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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秀的一根经

2013-07-15■黑

翠苑 2013年6期
关键词:大坝

■黑 凝

郭秀的这一天,本来应该像她以前过去的大把大把的这一天一样,细细品味着过,慢慢悠悠过,不急不躁过,或者不哼不哈地享用着过。

郭秀打小就喜欢这样过着日子,又没谁和她抢着这一天的心情,这一天的日子。缓缓地舒展着过着,一天又一天,风风雨雨春夏秋冬,多好啊!

可现在不同了。就在不知不觉之间,猝不及防,她把以前日子弄丢了。丢在哪?她不知道。她到处找呀找,就像她小时候唱的一样“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她也这样找着日子,可就是找不着。找不着,郭秀就没了心情。没了心情的日子过起来就有点乱头绪,有点麻木。麻木的日子对大多数人来说反而好过。反正嘛,活着当着死了过,白天当了黑夜过。但郭秀不行,郭秀有自己过日子的原则,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这样一较真,日子就过到难熬的份上了。

熬多焦躁啊,熬着的日子多累人啦。

这其实是五月的一个很平静的日子。平静得让人无精打采。平静得让人无所适从。平静得让人心如乱麻。

正在清凉山涧下那块青椒地里锄草的石砣寨祁三梆的媳妇郭秀,好端端地心里就涌出酸来,由酸生出悲来。防不胜防,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气势汹汹的悲。一种排山倒海的悲。一种势如破竹的悲。一种咬碎牙齿往肚得吞的悲。

“狗娘养的。”骂出之后,郭秀自己都感觉到莫名其妙。我到底骂谁?骂了有什么用?可是,不骂不行呀,不骂会憋死的。

五月的阳光将密密麻麻的触须,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对面山坡的豁口处伸过来,懒慵慵地搭在了郭秀的后颈,抚摸着郭秀的后脊,又粗暴地在郭秀的后臀一通乱抓,像狗爪子一样。

郭秀直了直腰,摸了摸后臀。什么也没有,连一条青菜虫都没有。只有几朵桂花状稀薄的白云,无组织、无纪律、不郎不秀地浮在郭秀头顶半空。郭秀一小时前刚下地时,它们在。轻轻浮浮,高高在上。一小时后,郭秀刨完一垅青椒地,它们仍在。高高在上,轻轻浮浮。

“狗娘养的。不可理喻。”郭秀又骂。

郭秀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神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往空中扯着,扯着……长长地扯着,绵绵地扯着。扯出了疼,是一条线的疼,是让人无法释怀的疼。它绵长、纠结、扒心扒肺。

郭秀这回明确了方向,她是在骂头顶浮着的桂花云。郭秀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骂几朵没有思想、四处流浪的云。她从小就讨厌天上的云。她讨厌虚无飘渺,讨厌变化莫测,讨厌神秘兮兮。

云就属于这种性状。

郭秀这一走神,把持锄头的手就没轻没重了,就六神无主了。“咔嚓”,一棵鲜活的青椒就被她的情绪斩首了。

紧接着第二棵、第三棵……

突然间,郭秀疯了的心思都有,她想把她整垅心爱的,正在茁壮成长的,平日里,一见她就点头哈腰的青葱葱的青椒全部刨掉。

发怒这个东西过瘾,在你被击中的时候,在你的发怒汹涌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已经毫无畏惧,你什么也管不了了,你的勇敢是惊人的,你的爆发力是惊人的,怒发冲冠对你具有无可比拟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疯狂了,成了酩酊的、强有力的人,就像大街上一个喝醉酒的人,他可以把地球撬翻。发怒使胆怯的人大胆,大胆的人无畏,无畏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壮烈。你会为自己而震惊。你的潜能是巨大的,那些原本躲躲闪闪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来了,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发完了怒,人一下子就舒坦了,过足了瘾,越想越满足。

刨,刨掉,刨掉省心。种着干啥?种一垅青葱葱烦心。种了还得收获,收获了还得将一筐一筐小孩鸡巴一样红通通的辣椒一遍又一遍洗净、剁碎、加盐加糖加姜加蒜加花椒……腌了干啥?让那个没心没肺、没情没义、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的家伙,一罐一罐带到山上,和他的狐狸精吃得热气腾腾,吃得热火朝天,吃得热血沸腾。

“秀,你这是干啥呢,把长得好端端的青椒刨掉?你疯了吗?你家三梆回家要折断你的手了。”干完农活路过郭秀菜地的同一寨子的大坝家媳妇显然被郭秀的举动惊呆了。

“刨掉省心。种着烦心。”郭秀仍在刨,头都没抬一下。一个寨子住着,她平日里最瞧不起大坝家的这种浪女人,说话从不正眼看一下。

“这算啥子嘛?你这是在干啥子嘛?”大坝家媳妇正义感就出来了,她不容郭秀把错误继续犯下去,她过来要夺取郭秀手中的锄头。

“滚!你也不是好东西。狐狸精。骚货。”郭秀破口而出,像一梭子走火的子弹,“啪啪啪”地迎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大坝家媳妇愣住了,她被击中了,她有点晕头转向,有点摸不清方向。自己明明好心好意,竟遭这么没头没脑的一梭子。因为太突然,她都没来得及振臂呼喊一声口号就跌扑在地。

在石砣寨村民眼里,大坝家的是夹不住屁股的骚货。祁大坝5年前去了珠海的一个玩具厂打工,头几年还隔三差五给她媳妇来电话,这些年除了春节前寄几张花绿钱来,几乎杳无音讯。几个和祁大坝一起打工的乡亲回来私下里就传开了,祁大坝和同一个厂子里的安徽女子在外面租着房,过着像模像样的夫妻生活。难怪不回了,原来家外有家了。大坝家的气呀,恨不得一菜刀剁死祁大坝的心思都有。气完了,想想气死了自己倒霉,气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大坝媳妇决定不能亏了自己。可是,怎样才叫不亏了自己?大坝媳妇想不能让自留地荒芜了,你大坝狗日的不想种了,我就让别的男人来种,我要种上一片葱葱郁郁郁郁葱葱,我要让大坝你个龟孙子瞧瞧,没有你我照样滋滋润润。大坝媳妇夹不住了,夹不住屁股的女人的气息就在石砣寨周围上空弥漫、飘荡。特别恣意,特别狂放。可是,明明憋着一泡尿却找不到厕所。寨子里有劳动力的,在床上有点作为的男人,要不去了长三角、珠三角打工,要不就被祁三梆介绍到了五十里外的大鸣山煤矿打工,十天半个月不回一趟家,回到寨子也被媳妇箍得紧紧的。寨子里剩下的男人不是躺卧在床,整日里哼哼叽叽,就是举着拐棍,一阵风都吹倒的主。

候选人倒是有两个:一个是本寨子东山坡单门独户的篾匠贵有,一个是离本寨不到两里地的稳坪寨的木匠喜旺。贵有和喜旺因为有小手艺,走村闯户都有饭吃,所以才没出门打工。两个男人岁数虽有五十开外了,但精气神还是蛮足的,去邻寨做活,动不动还跟寨子里的留守妇人整出些绯闻来供人饭后嚼舌。

有了目标后,大坝家媳妇在贵有和喜旺两半老头身上认真作了比较。这件事太严肃了,不比较不行。

贵有短小精悍,编起竹凉席小巧的双手能将竹条子倒腾得翻云腾雾,翻江倒海,一看就是灵活的主。这样的男人在床上应该生龙活虎,应该不要女人费多大的心。碰上这样的男人,女人只要暗暗开放着,丹桂一样偷偷飘香。余下的任凭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而木匠喜旺却是长条个儿,是干慢活的主儿,精雕细琢,一凿子一凿子的货。比较之后,大坝家媳妇心里有了底,鞋子是自己的脚穿的,一定要适合自己的脚。她才三十出头,正是山雨欲来的年龄,哪经得住喜旺细枝末节,细嚼慢咽。这么一想,大坝家的就拿定主意把屁股气息摆到篾匠贵有家放一放了,她当然要主动出击了,先找贵有家媳妇。家里两床竹凉席破了窟窿要修补,儿子读小学了,该分床睡了,还得新编一床。贵有家的哪能闻到大坝家的屁眼里的气息,一个寨子里住着,男人又不在家,不收工钱也得帮呀。四川人就是江湖,就是义气。“去吧。”“去吧!”一遍一遍催着贵有。贵有却闻到了大坝家屁股底下的那股潮湿黏糊,正在黑暗处恣意张放的气息。

大坝家的鲜活得捏一把都能滴出水来,老牛吃嫩草的想法让贵有喜出望外,充满激情。贵有要当一回老廉颇,他还能冲锋陷阵。他要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做一回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老英雄。贵有真地没让大坝家的失望,他一上场就表现得十分殷勤,十分周到,他不用大坝家的操心。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进进出出地忙,完全像一头小牯牛横冲直撞,蹦蹦跳跳。

事情一开场就埋下了隐患。贵有太慌张了,太急切了,门都没来得及拴,贵有家的就闯了进来。她是给贵有送篾刀来的,“干了大半辈子的篾匠活,篾刀都不带,怎么补窟窿?”眼前的情境让贵有家的惊呆了,她实在没想到贵有还藏有一把更厉害的篾刀,他今天补的窟窿不需要老婆子送来的篾刀。贵有家的举着篾刀却束手无策,“大坝家的,贵有是大坝他堂叔呢。”半晌,贵有家的醒了过来,才叫出声来。“叔又咋了,况且还是八辈子的事了,不知隔了几辈子了,儿媳妇和阿公上床的多着呢。”兴致上的大坝家的一点没怯场,她反而把屁股夹得紧紧的,真是不要脸了,豁出去了。倒是贵有先败下阵来,仓惶逃窜。

