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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另一种叙述

2013-07-15王茵芬

翠苑 2013年6期
关键词:尘埃村庄

■王茵芬

1

那年夏天,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忽然间长大了,能在整个小村子里像一只野兔撒腿乱跑,到处晃悠。我的腿细而短,瘦小的双脚穿着母亲新做的青花布鞋,像一对蝴蝶,在土路上追逐,飞不高,飞不远。而细尘跟了一路,落在鞋面上。我蹲下去,用手拍打它们,再看手心,并不脏,倒像是瓷碗上隐隐约约的花纹,极浅,极轻。

我在小河边逗留的时间最多,河里有我看不完的东西,它如同一幅会动的画。奶奶总说河水是死水,不能喝。

小河不长,横躺在村子里,中间有一条南北向的堤坝,村里人家都散落在河的南面和北面。我家住在河北西头。我走出场院,习惯左拐往东。大人们也常常通过这条土路走出村庄,路面因此格外干净平整,没有坑洼和杂草。在东西交界处有一口老井,小河以北的人家都喝它的水,每天清早和傍晚,这里最热闹,平时的井口上永远盖着那块沉重的铁皮,还挂着一把大锁。担水的人接二连三,他们大多时候匆匆忙忙,也会在等待间歇搭话,或嚼舌头,指手划脚的。我和几个伙伴常去凑热闹,挤在井沿口,向着下面看自己的脸在水里晃动,感觉很好玩。大人们马上厉声喝住我们,并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们一个个拎到井台外,瞪眼睛竖鼻子地说,小东西,不想活啦。我不明白我们的行为怎么会让大人们如此恼怒,脸部表情里还流露出一点惊恐之色,我们只想看看井是不是圆的,空的,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于是,我们只能唉声叹气地在不远处玩耍,几个调皮的男孩在地上打着滚。灰尘被他们从地面赶了起来,到处乱窜,在阳光里形成发亮的细微颗粒,慢慢落下来,落进盛满井水的木桶中,若有若无地漂在清凉的水上。这时候,大人们只看了他们一眼,摇摇头,挑起水桶便走。我站在尘埃里,小嘴巴张开着,对大人们的态度再次感到莫名其妙,而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很快被呼吸着的空气的味儿所吸引,里面混合了干土和凉水的气味,有点香,有点甜。我看到大人们也都张着口,平静地迈开双脚,往来于村中的土路上。

我每天迎着朝阳走在东边的小路上,心里装满快乐和希望,小路会带我走出村庄,去我想去的地方。但我每天必然会从小路那头跑回家。我背着的书包越来越沉重,我的身体也在日渐增加重量。只有我呼吸的空气和在村庄里游荡的尘埃,总是那么虚无,其实,我有时发现我的快乐和希望与空气和尘埃基本一样,习以为常了。那么,大人们呢,他们关心的是粮食生产,关心一家人每天能不能吃上白米饭,吃饱肚子。他们不停地在田里摆弄泥土和庄稼,衣服和脸上都沾满泥尘。风过时,浑身上下散发出土腥味和汗臭味。他们像一团团庞大的尘埃,驻留在整个村庄。大人不会让我饿肚子,我会在尘埃里活着,并幸福地活下去。这或许也是我每天跑回家的真实原由。

2

小路并非只带给我这些景况,我小小的天空也会出现阴霾。

又是一个暑假的清早,队长在小河中间的堤坝上拉开嗓门喊:“交大便啦。”一会儿,村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茅坑或树下草丛边走出来,手里拎着用废纸或南瓜叶包的粪便,我也不例外,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塞进纸包上端,那个部位是用稻柴捆扎的。队长和另外两个人一边收集大家的大便,一边检查核对名字。然后,他们会将这一包包东西送到大队部,那里有政府临时设立的血吸虫病检测中心和治疗所。我记得我们村轮到了两次交大便,我在交出第二次大便后,就被通知去大队里接受血吸虫病治疗,和我一起的还有住在村东的亚亚,我们年纪一样大。大人们说,十来岁的小女孩得这样的病有点想不通,特别是我,很乖巧的,也不喝河水,不随便去脏污的地方玩,会不会是名字搞错了。

