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啊跳
2013-08-15王季明
□ 王季明
1
是一个早春,风刮在身上,有些冷。大清早,太阳刚刚露出丝丝红晕,西康路除了二十四路电车慢吞吞时不时来回行驶,整条马路非常安静。当时我就站在家门前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下。虽说这树上的叶片还没完全变成深绿,间或还有些许枯黄的叶片夹杂其间,然而整个梧桐树的躯干上,已经爆出点点嫩绿。我用手掌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树干后,撩起了右手袖管,我看到裸露出的粗壮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捏了捏右胳膊的肌肉,它是那样的结实,说是一块铁疙瘩并不过分。我自己都笑了起来。我站直身子,右胳膊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机械般地撞击着粗壮的树干。和以往一样,树上叶片先是纹丝不动,随着我的力量与节奏加快,加重,叶片便由原先轻轻抖动,发出丝丝沙沙声后,开始变成哗啦啦的声音。说真的,只有这样的哗啦啦的声音才会激起我的强烈兴趣,只有在这强烈的哗啦啦的声音中,我才会发疯般地用我的右胳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地猛击树干,而每每在这哗啦啦的悦耳的声音中,我的右胳膊已由原先的白,慢慢成红,成紫……
当我机械地做着这项击打动作时,脑里正盘算一个计划。说来简单,暑假时间,带领我们西康路一排五幢石库门里的四个小子,去苏州河跳水。
苏州河全长一百二十五公里,共有二十二座桥,我想首先要跳的就是离我们西康路家一箭之地的长寿路桥,然后再去三官堂桥,接着再去跳四川路桥,跳河南路桥,最后,要跳的就是外白渡桥。你想想,整个暑假里,我们能跳完这二十二座桥,那该是件多么牛逼的事啊。就在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地撞击树干,脑子里想着一幅五人纵身跃入苏州河那一刹那的壮观美景时,就见一辆装满家具等物品的五吨卡车和一辆上海牌出租轿车停在马路对面。
西康路与上海所有的马路大致差不多,只是一条小马路,看着大清早就在鼻子底下停下的车子,我觉得有些奇怪。这时就见上海牌出租车车门打开了,顿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的手臂停止撞击。我看到一个头戴礼帽、满脸紫色横肉,几乎见不到眼睛、嘴里叼着雪茄、肚子前凸、手拿司的客、穿条背带裤子的老胖子从车里钻了出来。接着我又看到两个穿着洋气、非常富态的女人,跟着从车内出来,再接着我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长得像个圆球似的少年从车里滚了出来。
率先从车内出来的老胖子,拄着司的客,慢慢走到卡车驾驶室前,从背带裤里掏出个打火机。我看到一团火苗在他鼻下闪烁,接着那团火苗凑到嘴边粗大的雪茄前,老胖子肥胖的两腮使劲抽搐着,跟着阔嘴两边喷出两股像是烟囱里冒出的粗重黑烟,随后他对前面的司机说着什么,接着司机室里跳下几个粗壮有力的装卸工人,他们在老胖子的指挥下,打开卡车后面的盖板销子,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几个工人爬上卡车,搬动物品。
老胖子是谁?怎么搬到我们西康路这条穷马路上来了呢?
我怔怔地想着。
其实我在看着想着时,西康路沿马路的五幢石库门的大门都已洞开,我们家以及我的邻居就像我一样,好奇地看着对面这家新搬来的大胖子一家。
这时我父亲出现在身后。
我回头看看父亲,说:“他们是谁?怎么长得像可恶的资本家啊。”
父亲笑了:“什么叫像?他就是资本家。”
我有些厌恶地说:“看来书上画的还真是一模一样。脑满肠肥就是这样子。”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仔细看看他家成员。”
父亲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除了刚才轿车里出现的两女外加一个小胖子外,还有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与父亲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如果把这两个中年男人算进来的话,那么老胖子一家应该是六口人。
我说:“他们家是不是六口人?”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一脸羡慕地盯着那两个洋气、富态、五官精致的中年女人。
我说:“你回答呀?”
父亲嘴里含糊其词地说:“是的是的。”
我生气地说:“你没回答,你在看那两个女人。”
父亲脸一红说:“我在看吗?”
我说:“你不但看,还盯着人家。”
父亲一笑说:“知道这两个女人是老胖子家的什么人吗?”
我一愣,说:“是不是那两个中年男人的老婆。”
父亲笑了,低声对我说:“错。你永远猜不到。我告诉你,这两个女人,是老胖子的老婆。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
我大吃一惊:“老胖子怎么会有两个老婆呢?”
