋檐阶上到处有,天一亮就叽喳喳闹,特别是落雪天,外面一片白茫茫,它们断了吃的,就成群结队扑进人家屋里啄食,这就成全卜果了。他断了脚在家里休工伤后,阿桃更心痛他了,每天上工前总把火堂里的几个树蔸蔸烧得旺旺的,卜果坐在靠墙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像一排酸菜坛子排列在他对面,等着打麻雀子烤给他们吃,孩子们都不吵不闹,和他一起全神贯注地等待麻雀飞进堂屋,每飞一只进来,他一石子弹射去,那小东西当即就倒那儿弹几下腿毙命了,孩子们争着去捡,然后修毛破肚,揉上少许盐粒,放在火上一烤,让它“吱吱”地冒一阵油,吃起来就上味了。

卜果坐在火边,一双充满慈爱的眼睛在孩子们脸上睃来睃去,孩子们那傻乎乎、美滋滋的吃相,他看着心里有些不是味儿,孩子们吃麻雀子脆嫩嫩的骨头所发出的嘎嘎吱吱声,应当是男孩的口中发出来,而面前五个孩子中除了老大之外,其余都是丫头片子,所以卜果希望再来个老七,长有小鸡鸡的老七!现在机会很好,他工伤在家休息,精力旺盛,外加上他把孩子们吃剩下的麻雀脑壳下黄酒吃,成为一种天然的食疗大补剂,所以他裤裆里面的二两肉就特别来劲。阿桃年年都怀着个大肚子,阿桃累阿桃不肯生了,卜果说你不肯生也要生,给老子生个长鸡鸡的老七来!

阿桃说老大也长有鸡鸡呀?!

卜果说:“老大长有鸡鸡也没用,他这个矮子陀螺,哪个女人肯嫁他?”

说到老大的矮,阿桃就伤心了,阿桃唏哩哗啦哭出来,恨恨地说:“都是你,如果那年你肯把省下的一口米饭送儿子吃,他哪至于今天这个样?而你就把省下的饭送给了那个婊子!你个没良心的,如果那年民工队不把我们遣送回家,如果我半道上饿晕倒在磨子寨边,不被好心的寨人看见喂半碗米汤吃,我早死了,老大也死了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卜果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做声了,只有埋头苦干,当他进入那云里雾里的时候,恍惚中就看见了那胖嘟嘟的长了小鸡鸡的老七!

结果是天遂人愿,阿桃真的就给卜果生了个长鸡鸡的老七了。时间是万物成熟丰收在望的八月份,按此推算,阿桃怀上老七时应当是上一年的腊月,也就是卜果在家里休工伤的时节,人家就说卜果断了半条腿反得一个儿,实在划得来,卜果这个猪日的硬是有福,休工伤休出个儿子!按这样哪个都愿意也断他一条腿哩,可是,寨里除了卜果,再没人砸了腿休工伤,看来这是天意生成的哩,千万事物同一理,我卜果养儿,是具备了事物生成三样条件了的哩,你们哪个也学不了我。卜果喜滋滋地吟唱着《事物生成共一条根》的古老歌,给老七起名叫“七盛”,这是他七个孩子中唯一正儿八经地起名的,杀鸡起名,儿子满月那天他杀了一只大红公鸡,起了这个名。“七盛”!这个名字不好听,老婆阿桃不喜欢这名,“七盛,吃剩,不好。”卜果说:“你晓得个屁”。数生于一,成于三,旺于五,盛于七,止于九,九九归一。‘七盛’多么好的一个数字,多么好的一个儿子!生成的七盛哩。”

