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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蹲望你

2013-08-07荣艳丽

翠苑 2013年4期
关键词:小魏三木大脚

■荣艳丽

从老家回到我工作的城市,我背着行李往住处走。我的背包里有母亲装在玻璃瓶里的晒干了的酱豆。公路两边的栾树顶着花团锦簇似的紫穗,女桢挂满子实,偶尔闪出一两棵金丝国槐夹杂在四季常绿的树木间,一阵风过,那满树的叶子闪烁在午后阳光中如黄金般耀眼。

我想起艾兰姑姑家门口曾经有棵柿子树,每年秋天都果实累累收获颇丰。艾兰姑姑的母亲大脚奶奶会把柿子放在一口大缸里,加进能够淹没柿子的水后再用塑料布蒙上大缸的口,她小心地在大缸四周铺上一圈燃着暗火的麦秸,她不失时机地在那一圈麦秸快要燃尽时小心地再续上一圈,这样保持一天一夜,那缸里的柿子就完全脱去了锁嘴的涩味变得又脆又甜。

上个月的月底,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我见到了艾兰姑姑。

艾兰姑姑已经有了一个外孙和一个孙子。她告诉我,她早不跟老瘸子一起过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艾兰跑了,看来这骚丫无疑是跟那个小魏跑的,女婿正在家里要人呢。”那年我大概才五六岁,村庄上还没有通电,正值数九寒天,人们早早就钻进了被窝,我在被窝里听见古顺老爹在我家堂屋里几乎带着哭腔告诉我父亲。我家的三间土屋坐北向南,父母带着那年正月给我刚添的弟弟睡在东头房。自从有了弟弟,我就一个人睡到了西头房。父母的房里箱箱柜柜,我的房里囤满粮食,正中的一间是堂屋。那天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打门声惊醒,是住在我家后头的古顺老爹一边拍打我家的院门一边在喊“支书”。我父亲是大队部支书。父亲一边答应着古顺老爹一边起床点煤油灯,他带上房门把煤油灯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然后去为古顺老爹开我家的院门。八仙桌是天快黑的时候,古顺老爹的儿子三木墩刚送回来的,古顺老爹的女儿艾兰姑姑前两天出嫁,他们家办喜事需要很多桌子摆宴席。在村庄上,如果把“跑了”这个词语用在年轻男女的身上,就是私奔的意思。

那天是艾兰姑姑出嫁后的第三天,也是她开始跑短趟的第一天。村庄上的风俗,正式婚礼后的第一天双回门,第二天瞧亲,第三天开始跑短趟。双回门不用说是新郎新娘回娘家,瞧亲是娘家兄弟或叔伯爷们到婆家认门。第一天跑短趟,由娘家人起个大早把女儿接回家吃一顿早饭吃一顿中饭,两顿饭都会邀请远亲近邻中相交甚好人家未出嫁的女儿相陪。在太阳落下前,娘家人必须把新娘送回婆家,因为传说如果在太阳落下后,跑短趟的新娘还没回婆家,那么老婆婆的眼睛就要瞎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娘家的远亲近邻就开始数着日子争争抢抢、排着队接新娘跑短趟,仍然是早、中两顿一桌大姑娘相陪的大餐后,太阳落山前把新娘送回婆家。新娘子结婚满一个月,跑短趟的日子即告结束。还没排上队的人家,只好遗憾地等到新娘子以后生孩子再补这份人情了。艾兰姑姑双回门那天,为了陪好新女婿,家里摆了两桌酒,庄子上几乎每一家都有一个男性成员被邀请到。