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的母亲恨恨道:“那就是资本家啊。”
“可他们怎么住在一起呢。”
父亲说:“这大概是历史造成的原因。”
我又问:“里弄可要好好管管呀,怎么可以大小老婆生活在一起呢。”
父亲说:“据说政府下令,中国可以动任何资本家,但是这个资本家不准动他一根汗毛。”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他是红色资本家。”
母亲说:“你别瞎讲白讲,我就不信政府会说这话。如果真是这样,政府怎么会没收他家思南路的洋房呢?他们家又怎会搬到西康路来呢?”
父母亲低声争论着,不过始终没有说清,这个受到政府保护的老胖子究竟叫什么。
2
实在没想到三天后,班内新转来的同学是长得像圆球一样的小胖子。
其实用不着我说,当小胖子怯声怯气走进班内时,同学们已经纷纷议论起他了。他们说得比我父亲详细多了。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小胖子竟然是那个肥头大耳的老胖子的儿子。这么一说,那两个中年男人是他的兄长?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呢?那么小胖子的母亲是谁?有同学说,是小老婆生的,有同学说,是大老婆生的。
同学们的议论,小胖子看在眼中,听在耳里。他只是低着头,一张圆圆的白脸除了通红,什么表情都没有。对于这个资本家的儿子,或者同学不着边际地用鲁迅的话来比喻,这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他们根本不屑一顾。
我也同样。
不是说我对小胖子有什么意见,只是一想到老胖子,那种凸着大肚子、穿着背带裤、满脸横肉、嘴上叼着雪茄的样子,我本能反感。
小胖子在班内陷入孤立,理所当然。
或许,小胖子家就住在我们家马路对门,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故,每天清早,只要我刚靠近梧桐树,就会发现马路对面小胖子家的房门总会拉开一条缝隙。我看不见躲藏在门后的究竟是谁,但凭感觉,知道是小胖子在偷看,于是我越加起劲地伸出右胳膊,“砰砰砰”地击打着树干。我自豪地认为,不要以为你是资本家的儿子,吃得好,穿得好,若论身体,你这小子,不及我一根小拇指,单凭我击打树干的臂力,就能把你撂倒在地。
其实击打树干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还有其它体育爱好。这个爱好来自父亲。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喜欢玩吊环。只要走进我家石库门的天井,就会发现天井一边竖着一个铁架子,上面吊着两根铁链子,铁链子下挂着两个圆环,圆环被一层层厚厚的漆包布紧紧缠紧。父亲说,之所以这样做,除了上吊环握着时手感好,根本原因是增加摩擦,不易打滑,确保安全。
记得初上吊环时,是父亲叉住我的两个胳肢窝,轻轻把我往上一托,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吊环。开始时,我只是在吊环下,像一条无力的小蛇,除了扭动身体,无谓挣扎,根本上不了吊环。后来时间长了,我能在吊环上撑上撑下,再后来,我不需要父亲帮忙,只要从原地往上一跳,抓住吊环,随后手腕稍稍用力,人就上了吊环。上了吊环那种感觉真好。这还不算,最让我牛逼的是在父亲的帮助下,我完成了第一个大圆环。现在想起,完成第一个大圆环时,我的泪水快掉了下来。这个大圆环不仅仅是臂力,还有技巧。做得不好,轻者伤筋,重者断臂。我父亲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竟然教起我大圆环来。幸亏我还算有点悟性,总算攻克这个难关。大圆环是什么?不是前水平、后水平,也不是大十字。它就是整个身体在吊环上做着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转。这种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转,就他人而言极具观赏性,就我而言,做着这些动作时,有一种能上天入地自由飞翔的感觉。此外,做着这样剧烈动作时,耳边时刻会听到吊环上的两根铁链子,有节奏地发出那种惊心动魄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这种声音于我而言,就像我击打树干时,发出的砰砰声,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中,我感觉到自己的成功。可以说,也就是这种声音,最终把马路对面的小胖子吸引了过来。看着我在吊环上做着被我们体育老师都公认的难度动作,小胖子惊愕得目瞪口呆。
小胖子现在几乎每天清早,总要来到我们石库门前偷偷看我锻炼。我呢,对这个家伙视而不见。但是有一天开始,小胖子这个于我而言最为忠实的观众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老胖子训斥了小胖子:“你为何要去对面看野蛮小鬼白相呢,吊在架子上练身体,完全像猢狲出把戏。这样吧,我给你弄辆摩托车练练,档次不知高多少。”