阿桃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很多事情上,阿桃总是听他的,阿桃是个好媳妇。阿桃尽心尽力地和卜果一起抚养儿女,和卜果一样特别疼爱七盛,老大读完小学她不让读了,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六丫都没送去上学,她要他们帮他爹挣工分挖药材找钱一起盘七盛读书,别家的孩子,若是这样娇宠,定会宠坏,七盛倒没有,他晓得大哥辍学是为了他,五个姐姐光会绣花种地不识字也是为了他,他又幸福又难受,他很懂理地读完了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考大学,然后,留在城里边,当了城里人,还娶了洛卡的女儿做媳妇。这让卜果很不高兴,他想,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娶个瞎子跛子进屋都好,就是莫娶洛卡的女儿,想起几十年前洛卡从他手上抢走昌红,他心里就来气,想起几十年后的今天,自己心爱的儿子要上门去喊这对狗男女做“亲爹亲妈”,他心里更是来气,“七盛呀,天下女子多又多,你怎么偏就看上洛卡和昌红的女儿呢?太不争气了!”那天他进城找七盛,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七盛一点不知道他们两家之间以前的过结,七盛不解地说:“爹,洛卡和昌红的女儿怎么不能娶呢?丽丽她知书识礼,很会体贴人,我们已分得新房,正要接你和妈一起进城来住哩。衣服有她洗,地板有她拖。”

媳妇这时却进屋来了,拉长着脸指着地板上一口痰:“七盛,地板上那堆绿痰是你吐的吧?还不赶快擦干净,进城这么多年还一副乡巴佬相。”

这是卜果吐的痰,他现在天天咳,一咳就吐痰。他望着儿子和媳妇,眼里开始潮湿,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回到四十年前的突击队里边,儿子的丽丽分明变成了昌红,温柔而妖媚,不顾一切地把他心里边的精气一丝一丝地吸走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他曾经拥有过的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他知道当年昌红的温柔体贴就是来自他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后来昌红放弃他是因为他没有洛卡那样的本事,把她转为一个吃公家饭的城里人。而今七盛却不同了,七盛继承了他的相貌和体魄,七盛在倾尽全家人精力用二十年时间打造,终于拥有了靠做文章吃饭的本事。当年昌红一脚踢开他今天七盛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昌红女儿的温柔陷阱。他估死了七盛逃不掉的。他呆在七盛面前,看街、看房子、看墙、看儿子的脸和那对明亮而智慧的眼睛,他知道儿子的眼睛里正因为比自己多一种灵气而不会被昌红的女儿放弃,儿子绝对会不顾一切地扑进那道女人设置的温柔陷阱。卜果哭了起来!卜果说:“七盛,你过上好日子是你生成的命,你比爹能耐。”

他把带去的一包板栗放在屋角,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抚一下儿子的细脸,他说:“七盛我走了,你们好好过吧。”

“爹……”七盛要跟出来却被媳妇拉位了:“还不快拖地板!”

七盛站住了,卜果也站下来,背对着七盛说:“七盛,人活着要往前头看,不要为点家务小事误前程。

卜果就这样甩掉了儿子七盛,就像甩开一只长霉的粽子粑,虽然心痛,却不得不甩。

卜果从城里回来就找阿桃商量,阿桃此时正蹲在灶房后边剁猪草,阿桃的背已经驼了,蹲着时就更见驼,八月天的,阿桃头上还包着头帕,这是老习惯了,说是坐月子时落下的老病根,现在尽管是六月天她也吹不得凉风,吹着凉风就头痛,所以到了老年的阿桃一年四季都包着那节青头帕。阿桃的脸此时已经沟沟坎坎的布满了皱纹,花白的头发从头帕里钻出来,随着她剁猪草的节奏一飘一飘的,阿桃剁的猪草是从油菜地采来的野蒿,本来香味就浓,经阿桃这一捏一剁后,满屋子都飘着那苦苦的香味。阿桃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子,做事时上下滑动,很碍事可这是算命戴的,阿桃不能摘下来,阿桃已经戴一辈子了,就像她嫁给卜果,嫁了一辈子,即使她知道卜果有负于她,但她从来没想到要离开过。此时阿桃剁猪草这银镯子也跟着一下一下撞在刀柄上,发出哐当哐当响声,卜果站在她前面好久了她都像没看见卜果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阿桃,我们搬到老大家去住,你看好不好?”