古顺老爹仍旧带着哭腔:“傍晚是艾兰的弟弟三木墩送她走的。”艾兰姑姑的婆家离得很远,在另一个公社有个叫长圩的村子里。三木墩骑着我家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艾兰姑姑行了大概十多里路来到一座桥上,腊月的冷风不停吹到他脸上,他不断大声地嗅鼻涕。艾兰在后座上对三木墩说:“弟,你下来走走吧,我脚都冻得没知觉了。”三木墩就支下车子,痛快地擤鼻涕。艾兰姑姑使劲地跺着脚,她一边呵气搓手一边又对三木墩说:“弟啊,你回去吧,坐你车上还不如我自己步走暖和呢,再坐车上不动弹,只怕我脚都要冻肿了。反正我也快到了,你回去吧!家里那些喜事用的碗碟桌凳不是还要收拾收拾还给人家吗?”憨厚的三木墩那年16岁,他没参加瞧亲,所以也不知道姐姐的婆家究竟还有多远,既然姐姐说快到了,那就是快到了呗。他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会骗他。他用戴着手套的两手捂着冻红的两腮说:“姐,那我回家了哦!”

艾兰姑姑出嫁前是生产队指派的卫生保健员。我至今想不通那年月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发疟疾,每到疟疾高发季节,我就会看见艾兰姑姑拎着一只或是红色或是绿色的水瓶挨家挨户送疟疾丸。她总是先叫人家拿一只干净的碗或是搪瓷茶缸,然后用自带的水瓶倒些开水,亲眼看着每一个人吞下她给的两粒白色的小药丸。

有一次我咳嗽发高烧,母亲带我到大队部的医疗点,医疗点的卫生员就是小魏。小魏家在另一个村庄上,但是自打做了我们这里的卫生员,他就住在这个医疗点。他拿一根黑得失去了本色的小竹片叫我张开嘴,然后把小竹片压在我的舌头上,看我的喉咙叫我发出“啊啊”的声音,然后他帮我打上吊瓶。母亲拜托小魏医生照看我一会,因为那天父亲去公社开会,我4个月大的弟弟还托在邻居巧娥嫂子家里,母亲必须把弟弟抱着来陪我。我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眼皮直打架。“想睡觉了吧?”小魏说着帮我盖上一床脏兮兮的被子。我似睡非睡时,艾兰姑姑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的两条麻花辫子,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挂在背后。她天生一副笑着的表情,就是在她生气的时候,也让人感觉她是微微笑着。她来领疟疾丸。我很奇怪,药架就在我挂水的床对面,明明那些药是放在药架上的,小魏为什么要叫艾兰姑姑到药架后面去拿呢?我听见他们在药架后面像是打架又不像是打架,中间夹杂着急促的喘息。艾兰姑姑出来时,两腮红得像涂了胭脂,显得好看极了。

父亲听了古顺老爹的话,果断地说:“走,看看去。”我那西头房通向堂屋的房门上只有一道布帘,所以我得以借着微弱的灯光快速穿戴完毕,悄悄随着父亲跟到古顺老爹家的院子里。

我家那只花母狗不声不响地尾随着我,我和狗就避在古顺老爹家的院子里的石磨旁。一个黑脸干瘦的矮小男人坐在古家的堂屋里,那正是艾兰姑姑的女婿。他用万分委屈的语气质问艾兰姑姑的大哥大老木和她的弟弟三木墩:“你家带闺女‘跑短趟’把人带哪去了?”艾兰姑姑的两个老实厚道的兄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见他们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而他们的母亲大脚奶奶在另一间屋子里一边悲哀地小声哭泣,一边千刀万剐地骂着女儿。

父亲随着古顺老爹步入屋里,古顺老爹一脸痛苦的无辜,他卑微而讨好地对那个矮小男人不断重复着说:“哪个晓得能有这样的事呢?哪个晓得能有这样的事呢?……”那个男人见艾兰姑姑的父亲和兄弟们都现出理亏的样子,于是语气由万分委屈变成了兴师问罪:“你家把人带哪去了?反正我不见到人,是不会走的。”“他姑爷啊,你先平平气。”父亲客气地对那人说,“人总会找到的,深更半夜的,要不你先住下或是先回家。我看你还是先回家比较好,因为这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搞得人人都知道,对双方都不大好。我们一找到人立刻给你送回去行不行?你看这大冷天的,你在这儿耗着能起什么作用呢?”那个人见一家都对他陪着小心说话,语气又由兴师问罪变成了居高临下:“人是你家带走的,我不找你家要人找哪个要?不交出人来我决不会走!”从古顺老爹家的石磨旁,我远远看着堂屋里煤油灯光下那个矮小的黑瘦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心底里讨厌他,我忽然想起了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卫生员小魏。