果然,这个老胖子,老资本家,真的给他儿子小胖子弄来一辆摩托车。
记得那天下午,一口长木箱从卡车上卸下时,轰动了我们整个西康路。
我看到小胖子两个年龄能成他叔叔的兄长,笑容满面地从屋内走出。他们背后是小胖子,再后面是抽着雪茄烟的老胖子。只见在老胖子指挥下,两个兄长拿出榔头、扳手、老虎钳开始把木箱一点点撬开。当时我们四周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当木板“吱呀吱呀”撬开后,轻轻拂去上面厚厚刨花,一辆闪着漆光的摩托车,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所有人呆呆地看着这辆在蓝天白云下闪着漆光的摩托车,整个西康路寂静无声。我记得清楚,当时家门口有一辆正在行驶的二十四路电车,突然刹车,电车司机连同里面所有的乘客,个个都像关在笼里的鸭子,伸长脖子,争先恐后从窗玻璃朝外看着,看着这辆我们整条西康路、或者说整个上海滩绝少见到,据说来自美国的哈雷·戴维森摩托车。
3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深夜,我躺在石库门阁楼上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脑海里时刻闪动着那辆漆黑锃亮、像一片镜子、能清晰照出五官、叫什么哈雷·戴维森的摩托车。如果小胖子骑着这样霸气十足的摩托车上下学,那将引起学校多大的轰动啊,那将吸引多少男女同学的眼球啊。相比之下,我所谓的撞击树干,或者说会玩吊环,又算得了什么?果真如老胖子所言,是猢狲出把戏啊。我沮丧极了。
正当我迷迷糊糊睡着时,突然一阵细微的“突突突”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那是什么声音?西康路上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啊。我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声音愈发清晰。我猛地从床边拿起一个凳子,放在老虎天窗下,然后站了上去,抓住窗棂,双手稍稍用力,人就出了天窗,上了屋顶。我从斜斜的屋顶朝下面西康路望去,只见西康路边的昏暗路灯下,小胖子在他两个兄长的帮助下,发动着那辆摩托车,不一会,我看见小胖子坐到摩托车上,我看到他双手带着一副雪白的手套,接着就见那辆摩托车慢慢沿着西康路往海防路开去。我看见在昏暗的马路上,摩托车高高翘起的尾部上方有两只刺目的红色尾灯,它是那样的耀眼,一路照亮着西康路。
很快小胖子家有辆来自美国的哈雷·戴维森摩托车的讯息传遍整个学校。学校里那些有姿色的女同学看小胖子的目光都是湿漉漉的,更令人奇异的是,我们家附近时常有班内女同学成群结队地来回走动。
而小胖子呢,除了深夜,我时常从屋顶上偷看他与两个兄长轮流开着摩托车玩儿外,奇怪的是从没见他白天开过摩托车,更不用说开摩托车上下学了。他还是一如既往,低首下心,怯声怯气。
很快天气热了,初夏到了,体育老师带着我们去昌平路上的小江宁游泳池上游泳课。对于我来说,游泳真的算不了什么。我们西康路离苏州河一箭之地,沪西地区最大的水泥桥——长寿路桥,是我们时常玩耍的地方。夏天时,我时常吆喝着我们西康路上一字排开的五幢石库门兄弟们去苏州河里游泳,打水仗,然而我根本没想到,小胖子是个见水就怕的家伙。
那天我们去了小江宁游泳池,老师还没下令,我已经率先跳入深水区游了起来。体育老师是知道我这个野蛮小鬼酷爱体育运动的,所以向来不管我,但是他盯住了小胖子。穿着一条游泳裤的小胖子,一身白肉,在初夏的阳光下,怎么看,都显得那么刺眼。我们体育老师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看到体育老师步步逼近,小胖子吓得浑身白肉在哆嗦。当我们体育老师走到他跟前死死盯着他时,小胖子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就成了惨白。
体育老师说:“你怎么不下水游泳?”小胖子摇摇头,没说话。体育老师说:“在我的班里,是不允许任何同学不会游泳的。”小胖子还是不做声。体育老师说:“不会游不要紧,我教你。”小胖子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体育老师眉头一皱,生气地说:“有你这样的同学吗?不就是游泳吗?你怎么吓成那样。”小胖子还是死不吭声。体育老师火了:“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说着伸出那张蒲扇般的手掌,像拖死狗一样把小胖子拖往深水区。体育老师在做着这些动作时,整个游泳池鸦雀无声。我在深水里看着。心想,小胖子啊,你有摩托车了,你神气了是吧,现在看看我们体育老师如何收拾你。