本来山里人脸皮薄,这种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贵有家的只是有意无意地收敛着贵有,她也没有回去四处张扬。毕竟和篾匠生活了大半辈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老头子留下的。然而,性是一个歹毒的东西,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不是你贵有家的看就能看得住的。有了一次,你反而更有瘾,吸上毒品了。不做不行,饭可以少吃一顿,这不行,紧接着两次三次……越发不可收拾了,山坡上、菜地里的乱石堆边。山里就这点好处,隐蔽地方多……次数多了,寨子里的人就经常能看到比电视台播放出来精彩得多的电影。郭秀也撞见过一次,在自家菜地不远处的那条干涸的沟渠里。

“不要脸,骚货、狐狸精。”郭秀想起她上回一不小心在沟渠里撞见的情景就恶心,就无比愤怒,骂出来的话也就有了恶狠狠的味道。年轻轻的女人家,怎么就可以跟一个半老头整天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种事情只能跟自己老公去干,就像她,尽管自家那个没良心的不想要她了,可她也不能给别人呀。夹夹紧点,日子还不是一天一天地就过去了吗。郭秀对大坝家的做法就是想不通,想不通就生出了恶心感。骂出来后郭秀自己都感觉到吃惊,我怎么变得这样粗暴,我怎么用这样歹毒的话骂大坝家的。大坝家的平日里在寨子里没少袒护咱,没少帮衬咱呀。

偷情这种事只能你知我知,只能心知肚明,是永远上不得席面的。它是窃窃私语的东西,绝不是放在会上讨论的东西,更不是村子里高音喇叭里播的,当面戳穿就等于撕破对方的脸皮。好在大坝家的早就不要脸皮了,“脸皮又不能当饭吃,脸皮又带不来快活。”第一次被贵有家的骂“不要脸”时,大坝家的就这样回顶过贵有家的。到了这种地步的女人,还有什么药可救吗?

遭到毒骂的大坝家的先是愣住了,一小会儿功夫,她显然已经回过神来了。我们都担心她会一下子跌扑倒地,牺牲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可是,没有。她站了起来,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扬了扬妩媚的杏眼,看着郭秀。不,是盯着郭秀。眼神是轻蔑的,是一种挑逗性的轻蔑。

“呸!没地方发臊的东西,只会拿青椒发威。”她在郭秀脚跟吐了一口沫,回顶了一句,转身扭着腰肢,摇摆着屁股,走了。

“呸”,这一口出其不意,意味深长,成份里带有蔑视。

郭秀怔怔地站在太阳下。邪了!邪恶居然战胜了正义,她的心真地乱了,是乱纷纷的乱,是乱糟糟的乱,是乱蓬蓬的乱,是乱哄哄的乱,是乱腾腾的乱……好像什么乱都有,什么乱都不是。

“天爷啊!郭秀呀郭秀,你做错了什么?”郭秀就这样立在五月纷乱的阳光下,毫无头绪地想着,杂乱无章地想着。

郭秀不是丢掉的日子,她丢掉了自己的丈夫祁三梆,她把一个大活人从身边丢了。

郭秀和祁三梆的爱情故事不属于公主王子那种缠绵悱恻、你死我活。郭秀和三梆的爱情实则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更真实地说,是郭秀对三梆一见钟情。那年郭秀才18岁,含苞欲放。逢石秀镇上赶大集,正读高中的山沟沟石砣寨穷小子祁三梆为凑足新一学期的学费,牵了家中一条黑仔猪,在集镇一隅的一块荒坡的仔猪交易场上叫卖。镇上专做粮食生意的郭算盘的大女儿郭秀闲得无聊,牵了她弟弟挤在人堆堆里看热闹。黔川高原的赶集虽乱哄哄却也热闹闹,仔细了,你还能感觉出其中的妙趣横生来。郭秀不经意的一眼,她看到了三梆这个楞青小子憋红了脸,正和一个精明的中年猪贩子在袖套里比划着讨价还价。这一幕新鲜刺激。郭秀心里的新鲜刺激倒不是袖筒里卖仔猪的交易本身,这样的场面每集都有,她这种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年龄的女子才不把心思放到交易上。她父亲做粮食生意折本赚钱,她从来不闻不问,郭秀心里的突然激灵是为交易一方的祁三梆,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楞青小子,竟能少年老成地干着这种买卖。郭秀的爱情,应该是从对祁三梆的好奇开始的。

郭秀这个情窦初开、含苞欲放的小女子,一下子就心血来潮,心潮澎湃,心如乱麻了。爱情这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理、最无原则的东西,一旦碰上就要了命了。一个18岁的女子突然坠入情网那还了得,简直是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视死如归。

郭秀找到了祁三梆在镇上读书的高中学校。开始她只是远远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祁三梆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她盯着祁三梆的梢,像一个地下工作者。她要在暗处把三梆打量清楚,她要等待最佳时机,寻找最佳切入口。可是这个最佳时机,最佳切入口到底在哪里呢?郭秀心里没底,反正一天之中高中放学的铃声是她最愿意听到的声音。美妙悠扬,就像外国电影中教堂的钟声,远远地穿越山林,穿越河流,穿越田野,穿越集镇上空,在阳光的碎片中飘扬嘎止,就到了郭秀耳里。这时的郭秀就异常兴奋,就会丢下手中的活,丢下玩耍的弟弟,匆匆赶到高中部后山的那棵大槐下。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把高中生重要户外活动的操场,操场外的洗衣沟鸟瞰得清清楚楚。她会看到祁三梆在操场上光着上身和同学耍篮球,看到三梆端个脸盆在洗衣沟的青石板上笨拙而僵硬地搓衣服。

机会终于来了。郭秀无意中听到他家邻居锁金说,本来,他们几个临近毕业的同学想星期天去五十里外的鸡鸣山玩耍,可是,因为祁三梆没有自行车,三梆去不成,他们也不想去了。听起来是十分遗憾的一件事,郭秀什么也没有说,傍晚的时候就把她爹给她买的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推到了三梆男生宿舍门口。那时,在川西的深山小镇,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十分稀罕,宝贝着呢!郭秀要把自己心爱的自行车借给与她毫不相干的祁三梆,而且提出条件要把她也一起带到鸡鸣山耍。三梆的同学一个个鬼头鬼脑地在宿舍门口围起了郭秀和三梆,高中生的眼神充满猎奇。他们一个个张扬着嘻哈的脸,把三梆逼得一脸通红,尴尴尬尬,窘窘迫迫。到底是镇上的女子,郭秀说话了。她说:“看啥子新鲜嘛,我爹和三梆他爹是世交呢。我爹叫我送自行车与三梆哥,还叫三梆一起去吃晚饭呢。走呗,哥,瞧你愣头愣脑的,跟自家妹子有啥害羞的。”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就过来拉祁三梆。最精彩的这轱辘被郭秀巧妙地掐断了,还有什么看头。三梆的同学没能看到他们想看的章节,一个个伸着舌头,四面开花走散了。

三梆却一头雾水,他哪里知道郭秀已经暗恋上了他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

谁都不会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吧!祁三梆是接对扶贫救济才读了高中的,他家穷得锅碗瓢盘丁当响,女儿恋上这种家庭的小子,岂不跳进了火坑。郭算盘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知的女儿就这么跳火坑,郭秀的爹郭算盘走进了女儿房间。郭算盘是镇上有名的铁算盘,双手能把算盘珠子打得狮子滚绣球。18岁的女儿不哼不哈地在外面疯了一天,自然躲不过他郭算盘的眼皮。

本来这件事情还是云里雾里,还只是她郭秀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还得遮遮掩掩。好,既然郭算盘把它捅破了,捅破了更好,就可以见天日了,就不必整天一团漆黑如坐针毡地过着不明不白的日子了。看着吧,一个18岁坠入情网的姑娘,你郭算盘把算盘打得再精通,可是你的宝贝疙瘩女儿已经纵身一跳,坠入了万丈深渊,已经救不了了。郭秀索性有事没事地去学校找祁三梆,她要让祁三梆的同学都知道,祁三梆有女朋友了,她就是祁三梆未来的媳妇。她要将一厢情愿变成两情相悦,她要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要……也真难为了郭秀,一个不小心就跌入情海的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女子,为了完成与三梆的对话,竟搜索枯肠,想出了许多美妙的爱情句子。

郭算盘究竟是郭算盘,他眼看着女儿对祁三梆已经吞下称砣——铁了心,怕再来硬的会毁了自家闺女,败了自家在镇上的门风。他捏了捏下巴上那撮小胡子,换了副脸孔。他让郭秀把祁三梆请到家,好菜好饭招待了,却也把话撂下了。你祁三梆要是能考取大学,走出石砣寨,我郭算盘就为你三梆盖两间大瓦房,亲自送女儿上门。

也该着祁三梆走运。祁三梆作为重点扶贫对象,被省城一家扶贫单位一帮一砸中,保送他去省城一家煤矿专业技术学校上学。乡里通知祁三梆去省城上学时,青皮嫩脸的祁三梆像中了头彩,喜从天降,喜上眉梢,喜出望外,喜形于色,高兴得一时都找不到哪一个“喜”字来表达情感了。三梆十分珍惜这个学习机会,他在省城学习的五年间真是下了苦功夫。山里出来的孩子都有这种心态,都急切地想飞出穷山沟沟,都舍得在学习上下苦功夫。不是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吗?不下苦哪行?三梆在省城学习,郭秀也没少操心,她隔三差五就带了三梆喜欢吃的去省城相会三梆。三梆是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能舍得她的心肝,她的宝贝下苦?

