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三叠

■韩献忠

水城之水

我是跟着采莲的季节，独自而来的不速之客。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你身边，岁岁年年，风雨飘摇，彼此容颜已改，而最初的情怀，早被你收藏。

你是我心中的仙子。驻足远眺，不恋风尘，只恨不能伸长我的手臂，一直伸到水天一色的尽头，呼唤你翩翩而出，牵过你纤纤的手，真真切切感受你的轻盈妩媚；你的旖旎雅致；你的绰约多姿。

水面上无数的鸟儿，踏着一排排浪花的节奏，尽情舞蹈，放声歌唱，不知疲倦，像在跟一个又一个远道而来的游人打着招呼，还在一个劲儿地撩拨岸边的人们，赶快蹬掉鞋袜，跳进湖里，与水共舞。

第一次下湖，不知道是几岁。童年嬉水，是江南男孩的天性。见了水，像小鸭，又像泥鳅。吐一口唾沫，抹在肚脐眼里，轻轻一跃，光溜溜的身子钻进你柔柔的怀抱，亲昵你的身体，吸吮你的乳汁。一个猛子十几米，先出水的总是一双小手和手中的战果，非鱼即虾，有时是大闸蟹、大甲鱼。跟着探出的是脑袋，再甩出一头亮晶晶的动词。那镜头，牢牢叠印在清澈的水底。

童年的水是干净的，因为童年是干净的。

自古以来，长荡湖人，一直享受着捕鱼、种地的丰衣足食。喝着湖水长大的人们对自己的母亲湖，爱得是那样的深沉，也爱得是那样的负责任，敢担当，只为湖中的水更清。乾隆年的《镇江府志》说：“邑人王康当论，金坛水利谓洮湖 （长荡湖别称），旧有八十一浦口。实受荆城、延陵、丁角、薛埠四源之水，今所存惟二十有七，皆淤塞不通。”后来，王康年年领着乡人，下到湖里，“尽访旧迹，浚而深之，下流无尘，则水不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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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荡湖人说：江南有五大淡水湖，唯长荡湖是仙水。这或许是当地人对长荡湖的一种美好心愿。而从《江苏通志》的记载里，你会发现，这是真的。“镇江水源，茅山去金坛西五十里，发源有二：一为唐王溪，一为直溪，东北行入长荡湖。曰白龙荡、曰钱资荡、曰北诸荡、与诸渎、诸港，皆经纬呼其中，溢则南奔长荡湖，以入太湖。”长荡湖水源头为茅山之泉，东北通过唐王溪、直溪流进长荡湖，南白龙荡、钱资荡、北诸荡等诸渎、诸港奔长荡湖，然后流入太湖。史书上还说，长荡湖是太湖一个水源。歌里说长荡湖是“太湖的小妹妹”，怕是欠妥，不能以面积论大小。水，和奶水一样，应以源头论资排辈，太湖是喝的长荡湖的奶水，这样，长荡湖该是太湖的长辈了，人小辈分大嘛！说真的，长荡湖得了茅山泉水源，也得了仙气。白鱼、青虾、甲鱼、大闸蟹等长荡湖“八大鲜”美食远近闻名自不必说，就连湖边人家的大姑娘、小伙子，你看哪个不被滋润得靓靓的，帅帅的？

心底无私天地宽，胸怀锦绣气自华。千百年来，正是这一湖的仙灵之水，肥沃了这片热土，浇灌出蟹肥稻香的鱼米之乡，也养育了长荡湖人坦荡豁达，勤劳纯朴，重情厚意的似水柔情。

驻足水边，聆听湖水潺潺，像一场奔腾的交响乐，又似一曲清新的丝竹民乐小合奏。时而千舟竞发，流水如云；时而拍刀催马，驰骋沙场；时而峰回路转，风平如镜；时而和风习习，鸟语花香。不经意间，澎湃了我不羁的思念，浸透了我苍白的水墨，萦绕在我寂寥的雨巷。