体育老师把小胖子拖到深水区,轻轻把他放下,问:“你是自己下水呢,还是我把你扔下去。”小胖子呆呆地看着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看着池水底部黑白格子的马赛克,眼泪流了下来。小胖子没想到,他这个举动,激怒了我们的体育老师,只见他骂道:“我他妈的,还从来没见到过见水就哭的小赤佬。”骂完,他一把抓住小胖子白白胖胖的手臂,一下把他扔进了水里。我在水里看得真切,只见小胖子在水里手脚乱划,水花四溅,一会儿脑袋钻出水面,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一会儿那双求救的眼睛朝我瞥来.但我无动于衷。我想,你不是老胖子的儿子吗?你家不是资本家吗?你家不是整天介吃香喝辣还深夜骑着摩托车兜风吗?现在让你吃些苦头就受不了了吗?我这样想着时,就见小胖子身体往下沉去。也就是这时,我看见体育老师伸出救生竿挑向小胖子,小胖子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死死抓住竹竿,被体育老师拖向水池边。
上了池边的小胖子,眼泪水鼻涕水一起流了出来,接着就听到小胖子的干咳声,那情形似乎想把喝进肚里的水统统呕吐出来。体育老师看都不看一眼,轻蔑地说:“你还是个男人,他妈的喝上几口水算什么呀,至于吗?”说着,冲着深水区的我大叫:“王禾子,你带队,自由泳来回五圈。”
4
几天过后,又是一个大清早,小胖子悄然无声地来到我们石库门院子里,看我在吊环上练着大圆环。等我一口气练完十只大圆环后,小胖子怯生生地说:“王禾子,你能和老师说说,让我免了游泳课吗?”我冷笑着说:“你家老胖子,不是说我是野蛮小鬼吗?我帮不了你的忙,你让你老子去和老师说吧。”小胖子想了想说:“我跟我哥说了,晚上让你学骑摩托车好吗?”小胖子这样一说,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辆漆黑霸气的摩托车。我想象若是自己真能骑上这辆车,在整个西康路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那将是多美的一件事啊。我内心一动,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学会了摩托车,但车子终究是人家的,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去骑车啊。再说,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他当然不会打我,但是他会说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这比抽我一记耳光还让人受不了。我摇头,说:“我不与你交换。再说,我跟老师说了没用。”小胖子一听焦虑地说:“那怎么办?难道下星期去小江宁,他还这样把我扔下游泳池?”我笑了,说:“你不要以为老师在整你。老师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尽快学会游泳。”小胖子说:“尽快学会游泳,那应该在浅水区里手把手地教我,而不是这么野蛮把我扔下水。”不能说小胖子说得没理,但是一听到“野蛮”两字,就像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眼睛一瞪:“对你这样的人就得野蛮。”小胖子惊愕地看着我:“为什么?”我说:“如果斯斯文文地在浅水区里手把手地教你游泳,我敢向老天发誓,你永远不可能学会游泳。”小胖子又问:“这又是为什么?我告诉你,我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学会了骑摩托车。上星期天晚上,我哥带我去松江郊区开车,知道我最高时速开了多少吗?二百码!”小胖子自豪地说。我相信小胖子不会撒谎,但游泳这玩意儿不同开摩托车,你要尽快学会游泳,唯一方法就是跳入深水区让你挣扎,让你手忙脚乱,让你像条疯狗一样在水里折腾,只有这样,那么所谓的蛙泳很快学会。当初我就是这样被体育老师扔下两次后才学会的。
小胖子不知道我脑海里想着什么,见我不爱理,失望地转身要走。这时我父亲从屋内出来叫住小胖子:“这位同学,你留步。”小胖子停住,回身看着我父亲。我父亲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呵呵,作为同学,你不应该惧怕游泳呀。现在哪个孩子不会游泳啊。这是多大的事儿?不过你们的老师做得也太过分。这样吧,我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你可以很快学会游泳。”小胖子眼睛一亮:“真的?”“对,如果你想学游泳,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我不满地看着父亲说:“爸,你又不是老师。你瞎起劲干嘛?”父亲笑笑说:“你们都是同学嘛。”说着,父亲走到天井边的水井边,操起一只木桶,往水井里一扔,很快从水井里拎起了满满一木桶的井水,轻轻地放在地上,说:“你过来。”小胖子不解地看我父亲。我父亲说:“学游泳,就得先学闷水。你把头埋入水桶里。如果你能在水里一口气闷上两三分钟,那么我保你下次就能学会游泳。”
小胖子胆战心惊地慢慢把头埋入水桶里,也就是三五秒钟,猛地抬起了脑袋。我父亲说:“你怎么啦?”小胖子说:“叔叔,你不会乘机按住我的头吧?”我父亲笑了:“你以为我是你们老师啊。”小胖子这才点点头,慢慢地再次把头伸入水里。