阿桃头也不抬,只顾剁猪草,说:“搬老大家就搬老大家吧,他是你儿子,不和儿子住未必你和女儿住去。”

“那什么时候搬呢?明天?还是下个月?”卜果小心地问。

“你看着吧,要么你先去和老大两口子商量商量。”阿桃说。

“我看是得先和老大他们商量一下的。”

老大是在五个妹妹都出嫁后,家里松活了才结的婚,媳妇是个跛子,但除了跛之外,哪里都合老大的意,人又年轻,比老大小了足足七岁呢。这女人很能生儿,头两胎就给他岱芈部族家生了三个儿子!头胎一个胖小子就叫卜果喜得合不拢嘴,二胎又一下子生出一对双胞胎儿子!卜果逢人便说这是生成的那首“事物生成共条根”的老歌又挂上了他嘴巴,他按照这支歌的顺序,给三个孙子杀鸡起名:大孙子叫做媚若,那双胞胎一个港搜,一个叫务翠,他希望三个孙崽崽长大后比七盛强,是的,一定比七盛有出息!但摆在眼前的困难却又叫他一筹莫展,老大是矮子,老大媳妇是跛子,两个残疾人要养活五口之家太难了,所以老大家就穷,要吃少吃,要穿少穿的。都说人穷气大,老大的脾气自从有了家室的拖累后就变得火暴暴的了,卜果和他讲话,他总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加上老大媳妇为人又吝,总怕卜果老两口养老靠他们,于是就闹分家了,分家就分家吧。卜果把新修的大房子给他们住,自己和阿桃住在土改时留下的两间厢房屋,好使的锄头犁耙分给他们用,好种的田土让给他们种,一是可怜老大两口子残疾,二是为了三个小孙子,卜果最爱他的三个小孙子,他们是岱芈部族的香火传人哩,所以,卜果还想着网麻雀仔烧给孙子们吃,给他们补营养。他左手抱港搜,右手抱务翠,媚若牵在他屁股后头,带他们绕着寨子玩,他说:“媚若孙崽崽,港搜崽孙孙,务翠宝孙孙,等下雪了,落凌了,阿公打青麂子给你们吃。”

“务翠宝孙孙,媚若孙崽崽、港搜崽崽孙,等三月桃花开,坝坎涨大水,阿公捉跳龙门的鲫壳子给你们吃。”

“港搜孙崽崽,务翠崽崽孙,媚若孙宝宝,等秋凉了,下霜了,阿公射麻雀给你们补身子。”

港搜和务翠还小,说不来话,听阿公讲有好吃的,就趴在阿公肩头上憨憨地淌口水,媚若能说会跑了,屁颠颠地跟在阿公后头不停地问:

“阿公,那青麂子头上有角吗?像多多家的黑山羊吗?阿公你把它那右角砍下来送我嘟嘟吹。”

“阿公,那鲫壳子怎么要跳龙门呢?”

“阿公,那麻雀肉好吃得很呢,我最喜欢吃沾上盐的。”

这些话让媳妇听见了,她就把孩子抢走了,她说:“跟你们的公,什么没教得,就教些谗嘴!”

媳妇带着三个哭哩哩的孙娃,一跛一跛地走开了。

卜果就讨了没趣,站在那里呆呆地看麻雀子往瓦檐下搬草垒窝,心里不是滋味,可他没办法,他闭上眼睛,又看见了三个孙崽崽天真烂漫的笑脸,他心里头的那块黑云又散了。卜果的脸上就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心里说,我的宝孙孙,阿公为你们,就是死了,也值得。

下雨了,起始的时候像羊子屙屎,东撒几颗西落几粒,稀稀拉拉的,然后又无影无踪了。过了一阵,又落了,这一次沙沙沙的落得很有模有样,整个山岭被雨幕罩住了,卜果寻思着应该躲一躲雨,于是,他就朝自己以前就预看过的那堵岩崖下走去,崖上边有一片石头伸出来,正好把头上的雨挡住,这真是一个天然的避雨处,卜果背靠岩崖坐下,放眼看雨幕里的比戈仁及山,真是美丽至极,那一湾引水渠道就在自己的脚下,像一条青色的长龙沿着比戈仁及山腰盘绕而去。雨点很优雅地洒在水面上,发出金属性的脆响,像一曲醉人的音乐,这是卜果永远听不厌的,他伸手采一片树叶,含进嘴里,想吹一支曲子给这美妙的群山伴奏或者说是助兴,可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吹响,此时他才想起自己的牙齿早已落光,连说话都不关风,又哪里能吹得响木叶呢!卜果心里就有了一丝惆怅,他想,如果阿桃此时在他身边就好了,阿桃会安慰他说自古以来人都有老的那一天,除了神仙,除了张古老和李古老,但是,张古老儿八百岁,李古老二万七千年,他们同样都会变老,白发如雪飘,白胡子一大把,嘴巴讲话肯定和他卜果一样不关风,不过他们不会死而已,人却会死。而此时卜果就很愿意死,只须死了才能实现他的最后一个心愿。