我蹲在石磨旁冻得手脚发麻,这时大脚奶奶大概因听到那个家伙一扣不让的势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嘴里还是千刀万剐地骂着自己的女儿。古顺老爹快速跑到老伴的屋里,气急败坏又十分压抑地骂道:“老不死的,你得哭痨啊?家里死人了吗?”尽管古顺老爹权威的呵斥使那哭声戛然而止,然而先前的哭声还是惊动了左邻右舍。我听见远远近近有四五家不同的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再接着就是脚步声。于是古顺老爹家的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个男子,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便趁乱跑回了家里。

当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自家院子时,从东头房里传来母亲的呵斥:“憨丫,听打鼓上墙头的东西,过来说给我听听怎么回事。”我是我奶奶的第三个孙女,我奶奶原喊我“三丫”,但是因为我曾经学男孩子站着撒尿;看见母亲把赶集余下的零钱顺手藏在床上的席子底下,我从鸡窝里掏鸡蛋也把鸡蛋藏在母亲床上的席子底下,结果鸡蛋被不知情的父亲一屁股坐烂;我还曾经在田野里看两条狗交配看得忘记回家吃饭,所以后来我的名字就从“三丫”变成了“憨丫”。听唱书的说在古代不管外面怎么热闹女人也不能出三门四户,如果听见敲鼓声就按捺不住而爬上墙头去瞧热闹又被人看见,是有伤风化的。所以我知道“听打鼓上墙头”,是形容女人不安分的贬义词。现在想来古代小脚的妇女怎么能爬上墙头呢,有三门四户的人家,想必是大户人家,所以不安分的女子一定是找个粗使的丫头打着马蹲向外张望的。打马蹲,是村庄上的说法,就是为了让视线能够越过屏障而踩着另一个人的双肩或骑着人家的脖子以增加视线的水平高度。那个被踩的人事先完全蹲着或者半蹲着以降低自己,让别人蹬上自己的双肩,当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承受了别人身体的重量,再慢慢站直身子,这有点像耍杂技。

那晚我被特许钻进了母亲的被窝,因为我被窝里开水灌的盐水瓶已经凉透了。我把我见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讲述给母亲,才说到一半,院子外面就响起了一泄如注的撒尿声,声音结束,父亲回来了。父亲说艾兰的大嫂实在厉害,她听见婆婆的哭声后赶来,在弄清了那黑瘦矮男人不过是想要回婚前那笔彩礼钱之后,就撂开话了:“人是我家带的不错,但是难道我家会把人藏起来,不让她回去吗?我家弟弟明明是把她送到桥上,她说自己回家的。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回到你家后才失踪的呢?我家还没找你家要人,你倒找我家要人来了。提什么礼钱,哪里还有礼钱?你回家睁大眼睛瞧瞧,孩他姑陪过去的嫁妆,你那点礼钱够吗?我们跟你两不找,你捡了多大便宜?不要说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是她姑有把柄抓在你手里,你该咋办就咋办。你要是有些见识,就不该跑到这里来瞎闹。”那人被抢白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邻居们也就散了。母亲说:“艾兰早就盘算好这一着了,你见过哪家姑娘出嫁,台盒底子都是买一件的?真是打头不吉利,注定婚姻不到头。”台盒底子,是新娘陪嫁的梳妆日用品类,比如牙刷毛巾肥皂脸盆暖水瓶等,这些东西一定要成双成对以讨吉利。母亲又说:“艾兰她妈也真派死,怎么就能允许艾兰只买一个水瓶一条毛巾?要是我,八更八点也要去买来给她补上,省得丢人现眼,艾兰她大嫂也是死人,怎么就当没看见呢?”直到若干年后,村庄上人才知道,那是艾兰姑姑对家人以死相逼换来的自主权。