小胖子的脑袋一进入水桶里,我父亲开始看着手表。我估计不超过二十秒吧,小胖子的脑袋一下从水桶里伸了出来,只见他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水珠,一张胖乎乎的白脸通红通红,厚实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呼着气儿。我一撇嘴笑了:“爸,他不行。”我父亲朝我瞪了一眼:“别老茄色气的,就你行啊。”说着,又对小胖子说:“不错,不错,你第一次就能闷上二十秒的水,你有天赋。”我知道父亲这是鼓励小胖子,没想到小胖子还真的当补药吃呢,一张脸笑得像向日葵。
从那天开始,小胖子总是大清早到我们院里来闷水,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惊讶地发现小胖子竟然能在水桶里闷上一分钟了,也就是这时,我父亲说了:“不用怕了,你不用老师把你扔下水里,你可以跟老师说,你自己跳下水去。”小胖子一听,双腿直打哆嗦:“不行的,我只会闷水,不会游泳,如果我跳下水去,那就死定了。”我父亲说:“没事的。你记住,遇到任何事都不用慌张。跳下水后,你就像在木桶里闷水一样,手脚摊开,成大字形,一动不动,叔叔可以确保你不会沉下去。只要你这样练个二三次,然后再慢慢地像青蛙一样划动,那么你就成功了。”
我父亲边说边比划着。我发现小胖子非常认真地听着。
我知道,小胖子会游泳的时间指日可待。
5
暑假很快到了。我在石库门院子里召集西康路五幢石库门的小子开会。当我刚把意图说完,那四个小子跳了起来,他妈的,看情形比我还兴奋。
其实,以往暑假我们时常去长寿路桥边的苏州河游泳的。但从高达近十米的长寿路桥墩上跳入苏州河,从未做过。我们所做的只是站在小江宁游泳池两米高的跳台上跳过水。那只是两米啊,更何况游泳池里跳水与从苏州河上跳水完全不一样,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们并不怕。如果怕的话,那么,苏州河上另外二十二座桥,我们又怎么跳呢。
呵呵,用老胖子的话来说,我们都是西康路上的野蛮小鬼。野蛮小鬼怎么可能怕跳苏州河呢?那不是笑话吗?
再说,以往在苏州河里游泳,我们时常见到普陀区、闸北区的小子们在长寿路桥上跳水。既然他们能跳,那么我们静安区的小子就不行了吗?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事不宜迟,那天下午,我们说干就干,五个人穿着拖鞋,打着赤膊,沿着西康路拐到安远路,穿过玉佛寺,走到江宁路,右转,就算到了长寿路桥了。我真的没想到,当走到长寿路时,突然发现小胖子像个跟屁虫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我驻脚,大叫道:“你跟着我们干嘛?”小胖子低着脑袋,不吭声。我有些恼怒地说:“我们去长寿路桥跳水,你又不会,你他妈的看什么热闹啊。”
我那几个石库门的邻居小子说:“算了,让死胖子看看无妨。”
我之所以有些恼怒,是因为小胖子曾经说过,教会他游泳后,他会教我骑摩托车的。但是不知怎地,不要说教骑摩托车了,就是连摩托车的一根汗毛都没让我碰过。当然,我知道,这事并不怪小胖子,怪他两个哥哥,他们总是死死盯着这个弟弟。总是尽力在保护他。要么是小胖子带着其中一个哥哥,要么就是其中一个哥哥带着小胖子。很少见小胖子单独驾驶摩托车。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小胖子也要怯声怯气地征求两个哥哥的意见。那两个狗日的哥哥,怎么可能会让小胖子教我骑摩托车呢?我是野蛮小鬼。野蛮小鬼只能白日做梦罢了。
到了长寿路桥,真的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小子在玩跳水。细细一看,左边桥栏上站着的是一帮闸北区的小子们,而右边呢,我一看,心就凉了。
我看到了小瘌子抽着烟,坐在桥墩上。
我们沪西地区的小子们,谁敢说不认识小瘌子呢。这家伙太有名了。他的有名就是打架斗殴动刀子。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小瘌子是看着我们走过来的。
看到我们走过来,他那双像拉链一样细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他像个瘦猴嗖地从桥墩上跳下,朝我们走来。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朝我逼来。
小瘌子走到我们跟前,上下打量着我们,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一看你们就是静安区的是吧。来长寿路桥干嘛?我知道了,是跳水对吧?”
我点点头。
小瘌子说:“知道长寿路桥属于哪个区吗?”
小瘌子这么一说,我愣了。我从未想过长寿路桥是属于哪个区的。是闸北区的,还是普陀区的,我搞不清,但是总归不属于我们静安区。
我摇摇头。
小瘌子奸笑一声说:“告诉你吧,长寿路桥属于我们普陀区的。你们静安区的人要来跳水,必须付钱。”
小瘌子的话很清楚了。要跳水,就得付钱。不付钱想跳水,那么只有开打。我心中一口恶气顿时直冲脑门子。我看了看小瘌子。我想,若真是开打,小瘌子未必是我对手,但是我那其他几个伙伴就未必能干得过小瘌子他们一伙了。
我正在想着时,小胖子突然插嘴了:“要多少钱啊?”