事情就出在卜果说了要搬去和老大他们一起住以后。他这里才是风,儿子那里却已有了雨。那天卜果到老大家去说的时候,老大不在家,屋里只有老大媳妇,卜果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老大媳妇脸就开始变黑,但这个狡猾的婆娘,她嘴上不说,只告诉卜果:“我晓得了,回头我告诉你老大。”

中午的时候老大回来了,老大媳妇就说:“早上你爹来过了,他说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老大说:“来住好,来住好,这样就可以省了好多事情了,爹和妈在家给我们带伢儿,顺带着守屋哩。”

“你晓得他们来了,我们要增加好多负担,我们怎么养得起呀!”

老大说:“他们是我亲爹娘,反正是养的,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而已。大不了我们再苦点。”

“再苦点你苦得出钱么?家里那几亩薄土,你种下的包谷能长出黄金么?”

“老全屋里养猪发财了。我妈最会养猪,我想办个养猪场。让妈教我来管理,准行。”

“那要本钱的呀,老全家本钱大,你有吗?”

“到三妹屋借去,三妹那里有矿,她家三个矿洞一天收入几万元,我这个当哥的借点钱她未必打我脸。”

“这倒是个好主意。”老大媳妇说。

“不过我得先问问我爹。”老大说。

“呵呀,你爹都七老八十岁,屙尿打湿鞋,等靠你给养老哩,你和你妹借个钱还要先问他,没见过。”

“唉,你不晓得我爹这个人。”老大说。

“我怎么不晓得,七个兄弟姊妹,他最亏待的是你。”

“唉,你们这些女的。”老大说。

老大找他爹时,也是中午,那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也许天色的原因,父子俩的脾性都变得有些不可理喻,本来老大进门时,卜果脸上挂着笑的,他觉得儿子很孝心,晓得到父母家走了,同时,卜果心中还产生一种老有所靠的幸福感,老大就乘机说:

“爹,我想到三妹家去借一笔款子。”

“借款干什么?”

“我想办个养猪场,需要一笔本钱。”老大说。

“不行。”卜果严厉地说。

“为什么呀?爹?我和我妹子借钱,又不和别个。”老大说。

“自己有钱就搞,没钱就莫搞,到妹子家里借钱,丢人现眼。”卜果说。

“我办猪场是为了赚点钱给你们养老,我到妹子家借钱我要还的,怎么就丢人现眼了?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呢?”

卜果被老大的话噎了一口,他答不出话来了,那张没了牙的扁嘴巴蠕动了几下,像在吃力地吞一只苍蝇。外面,阳光照得耀眼,往日这个时候,他都是要坐到院坝上晒一晒太阳的,顺带着抹一箩包谷籽或者剥一撮箕已沤烂了壳的油桐子,人家做这些事情都是分季节的,季节过了应做的事也做完了,而卜果却不分四季,每天他都在做,一天做一点,不慌不忙的,就比如剥油桐子,他家分得半坡油桐林,霜降后打得几十挑,请人帮着挑回家堆在灰屋里沤烂皮,然后他每天剥,到秋天,白露收油茶,霜降收油桐。霜隆到来时他终于剥完,而新收的油桐球又五彩斑阑地堆满了灰屋。那个时节他总喜欢躺在桐球堆上睡觉,虽然说那桐球梗得他那把老骨头生痛,但他闻着悠悠的带着甜味的桐叶香,总能很快入睡,直到色彩鲜艳的桐球开始变黑,沤烂发出一股牛粪味了他才离开灰屋。于是他又开始了漫长而不慌不忙的剥桐籽劳动。他抓一只皮子烂如牛粪的桐球左手提着,右手拿把特制的铁钩子轻轻扎进球心,手一挑一挖,一粒桐籽就被钩出来了,他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的劳作,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和阿桃留给自己将来养老的唯一资本。他把卖桐油的钱存起来,准备他和阿桃买木头(棺木)用和看病用。他把屋里的好田好土好农具好房子都送了老大,要说他亏待老大的地方就是这半坡油桐林了,可是,老大误解了他,他终于颤抖声音说:

“老大,你说我亏待你,你是指这片油桐林吧,我和你妈都老了不留点养老哪个肯盘我们?我如果不看你是亲生儿子,我怎么会把好田好土好房子都分给了你们?”