三梆学成的当年暑假就和郭秀结婚了,不结不行了,郭秀都显山显水了。郭算盘自然没有食言,他不仅亲自送女儿到石砣寨,还将三梆家原来猪棚一样的四面漏风的房子翻成两间青砖青瓦钢筋水泥的瓦房。这样体面的房子,石砣寨还是第一家。三梆一个乡下山里的娃子,不费一枪一弹,不花一分一毛娶了镇上殷实人家的女娃郭秀,还让老丈人倒贴了两间瓦房、十六床绒丝被、两副大耳环。多光荣啊!三梆一度成了石砣寨男人小伙的精神领袖。

三梆学成后,没有去他老师介绍的外省大型煤矿,他选择了50里外的大鸣山私家煤矿。三梆的选择有他的理由。一来大鸣山煤矿离家近,私家老板给他这样懂技术的蓝领开出的报酬远超过大型煤矿。大型煤矿懂技术的蓝领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少一个祁三梆。二来也是三梆时常贴着郭秀耳朵说的,他舍不得离他的秀老远,他想天天见到他的秀,天天吃他的秀一口。三梆虽然是个闷葫芦,表达感情也很简单,开心了歪着嘴巴笑笑,烦心了把眉毛向上一颦。可是郭秀就是喜欢,喜欢得毫无原则,喜欢得没有来由,喜欢得热泪盈眶。

郭秀知道祁三梆最喜欢两口。这一口,是郭秀腌的花椒辣酱,每顿都吃得酣畅淋漓。郭秀每年都要挑上一块好地,种上一大畦品种优良的辣椒,腌上几大瓮花椒辣酱。从秋吃到冬,从冬吃到春,由春吃到夏,再从夏吃到秋,一年四季,一日三顿,顿顿酣畅。那一口,就是郭秀。在郭秀的记忆碎片中,那时的三梆就像馋嘴而永远吃不饱的孩子。有事没事,50里山路就摸着回了家。白天要,晚上要,上半夜刚要,翻个身,下半夜又要,这孩子太贪了。郭秀嘴上提醒着三梆要注意身子骨,心里却喜欢。有一回,三梆突然休假。回到家,郭秀不在。郭秀不能老在家等着他呀,喂猪养鸡除草锄地种庄稼,郭秀还有好多事要干呢。以前在娘家这种脏活累活她可是从来没干过,嫁到石砣寨,啥活都学着干。不干不行呀,三梆在矿上工作,三梆娘病在床上哼叽,总不能把农活撂着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这样干着,郭秀也没觉得累,她心里甜着呢。也就是挖两锹土的工夫,三梆就找到了郭秀劳动的那块山洼地。三梆是煤矿上的技术员,是知识分子,郭秀是不让他的双手去沾泥土腥的。三梆见了郭秀,只是斜着眼眸看着远方青烟袅袅的村庄,远方绵绵不断的山,看着看着就坏坏地笑,手就摸到了郭秀的后臀,来回蹭着,痒痒的,暖暖的,像是五月阳光在抓后臀。郭秀用手挡,想表达一下女人的矜持,想让三梆收敛点。可是,越挡越温暖,越挡越黏糊,越挡越炽烈,几个来回,郭秀的后臀就烧了起来,像百年大旱恰遇森林失火。小兴安岭燃烧起来了。大兴安岭燃烧起来了,这还了得,越烧越旺,越烧越猛,冲天了,大有毁灭一切之势。胸口烧着了,脑门烧着了,心窝烧着了,救不了了,郭秀索性不救了。她紧箍着自己的男人,任凭那个疯子把自己顶在松树杆上,压在乱草丛中,光天化日,青天白日,后山劳作的乡邻说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不顾了,顾不得了。

想到那些曾经妙不可言的日子,郭秀不知潮湿过多少回,汹涌过多少回,澎湃过多少回,潮起潮落。有时,一个人明明在山坡上田野里辛勤劳作,想着想着,下身就黏糊一片,汪洋一片。

真是变化多端,千变万化,不知该找什么词汇来表达。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鬼头鬼脑飘来几块云,阵阵电闪雷鸣,雨就来了,倾盆大雨,躲也躲不及。

郭秀的生活没了,被风吹跑了,被雨淋湿了。

不!更确切地说,郭秀以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生活没了。贪吃的男人不回来了,任凭郭秀潮湿一片,汪洋一片,任凭郭秀胀得心慌,慌得猫抓心窝窝,三梆三个月两个月也不回来一趟了,回来也不吃郭秀了。不吃自己女人还能吃什么?莫非病了?可三梆身体棒棒的,小牯牛一样。

郭秀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把三梆床上床下都调理得风调雨顺,怎么偏偏就遇到了大旱天。

郭秀是个认死理的女人,说到底还有点一根经。这点从她18岁就冒着众叛亲离的危险,从镇上一个殷实人家,下嫁到大山里石砣寨靠对口扶贫过日子的祁三梆家,就已经不难想出郭秀是多么固执的一个女人了

郭秀不甘心,认死理的女人都不甘心,总想有所表达,总想有所作为。在这点上,她远比不得大坝家的活络。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她不慌不忙、不吵不闹,她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这样做劳命伤神,她要自己渡自己,她不知跟谁学来的称偷男人为自己渡自己,自己救自己。真不要脸。偷个野男人就能渡过对岸,能把自己救上岸了。郭秀才不上当,她要在不动声色中挖地三尺,必要的时候连祖宗八代的坟都得掘出来。她要看个究竟,她要跑到银幕后面了解真相,她要找到答案。郭秀实际上不能算聪明女人,她缺心眼,认死理。这哪里是你初中时做数学题呀?每道题都有答案,不是任何事情都有答案。即使有,你找到了又能咋样,你能毁灭地球吗?

郭秀似乎真地找到了什么,她动用了自己的嗅觉,她闻到了三梆身上陌生的气息,不是山里闻习惯了的野菊花,也不是半山腰的杜鹃花,这股味道很阴霾,有股狐味,淡淡的骚。郭秀认准自己男人在大鸣山煤矿有别的女人了,但她没有声张,没有去大鸣山煤矿突然侦察,没有向三梆在大鸣山煤矿工作的同一寨子的男人打听。

她在等,等什么呢?不好说。她在盼,盼什么呢?等三梆回心转意吗?盼三梆重续前缘吗?不好说。反正焦躁得很,一锄头将地球锄个大窟窿的心思都有。

三峡开闸了。钱塘涌潮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委屈,毫不留情,一下子涌向胸口,似乎要把郭秀淹死。郭秀着实有点招架不住了,招架不住又有什么用呢?它们还是浩浩荡荡来了。它们还是气势汹汹来了。

郭秀正站在青椒垅间思绪万千,胡思乱想。这晌,正午来了。正午的山坳间太阳突然像一群群狰狞可怕的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在山野里到处撒着野,找寻着花姑娘。山谷里,山坡上,沟渠间,到处洋溢着刺眼的白光,大地一下子全白了,耀眼而辉煌,野蛮而张狂。

青椒地里没有风,有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白得炫目的热浪。翻滚着,汹涌着,齐刷刷地一波推过一波。郭秀紧攥着手中锋利的锄头,她想弄点动静出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内心。表达什么呢:愤怒?委屈?她也说不上来。

突然,明丽的天空拉下黑幕,天幕低低垂着,郭秀头顶的云开始翻涌起伏。紧接着,后山什么怪物发出一声声沉闷而恐怖的吼叫,撼天动地,山谷颤动了。紧接着郭秀脚下的大地竟不停地或左右或前后晃荡了起来。越来越浪,越来越没规则。有点像荡秋千,又有点像小时候坐在木船上,而调皮的小男生将两腿叉开,撑着木船左右两舷,左一用力,右一用力,郭秀实在站不住了,可是调皮的男生反更来劲,人来疯了,船要翻了。青山摇摆欲坠,灰土飞扬,烟柱腾空,巨石随着地动山摇,滚滚而下,一块块巨石砸向了离郭秀不足十米的山沟里。大地要颠覆了,卷土重来了。

郭秀吓呆了。

郭秀晕了,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晕。

郭秀起初还以为自己病了,是不轻的病,意识混乱的病,产生错觉的病。像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感觉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天上飞。

不,比这严重得多!是山崩地裂的病,是地动山摇的病,是天塌地陷的病,是末日来临。

郭秀的意识缓缓清醒了,她一个激灵连着一个激灵,眼前的大地尘飞灰舞,没有了方向,没有了路,没有了村庄。

“亲娘哟,我的亲娘哪!该不会是美国佬轰炸机打了伊拉克,又来冲着中国,冲着四川,冲着石砣寨发火吧!”她在电视上看过,美国佬的武器想毁哪就哪,一打一个准。这么一想,她要奔跑了。她的儿子鹏鹏还在学校,她的公婆还躲在床上哼叽,她亲手喂的黑猪白猪还在猪圈里,要不了一个月,这两只可爱的家伙就可以拉到镇上出售了。不知什么原由,她嫁到石砣寨后就特别喜欢喂猪,一窝接一窝地喂,她太爱憨憨的黑猪白猪了,“啂啂啂啂”地一吼,就眼馋地拱着鼻子直讨好你。

