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一劫
2013-08-07吴洪生
■吴洪生
这是30年前的事,30年了,村人说起此事还历历在目,心意难平。
瘸腿阿三终于死了。朱家村半个月里出了三口棺材,百年难遇。
说阿三终于死了,那是因为阿三已经着床五年,年年说死,却死不了。累得妻子死了,女儿死了,他却迟迟不死。妻子的姐姐回来服侍他,也累得快死了。他已不能说话,却一口气上上下下,眼睛睁得老大,就是不肯走。姐姐问他,还有什么舍不了。他像严监生一样,只是伸出两根指头,喉咙里“呵呵”地吼,谁也不懂。
阿三自小家里穷,只读了一年书,抗美援朝时跨过鸭绿江,打仗勇敢,在一次阻击战中负了伤,一颗子弹钻入右膝,复员时得了个三等功拿了个“三等残废”。“三等残废”不过每月拿5元津贴,哪个女人也不愿嫁个瘸子,阿三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直到过了50岁,才跟一个带小女孩的半边人勉强成了家,还是因为听到了阿三将要去窑厂工作。
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造楼房成风,镇里办起了东、南、西、北、中五只轮窑。镇党委照顾瘸腿阿三,派他去南窑。窑上朱书记让他当了发货员。
这轮窑发货员的位子不好坐,虽没有什么级别,权力可大了。用户开票后,排队提货往往要几个月,轻重缓急,排队的大权自然是书记兼厂长朱玉根一支笔,可到号能不能提货全由阿三说了算。计划每天发8万货,实际情况总会有变动,提前或拉后的事是常有的。瘸腿阿三就成了香猫卵子,然而,这差事的艰难也就在这里。可阿三铁面无私,像当年阻击战一样,任谁也别想开到后门。有人说他死板,而老百姓都说他好。朱书记让他干,当然有他的道理。他食宿在厂,以厂为家。他在窑厂的人缘很不错。
次年初夏的一天晚饭过后,窑厂里两个值班的、门卫、财务上的,还有阿三等几个人,照例在一起闲聊,正要拿出扑克牌来玩几副“三打一”,忽然停电了。那时,农村停电不稀奇,一般人家和单位,应急蜡烛是常备的。可是,黑暗里几个人到处瞎摸,却半个烛头都没有。“三打一”可以不玩,当天的账目不能不划清,小店倒是不远,可按规矩买个钉也要朱书记批条子。从不打牌的瘸腿阿三,拦下了去后面书记处批条子的事。据说今天朱书记正好不回家。
办公室兼宿舍的书记处,在窑厂西首那树木葱茏的清水河边。阿三瘸着腿,一摇一摆穿过一条砖巷,左转50米就到了。书记处,前半间办公,后半间宿舍,腰门是一条挂着的青布。大门没关,房间里透出些微亮光。瘸腿阿三只两三步就进了布帘,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朱书记,他们叫我来……”
然而,他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了,他的神经冻结了。因为烛光下,他的面前出现了如下惊心动魄的一幕:床上,赤条条的正躺着一男一女。定睛一看,那女的不是后村红脸阿英吗,都说是朱书记的相好,我还不信呢,真是无风不起浪!背上汗涔涔的正是朱书记。
“他们叫你来你就来啦!”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已经收拾停当,房间里只剩下了书记一个人,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啊?”
一声断喝,阿三的魂魄终于慢慢地回到躯体,开始喘气,出汗,可是下巴怎么也合不上,口水“嗒嗒”地掉个不停,一味地“他们叫我来……他们叫我来……”其他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叫你来做什么?”
阿三摇摇头,“他们叫我来的……”
“什么也不记得啦?”
阿三还是摇摇头,“他们叫我来的……”
“不记得就好。去吧!”书记发落了他,“下次别乱闯!”
