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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究竟有多长

2013-08-15付秀莹

湖南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虚构伙伴内心

■付秀莹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刚接受完报社一位朋友的采访。窗外飞着小雪,漫不经心的,也不太认真。仿佛新岁已至,春天为时不远。这小雪,不过是为壬辰岁末添一些热闹的气氛罢了。采访却是认真的。她年轻,却锐利,把我那些无聊的闲话轻轻拨开,一下子便击中了我坚硬外表下的脆弱。

我是如何写起小说的?这一条道路,我一遍遍回望,却总是山重水复,现实和虚构纠缠不清。如果被问起来,我的回答一定完美流畅,仿佛一篇小说,有起承转合,有人物有故事有细节。然而,从河北到北京,这一条路,究竟有多长,在这一条路上,我究竟承受了什么,承受了多少——这是我难以回答的。

如今,我不太敢用梦想这个词。不为别的,只觉得奢侈。做梦,总也要有一定的资格吧。现实是如此坚硬,它仅存的缝隙里,还会开出梦想的花朵吗?然而,当年的我,竟真的有一种可爱的莽撞。在青春即将挥霍一空的时候,蓦然从昏昏欲睡的生活中惊醒,觉得,假若如此了此一生,究竟是太委屈了自己。不是别的,是内心。

这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中学校园里那种宁静与喧嚣。办公室旁边的那间小屋,未曾启用的男厕,到处都是堆满的教材,书,试卷,窄小的课桌,考研复习资料。有学生在外面喊,付老师,付老师。窗外,是夏天的午后,烈日如火,操场空旷。这些记忆中的场景,已经变作一篇小说中的细节。大约没有人知道,那篇小说中有我生命的证据。不知道,我在写那些场景的时候,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仿佛茧,沉默不语,耐心等待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破茧而出。

那时候,年轻热血,也幼稚,也轻狂,不知道这梦想的代价是什么。不知道在获得的时候,失去了多少。不知道在追赶的时候,又错过了哪些。总是对生活满怀困惑。总是以为,自己身处的生活不值一过,而梦想在别处,闪闪发亮。

有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故乡村庄的儿时好友。她在家乡县城教书。当年,她曾在北京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乡中。我不知道,见识了京城的繁华热闹之后,她在那个偏僻的乡村中学,如何突兀地转折她充满幻想的青春。她内心动荡吗,她有过梦想吗,她在安妥自己的同时,如何安妥父母跌落的期待,以及旁人猜测惊疑的目光。到县城是后来的事了。那所县中,正是我们当年读书的母校。当年的老师,而今是她的同事。她对自己的生活有过厌倦吗,物是人非,仿佛一个时间的轮回,仿佛一场梦。她手拿讲义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有过恍惚吗?站在岁月的风口处,她是否有过动摇和彷徨?身陷纷乱的生活漩涡,我穷于应付。只是在偶然的瞬间,才会想起她,儿时的亲密伙伴,如今远隔山岳,尘世苍茫。那一天,那个夜晚,她在电话那一端,静静地讲述自己的生活。她的语气沉静镇定。只有在谈到我的写作的时候,她的平静才有了一些轻微的起伏。她说,她看到了我写的东西。这想必是她打电话的起因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不是别的,是惊讶。我写的那些乡村物事,我笔下的那个“芳村”,她曾身在其中,并且一直未曾远离。现实与虚构,她该是一眼便能识破的吧。她并没有过多地谈论我的小说。我们在电话里聊家常。我说起了她家院子里的丝瓜架,木门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某一场游戏中的小纠葛,某个夏天的粉衬衫和花裙子。她十分震动。连连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忽然间,我便警觉了。或许,我那些乡村记忆,本身就是我的某种虚构?亦或者,那些文字,竟不过是小说家的白日梦?

想起了同父亲的一次闲谈。那时候,父亲因为眼疾住院,我陪同照料。我说起了童年时代的一些趣事,他亦十分惊奇,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父亲记不起了,儿时的伙伴记不起来了。能够记起生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段落的,反而是我,这个远离故乡的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源于小说家的敏感气质,或者是,仅仅因为,我不在场。我只是用回忆,修复和弥补永远逝去的旧时光?而他们,一直都在。那是他们耳鬓厮磨的生活。他们平静地生活。他们就是生活本身。因此,他们不慌乱。他们镇定自若。他们的内心,想必也是有梦想的吧。然而,他们知道如何去妥贴地安放。

而我,从河北到北京,一路辗转,在命运中跌宕起伏。这姿态,虽勇猛,怕是也难得从容吧。所幸,我还有写作。无论如何,我儿时的伙伴们,部分地是因为我的文字——这实在是侥幸——才隔着重重山水,隔着重重光阴,与我在尘世中再次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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