可……哪里还有寨子,哪里还能找到家呀?青山塌了,房屋倒了。石砣寨,世外桃源般的石砣寨,鸟语花香般的石砣寨,一下子全毁了,被夷为了平地。家呢,家在什么地方、什么位置?裸露在郭秀眼前的是狰狞可怕的钢筋、木梁、椽子,像一具具被解剖的医学尸体,血流干了,肉剔净了,满目的青翠只剩下疮痍。

郭秀一边诅骂着美国佬的狠毒,一边焦急地呼喊着公婆。“娘,娘哟,亲娘哟,你在哪儿呢?你应一声哟。”可是,只有山上不断滚下的巨石的轰鸣声,只有六神无主,无处躲身的鸡鸭在废墟上乱窜,连狗吠声也听不到了。

“三梆,你个狗日的,你死在大鸣山吧,娘找不到了,丢了!”郭秀哭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从牛仔裤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她要给镇上的爹拨个电话,她想让爹过来帮帮忙,找找她的鹏鹏,找找她的公婆,找找她的黑猪白猪。可心在颤,手在颤,拿在手里的手机怎么也捺不出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怎么办?怎么办哟?”郭秀的心情本来就糟透了,没想到又遇到通天大事,美国佬的轰炸机炸了四川,炸平了石砣寨。美国佬你真可恨,咱石砣寨的老百姓平日与你无冤,往日与你无仇,你咋就平白无故炸咱石砣寨呢?咱娘还在屋里头呢,咱的黑猪白猪还在圈里呢。正在平白无故地骂美国佬,正在一筹莫展地胡思乱想呢,郭秀听到了篾匠贵有的声音。“秀,是三梆家的郭秀吗?”虽然思想混乱,虽然雷声乱石翻滚的轰鸣声连成一片,可郭秀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贵有的声音。要是往日,她看到贵有从对面坡梁上过来,她会远远躲开。她最讨厌贵有老不正经了,她会背地里狠狠吐口沫,骂上句“老骚棍。”可是,今天她听到贵有的声音竟是那么亲切。不,别说是贵有的声音,就是石砣寨的一声熟悉的狗叫她也会倍感亲切,倍感温暖。

郭秀应了声:“贵有叔。”

显然,郭秀刚才站在废墟上的一番自言自语已被贵有听到了。贵有说,是一个长辈的语调,语重心长又语无伦次。“三梆家的,出大难了,天灾……美国轰炸机没来……地震了。大难。大地震……比石砣寨不知要大多少倍的难。”贵有又说:“三梆家的,先打电话问问你爹石秀镇的情况咋样。”因为贵有在身边,有了主心骨,有了方向,郭秀这回镇静了许多。年纪大的人还是经验老道,作风稳重,办事目标明确,方向准确。

原来是地震,是天灾,难怪威力这么大。是水井里的大鲤鱼在打滚。是南海的龙王爷在打喷嚏。是老天爷发怒。错怪美国佬了。

她捺了她爹的手机,无法联接!她捺了她娘的手机,无法联接!她捺了娘家的固定电话,故障!她捺了她弟弟的手机,无法联接!她捺了她弟媳的手机,无法联接!

出大事了。真地比石砣寨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大事,连无孔不入的无线工具都使不上劲了,都被地震这条鱼吞噬了。

郭秀一下子又急了,是无助的急。她呼天抢地,“爹呀!娘呀!鹏鹏呀!”她空空地叫着。“三梆啊,你和狐狸精死在大鸣山了吗?”

“三梆家的,莫嚎了,不管用的。这么大的难,政府肯定知道了。政府比咱还着急,肯定会帮着找你爹你娘你家鹏鹏的。咱还是先自救吧,先帮着找找石砣寨还有哪些活着的乡亲,咱自己不能先垮了,日子还长呢。”贵有这时俨然成了领袖。他目前的兵只有两个,一个郭秀,一个他媳妇。地震时他在大槐树下编凉席,她媳妇帮着搭下手,他们都幸免遇难。

说完贵有先一头扎进了尘土飞扬的寨子废墟里。

“田婆婆。在吗……”

“旺海叔,在吗……”

“阿富家的,在吗?”

“大坝家的……在吗?应一声喽,我是贵有。”

贵有在废墟拨弄着,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寨子里乡亲的名字。远远望去,身材矮小的贵有在尘土飞扬中倒显得有点气宇轩昂,老帅气,怎么都不像郭秀以前看惯了的老骚棍的一副猥琐样子。

郭秀也着了魔了,她竟然十分乖顺地跟在贵有身后,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寨子里的乡邻。

阿富家的找到了,左腿砸成骨折,郭秀把她背到寨子背后老槐树下的看瓜棚里。

大钟伯找到了,真是奇迹,85岁高龄的老人,平日里连邻居家都难得窜一下门,地震前竟想到了去羊圈里添把草。地震时,草甸子盖的羊棚倒下,大钟伯只擦了点皮。

大坝家的找到了。大坝家的晌午时候遭了郭秀的辱骂,正在西腰门一个人嗑着瓜子,生着闷气,地震就来了。她起先也轻敌了,也没把地震这个鸟东西放在眼里,她还返屋背出了久病在床的大坝他二伯。后来她害怕了,越来越怕,她背了大坝二伯出来,正想返身再去屋里搬袋米时,只“轰隆”一声,整个房子趴了下来,除了肩上被一根椽子砸了条小口子,其他无恙。

大坝家的又帮着去找寨子其他乡亲去了。

三梆他娘是救不了啦。三梆家房子临近青龙山,地震时青龙山的滚石一颗颗砸中三梆家钢筋水泥房。钢筋水泥在百吨巨石面前有点小儿科了,百吨千吨的巨石撞来,一次次将房屋撞成碎片,又把它填埋,不间断地还有碎石飞来。

郭秀只能远远看着,剐心剐肺地痛着,喊着娘。可是在这样的大灾面前,在百吨千吨的巨石面前,人的双手、双肩又是多么软弱无力。郭秀多么想自己的双手、双肩有千吨力量,她好一块块搬走巨石,她好挖出三梆他娘。哪怕死了,也得挖出老人家的全尸,也得好生安葬一下老人家呀。三梆他娘一辈子吃斋念佛,菩萨心肠。天爷呀,怎么就连这么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都不放过呀!

郭秀跳啊喊啊,除此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几度冲到自家房子边,想用手撬开巨石,都被大坝家的拉了回来。“你送死啊!想让大青山巨石砸死你吗?”大坝家的这回虽是骂,却有了关怀。面对这种毁灭性的天灾,还有什么恩怨不可化解的呀?

傍晚的时候,来了一次大的余震,已经松动的大青山的岩石开始断断续续飞溅而下,几乎要把整个石砣寨吞噬掉。石砣寨的房屋继续在坍塌,看来石砣寨是不能久留了,可这一个寨子活下来的七八十号老弱病残又能到哪里去呢?出山的每一条道都给乱石封锁了,别说是老弱病残了,就连贵有、郭秀、大坝家的这些健康人也难翻出这山沟沟,更何况电闪雷鸣,余震不断,乱石飞溅。

没有时间伤痛,没有时间悲悯,必须在天黑前把寨子里活下来的老弱病残先安置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政府救援。贵有在作着战前动员,几个相对年轻健康的人意见一致。

他们在寨子东侧百米高处的一棵槐树下找了块空地,又从废墟挖来薄膜,床单搭了个临时帐篷。

郭秀从废墟里找到一条白床单,撕了一半,用锅底灰在白床单上描下了大大的三个字母“SOS”,然后系在竹杆上,高高地绑在了帐篷外的大槐树杆上。她从电视上看到过这一幕,人只要遇危险有困难了,就要及时打出“SOS”,国际上都通用呢。树得高,天空中的人造卫星白天黑夜都能拍到照片。人造卫星把照片传递给国家了,国家知道石砣寨有人遇难,还不派直升飞机过来救呀!国家现在也富了,一架飞机救不下,还在乎两架三架。郭秀给寨子里的老人讲着,觉得自己突然间懂的知识还不少,这么一想就有了股心酸的自豪感。

老人们被郭秀唬住了,不再哼哼叽叽,呻呻吟吟,情绪一下子就安定了许多。他们在静静地等国家直升飞机把他们拉出石砣寨。

为避嫌,大坝家的和寨子的另外一个中午妇女留在临时帐篷里照看老人孩子。贵有、贵有媳妇、郭秀,还有大忠家的、明仁阿伯,他们五个人返回石砣寨去废墟里挖粮食。分工时,郭秀故意把大坝家的和贵有分开。她倒不是为别的,大家都在伤心头上,她不愿意贵有媳妇看到贵有和大坝家的在一起时,心里再添新堵。

天说黑就黑了,一下子就黑得一塌糊涂,黑得深不见底。这时的闪电却威风了起来,一道接着一道,一次次凶恶地撕碎着巨大的黑幕,天地接壤处,蓝光如群蛇狂舞,飙升天幕,随后大雨滂沱。