水城之城

划一条小木船，沿湖边飘荡，一路嗅着莲藕、芦苇的清香，还有鱼蟹的腥味，淡淡的，悠悠的，都是你的气息。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圆缺，长荡湖的诗情画意，唾手可得，有历代名人的吟诵，也有平民草根的传唱。唐代诗人张籍的《长塘湖（即长荡湖）》直抒胸怀，千古流传。“长塘湖，一斛水中半斛鱼。大鱼如柳叶，小鱼如针锋。水浊谁能辨真龙？”人们传诵最多的，便是“一斛水中半斛鱼”。我却偏爱“水浊谁能辨真龙”，诗的独到似乎恰好在此。面对清澈的湖水，他能想到“水浊”，“真龙”是什么？龙王，还是天子？古人莫辨，今人能辨？这使我想到长荡湖边的诗人储光羲的 《江南曲》：“绿江深见底，高浪直翻空。惯是湖边住，舟轻不畏风”。没有悍峭、豪放的笔墨，轻淡的言辞淡定从容。这样的情境，力透纸背。难怪就连身处清华园荷塘月色下的朱自清，也会发出“我到底惦记着江南了”的感叹。而储光羲的另一首《江南曲》“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与朱自清想到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又有了异曲同工之妙了。

金坛得天独厚，长荡湖像一串璀璨晶莹的珍珠，把儒林、尧塘、五一、指前、水北、洮西等七八个集镇串连起来。沿湖的集镇也因水平添了几多风采，婀娜起来。许多条小河通向湖中，卖鱼的，买蟹的，采莲的，送货的，在波光粼粼的流水中，有穿梭着的小汽艇，有悠闲、怡然的小木船，早早晚晚，进进出出。最是摇船的女子轻轻唱着歌，探头张望的沿河人家，和那景致，一起走入画中。

人儿美，歌儿也美。“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一阕新歌声漱玉，歌声漱玉采莲人。”水城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一首回文诗的湖歌，长荡湖上好多人都会几曲。这不，那小伙子划着船儿，也唱起了另一首回文诗的歌：“天长接水映平船，水映平船障碧莲，船障碧莲芳对舍，莲芳对舍草芊芊。”

歌儿悠悠，情亦悠悠。凝望小木船渐渐远去，感觉30年时光如流水，匆匆已在身后。目空一切时，身轻如燕；再赏红尘美景，方觉光阴虚度。往往到了谢幕时，才明白了那句“总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蓦然回首，眼前猛然浮出一幕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镇小舟、粉墙黛瓦、才子佳人、桃红柳绿的海市蜃楼景观，若隐若现。揉揉眼睛，恍惚是我的神志，走到跟前，竟是真的。下了湖头桥，不觉，已走进了仰慕已久的长荡湖水城。

水城，宛若一幅《清明上河图》，绚丽多彩的江南风俗长卷，在我面前缓缓舒展。

历史，在这一方水土凝固、结集。你吟唱过多少缠缠绵绵与悲悲戚戚，演绎过多少波澜壮阔与刀光剑影，又流传下多少风雅水墨与锦绣诗文，全由心来诵读！

传说，长荡湖水下有一座古老的城池，现人还能从湖底摸上来大大小小的古砖头古瓦片，便可想象得出当年城池的规模，其中情形，恐怕只有古砖瓦知晓了。而湖中的大涪山，似漂浮在长荡湖万倾碧波中的青螺，若隐若浮，当地人称之为“小普陀”。大涪山孤峰鹤立，松林葱郁，竹海苍翠，桃红柳绿，更是让人流连忘返。山上的普门禅寺始建于唐代，而庙宇更加久远，想必正是远古时长荡湖水下之城的冰山一角吧！

人杰地灵出江南，千古人物竞风流。南宋嘉定《镇江志》卷六中记载：“咸和三年晋王恭兵败走长塘湖，王舒子允之将军追拿韩晃于长塘湖。宋隆安二年庚业至长塘湖，即与义与太守刘廷熙合于糊口夹岸筑城，制遣沈怀明等东讨，以督护任。”当地人说，“糊口”就在湖头桥的地方。史料清晰记下了当年兵家征战，在湖边筑城防护的事实。据说就是那座小城，形成军事要塞，为太守刘廷熙捉拿叛军，消灭贼寇，保护当地百姓，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战争平息后，小城也曾繁华过一段光景。后来长矛造反，小城毁于太平军的炮火中。