老大感觉理亏地勾着头,可嘴里咕哝说:“你让我这辈子盘了妹妹盘七盛,书没读成,到四十出头了才讨亲,七盛读书当干部拿工资,有吃有穿的,去年你把存来买木头的两千块钱送给他,我现在和三妹借钱,你倒是不准,你说呢?”

卜果说:“七盛在外面花销大,他问我要钱,自有他的道理,他是逼急了才问我要那两千块钱的。我和你妈现在搬来和你们住,今年这桐籽等榨了油卖油钱就归你们拿吧,以后也一样,我以后动不起了我有我的死法,木头的事情不要你们花钱操心的。”说到这里时,卜果心有些酸,他说不下去了,休息一会儿眼睛又看屋外的阳光,镇定自己后又接着说,“老大这大半辈子真的苦了你,我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我老了几十岁了,才得见媚若,港搜和务翠三个乖乖孙,他们是我们家的香火传人,我喜欢他们,我知道你盘他们辛苦,我心里也老想着要帮你们,可是,现在爹老了,没用了,想帮你们也帮不了……呜呜……”卜果双手蒙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想射一只麻雀给孙子们吃都做不到……我老了,我没有用了……”

卜果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以往他总是寡言少语的,他哭着哭着那个地方就在他的脑袋里显现了出来:比戈仁及山。那块突出的龙头似的岩崖下,那片青青的开满了白色野蔷薇的斜坡,斜坡下那碧绿如带蜿蜒缠绕的渠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当年二先生给卜果爹看坟地时就说过那是一块龙脉宝地,只可惜五行缺了水,所以卜果的爹才没有埋在那儿,后来通水后二先生已经先作古了,要不然二先生肯定让家人把他葬在那儿或者他自己去了那儿去死,带着热热的体温靠着土墙幸福而满足地死去,因为二先生还说过那是比戈仁及山的最高峰,峰崖下泥土湿气太重,须要那刚刚断气身上还带体温的死人不用棺木直接把尸体贴着土坑下葬,这样才能使龙脉地气热旺起来,才可福荫子孙

卜果脑子里闪着那比戈仁及龙脉宝地景象的时候,卜果心想自己现在已老了,没有其他的能力帮助老大了,不如现在就到那里去死掉,即使这辈子没帮上老大,但是却可以福荫他那三个可爱的孙子了。

只有这样了。

唯有这样了。

雨越下越大了,卜果透过密咂咂的雨帘,看见雨点打在水渠里,水面上弹起老高的一个个水泡泡,组合成一支奇特的队伍随渠水浩浩荡荡地向前漂行。当然,这些水泡没漂多远就破了,但就在旧水泡破掉的地方,新的水泡又在雨点的打击下鼓了起来,不屈不挠,前仆后继。

卜果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透骨的凉气正在侵袭着他的身体,难道就这样冷死么?他可不希望这样,这样的话他断气前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如何能把龙脉地气温暖起来?他原想让自己躲在这里慢慢饿死的,看来情况变化不按他所设想,如果上山时带一瓶敌敌畏来就好了,带了敌敌畏来他今晚可以带着热热的身子死去。可是上山前他为了瞒开阿桃,他什么都没有带,空着双手出了门。

我他妈的怎么这样傻啊?卜果用手把衣服扯紧,身子更紧地贴住崖壁。阿桃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他担心阿桃会找到这里来,因为阿桃知道这个地方,他对阿桃说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次他病了,病得不轻,于是他就告诉阿桃,比戈仁及山崖顶下,面向水渠的斜坡上,有一块龙脉宝地,他若死了就要葬那里,并且要阿桃告诉儿女们一定要在他快断气时抬上山去,不用棺木,趁着身子还暖和,马上下葬,如果耽误了时间就等于白葬了。阿桃答应了他。但是那次他虽然病重,却没有死,捱过来了。然后他常和阿桃说起比戈仁及,说起那块可以福荫子孙的龙脉宝地。他还把阿桃亲自带去那里看了一次,告诉她方位所在,包括头靠哪一处,脚踩哪一方,他都告诉阿桃了。他知道阿桃一定记住了的。此刻,阿桃一定已经煮好了晚饭,像往常一样扯着嗓门在屋前喊:“七盛他爹,七盛他爹,吃晚饭了!”