几十块塑料薄膜,几床床单是抵挡不住狂风暴雨的。临时帐篷内一时又乱作了一团,呼爹叫娘。政府还没来,国家还没到。这种电闪雷鸣的鬼天气,国家的直升飞机是飞不上天了。老人们失望了,一度情绪失控。

郭秀在雨中熬着粥,想着国家,想着政府,想着她编造的直升飞机。想着想着眼泪就混合着雨水淌到了粥锅里。她的儿子鹏鹏还在歌寨小学,也不知道政府真地去救了没有?她的公婆还在乱石堆里埋着,这么大的风雨一定把老人家冻坏了,可是她又无能为力。她的三梆,那个闷葫芦,那个没心没肺的也不知现在大鸣山咋样了?是死是活?该不会和那个狐狸精死在一起了吧?她爹她娘她弟她弟媳,石秀镇上的亲戚,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接不通……郭秀越想心里越堵。她真想对着黑洞洞的天空,黑乎乎的青山,放声大哭一场,哭个酣畅淋漓,哭个天昏地暗,哭个飞沙走石。

可是,她能这样做吗?她不能!帐篷里是七八十号老弱病残的乡邻,她哭了,老人岂不更失望,孩子岂不更无助。郭秀捂住了自己的嘴,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风裹着雨,雨粘着风,在山谷间旋转开来,怒放开来,铺天盖地,无遮无拦,无拘无束,无边无际,恣意张狂。塑料雨棚一次又一次地被撕碎,被掀翻。郭秀紧挽着孩子,大坝家的相拥着老人,老人们互相相拥着,他们不哭不叫不喊了。他们知道叫天,天愈发疯狂;叫地,地更加猖獗。他们只有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战天斗地,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人定胜天”。他们个个表现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他们在这一刻忘记了个人的恩怨情仇,忘记了个人的伤痛悲哀。这样的场面很容易使人想起一部关于人民,关于敌人,关于枪弹、爆炸的牺牲、光荣、鲜血、胜利、欢呼雀跃的电影。只是这个敌人是天灾,是地震,是狂风暴雨。这个人民是七八十个石砣寨的老弱病残的村民。

这边郭秀、大坝家的带着老人孩子与狂风暴雨战天斗地,那边贵有也没消停。他带领寨子里年纪大一点,但体格还算健壮的明仁阿伯、成泉叔,三个人各抡着一根棍子,打着一支手电潜入了寨子。贵有天黑前暗暗统计过,石砣寨除了去外地打工的青壮年和他们的媳妇,除了在外读书的娃娃,应该有177人住在寨子里,可现在活着出来的只有70多人,也就是说还有100多人还埋在废墟里。这样的数字贵有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出来,他没有公开。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公开。如果把贵有作为一场战斗的指挥员来说,贵有这回无疑十分出色,尽管他在私生活上让石砣寨的村民蔑视过,战斗一打响,他就十分淡定,也可以说指挥若定,组织援救,指挥撤离,严格分工。而这次他之所以没有公开石砣寨被埋人数,说到底还是为了稳定乡亲情绪,稳定大局。你想,石砣寨本来就是沾亲带故一大家族,也就是他们平常所说的是一根大木头上劈下的祁姓料,不过你做了椽子,他做了梁。埋了谁家的,这痛还不被牵着几家的。所以能瞒暂时还得瞒着。中央都说了,稳定压倒一切。

但这痛就牵着了贵有。他不能丢掉他的一个乡亲,一个也不能啊!想到这,他的心情非常沉重,却又十分无奈。他在石砣寨生活52年了,石砣寨的一草一木一犬一鸡,哪样的气息他不熟悉,哪样的气息他闻起来都倍感亲切。何况是人呢,活生生的人,眼睛一眨巴,打个哈欠的功夫就被埋了。贵有在废墟上发出无比沉重的一声叹息,和夜色一样长,和夜色一样重。

这时,贵有听到了明仁伯在叫唤:“贵有,你听,声音。这堆石缝里有声音。”

贵有赶过去。可是两个人侧着耳朵听了大一会儿,听到的都是野外的雨声、风声、雷声,还有零星的滚石声。根本没有人的声音。明仁伯说:“我明明听到来保娘的呼救声的。”贵有把耳朵贴在了满是水花的青石屋基上,用手里的棍子敲着青石,连唤着:“来保娘,来保娘,我们来救你了,你听到了吗?听到你就响动一下,我们也好找准方位。”

贵有敲一遍,唤一遍,又静静贴着青石听一会。终于,有声音了,也是敲击声,可是声音传过来却很深邃,似乎在另一个方位。

贵有用手电照了照废墟,和明仁伯仔细回忆了来保家房子的座落,房间的结构,猜测了来保娘在地震前可能呆的地方,然后他们用脚丈量着,踱到东北一个角落,找了个可以施救的地形。贵有依然用耳朵贴在屋基的青石板上,进一步跟来保娘确定了方位。

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又困难重重。

来保家虽不是郭秀家钢筋水泥,也不像郭秀家依着山旁,滚石填埋。可他家也是青石泥浆。没有起吊机、堆土机等机械化工具,靠手扒肩扛怎能救得出来。

可是,不救行吗?听到活生生的呼救,不救。那是乡邻的声音呀,熟悉的乡邻,那还不要纠结一辈子,懊悔一辈子。

救!贵有让明仁伯照着手电,他和万泉叔两个人轮流用手刨着泥浆,用肩顶着青石板,刨着刨着,十指下去,就是十条血痕,可贵有这个倔犟老头却没有一点痛的感觉。救人要紧,急火攻心,麻木了,没有了痛感。

这边的郭秀和大坝家的知道贵有、万泉叔、明仁伯进寨救人了,两个年轻妇女再也耐不住了。三个虽说是男将,可最小的也比她俩大上10多岁呢,她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去救人,而自己却在帐篷歇着,这种要被石砣寨乡人戳着脊梁骂一辈子的事她俩不能干。她们嘱托健壮些的乡邻相互照看,她们也摸到了寨子里有亮光的地方,加入了营救队伍。

他们刨的刨,撬的撬,扛的扛。因为来保是三梆介绍到大鸣山煤矿工作的,往日里两家走得比较近。所以,郭秀在营救的同时,不忘记时时叫应一声来保娘,怕她在底下睡着,怕她睡着了就醒不过来。

越来越近了。来保娘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她已经明确告诉郭秀,她是一条腿被垮塌的一根椽子压住了,动弹不得。

有希望了。老远,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已经看到来保娘伸出的五根手指头,还能动弹。太兴奋了!

郭秀找来一条塑料薄膜挡住洞口雨水,她怕雨水渗进洞口会造成第二次坍塌。可能是压的时间太长了,来保娘太累了。这就跟晚上睡觉一样,你能一个姿势睡到天亮吗?显然不行,你得不停地变换姿势,睡着了还得换。况且来保娘的一条腿被压着,整个身子几乎全浸在了水里,还得一直昂着头,她太累了。她稍微一动就牵动全部,上面的泥沙、碎石子也就抖索了起来,“哗啦啦”一声全涌到洞里。

不行,不能让好不容易刨出来的泥沙再填进洞去,再填来保娘就真地没救了。说时迟,那时快。身材矮小的贵有“嗖”地跳进了洞口,他要用身体挡作不停下滑的沙石。可是几乎与此同时,被雨水浸泡松动的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一下子滑落下去,青石板的一角正正地撞在了贵有的前胸。

据郭秀后来回忆,当时他(她)们用双手臂想把贵有拉上来,来不及了。贵有临死的时候,双眼睁得牛眼珠似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四处溅血。天亮之后,他们察看地形,本来那块青石板已经开始下滑,可天黑,又下着雨,他们救人心急,却没料到身边危险。

贵有说的没错,国家是不会抛弃石砣寨乡亲的。政府是不会不管石砣寨乡亲的。第二天上午9点多,正好是雨停天晴时分,政府派的人来了。可,贵有却没等到政府来人。

政府的人一来就有好消息。第一个好消息,是带给郭秀和大坝媳妇的。政府的人刚从歌寨小学来。政府这个人是一个搞宣传的乡宣传干事,说话善于伏笔,设悬念。像作报告更像说悬念小说。他说地震一发生他就受乡政府指派,第一时间赶往歌寨、木寨、桐樟、兴仁等地方了解灾情。你们知道咋样么?惨。一个字:惨。房屋一间没了,活下来的都在往山外面逃命。到了歌寨小学,更不得了了。说到这里政府干事停顿了下来,像在水里憋久了,要换口气。他这一换把郭秀和大坝家的紧张得心都窜到了嗓子眼。郭秀给政府的干事递了一碗凉水。

政府的干事缓过劲来后又说。我站在歌寨小学操场上,昔日红旗飘扬、歌声嘹亮、书声琅琅的学校,如今死气腾腾。一片废墟,背面压过来的大青山把一座脆弱的校舍整个压在身下。妈呀!这还有活命的呀?