艾兰姑姑之前定下过一门亲事,婆家在邻村。男方曾经隆重地带着彩礼在艾兰姑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村庄上有人说是来“开生庚”了,有人说是来“过礼”了,其实两种说法都是一回事,就是来商定婚期。有的小伙子开生庚会开很多次才能成功,因为女方家里为了考验男方的耐心或者为了表示自家矜持,会找很多借口来延迟婚期,比如过的礼太少;比如好不容易把闺女养大还想留闺女在家过一年半载;比如闺女年龄还小不懂事该留在家学些家务礼数等等。那个人择了一个很近的日子,古顺老爹和艾兰的哥哥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人酒足饭饱又如愿以偿,艾兰姑姑送他出村,我混在一群嘴里含着、口袋里装着喜糖的孩子中间,大呼小叫跟在艾兰姑姑后头起哄。走到小魏的卫生室门口,艾兰姑姑对那个人说:“我昨天挖地时脚上皮碰破了,我进去抹点红药水,你在这儿等着。”那个人就站在小魏的门口等。小魏和艾兰姑姑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了很久,小魏始终没抬一下头。我看出那个人很想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小魏转过身去,艾兰姑姑伸手在小魏后肩上拍了两下,好像小魏衣服上落了树叶或是飞虫,她帮他掸掉了。在那样的年代,以我5岁的阅历,我只看见过夫妻间才会有这样亲昵的动作。而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他的脸上先是一阵红接着又是一阵白……艾兰姑姑出来时,他早已经走得无影踪了。几天以后听到大脚奶奶巡着庄子骂一个莫名其妙坏掉艾兰亲事的人,从她的骂词中听出她并不知道谁是那个坏事人,但是她断定村庄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艾兰的嫂子又做主给艾兰寻摸下一门十几里外的亲事,不久艾兰姑姑就出嫁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起床刚把灶膛里的麦秸灰掏干净准备生火弄早饭,住在我家西边的巧娥嫂子袖着两只手就到了。巧娥的年龄与大脚奶奶的年龄相差不多,都50岁左右,但是她的辈分却和我相平,她喊不到30岁的我母亲叫婶子。她绝对是个新闻专家,她完全把握了新闻传播的及时性,她把她男人昨晚在古家看到的一切转述给母亲后,还不失时机地加上了自己像是同情又像是幸灾乐祸的议论:“哎,大脚奶奶说一辈嘴,这下真是说嘴又跌嘴了。那回还骂了满庄说有人坏她家闺女亲事……”母亲刚想说点什么,巧娥的女儿扣霞出现了,她嗔怨起自己的母亲:“一大早,自家饭不做,跑邻居家来嚼什么舌根?”扣霞的话音没落,她的父亲又来了,这个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就板着铁青的面孔走了,他说:“一大早不死去家弄饭干什么?”那母女俩似老鼠见了猫样闷不吭声而去。她们刚前脚走,东边的伍英婶子又来了,她像巧娥嫂子一样重复着昨晚的话题……

艾兰姑姑失踪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古顺老爹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是小魏的老婆带着几个青年男子。小魏的老婆在乡里供销社的柜台里工作,所以她和村庄上的妇女有所不同,她穿的衣服是当时流行的样式,干净整齐不但没有一个补丁,而且崭新。她的头发还烫成了圈浪型的束在脑后,但是她的撒泼却比村庄上的妇女厉害得多。她几乎用所有骂人的话骂了艾兰姑姑和古顺老爹家的祖宗十八代。那些青年男子掀了古顺老爹家的桌子板凳,砸了古顺老爹家的门窗锅碗瓢勺。没等村庄上喜围观的人赶到现场,那一群肇事者已经扬长而去。围观者只看见古顺老爹颓然无声地抱着头蹲在自家的一片狼藉里,他的老伴伸直两腿坐在院里哭得呼天抢地,他再也不去管她。巧娥婶子和伍英嫂子上前搀扶老俩口,说些劝慰和宽心的话。他的儿子三老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无声地收拾着一切。

大队部的医务室很快就新来了一个老头,生产队也重新指派了新的保健员。古顺老爹、艾兰姑姑的丈夫还有小魏的老婆,私下里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打听,始终没有得到过丝毫有关艾兰姑姑和小魏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似乎渐渐忘记了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两个人。