我是在那天上午知道自己身上有血吸虫的,以致中饭也吃不下。奶奶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不要紧的,乖乖地去治疗所打针吃药,就会好的。我在学校听老师讲过有关血吸虫病的情况,得病后会腹痛腹泻,可我偶尔有点肚子痛,别的都好好的。我的父亲是大队干部,母亲是村会计,他们总忙得不见人影。只有奶奶陪我说说话,她替我准备了一顶半新旧的蚊帐和一些日用品,送我出门。我犹犹豫豫地挪动双脚,左拐,走上小路。这一会,我失去了往常左拐时那种像鸟儿出笼一样的自在欢快。我走到堤坝上等亚亚,看到她在那边“呜呜”地哭,如同一只羊羔,被她母亲硬是牵了过来。

我们走到河南几户人家的场院前,看到黄狗大伯和他老母亲正按住一只小猪,给它剪牙齿。小猪的叫声特别尖厉,像是要杀了它似的。在平时,我们一定会凑上去看热闹,现在心事重重,觉得自己和小猪的处境不相上下,头脑上的某根神经绷紧了,疼痛在心里冒出来,但清楚,这种痛,并非肉体上的,是虚幻的。

来到村口,村里两个姑姑迎了上来,她们是临时医护人员。我们在姑姑们的陪护下,来到大队医务室。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旧式大院子,据说这里以前是一个大地主的宅子,里面有许多房子。我战战兢兢地站在医务室门外,房子很高很深,当时天气不好,没有阳光,里面即使开了灯,还是显得幽暗隐晦,再加医生穿的白大褂和那些医用物件,无不让我胆颤心惊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眼泪汪汪,而亚亚早已放声大哭,一个姑姑抱起她,径直冲了进去。我是自己走到医生身边的,他们都用赞许和鼓励的目光看着我,给我检查身体,测量体温,还说,稍微有几分寒热,不要紧。那会,小小的我已明白“不要紧”的意思,即轻,病不重,但不能说没有病。只是我觉得自己身体没啥不舒服,也许几分寒热对小孩来说,是无知无觉的。所以,对无法逃避医生给我打针这事非常伤心,因为自我懂事起最怕打针了,那种痛才是真切的,不是无中生有。我在那里只呆了三天,就回家了。

后来,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得过血吸虫病。这个病,对我来说,是一个谜。而对所谓的血吸虫有了肤浅的认识,虫卵在水中钻入钉螺体内,发育成尾蚴,遇到人和哺乳动物,即钻入皮肤,它的存在,危害生命。于是,有一段时间,整个乡村到处在灭钉螺。终于,血吸虫灭迹了,人们生活如常,空气如常,尘土如常。

3

出门往右拐,就是大片的田野。我家场地外是一条窄窄的田埂,两旁的地块较低。人在上面行走,不敢放开步子,两臂伸展保持平衡,不再任意摆动,身子像一只雉鸡,夹紧了尾巴,一步一个脚印走进田野。

我很少一个人去野外,有时跟着奶奶或母亲去自留地里干活,比如种菜、种豆子、采摘蔬菜瓜果,等等。我常常和伙伴们去割青草、放羊。我们穿行在一块块庄稼地之间,绿浓得可以淹没我们的身子,那植物腥气在风里飘来荡去,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我的鼻子和嘴巴闻得到,一下钻进我们的五脏六腑。我们把竹篮子和镰刀放下,张开双臂,做出鸟儿起飞的样子,在田埂或土岗上肆意叫喊、奔跑,远离了大人们,无所顾虑,这里的世界是属于我们这些小屁孩的。不过,有一个地方是不敢贸然闯进去的,那是一处冢地,村里死去的人大多安葬在这里。只有大人在身边时,我们才敢靠近过去,看看那些馒头一般的长满野草的坟包,特别是有一间长方形的黑屋子最让我们觉得好奇,大人们说是一个牺牲的军官住在里面,他是村东大我两岁的阿国哥的父亲,阿国是遗腹子,有关“遗腹子”是啥意思,我长大后才知道。胆子大的男孩会跑到“黑屋子”前,趴在墙上,从很小的洞口看进去,只几秒钟时间,就连滚带爬出了墓地,一脸的惊恐中还夹带着些许诡秘之色,说是看到一口高大的棺材,黑乎乎的。这片坟地,在我童年到少年这段时期,一直视为恐怖之地。