小瘌子一听眼睛一亮,走到小胖子跟前,拍拍他的肥厚的身子说:“死胖子,还是你拎得清,不多,玩一个下午五元钱。”
我冲小胖子瞪了一眼,心里骂道:“妈的,算你家是资本家,有钱啊。”
我回头看了看小瘌子说:“不行。这苏州河,这长寿路桥不是你家开的。要钱,没有。”
小瘌子一听,突然怪叫一声,顿时我发现小瘌子身边出现好多个凶神恶煞,个个横眉瞪眼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其中几个腰杆子里明显插着家伙。
我那几个伙伴,吓得面孔苍白。
我想了想说:“要钱可以,但不是这样要法。”
小瘌子恶狠狠地说:“那你说怎么个要法?”
我说:“赌。 ”
小瘌子眼睛一亮,笑了:“妈的,老子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赌了。你说说看,怎么赌?”
我说:“跳水。”
小瘌子先是一愣,回头看着他那帮爪牙,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妈的,你们这帮傻瓜,想与我们赌跳水,是不是昏了头啊。你说,单跳,双跳,还是集体跳。”
我说:“随便。”
小瘌子说:“行。就这三个项目,单跳,双跳,外加集体跳,不过你得把钱亮出来给我看看。”
一说到钱,我傻了。我在家里的凉席底下藏有父亲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加上今年过年的压岁钱,总计大约有二十多元吧,我可以回去拿。
这时,小胖子突然轻描淡写地说:“赌五元钱,好像有些小儿科吧。”
小胖子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
小瘌子傻了:“你说什么?”
小胖子说:“一次性赌吧,不就是三个项目吗?一个项目十元,总计三十元怎么样?”
小瘌子的眼睛成了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兴奋得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地骂道:“我操你娘,太好了,太好了,到底是静安区的人,是上只角的人。他娘的,到底有钱啊,不像我们这些普陀区的,闸北区的,个个穷光蛋,好,好,好,太好了。赌吧,赌吧。”
小瘌子从平脚裤后袋里掏出三十元钱,猛地往滚烫桥面上一拍:“你们钱呢?拿出来。”
小胖子笑笑说:“我可以回家拿。”
小胖子话音刚落,小瘌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对准小胖子脸上就是一拳,嘴里骂道:“没钱来干吗?你他妈的寻老子开心是不是。”
就当小瘌子又想伸拳殴打小胖子时,我冲了上去,拦在他们中间。
我说:“谁会带那么多钱出来啊。这样吧,我们约在明天下午三点钟,怎么样?”
小瘌子想了想说:“好!一言为定。如果你们不来,我将扫平你们西康路,滚吧。”
一腔怒火在我心里汹涌澎湃,我真想上前揍扁这个狗日的。但是看看我们石库门那几个伙伴包括小胖子,他们平时并不锻炼身体,如果真要与小瘌子那帮小子干起的话,头破血流的只有我们。我再怎么锻炼身体,手臂力量再怎么大,也赤手难敌四拳,更何况他们身上带有凶器。
我们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冲着小胖咆哮如雷:“三十元啦,算你家有钱啊。”
小胖子一愣,说:“我是为你扎台型啊。”
我说:“去你妈的,谁要你为我扎台型啊。你不知道这个狗日的多坏啊。我们输了,当然得给钱;他们输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分钱不会给。”
小胖子奇怪地说:“愿赌服输,这不可能。”
我冷笑道:“你搬到西康路才多久啊。我从小出生在西康路,我对沪西地区太了解了。知道他为何叫小瘌子?你以为他头上生着瘌疤?不,他没丁点儿瘌疤,叫他小瘌子,因为他是个无赖,你这个白痴,懂吗?”
6
至今我还牢牢记得那个初夏的下午。
是初夏啊,可是老天怎么会那么热呢。从大清早我练完击树,再练完吊环,我就觉得浑身热得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扒了。再看看天边,我发现以往升起的太阳总像个羞怯的小姑娘,先是露出一丝红晕,然后慢慢地伸出她那红红的小脸蛋儿……可是那天大清早,太阳像是从东边地平线上腾地蹦了出来,像个穷凶极恶的恶棍猛地扑到你身上,那灼热的太阳光狠狠地扎到你的肌肤上,让你求死不得求生又难。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到了下午,才见到小胖子浑身湿漉漉地来到我家石库门。他一进门,立马从崭新的白衬衣里取出三十元钱递给我。
三十元钱不是一笔小钱。我父亲那年的月薪才七十二元,可是看着小胖子无所谓的态度,让我深深感叹,到底是资本家的孩子,那真他妈的有钱。
我没接钱。我只是想无论是资本家孩子的钱,还是工人子弟家的钱,都是钱。我对石库门的伙伴说:“不就是三十元钱吗,我们五个,加上小胖子一个,六个人每人出五元钱怎么样?”