岁月苍茫，风云变幻。今天，长荡湖人，着手做足水文章，走进记忆深处，寻觅古城踪影，吸引外资，又在古城的旧址上，重新规划建设了一座新的长荡湖水城，打造长荡湖品牌，以带动一方经济社会的发展。

长荡湖水城总投资8亿元，占地面积100公顷，分南北两园。南园以美食、休闲等现代生活风格为主。北园为民俗文化一条街和长荡湖博物馆，博物馆分五个展馆，有表现长荡湖风光风情摄影展馆；有展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金坛封缸酒技艺的酒文化馆；有展示金坛龙灯、马灯、狮子灯、河灯等江南特色的民俗文化馆；有展示水乡渔民捕鱼工具、生产生活场景以及长荡湖各种淡水鱼标本的渔文化馆；还有展示长荡湖岸边农民生产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具的农耕文化馆。五个展馆，五种情怀，五种文化，相得益彰，有序排列，像一只手掌张开的五指，根根连着长荡湖水城，根根通着50多万金坛人的心。

长荡湖水城，建筑是新的，历史，却是悠久的。今天的水城，以长荡湖深邃的内涵，多情的文化，独特的风姿，铸就了她的博大精深。

不夜之城

水城，无论今天的城，还是昨天的城，哪怕沉在湖底的古城，都是历史，并仍在书写新的历史。江南的风物，江南的情怀，孕育了千百年的锦绣诗画，长荡湖水城，正是这吴越传统文化的珍藏者和见证者。

落幕时分，本想驱车离去，水城留住了我。赶巧，今晚是长荡湖放灯节，正好可以亲眼一睹盛况。

放灯节是长荡湖周边的一个民间传统文化习俗，起源于盛唐，迄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当时著名诗人储光羲就为家乡的放灯节题诗曰：“朦胧竹影蔽岩扉，谈荡荷风飘舞衣，舟行绿水宵将半，月隐青林人未归”。灯火在百姓心目中是万物之源，是战胜寒冷饥饿的神灵，是温暖喜庆的象征，逐渐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图腾。点放旱灯和水灯，照亮夜空，通透天地，气势恢宏，预示着百姓的日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吉祥，兴旺发达。

长荡湖放灯节一般三年举办一次，有旱灯和水灯两种，旱灯在田野上，水灯则长荡湖面上，时间在农历七月十三至十五之间任选一天。现在条件好了，三天里差不多天天晚上要放灯。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三，是放灯节的第一个晚上，想必不会逊色于后面两晚吧。

月儿如钩挂水湾，江南风物镜中看。月亮升起的时候，长荡湖边千家万户的人们，纷纷举着准备已久的各式五彩花灯，涌上田野和长荡湖的水城边，陆续点亮自己的花灯。田野上的灯直接放在田埂上，一条一条的，井然有序。最振奋人心的要数是放水灯的人了，水城四周，湖的岸边，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一条小木船两个人，一个划船，一个点灯放灯。船在湖面走，灯在水上漂。有的人双手合十，悄悄许下美好的愿望，然后轻轻一推，水灯顺着水流，汇入灯的海洋。有的灯儿，舍不得离开，转了个身，又绕回到船边。放灯女子，急忙用手泼着水，让灯儿不要掉队，加快步伐赶上前行的队伍。

湖面上水灯闪烁，随波飘散，向湖中心弥漫开来，铺天盖地，迅速点亮了整个长荡湖。灯火映在水里；星星映在水里；月亮映在水里。天上人间，五彩斑斓，交相辉映，蔚为壮观。我的眼前，已不再是白天所见到的湖了。沉寂湖底的千古之城，顷刻间，神话般浮出水面，俨然成为一座不夜之城。

今夜，长荡湖水城醒着！

今夜，属于长荡湖水城！

若把长荡湖比作佳人，水城正是她随身携带的，浓缩了千百年江南文化之灵秀、之聪颖、之妩媚的十里红妆。

水城归来，心不归。水城，浸湿了我今生今世魂牵梦绕的回忆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