“他们叫我来的……他们叫我来的……他们叫我来的……”阿三大汗淋漓,像大病初愈,扶着墙壁,口中念念有词,一步步走了出去。
阿三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艰难地摸进自己的宿舍,躺在铺上。灯光照着他那像金纸一样的脸,和湿透了的布衫。阿三第二天没有上班,第三天仍然没有上班,阿三病了。朱书记另派了代班发货。
窑厂是干活的地方,病假没有工资。这份工作对他太重要了,一个星期后阿三要上班了,书记没说什么,同意了。
阿三上班了。同事问他,“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阿三望一望对方,目光呆滞,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叫我来的……”就不再言语。
同事望望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摇摇头,干活去了。中午开饭时,朋友小四将饭盒递给阿三,问道:“你得的什么病啊?”
阿三望一望小四,两眼无光,喃喃地说道:“他们叫我来的,他们……”
“什么呀?牛头不对马嘴!”
“他们叫我来的……”
小四不理他了,只顾狼吞虎咽地吃饭。阿三也不再理他,慢慢地吃自己的饭。其实,这发货,具体操作很简单,或一万,或两万,砖都已经堆在货场上,照书记排号的簿子,让甲班工人向客户的船或车上发就是了,一天不要说上几句话。
瘸腿阿三,三等功残废军人,镇党委派来的,窑上安排的,言语不多,办事公道,这风口浪尖,他本来还是坐得住的。可是,自从大病一场以后,阿三常常发呆。尤其是当有人关心起他的病情来时,他便立即呆若木鸡,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叫我来的……”于是,人们背地里就不免窃窃私语。
一次,那天晚上要打牌的几个人碰到一起,说起阿三的病情,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叫我来的”,是啊,那天是我们叫阿三去书记处批条子买蜡烛的呀!等了很久他没有来,后来电来了,就没有看见他,再后来他就病假了。这病,兴许跟批蜡烛有点关系,是不是那天晚上,黑洞洞的,路上遇着什么了。阿三那天晚上,有没有到书记那里去呢?商量的结果,是让小四去问问朱书记。
书记说没有看见,“哪晚啊?记不得了。”
“停电那晚。我们叫他去你那里批条子买蜡烛的。”小四一本正经。
“都这么多天了,哪能还记得——没有的事!”书记一脸漠然的样子,说完急匆匆走了。
然而,书记心里明镜似的。他走过两个砖堆,就放慢脚步,在大河边蹲下身子,掏出一根烟,叼在嘴唇上,手里捏着打火机,久久不打火,陷入了沉思。
一个月以后,正当大家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厂部突然宣布:阿三从发货员调任门卫。
什么原因?有说是为了照顾阿三身体的;有说是阿三工作出了差错的;有说是阿三不讲情面得罪了大官的。问阿三,阿三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上任干门卫去了。
远离村庄的窑厂,野野豁豁,门卫几乎可有可无,收入也不到常人的一半。阿三从香猫卵子一下子成了个闲人。阿三潜意识里好像有些感觉,仿佛明白了。阿三慢慢地病倒了。其实,阿三什么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从热点的发货员位子上,突然被撸了下来。
书记要动他的念头,早在蜡烛事件三天前就有了。
主办会计月底做账,整理票据,发现有一张两万砖的提货单上没有朱书记的签字。
“好个瘸腿阿三啊!权力倒大着哩。”朱书记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张票,“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胆气不小啊。厂规都不要了——去查一查这个刘阿大是什么人!”他将票据锁进自己的抽屉,嘱咐会计。会计立即查出刘阿大是王镇长的外孙。
朱书记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爬上司抱大脚胖了!好啊,等着吧阿三。”
其实阿三是冤枉的。那天中午,阿三正捧着饭盒在河边监督下货,水面上来了一只挂桨船,跳上来一个小伙子,对阿三说要两万九五砖。阿三一看票据上没有朱书记的签字,说:“你要先去找书记。”
对方说:“急等要用,是王镇长让我来的。”
“我们厂里有规定,发货要书记签字,先排队。”瘸腿阿三带着小伙子满厂找书记没找着,就把他带到主办会计那里,“书记不在家,这里你官儿最大了,你决定吧。”
“既然是王镇长让来的,这个忙还是要帮的。”想不到会计一口应承,“阿三,你就将其他客户向后面挤一挤吧!”