小胖子急了,说:“是我建议的,我包了。”
我摇摇头说:“谁要你包呀?你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牛逼了吗?”
其实打我懂事起,父亲说过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要做人,就永远不要欠人家情。”
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的时候,我们准时到了长寿路桥。
火热的阳光下,我看见长寿路桥上站着黑压压一帮人。当他们看到我们五个,外加小胖子走上引桥时,小瘌子兴奋得回头冲着他的狐朋狗友乱叫:“知道我说过什么了吗?静安区小子们永远不像我们狗日的普陀区闸北区的瘪三们。他们是上只角的人,是永远上品的人。”
小瘌子说完后,我们已经走到了桥中央。
小瘌子说:“钱带来了没有?”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我发现阳光下,小瘌子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钱,那情形就像一条饿狼看到了一头羊羔,充满着贪婪。而小瘌子那帮狐朋狗友看到我手中的钱,个个像打了强心针似的,手舞足蹈,发疯般地狞笑着。
小瘌子伸出那双肮脏的手说:“拿来。”
看着那副像是我欠了他的钱的死样,我火了:“滚你妈的蛋,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你的钱呢?”
小瘌子嘿嘿一笑:“这样吧,我们把钱交给闸北小子们吧,让他们做裁判。”
我摇摇头。谁知道他们与小瘌子是什么关系。
没想到闸北的小子们发急了,诅咒发誓道:“我们不会帮任何人。但是话得说清楚,为了公平起见,赢家给五元,输家给三元,怎么样?”
我想了想,觉得还算公平。
比赛开始了。根据闸北区小子们的建议,首先进行的是单跳。所谓单跳就是双方各出一人站在桥墩上,随着一声令下,同时跃入河里。而胜负呢,就是看谁入水时水花大。大者输矣。
小瘌子咯咯地笑了:“这是什么狗屁比赛呀,他娘的,你以为是小孩子玩家家呀。要我说,咱们就弄个比较有难度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双手朝下一劈:“背式跳。”
我一听,吓了一跳。背式跳,那不就是背对着下面的苏州河背跃而下吗?虽然我很会游泳,比如自由泳,仰泳,蝶泳我都会,但是这背式跳水,不但我从未试过,更不用说,其他几个伙伴了。
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样子,小瘌子又笑了:“你们到底跳还是不跳。不跳,老子收钱了。”
我心一横,说:“跳。”
小瘌子大叫:“油面巾,油面巾,你他娘的死到哪里去了,你上去跳。”
一个叫油面巾的家伙马上跑了出来,一下蹿到水泥桥墩上,看着我耻笑。我二话没说,也一跃而上,站在了桥墩上。
长寿路桥是座东西走向大桥,当我站在桥墩上时,恰好与慢慢西沉的太阳打了个照面。我发现太阳依旧与早上升起的太阳无异,甚至更厉害。我发现面对太阳,根本无法睁开眼睛,而一边的油面巾呢,不知何时带了副泳镜,得意忘形地冲我压低嗓音恶狠狠地骂说:“去苏州河里喂王八吧。”
闸北区的一个小子猛地吹起了哨子,我双脚用力一蹬,双臂伸直,一个倒栽葱地蹿入苏州河里。就在我进入水中的一刹那,我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啪达”声。
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浑浊的水里,我下意识地摆动着手脚,很快从水里冒出了脑袋,这时我看到小胖子他们在桥上震天响地喊道:“赢了,赢了。”
而再回头看油面巾呢,他一脸苍白,摇摇晃晃地往岸边游去。
我知道刚才落水时的“啪达”声,来自油面巾。这家伙跳水“吃大板”了。
果然到了河岸边,我看到油面巾整个后背伤痕累累。他被河水狠狠抽了一鞭子!