说到这儿,“咔嚓”停下不说了。表情凝重地看着石砣寨老少。

“歌寨小学怎么了?歌寨小学的学生咋了?”郭秀几乎叫了起来。

“这位干部哥,求求你不要卖关子了。歌寨小学的学生咋啦?呜呜,我家天作才12岁呀?”大坝家的终于哭出了声。

政府的人却不着急,他像干部一样,拍着大坝家的后肩。“哭啥子嘛,我不是没讲完吗?这个世界呀,真是奇迹了!”政府的人说到这儿又不说了。他掏出烟,先发了一圈,自己点上根。全寨的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他下文,接到他香烟的老人,只是把香烟摆在手里,不敢弄出响动,怕惊醒了什么。他却不急不躁,两口烟吸足了气,才又说:“那个校长真神,偏偏选了中饭后全校师生操场集合开会,这不师生们都在操场上,地震来了。奇迹,世界灾难史上的奇迹!这个学校的700多名师生竟毫发无损。奇迹啊,完全可以载入世界灾难史册。”

“我的天爷呀,竟有这事!”人群中不知谁终于发出了尖叫声。

“人呢?我们家鹏鹏呢?”郭秀急切地问。

“你就是祁鹏他娘吧。放心吧!当天校长把他们带到了后山坡的空旷地带,今一早,救援的解放军就把孩子们和教师带下山了,可安全着呢。对了,石砣寨还有一个祁天作的,安全着呢。”

政府来人说了第一个好消息后,又说了第二个好消息,解放军十万大军已经赶到四川灾区,很快会有解放军来石砣寨把乡亲们救出山的。

“三梆家的没说错,真地有国家来救咱们了。”

“国家真地派直升机来了吗?”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欢心鼓舞。

郭秀却从十万大军中嗅出了不一般的气息,郭秀的嗅觉一直很灵。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灾难了。十万大军救灾该是多大的事。

政府来的干部正在这边安抚民心,在大鸣山煤矿打工的石砣寨的后生们一身疲惫地赶到了石砣寨。看得出他们连夜奔波,简直是狼狈不堪了。郭秀仔细瞅了,没有三梆。再瞅来的路上,飞扬的尘埃都被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了,连条狗的影子都没有。

郭秀着急了,她拦了来保。带着吼腔:“来保,你三梆哥呢。你个没良心的,你把你三梆哥丢大鸣山了吗?”来保木鸡一样呆着,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跟来保一起从大鸣山逃回来的石砣寨另外四个后生见郭秀拦了来保,一个个躲到了一边。

郭秀气了,这回真气了。她号啕大哭,边哭边揪着来保的衣领子,死命揪着:“来保啊!好兄弟,你告诉我三梆到底咋样了。”

女人的蛮劲一上来,你想躲都躲不了。来保到底是软了,他和石砣寨的另外四个后生一直相约着,隐瞒着三梆在大鸣山的巨大秘密,连家里的亲爹亲娘,家里的媳妇都没吭过声。他们几个都是三梆介绍到大鸣山煤矿工作的。三梆哥在大鸣山有着二把手的实权,平日里对石砣寨去的年轻人可照顾了。

可是今天瞒不住了,再瞒要出人命了,再瞒郭秀非一头撞死在岩石上。

这时,政府的人也走过来了。政府的人毕竟是政府的人,说话就是有干部的语气,干部的威严。“你这个小兄弟,这就你不对了,你大嫂都急成啥样了嘛,你再不说就要影响稳定了,你可要想清楚喽,这种非常时期,稳定压倒一切噢。”

来保毕竟年轻,没见过世面。他憋红了脸,憋出了泪,他拿眼睛向另外四个同事求助,四个一起下山的小兄弟都别过了脸。

干部又放出话来:“小兄弟,人命关天的事你得掂得轻重呀!”

来保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他带着哭描述了一遍地震发生后大鸣山煤矿的情境。郭秀没心思听他繁冗的描述,她只从中提炼出了几个关键细节。地震发生后,三梆本来可以逃生的,但他又返身去食堂里救一个叫翠红的女的,那个女的是矿长的侄女,长得很漂亮,三梆和她好了快一年了。三梆跑进食堂后不久,食堂就坍塌了,三梆现在生死不明。

“天爷,天爷哟!你听听,三梆你个杀千刀的。你为一个女的竟不要你娘、你儿,不要自己的小命!”郭秀“咚“一下重重地跪在了雨水中。“娘哟娘,你听听,你家三梆他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

郭秀这回真的是——万箭穿心。

郭秀决定了,她要去大鸣山,她活要见到三梆的人,死要见到三梆的尸,她不能不明不白让自己的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死在一块。

不能。

坚决不能。

她要把三梆的尸体背回来,葬在石砣寨祁家祖坟上。将来有一天她死了,她要和三梆葬在一起,她才是三梆的原配妻子。

郭秀找到来保,恳求来保给她带路。

“来保兄弟呀,我要去大鸣山,我不能把你哥一个人丢在那儿。不能啊!求你了,带嫂子去大鸣山找你哥,哪怕尸体也得背回来。”这样软软地恳求一个人,郭秀生下来还是第一回。

这次来保没有犹豫,他也像软柱子一样,“咚”地跪在了郭秀面前,满眼恐惧,像孩子一样,拉着郭秀的衣襟:“嫂子,去不得了,真去不得了,没路了,没路了,全被石头填埋了。”

郭秀态度坚决,可以说斩钉截铁:“爬也要爬到大鸣山!”

爬!说得轻巧。那些乱石堆你能爬过去,可是万一又来一次余震,山上下滚石雨怎么办?那可不是买彩票,那样的死亡命中率可就是百分之百了,每一颗滚石雨都是致命的。这种情况郭秀没遇到过,可是来保他们五个乡邻从大鸣山一路过来却遭遇过多次,他们几次都险些丧命狭谷。要不,这50里的山路,对土生土长的山沟沟里的后生来说,不就大半天的路程吗?可他们却走了近30个小时。

“别去了,嫂子!听兄弟的,去不成了。我们都是拎着脑袋一路走来的。”来保还沉浸在历险后那种噩梦般的悲惧之中。“嫂子,求求你了,我是去不了的,放过我吧!我娘、我爹、我媳妇、我不满周岁的女儿都还埋在屋下,不知死活呢?贵有叔的尸体还未收殓呢。嫂子,你就放了我吧!”来保一个大男人哭了,哭得凄凄的,哭得惨惨的,他哭着哀求郭秀。

是啊!你郭秀再意气用事,再奋不顾身,可你不能太自私吧!人家来保还有比天大的事要做,人家来保还有比你痛几倍的痛。

郭秀扶起来保,像个小母亲,又像大姐姐那样为来保擦掉眼泪。

“来保,别哭了,是嫂子不好,嫂子太自私了,别哭了,啊!嫂子还要求你一件事,嫂子想请你把去大鸣山的路线给嫂子画一下。嫂子求你。嫂子求你了,好好想想,帮嫂子画一下。”

“嫂子,别去了,大鸣山没路了,去也是死路一条,去就是赴死呀。”来保还想劝说郭秀。

乡邻们也帮着在劝说郭秀不要冒这个危险。

“来保,画吧,嫂子求你了!嫂子不能把三梆一个人丢在大山谷里的,死我也要背回你三梆哥的尸体。”郭秀表情冷静,态度坚决,盯着来保的目光有一种锐不可挡之势。

乡亲们都拿眼睛看着政府干部,这种时候政府干部自然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政府干部凑了过来,他用干部的口气对郭秀说:“你这个女同志又何必这般固执呢,有必要作无为的牺牲吗?要听群众意见嘛。”

郭秀冲政府的人鞠了个躬。“干部同志,谢谢你了,这么大难你都舍了小家,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咱们乡亲,我郭秀是个妇道人,自私。可,不把自己老公找回来,我下辈子也不会过得安妥的,乡亲们就拜托您了。”她又向政府干部鞠了个躬。

这回连政府干部也没法了,他还能说啥呢?面对这么一个倔强的女子。

郭秀接过来保画下的去大鸣山的路线图和大鸣山煤矿的概况图,惴紧怀里,然后走到自己屋基附近,冲着她公婆被埋的方位,在泥水地里,郭秀“嗵嗵”磕了三个头,道:“娘,郭秀不孝了,儿媳去找你儿子三梆去了。”她又拜托大坝家的,找到她家鹏鹏后,先帮着照看着。一场大地震俨然把石砣寨两个原本水火不容的女人拉到了一起。大坝家的拉着郭秀千叮咛万嘱咐,临了,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地震前炒的瓜子,嘱她走得心慌时,找个空旷的地嗑嗑。

郭秀在乡亲们的叮嘱声中走上了寻夫之路。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上路之后就没有退路,甚至没有归路。

她要劈波斩浪。她要视死如归。

走过了石砣寨的地界,就到了驴叫坡。半坡上,田畴阡陌,小径纵横。要不是经历了一场地震,这儿真是风景怡人的好去处。郭秀自然无心欣赏风景,走进灾后的村落,到处弥漫着潮湿的异味,村村寨寨像被狼掏空了五脏六腑,房梁木椽纵横,瓦砾遍地,断垣残壁裸露,村寨人去楼空,偶尔一两只野狗,也只匆匆从断垣残壁间露一下脸,又惊恐地缩回了脖子,逃得无影无踪。