艾兰姑姑的事情过去了三个年头,那一年村庄上到处都贴着人口普查的标语。

秋天的一个傍晚,放学路上我低头踢着一个小石子往家走。快到村口,我看见我家的花母狗在路边半黄不青的荒草上撕扯着什么,远远瞧着还冒热气像是一片猪肉。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块叠得很厚浸透鲜血的卫生纸,我知道那是妇女丢在茅厕里的东西。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往花母狗身上猛砸,花母狗叼起卫生纸撒腿就跑。就在这时有一辆吉普车,从我身边经过往村庄上开去。

很快我就看见古顺老爹家的门口那棵挂满橘红柿子的树下停着那辆吉普,门口不远不近三三两两聚满了观望和议论的大人和小孩,我父亲和一个公社的干部倚在古顺老爹家院子里的石磨旁抽烟。那个公社的干部我认得,他在我家吃过饭。堂屋里古顺老爹的对面坐着两个穿着和电影里的公安一样衣服的人,其中一个和古顺老爹说着什么,另一个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和古顺老爹说话的那个人还从信封掏出一张照片让古顺老爹看。后来那个一直写字的人打开一个像雪花膏瓶一样的东西让古顺老爹蘸一下手指然后按在那写过字的本子上。警察临走时和我父亲握手,说 “感谢感谢。”父亲说:“吃了饭再走吧!”“就不客气了,公社食堂已经安排了,再说公安同志还要到长圩去一趟。”公社干部说完,和两个公安钻进了吉普。

村庄上的妇女们在闲暇时又有了事情做,那就是连续多日不断地传播着关于艾兰姑和小魏的新闻。

艾兰姑姑和小魏是被外省一个大队部在人口普查中发现的异地人口。当初他们逃到那个村庄时,带的钱已经花得精光。他们就在荒郊野地里过夜,饿了就偷一把地里的庄稼。没多久,土地从生产队分到各家各户,他们借住到一户好心人家里,先帮人家干些农活,后来小魏免费替人瞧个头疼脑热,两人慢慢立住了脚。当我看见那辆吉普车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被当地公安部门遣送回县里了。

县里的公安部门走访了艾兰姑姑嫁过的那个男人和小魏的老婆,他们都表示如果那两个人愿意回各自的家,他们会不计前嫌仍然愿意过起原来的日子。可是艾兰姑姑和小魏毅然决然表示不愿意回从前的家。于是小魏的老婆和艾兰姑的那个男人双双把小魏和艾兰告上法庭。艾兰姑姑和小魏因重婚罪各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小魏却因患先天性心脏病而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三个月后得以回村务农。大家都说小魏心脏病是假,事实上是得了他那个做县检察院副检察长的表哥的荫蔽了。

转眼又到了冬天,水利工程的河工摊派下来,父亲说:“上面要把成千上万亩旱田改成水田,改水田没有水灌溉是不行的,所以上面制定十五年计划花大力气开挖河道水渠引水灌溉。每家都要出壮劳力。”小魏在他的村庄里按年龄也算是壮劳力,他父母年迈,他又是独子,找不到别人顶替摊派名额,所以他是躲不过的。然而他吃不了挖河工地上的苦,他总是变着法子躲懒,有次装肚子疼去拉屎,去了半天不回来,去找他的工友发现他蹲在一泡干透的狗屎上,工友就打趣他:“小魏啊,人还能拉出狗屎来啊?还是干的呢。”小魏像念悼词一样慢吞吞而沉重地说了一句让人们至今仍然提到一回笑一回的惊人之语,他说:“人累急了,什么屎拉不出来哦!”