没有人答应,于是阿桃又喊:“七盛他爹!七盛他爹!”那声音在卜果耳畔缭绕着,很动听,但还是没有人回应,阿桃慌了,阿桃半怪半嗔地说:“背时砍脑壳的,出来吧,我晓得你躲在哪里,老都老了,还学三岁伢躲聋闷口(捉迷藏)啊。”

卜果忍不住“卟哧”一声打脱笑了,“老婆子,我现在还在比戈仁及山里呢,你找不到我!”

雨开始小了些,但天却开始黑下来了,卜果闭上眼睛,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已经变成一条长满鳞甲的金龙,把媚若、港搜、务翠三个爱孙盘在中央,他嘴里的一颗硕大无朋的龙珠发着耀眼的光,把三个孙子的脸照得五彩缤纷。他醒过来一看,阿桃和老大还有老大媳妇举着火把正站在他面前。天完全黑尽,他的梦到底做了多长时间自己也不清楚。

阿桃用责备的眼光看他,什么话也不说。

老大和老大媳妇双双跪下来,老大哭着说:“爹,我们不孝,让你老人家受苦了,以后我们改就是,你和我们回家去吧。”老大媳妇说:“爹,你跟我们回去,媚若哥仨要人带呢。他们都喜欢你带。”

卜果靠在崖壁下,脸上的皱纹在一条一条地捏紧,头发和胡子都竖了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猛狮,简直是咆哮一般吼叫道:“哪个叫你来的!走开!滚——!”

卜果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我这是怎么啦?他问自己。他的喉管震破了,他感到一股热热的咸咸的东西从喉管往外涌出,他吐一口,是血!

阿桃和老大两口子已经被他的怒吼声吓懵,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怔怔地望卜果。好久老大才回过神来,他把火把递给妻子,自己上前扶起卜果,可卜果像根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老大再拖,他就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吓得老大不敢再动他。

阿桃也过来拖卜果,卜果绝望了,他怕阿桃那双温暖的手,阿桃的手常常会让他不能自主地改变主意。他想抬脚去踢开阿桃,可他的双脚是麻木的,重得像岩头,他又试着动一下手,原来他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僵僵的木木的,不像他的手了。

阿桃的手在他周身扶着,阿桃也发觉卜果的身子在变凉变硬!

阿桃说:“老大,你爹好像快不行了,你赶紧回寨子去叫人”!阿桃又对吓得傻傻地跪在那儿的老大媳妇说,“你也一起回去帮老大把梯子倒下,垫上一床棉被做担架。”

老大俩口子连滚带爬地往下跑去,身子消失进夜幕里。

“阿桃,你这个蠢婆娘!你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我不回家,我要死在这里!”

卜果蠕动着嘴巴,他的嘴巴也是僵硬的,舌头也是僵硬的了,他想说的话根本无法说出,他开始恨阿桃了,当阿桃的手再次移到他口边的时候,他终于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呀!”阿桃痛得大喊,“你个癫子,怎么咬我呀!”

卜果看阿桃抚着那被咬的手,卜果的牙齿落了,阿桃手腕上只有两条弯弯的浅痕,但是红了。卜果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此时,卜果很想唱歌,唱那支《事物生成共一条根》的歌,但他唱不出来了,只发出一阵叽叽唔唔声。像母猪哄崽,也像夜鸟的呓叫,咕咕咕响在被雨水溅湿的夜空上。

猜你喜欢

木叶儿子
打儿子
立冬即事二首其一
梅大圣
谈谈批评吧,以我们各自的方式
盏中,木叶似小舟
智能机器人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吐血
谁曾见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