再往前就是来保描述的死亡之谷了。一边是陡峭的不鸣山,一边是滚滚不息的呜咽河。路在哪?路就是大鸣山煤矿主开采大鸣山煤矿时沿着陡峭不鸣山凿出来的一条单行渡槽公路。不鸣山顶部全部被震塌,公路上落满了巨石滚沙。地震时正好路过的十几辆运煤车无一幸免地被山顶上的飞石击中,被砸下江边,支离破碎,只剩下空壳,而来不及跳出车厢的司机手臂挂在车门,胸部和下身留在车厢,脑袋却被飞石砸得不知去向。

郭秀紧捂着嘴,她不敢叫,她怕惊醒了跌落在鸣咽河里的鬼魂。

仰首远眺,江边万仞壁立。可是,怎样才能越过这千米之遥,遥不可及的死亡之谷呢?郭秀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双雄鹰的翅膀,可以飞越高山,飞越河流,飞越险滩,一下子就飞越到三梆身边。

正想着呢,地面一阵痉挛,余震来了,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眼看着不鸣山顶尘灰飞溅,一块巨大岩石就飞落进了鸣洇河,紧接着碎石万溅。

“天爷啊!亲娘的!你莫非真地要把郭秀埋在鸣咽河,葬在不鸣山不成。”再一意孤行下去,真是姜子牙下山——九死一生了,这时的郭秀真有点心惊胆寒。可是,没有见到三梆,郭秀又怎么死得了心。

豁出去了,她的一根筋又来了。其实不是,这时的郭秀有点像我们电影里常见的共产党地下党,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说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郭秀攀上不鸣山那条凿出来的渡槽公路,将身子紧贴着峭壁渡槽。整条路上堆满了岩石泥沙,每移动一米都有生命危险。郭秀每移动一米,心里面就默默祷告一番,她求天帮,求地帮,求故去的亲人帮……郭秀蹒跚地挪动着,头顶悬着万千巨石,大如房子,中似巨象,小似卧虎,虎视眈眈,张着饕餮之口。一阵狂风掠来,暴雨江天;一场余震袭来,便会排山倒海地塌陷下来,让人猝不及防。郭秀心生惶遽,她再也不敢朝上张望。可脚下也是万丈深渊,险滩处乱石穿孔,呜咽河万马奔腾,惊涛拍岸,不敢仰视,不敢俯视,不能后退。郭秀只有硬着头皮朝前走,越走越觉得孤独无助,越走越觉得死亡就在眼前,这渡槽顷刻之间便会从中断裂,头顶上的巨石将倾覆而下,她将会和挂落在浅滩的司机一样身首分离。

郭秀的头顶冒凉,手心冷汗直溢,她不停地给自己鼓着劲,打着气。“坚持!坚持!”

也许真的是感动了上苍,也许郭秀命大。在穿行近千米的死亡之谷中,天空风和日丽,大地也心平气和,仿佛从未发生天灾,什么也没发生。

攀过死亡之谷后,走到一块宽敞的山谷地,郭秀整个身心都瘫软了下来。她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从地震发生到现在30多个小时了,她没打过一个盹。

这时天也黯然了起来,云层垂到了呜咽河面。郭秀坐在山坡草皮上一打盹间,又一次余震来了,好像老牛没在河塘里时间过长,猛一抬头,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顿时水花四溅。刚才郭秀攀越的死亡之谷巨石轰鸣,尘飞灰舞,“轰”的一声巨响,似乎半壁不鸣山就倒在了死亡之谷的公路上。

郭秀心里一个“格噔”。难道我郭秀真的命不该绝吗?就在空旷的山谷上,情不自禁地号啕痛哭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从来保画的地图上看,到大鸣山煤矿估摸还有七八公里。要在平日里,这七八公里在郭秀脚下也就一个多小时。可现在是黑夜,又是大地震后,谁也不知道前面暗藏什么险情。郭秀明白,自己闯过了这么多险关,一定要活下来,要活着见到三梆。几个小时前还奋不顾身,还视死如归,现在突然竟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人的求生欲望一旦强烈了,做起事来就谨小慎微了。

郭秀不愿再冒险了,不愿再节外生枝了,她决定在离大鸣山煤矿还有七八公里的山坡上安营扎寨,她晚上要在这里过夜,她要养精蓄锐。为防止晚上有野兽偷袭,她借着呜咽河面的反光,找来一堆枯树枝点燃。太困了,太累了,她靠着一棵老枯树,眼睛一合,竟然就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被一阵轰鸣惊醒了。“地震,地震了!”她的眼睛还合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她想跑,一抬腿,一头就撞在了前方一棵小松树上。经历这么一场浩动,郭秀太紧张了,神经绷得太紧了,要崩溃,要爆炸。

这一撞醒了,原来是余震。

郭秀完全醒了。她刚才睡得太死了,以至一场暴风雨都没有把她浇醒,雨却把她点燃的篝火浇灭了,一点光都没有,四周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四面袭来的风呜咽咽地申诉着,哭泣着。

一个人一旦有了求生欲望,她的七情六欲也就调动了起来。一旦七情六欲调动起来,她就知道无助、孤单,就会想起往事,想起死去的贵有叔那双流血的圆鼓鼓的眼睛,想起呜咽河滩边面目全非的卡车里伸出的手臂……郭秀紧捂着脸,紧捂着自己的眼睛,这个认死理的女人还想以更黑暗的方式来抹杀去记忆,掩盖住记忆,可记忆却长了腿,长了翅膀,像小虫子像蝴蝶一样从她的手指缝里一只只爬了出来,一只只飞了出来。那挥不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一直在她眼前的大屏幕上闪烁,晃动。

郭秀浑身发颤,无处藏身。

她小时候听姥姥说过,一个人怕黑就唱歌,就自己跟自己说话。这样才会没有空想到怕,才会忘记孤单。郭秀就对着呜咽河唱,唱儿歌,唱山歌,唱她会唱的所有的歌。唱着唱着,贵有圆鼓鼓的眼睛又来了,来保娘的呼救声又来了,呜咽河滩无头身躯竟向她漂了过来。

郭秀被自己吓晕了过去。

郭秀醒过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她的身边竟蹲着一条灰白相间的土狗。那狗见郭秀醒了,竟站起来,冲着郭秀晃着脑袋,不停地摆着尾巴,嘴里发着轻轻的“汪汪——呜,汪汪——呜”的声音。

郭秀突然想起,这条狗是三梆养在大鸣山煤矿的草狗,三梆每次回石砣寨都把它带在身边。

郭秀蹲下身子,那土狗冲着郭秀的脚跟边蹭着边“汪呜呜,汪呜呜”叫着。

难道是三梆叫土狗来接我了,郭秀拍了拍土狗脑袋,让它带路。要不是地震,要不是天灾,这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呀。

后来郭秀知道,地震发生后,因为主人受伤,土狗为找人救治,昼夜在这条道上来回跑,多么人性的一条狗呀!

第一眼见到大鸣山煤矿的郭秀尖叫了起来。这个煤矿的所有建筑已经在大地震中夷为了平地,别说人了,就是苍蝇,在作业区也死过几回了。

郭秀正在绝望之中,听到那条土狗在东北角一堆废墟旁冲着自己“汪”着,紧接着一个微软的声音在唤着“秀”。

郭秀吓了一跳,以为大白天撞上鬼了,实在不敢相信三梆还活着。

她先缓缓地,像刚启动的火车,“轰隆轰隆”地吼叫着,沉重而缓慢,继而加速冲刺到三梆跟前。蹲下,盯着三梆,抚着三梆的脸、胳膊、头发,搂着三梆,双肩颤抖着,哽咽着。

“秀,带我回家。”三梆说,有气无力。

郭秀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三梆搂得更紧,肩胛抖得更厉害,像深秋里的蝉,被淋了暴雨,凄切切。

“秀……带我回家。”三梆又说。

郭秀抹掉眼泪,也不说话,只是细心地一点一点地给三梆脸上、脖子上、耳朵里擦着尘土。

“秀,答应我,带我回家。”三梆恳求的口气。

“家没了,三梆,娘也没了,你个杀千刀的,咋这时才想起回家。”郭秀说。“你咋这时才想起回家呀?”自言自语。

三梆哭,像迷路的孩子,又像受委屈的孩子。这回他的感情应该是五味杂陈。

“男人不兴哭……伤哪儿了?”半晌,郭秀问。

“腿……左腿。可能……断了,化脓了。格老子……好痛。秀,饿。”三梆凄凄地断断续续着,像个走散的孩子眼巴巴地无助地盯着找上门来的亲人。

郭秀也盯着三梆,她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帮三梆。

“厨房在哪儿?”郭秀问。她想先给三梆,也给自己整点吃的,听得三梆说饿,她才突然觉得自己也饿了。

“塌了。”三梆答。

“问你呢,厨房位置在哪儿?”可能是突然想到食堂里有一个和自己丈夫勾搭的叫柳翠红的女人,郭秀的口气中带有火药的味道。

“塌了!秀,求你了,别去了!”三梆哀求。

“祁三梆,你个龟孙子,不找到厨房我用啥给你整吃的?”郭秀吼。这是她认识三梆以来第一次用这般严厉口气对他说话。

“秀。柳翠红死在里面呢。”三梆怯怯地回答。

“死了?哈哈……死了好,了无牵挂……祁三梆,你个龟孙子,你知道咱村上死了多少人了吗?啊,一百多号人呀,祁三梆你个龟孙子,你知道全四川会有多少人死去了吗?”郭秀笑着哭了。不,比哭更难看。