“是不是等朱书记来了再……”阿三迟疑着。
“书记县里开会去了,他要是在家也会同意的。”会计训斥阿三,“你的毛病就是太死!”
阿三将刘阿大的两万砖发了。心想会计过后一定会如实汇报朱书记的,过后他也就忘了。
哪料到会计就是记恨阿三前几天不让他提五千砖的事,叫阿三上套子。
朱书记正思谋着如何理会这阿三,却出了个蜡烛事件,更使他加大了决心。然而,他又不能不犯踌躇:我一理会,阿三将那晚的事一抖落,不亚于拉爆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叫我来的”,说不定阿三后面有人,尤其那个小四,烈性汉子一个,嘴巴很尖刻。耐一耐性子再说。
一个多月观察下来,阿三似乎神经有了故障,早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完全变了个人。趁他还不清醒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及早把这个瘟神送掉,免得日后麻烦。
阿三终于病倒了。病倒了就回家,也好有人送口饭倒个茶的。阿三卧病在床,脑子里却不休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就在他病倒在家的某一天,屋后大路上“嗒嗒”地响起了运砖的拖拉机声。阿三拄着拐杖出去看,是窑厂的车队,都认得。好朋友小四也在,说是送给阿英的八万块甲级砖,十块五双,块块红堂堂。阿三一看,不是“8×5”砖,也不是“9×5”砖,是特制的“85×5”砖。
“八万,乖乖,窑厂一天的产量啊!”阿三想。
“阿三,你至今还是土坯草棚子两间。”小四说,“你看,人家阿英就发了,凭什么?抱粗脚胖的臭娘们!”
“哦,——喔!”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阿英……那天晚上……,“他们叫我来的……他们……”他像做梦一样,脑袋里又开始糊涂了,眼前又不断出现那天晚上的碎片,以及那个红脸堂女人的模糊脸面。
阿三明白了事情的大半,再一次严重地病倒了。原来像他阿三一样穷得叮当响的阿英,三间三层楼拔地而起。外墙,扁砌,嵌缝,绯红的砖,雪白的线脚,阳光下,鲜亮而夺目。上梁的鞭炮声应天响,酒宴的首席,朱书记当仁不让。村人们舆论大哗,有啧啧羡慕的,有摇头叹息的。渐渐明白就里的阿三,病得几乎不省人事。从此,阿三右手总是伸出两根指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两年后,红脸堂阿英回家了,说是镇党委的意见。阿英回家后,三天两头被朱书记的妻子辱骂,有几次还厮打得不可开交,脸都抓破了。丈夫也骂她骂得不成体统,子女也不把她当人。她不久得了癌症,拖了两年多,半个月前,死了。
阿三听说,奄奄一息地收起了一根指头。阿三躺在床上已第五个年头了。人已经瘦得不成形状,除了皮就是骨头。妻子和女儿都去了,他眼睛定定地望着屋顶,就是不肯咽气。
十天前,嫖赌成性的朱玉根,酒后驾车去镇上桑拿,在离阿三家只有100多米的S形公路桥转弯处,失控撞坏栏杆,桑塔纳飞下河去,沉入水底。等到过路行人发现,打捞出水,人已一命呜呼。病入膏肓的瘸腿阿三,听姐姐说了这事,脸上微露笑容,慢慢收起了那根指头,喉咙里“咕噜”一声,闭了眼,走了人。
村里人说,阿三是军人,他的命硬得很。他那是勾命指,不勾去冤家性命,他是不会死的。村里人又说,三人同住一个村,命运如此因果相连,真是前世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