当我湿漉漉地与油面巾一起来到桥中央时,小瘌子二话不说,上前对准油面巾啪啪就是两耳光,骂道:“我操你娘,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油面巾没说话,捂着嘴巴上流出的血,立刻走了。
小瘌子说了:“你别得意,接下去是双人跳,我要让你看看老子是怎么跳的。”
我说:“行啊。”
赢了背式跳,对我们石库门的伙伴来说,那是多大的鼓励啊。嘿嘿,小瘌子啊,这钱最终归谁还难说呢。
第二次比赛跳水,用小瘌子的话来说,叫双人旋转跳。也就是说,两人起跳时,一定要抱住胸前在空中旋个转,然后像根直线,直插水中。
我刚跳过,不能再跳了。这次出场的是我们两个伙伴。他们害怕地看着我。我笑笑说:“别听他吓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从来没跳过什么狗屁背式跳,我不也赢了嘛。只要这局赢了,最后什么集体跳,就用不着了。”
在我的鼓励下,我的两个伙伴上了桥墩与小瘌子他们跳了。当他们起跳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完了。你不要说,人模狗样的小瘌子与他的狐朋狗友跳得确实好,他俩起跳时竟然能在空中旋转三百六十度,不但同时入水,而且基本上看不到水花溅起。而我那俩石库门的伙伴,不要说在空中旋转了,就是入水时,弄得像颗炸弹在河里爆炸一样。可想而知,这局输定了。
小瘌子那帮人在长寿路桥上欢呼着,小瘌子浑身湿漉漉地从桥下走了上来,满脸放光冲我大叫:“妈拉个逼,怎么样,服贴不服贴。”
说实话,我有些气馁,我们毕竟不像小瘌子他们天天在桥上,桥下,苏州河里的船上,整天价地蹿房越脊,我们只是大热天的想跳水而已。可是我嘴上还是说:“你老卵啥呀,只不过一比一,还有最后一局呢。”
我说着时,能看出小瘌子对于最后集体跳,能否赢我们也没十分把握,只听他说:“好呀,那就来吧。我们最后来个集体手拉手的侧跳。”
我听糊涂了,什么叫集体手拉手的侧跳?
小瘌子说:“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到桥墩上,手拉手地侧着身子跳下去。”
我和几个伙伴看了一眼,明白了。
今天不管是赢还是输,一局定胜负吧。
小瘌子说完,手一招,他那帮狐朋狗友呼啦一下全都跳到长寿路桥上的水泥护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他们上去了,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也上了。
就在我们手拉手准备集体侧跳时,小瘌子突然从护栏上跳了下来,说:“我们全都上去了,死胖子为什么不上来?”我说:“他根本不会跳水。”小瘌子骂道:“谁天生会跳水呀,不行,你们是一起的。他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否则这钱就归我们了。”
我说:“你他妈的讲理不讲理。”
小瘌子冷笑:“我他妈的就是因为讲理,才会和你们这帮狗日的比赛。现在我问你,他会游泳吗?”
这话把我问呆了。你说小胖子会游泳吗?当然会。但是你说他水性好吗?那绝对是差劲的。小胖子的水平只适合于游泳池,让他跳苏州河,够呛。
西下的太阳愈发毒辣,站在毫无遮蔽的桥上,我的汗水在肌肤上,不断地滚动着,而此刻桥下的苏州河呢,除了一片浑浊外,河水一动不动。
那几个做裁判的闸北区小子不耐烦地骂道:“娘的,到底是跳还是不跳。老子们可没工夫陪下去了。”
小胖子慢慢走到我跟着,脱下那件浸渍汗水的白衬衣往桥栏上一放:“跳就跳,我还怕你们不成。”
说完,他便紧紧靠近我。我看到他眼里透出丝丝恐惧。
我说:“你行吗?”
他战战兢兢地说:“你握紧我的手好吗?”
我说:“没问题的。其实你也不用怕,我们几个兄弟水性都不差,关键入水后,你不要慌张。就像你把脸埋入水桶里闷水一样。只要你手脚不动,在水里闷上一分钟,我保证把你弄到岸边,怎么样?”
他哆嗦着点了点头。
我说:“跳下没问题的,只是我们几个手拉手地跳下水时,一定要集体往右侧,只要整齐有序,一定赢。”
就这样,我们六个,小瘌子他们六个,共计十二个人迎着滚烫的夕阳,看着身下浑浊的河水,一起站到了长寿路桥上的水泥护栏上。就在我站稳在水泥护栏上时,发现西下的夕阳显得如此陌生。它就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硕大无朋的火轮,慢慢地朝我逼近,我越来越感到,我的身体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一阵阵恐惧猛地死死攥住整个身子。
闸北区的小子们吹响了哨子。
7
现在想来,当起跳的哨子尖锐地响彻长寿路桥上空时,我们手拉手地集体侧跳着插进苏州河的一刹那,我一边的手变得空空如也。我的心脏阵阵痉挛。
还记得在浑浊的河水里,我睁大眼睛搜寻着小胖子的身影吗?
河里已经没了小胖子白白胖胖的身影,有的只是天上一个太阳,河里倒映着的一个太阳。那是太阳吗?不,那是小胖子每晚驾着那辆来自美国的哈雷·戴维森摩托车的两个黑黑的大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