“祁三梆啊祁三梆,娘也埋了,整整一座大山将她埋在里面了,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你却为救一个相好的女子,连命都不要了。”郭秀这回是戳着祁三梆的鼻梁在骂。骂了也不过瘾,郭秀这回想咬祁三梆的心思都有。

“祁三梆,你个孬种,这回你怕了,怕我挖出你相好的会辱尸吗?我郭秀虽是妇道人家,这种缺德的事打死我也不会去做。我还要谢谢这位小妹妹呢,帮郭秀照顾她老公这些日子。祁三梆,亏你还是个男人,你和柳翠红好一年多了,她死了就不兴做姐的把她挖出来好生埋了。”郭秀骂,破口大骂。她知道有个叫柳翠红的女人死在里面,她也知道三梆为救她才困在这里。

“她……她想抢袋米出来。”三梆知道理亏,他指了个方向给郭秀。

好在这个厨房是用就地取材的岩石垒起来的,没有使水泥浆,清理起来比较容易。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当郭秀清理到柳翠红尸体时,还是禁不住“啊!”地哭叫了一声。三梆已经帮不上忙了,他的腿实在动弹不了了,他所能做的只是仰着头,殷殷地看着妻子在擦汗。

郭秀先把柳翠红的尸体搬到一块空地上。柳翠红属于一石毙命,她去抱那袋米时,一块岩石击中了她的后脑壳。所以,她的死相并不难看。郭秀找了块油毛毡将柳翠红的尸体盖上,又返回厨房的废墟里清理出一些食用品,生火做了锅稀粥,和祁三梆各喝了个饱。然后找出一瓶矿工喝的烈性酒,洗了块干净的布,把菜刀磨得锋利。

郭秀冷静地几乎残酷地做完一切,她提着烧酒、菜刀来到三梆跟前。

“秀,你这……”三梆不知郭秀想干什么,他明显缩了下身子。

“把左腿伸出来。”郭秀不接三梆话茬,她还是用命令口气。

三梆左腿伸过来后,郭秀撕掉了三梆左腿半截裤子,在菜刀上倒了些烧酒,在三梆嘴里塞了块布,吼了声“挺住,你个龟孙子!”就一片片地把三梆的腐肉割了下来。

这下把三梆疼得“嗷嗷”直叫,郭秀全当没有听见,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掉了下来。割完后,她又用醮着烧酒的干净的布把三梆断腿处扎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也没和三梆搭一句话。随后,她找来一把矿工用的小锤子,把三梆扶到一块比较平坦的长条岩石边。

“凿,凿‘柳翠红之墓’,好让她家人将来有一天能找到她。”郭秀对三梆说,也是命令口气。

而她自己却找了块空旷的向阳地,用岩石帮柳翠红垒了个墓。

一天下来,郭秀是真的累了,可她却踏实,该了的心愿她都了了。她靠着三梆的后背“呼呼”就睡着了,天塌地崩再也与她郭秀无关了。

祁三梆却整夜未眠,他透过石缝眼反复数着对面山顶能看见的十几颗星星,不知是为了减轻腿痛,还是平复五味杂陈的内心。

然而,第二天,郭秀新的烦恼又来了。

她不能和三梆一辈子呆在这座孤山守着柳翠红的孤坟吧,三梆娘是活不成了,可是她老人家的尸体还未挖出来入殓,儿子鹏鹏还不知政府安置在什么地方,她爹她娘她弟她弟媳侄女的消息还不知道。

大鸣山煤矿实际上已经成了孤岛,即使外界知道有人活着也无从救援呀!国家这回多忙,也不会专门派一架飞机来救他们两个草民呀!

郭秀和祁三梆真正意识到了孤独无助是什么境况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没有药物消炎,祁三梆的腿还有可能腐烂。

白天,郭秀带着那条土狗满山坡地找着出路,找着可以食用的野果子。晚上,背撑着三梆数星星听雨声。三梆的伤口腐烂面积越来越大,夜深人静时会疼得亲爹亲娘直叫。

一天,两天,三天……

第七天,是个晴朗的天。郭秀安顿好三梆,带着那只土狗正在大鸣山北脉找着野果子。

突然间,隐隐地听到了“嗡嗡”的声音,不像来自地心的地震,不像打雷……像是飞机。

郭秀竖起了耳朵听,那条土狗也蹲在郭秀脚边竖起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听。

没错,是飞机。

郭秀看到了有一架飞机在大鸣山与乌金山之间的峡谷中盘旋。

是的,直升飞机,是国家的直升飞机!

飞机越来越近,她看到了飞机上的五角星,郭秀的热血涌上了心口。

没错,是解放军的直升飞机,她已经看清楚上面的五角星了。

“嗳……嗳……解放军同志!亲人哪!我在这儿。嗳……嗳,解放军亲人!救救我呀!”郭秀在山坡上大声呼叫着,奔跑着,追赶着飞机。那条乖顺的土狗,也跟着郭秀蹦跳着,冲着飞机狂吠着。

这么跑了一阵,喊了一阵。郭秀想,飞机声音这么大,解放军亲人能听到自己的呼救声和狗的狂吠声吗?肯定听不到。

咋办,咋办呢?不能眼看着救援飞机又飞走了吧?她急中生智,迅速脱下自己的红色短衫,高高举在手中,边挥动,边奔跑,边呼救。

“解放军亲人哪!国家亲人哪!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亲人哪!”郭秀这么跑着,两个奶子上下跳动,太阳光下十分耀眼。要在平日里,这么光着上身,自己都要被自己羞死的。可今天,她不顾了,反正飞机里是亲人解放军,让亲人看见了也不羞。

飞机在峡谷里慢慢盘旋了两周后,又缓缓升空,飞向了山外。

看着飞机一点一点在对面的山峰消失,郭秀失望极了。失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希望而希望在眼前破灭了。郭秀突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咋办,咋办呀?”郭秀一屁股坐在草坡上,号啕大哭,她哭天,她哭地,她哭自己的命……她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哭成瞎子,哭成聋子,看不见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纷繁,才清静。

这边郭秀泪雨滂沱,那边土狗寸步不离,它蹲在郭秀脚跟,用鼻子嗅着郭秀脚趾,嘴里“呜呜”着不停,像在安慰主人,又像在替主人伤心。这小子太乖了,乖得让人生怜,乖得让人痛心。

郭秀用短衫擦干了泪水,她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能在三梆眼前表现失望,表现软弱。三梆还有伤痛,他也绝望,他更需要勇气,需要信心。

三梆已经爬出了他们临时搭起的帐篷,见郭秀过来,他吃力地仰起了脖子。

“秀。你看到飞机了吗?我听到了飞机声音。”三梆的口气是带有欣喜的。

“飞机?”郭秀故意仰起了脖子看了看天空,“可能你在帐篷里呆久了,出现幻听了吧!这个鬼地方哪有飞机来喽。来,我扶你进帐篷。”郭秀说,竭力抵制自己的不安。她不能承认飞机来过,飞机来过,没救他们,三梆会更绝望的。

“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是飞机声音嘛!你让我在外面再听听。”三梆执意要在外面听听。

“听个鬼啰,我说没有就没有,回屋。”郭秀不容三梆多想,把三梆背回帐篷。

郭秀自己却心事重重,心潮澎湃,她甚至几度想告诉三梆真相。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她活生生吞了回去。

郭秀干什么都没了心思,她一会儿仰望乌金山与大鸣山之间的大峡谷。那个地方曾出现过国家飞机,出现过带红五角的解放军的直升飞机。一会儿她又沉下头命令自己不要胡想。

焦虑、不安、失望、盼望交织着,纠结着,痛苦着。

她突然记起自己在石砣寨树的“SOS”大旗,对,她要在大鸣山煤矿也高高树一面,她要告诉飞机上的解放军亲人,大鸣山煤矿有活人,有需要帮助的活人,有需要解救的郭秀和三梆,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四川人,都是石砣寨人。

郭秀找了根竹竿,绑上了“SOS”的床单,竖在了大鸣山最高的松树上。

这回飞机来了就一定能看到他们了。

郭秀其实不知道,刚才那架飞机,就是来救他们的。那位在石砣寨的政府干部向上级和部队汇报了郭秀到大鸣山救夫的事,部队就组织了营救,他们只是一时找不到着落点又飞走了。

郭秀哪里知道希望就在眼前了。

她却还在失望之中。

第二天雷雨交加,飞机没来。

第三天中午时分,飞机的引擎声做梦般传到了郭秀耳里,传到了三梆耳里,传到了土狗耳里。郭秀冲出帐篷狂呼着,土狗也冲出帐篷狂吠着。

飞机听到了呼救,正缓缓地向他们驻地方向的一块草坪空地飞来。越来越近,已经能感觉到螺旋桨旋转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声了。

郭秀扶出了三梆,郭秀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她对着飞机重重跪了下来,她哭着:“三梆呀,咱有救了,国家飞机来了,解放军飞机来救咱了。”

这时飞机已经着落,两名医护人员夹着担架向他们奔跑过来。

郭秀突然想起什么。她放下三梆,快速向向阳的坡地跑去,边跑边采着草地上的鲜花。她把那束野鲜花静静地摆在柳翠红的坟头上后,才迅速返身抱起与他们相濡以沫的土狗,跑向飞机。

郭秀登机的一瞬间,她惊呆了,那条乖顺的土狗,突然挣脱了郭秀,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柳翠红的坟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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