在这片田野上,我时常会初次遇到一些新的事物。比如当热烈的阳光下,一条干瘪的死蛇躺在田埂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时,会不知所措,双脚不敢朝前移动,比我大些的小孩都抬腿跨了过去,就我孤零零地站在后面,吓得脸色发白,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大人经过,他把我抱了过去。后来,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特别惧怕蛇,包括死蛇,那面目太狰狞。这或许是从大人口中得知蛇的凶恶,我的意识里对蛇产生了恐惧感和厌恶感,它不能确切地去描述,像一层阴影,有点虚无缥缈。

以后的日子里,我在有意无意间会更多地接触死亡一词。死亡,在我奶奶口中解释为人生的尽头,是空,是无。对于她说的“空”和“无”,年纪尚小的我理解为“没有”,比如阿国哥不曾有过爹爹,因为他父亲早死了。当我看到村里某个老人死后躺在门板上,家人和亲戚都围着他哭哭啼啼时,就会想,人死后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跟睡着一个样,只是,睡着了会做梦,会醒过来。我也慢慢发现,大人们一谈到死就神色紧张,难怪只要我们一到危险地带,他们就要呵斥我们。死亡,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理喻的事物,也是让人们最困惑的事,人们只能靠想象去认识它。

4

村庄里到处是我的路,房前屋后,泥地,草丛,竹林,河岸,甚至茅坑边,水沟里,菜地间。我每天清晨吃早饭时,总会端着粥碗到场院前的菜园子里东看西瞧,一滴水珠在蔬菜叶上闪闪发亮,我也感到新奇,片刻后,它滚落在湿湿的泥土上,无影无踪,它到底去了哪里?夜晚,它来到了我的梦里。白天,我也会做梦,我希望自己长大做个老师。我只能说它是梦,因为它很遥远,渺无边际,是虚的。老师说过,没有实现的愿望,都是空想。

有所经历的我,在似懂非懂中,在半梦半醒里,一点点成长。村庄,在我眼里,很小,在我心里,极大。童年的我还无法去用什么形容它,假如,把它比作尘埃,似乎太微小了,把它比作空气,又好像大得不着边际。那么,我唯有去亲近它,触摸它,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学会了去老井边打水,并提起满满的一桶水走回家。有一次,我失手把一只铅皮桶弄沉到井下,那根细绳子的一头从我手中滑脱,迅速下落,桶的身子倾斜着,水涌进去,只片刻便沉入水下,绳子也不见了。那一刻,我在慌乱中惊怕起来,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沉落于井里,我睁大了眼睛,里面黑洞洞的,像一个幽灵,它吞噬的不仅仅是一只水桶,还有我的一颗童心。当大人们用特制的器具把水桶吊上来时,我的心才回归、安然。附身再看井中,一缕阳光正射在井壁上,水里有种恍惚的光亮,我冲下面喊:“啊——”心里舒畅极了,那种害怕的感觉很快消失。

一些东西消失的同时,总会有更多的东西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能够小跑在西面那条窄小的田埂上,去大河边,和大人们一起乘船到村外劳动,摘桑叶、割草,等等。我开始学着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我的生活原本如同一页轻薄的白纸,在村庄里飘浮,渐渐地,那纸上出现了字迹,并着了色,存放在一处。

我可以在场院边种我喜欢的植物,比如向日葵、凤仙花,还有一种到了傍晚才会开花的我们村里人称它为“夜饭花”的草。我会收集好它们的种子,来年再播进土里,同时,我也把梦想一起下种,它们是否会发芽长大,没多想,我只感到做这些事时很开心,心里像装了什么,有了念想,日子也不再无聊。我想,我也许就是一粒草籽或尘埃,生活在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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