冬季,为图暖和我家就在厨房吃饭。厨房是紧贴着我睡觉的西头房和院墙砌成的比三间主屋小得多的两间土屋。父亲穿一件军大衣斜倚在靠墙摆放的小床上逗弟弟玩,我坐在灶前往灶膛里塞麦秸,母亲站在灶后掀开锅盖,一边用勺子搅着锅里,一边说开了不用烧了。玉米粥煮山芋的香味在小屋里弥漫开来。我从身后的麦秸堆里刨出一个山芋埋在灶膛那一堆红彤彤的暗火里,弟弟也忙忙地跑过来学着我在灶膛里埋一个山芋。母亲说:“死憨丫,锅里不是煮着山芋吗?”父亲从窗根一个坛子里舀一勺酱豆,又从另一个坛子里捞几坨腌蒜头一并放在碗里摆在小桌子的中间。母亲盛好饭,我搬齐小板凳,就在我家的晚饭开始时,三木墩来了,我们邀他一起吃,他说一天吃两顿饭习惯了,晚上不觉饿。他就那么闲闲地坐在靠墙的小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我连着搛第四次酱豆粒的时候,父亲拿筷子的尾部敲我的手:“咸吃多了要得喉痨气管炎了。”酱豆是母亲做的。每年秋天,母亲把烀熟的黄豆平铺在芦苇席上晾凉后严严实实捂上一两层番瓜叶子,再盖上棉袄平放在麦秸垛上,等到黄豆被捂得发酵生出酱香,拌进葱花生姜片大蒜红辣椒,还加进切块的冬瓜胡萝卜,撒上盐装坛封口。整个冬天,一小坛酱豆就是我家早晚饭的佐餐。酱豆粒和久腌出汁的冬瓜送到嘴里几乎就化了,豆腥和酱香中透着被葱姜蒜浸透了的无与伦比的鲜香。三木墩说:“我姐最喜欢吃酱豆,下次我要叫我妈拿点给我带给她。”父亲忙说“你就让婶子消停些吧,你要这么一说,岂不又引她作闹?你就拿我家的吧!”三木墩礼让着:“不不不,那我偷偷拿,不给我妈知道就是了。”母亲附和父亲道:“快莫惹婶子生气,刚这几天消停些,酱豆还算什么金贵东西呢,来拿就是了。”三木墩老实而感激地答应着,忽而骂道:“狗日的小魏,一定也会去的。”父亲一边叹着气一边劝慰三木墩:“都已经这样子了,他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人家对你姐也不孬,以后你们才是一家人哩!”三木墩没好气地说:“他狗日的,探视时间都结束了,他被赶出来,还非要叫我打马蹲给他朝里头望,妈的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望见我姐。”

当时艾兰姑姑正在邻县的劳改农场里。

过了腊月二十四祭灶,家家户户都开始忙年,烀豆泥、蒸馒头、烀肉、炸肉丸、炸面果子、做豆腐、炒花生瓜子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家家一年只蒸一次馒头,像母亲这样的年龄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前一年她蒸出的馒头欠火,所以这一年母亲跟大脚奶奶商量,在她家蒸馒头时请她在自家锅上代蒸一笼,大脚奶奶当然一口答应。

吃过午饭,母亲在案板上揉着雪白的面团,父亲在院子里用斧子劈一个槐树根准备送到大脚奶奶的灶前。我再三央求,并且洗了三遍手,母亲终于答应让我揉一小块面。我刚把面捏成一只兔子的形状,大脚奶奶来了,在我的印象里,这大概是艾兰姑出走后,她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她脸上的背景是长年累月挥之不散的悲苦。她是来帮我母亲揉馒头剂子的,看到我捏的兔子,她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像是微笑的表情,但是在那悲哀的背景下,她刚刚微微咧了一下的嘴巴,接着就长长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这个稍纵即逝的笑意,比哭更让人心酸。她轻轻说了一句:“这个孩子。”在我听起来,她这是在赞扬我手巧。

“初二一家三口都来啊——”巧娥的声音从我家院门口传进来,她在送她的女儿扣霞。扣霞嫁给了以前上艾兰姑姑家开过生庚又一走了之的人,这天她是来给父母送年礼的。来时她的自行车龙头把上挂着一块猪肉和两条大鲤鱼,后座上绑着四瓶白酒和两条埠宁大糕。我拿着我捏的兔子跑出去给扣霞看,因为这是扣霞未出嫁时教给我的。母亲也只好跟着我出门和扣霞打招呼,伍英婶子也过来了,大家看见母亲手上的白面都说要看看母亲揉的馒头,母亲就让着说“屋里来吧”。大脚奶奶万般拘谨地抬了下头,小声客气一句“扣霞回来了”,继续低头揉面。还没走进门的伍英婶子感叹着:“哎,养闺女就是好啊,闺女知道疼爹妈,年年送酒送鱼肉。”伍英婶子养了四个挨肩大的儿子,一个个找媳妇都得要彩礼要屋子,可把伍英婶子愁坏了。扣霞突然说家里还有事,要赶紧回去,我想她是因为看见了大脚奶奶的缘故。大家又都出来送她,巧娥冲着骑上自行车远去的扣霞喊:“初二一家都来啊——”扣霞一边踩着脚踏一边快速偏了一下头丢下一句:“没有人去带,我们才不来呢。”说着她自己呵呵笑着疾驰而去,大家望着她的背影也都跟着笑了一回。

大脚奶奶没跟出去送扣霞,我和母亲回来,她蹲在我家灶前的小板凳上拉着围裙擦眼泪。母亲安慰她:“婶子,你哭啥呢,艾兰好好地在那里待着,小魏离了婚一心一意地等着她,年把两年的,她回家来,你享福还在后头呢。”

可是大脚奶奶最终也没有享到艾兰姑姑的福。

以往,大脚奶奶会用小推车把加工好的柿子推到集市上去换些零花钱。艾兰姑姑失踪后,她再没侍弄过那些柿子,果实长成,就任凭村庄上的孩子们零摘乱拽。她看到别人家的闺女出嫁,就回家哭一场,看到人家已出嫁的闺女回娘家,也哭一场,谁在她面前提到艾兰,她也哭一场。艾兰姑姑有了下落,她也还会哭,而到了秋天,却又侍弄起那一树柿子来,但不是推到集市上去卖,而是让三木墩按照她的意思张家4个李家6个全部分给村庄上的邻居。庄子上几乎所有人都吃过大脚奶奶亲手侍弄的又脆又甜的柿子。

就在艾兰姑姑即将出狱那年秋天,大脚奶奶在侍弄柿子的夜里,不小心睡着了,麦秸悄无声息地燃着了她家的厨房,等古顺老爹和儿子们惊动左邻右舍扑灭了火灾,可怜的大脚奶奶已经没命了。古顺老爹悲痛欲绝之际,砍杀了那棵惹祸的柿子树。

也许常说的祸不单行是真的吧,也就在那年秋天,小魏成了瘸子。

在邻县的女子监狱外,小魏几次站在三木墩的肩膀上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就坐在水泥地上,倚着监狱的围墙等着听里面的动静,饿了他们就吃自带的干粮。忽然,他们听到里面一声哨响,接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回来了,是艾兰她们劳动回来了。”小魏慌得跌了手里的干粮,拽过三木墩,就爬上他的肩膀。三木墩嘴里噙着干粮,含糊不清地喊着:“狗日的你慢点,你慢点儿。”小魏踩着三木墩的肩膀像狗一样趴在墙头上,他失声地哭了,哭得像走丢的孩子刚找到娘一样。他一边哭一边喊:“艾兰——艾兰——我又看见你了,我又看见你了,艾兰——”

三木墩在下面也急了:“狗日的,你下来,我也要看看,狗日的你下来……”可是小魏根本听不见三木墩在说话,他自顾自地哭着,不断说着:“艾兰好像看见我了,她好像看见我了……”

当一列狱警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他们竟然毫不察觉。

“你们干什么?”对于狱警的威吓,他们竟也毫不察觉。

在警棍的电击下,三木墩一声惨叫,瘫软在地,小魏的右腿摔成了严重的骨折……

艾兰姑姑出狱后,没有举行任何婚礼仪式,就直接住到小魏家过起了平淡而天长地久的日子。

我在省城读书时,寒暑假基本不回家,毕业后又到外省去工作,更少回家。偶尔回家,从零星听来的消息中得知,艾兰姑姑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魏开了私人诊所,在村庄里,他们的日子过得算得上小康。此后我没有得到过关于艾兰姑姑的消息,我想那是因为他们过得像平常人一样波澜不惊,再没有什么故事可被人说。于是,即使偶然想起她,我也不去打听。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见我的牛仔裤上有个洞,流下泪来:“可怜的憨丫,在外面连条裤子都舍不得买,还往家里寄钱。”说着,她悄悄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明天正好逢集,去买条裤子。”我没法告诉母亲这是时下流行的乞丐装款式,母亲还小声说,“不要让弟媳妇瞧见。”母亲接着又说:“憨丫啊,这么些年,就没有合适的人吗?你都40岁了,还不成个家,老了可怎么办呢?”

我经过艾兰姑姑家的院子时,古顺老爹正在院子里拿撸净了高粱的高粱穗子扎笤帚。老人家83岁,仍然腰直腿壮耳聪目明。母亲说古顺老爹会大寿,因为大脚奶奶走得匆忙,把寿全留给他了。古顺老爹的大儿子大老木先是走村串巷子收废品,后来在自家院子里弄了一个废品收购点,专门收那些走村串巷子的人收来的废品。现在他已经在镇上建起一宅带家院的楼房,那里是方圆三十里唯一一家废品收购点。小儿子三木墩一家住进了大哥留在村里的砖瓦房。古顺老爹就一个人守着村里仅剩的唯一那一宅土房子。冷不丁听见我喊他,古顺老爹说慌了嘴,把我的大名叫成了我弟弟。院子里的石磨不见了,两片曾经为一家老小的饮食立下汗马功劳的圆石寂寞地靠在院子的角落里。

母亲的气色渐渐好转,她嗔怪我:“我也没得什么大病,你大老远地跑回来干什么?坐车不要钱吗?这个憨丫,从小到大就不知道钱是好的。”

艾兰姑姑拎着水果和麦片来看望母亲。她像讲述别人的事情那样向我讲述她和小魏之间的纠葛。经过将近三十年的风刀霜剑,我再也找不到艾兰姑姑以前丝毫的娇羞含笑,她粗俗不堪地骂道:“那个老骚货,先前结婚三年都没下蛋,多少年过去了,竟然捣鼓出个丫头片子!日她妈的,我孙子外孙都有了,我还管那老不死的老瘸腿去哪里?!他爱上哪儿上哪,他就是死,也不关我的事!”

原来,小魏的前妻离婚后,一直没有改嫁。供销社解体,作为临时工,她只能回到她的户口所在的村庄,也就是小魏的村庄,她是结婚第二年才从娘家把户口迁过来的。她回到村子请人在村口造了两间小房,开了一个代销店。她就这么倔强而顽固地生活在小魏和艾兰姑姑夫妇的视线里,时时刺激着小魏和艾兰姑姑的神经。当然她也有自己的责任田,农忙时节,小魏不忍心看这个孤苦无依,几乎没干过农活的女人在田地里挣扎,他让孩子们给她伸出援手。“这个,我忍了也认了。”艾兰姑姑说,“可是老不死的竟然让孩子们喊那个女人‘娘’。孩子们不喊,屁股都被他打花了。三个孩子就真喊那个女人‘娘’。”我知道村庄里只有对后妈才喊作“娘”。为此艾兰姑姑和小魏发生过很多次激烈的冲突,甚至打到头破血流。闹的次数多了以后,小魏竟然赌气不回家而在他的前妻那里留宿。更让艾兰姑姑接受不了的是,小魏的前妻竟然怀孕生下一个比艾兰姑姑最小儿子还小得多的丫头,那个小丫头后来也喊艾兰姑姑“娘”。艾兰姑姑一气之下永远不许小魏回家。就这样,她和那个曾经为了望自己一眼而摔断了腿、自己为之蹲了三年监狱的男人分开了。

刚回到住处,母亲就打来电话问我平安,她说她悄悄把我秋收前寄给她的1000元放在了我背包里的衬衫口袋里。“不要省钱往家寄,买些像样的衣服穿。”听着母亲的叮嘱,想着她为我操心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了当年满脸悲苦的大脚奶奶,我的心骤然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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