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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眼睛

2013-07-04艾玛纽埃尔·卡尔—塔纳尔

译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安娜眼睛爸爸

艾玛纽埃尔·卡尔—塔纳尔

那年我十三岁:童年正被另一种生活的涌动步步逼退。这种生活昭示了一种真实,它吸引着你,又让你感到恐慌。它让你在面临即将跨越的一个个人生阶段时,时而感到准备不足,时而感到兴奋不已,即便那些人生阶段十分渺小。

那属于我的童年,真是不堪一击,离我而去。

战火轰鸣已有三年之久;我自认为已经长大,足以理解当时的形势并尽最大可能去承受。我清楚,和我的很多同学不同的是,我很幸运地可以把父亲留在家里:父亲脚部畸形,对此他自己和亲友早已习以为常,使他幸运地被免除了兵役。不过父亲一直想着要用自己的方式报效祖国。我一直不清楚他当时究竟在做些什么,不过,据多年以后我所听到的关于他在抵抗运动中从事的那些“任务”,我想一定是有根有据的。

总之爸爸一直没有离开,这是我最大的幸福。一直以来,我都热爱并钦佩父亲。并非是他格外强壮或者智慧过人,而是他散发出一种让你感到亲切和放心的安全感,我相信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一个简简单单的好人。

我出生几年以后,在妈妈的帮助下,爸爸重新开始经营一家很小的街区影院“老地方”。妈妈为他做出纳。爸爸很喜欢放电影,我则喜欢到放映间去找他。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稍微早一点放学回家,这时一场电影正在放映。当然,相比于战前,在那样的动乱年代里,爱看电影的人要少很多。尽管如此,观影者的数量还是可以让爸爸完成他自己规定的每周三次的放映。我记得很清楚:每周二,他推荐的是冒险电影——我就会梦想着和《中国少女》里面的吉恩·蒂尔尼在一起;每周四,人们可以开怀大笑——我非常喜欢《绿野仙踪》,后来又疯狂地喜欢上了费南代尔的电影;至于周日,是爱情片——爸爸允许我从高处的放映间里看,但是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向妈妈透露半点……在看《卡萨布兰卡》时,我颤抖得多厉害啊!当爱情和道德只能选择其一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选择,又能够如何选择呢?我感到自己就是鲍嘉,嘴里叼着雪茄,额上戴着博尔萨利诺帽,在责任和情感的两难之间徘徊,却始终没有放弃那种形象,那种我发誓几年后要模仿的形象。诚然,这场战争是沉重的,却几乎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我坚信战争结束以后,等待我的将是一种惬意和成功的生活。我偷偷地反复模仿着我的偶像: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大镜子前面,我想象自己一会儿是鲍嘉,一会儿是盖博,一会儿又成了库柏;我周游世界,保护孤儿寡母,只把感人的记忆留在那些和我擦肩而过的女人们的脑海中……

如今我才意识到,当时我离战争的真实情况,离战争的恐怖,离那么多人所经受的不幸有多么遥远。我要感谢我的母亲,是她有意让我远离这些焦虑:我在她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任何不安,猜测不到一丝忧郁。父母在我面前只谈论一些好玩的或者无关紧要的事,而把沉重的话题留在我睡着以后的晚些时候谈论。有时,隔着墙,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音低沉。我想我可能还听到过呜咽。不过我接着便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我应该睡觉:我也愿意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父母依然对我微笑,我可以轻松地上学。或许,对他们来说,依然能够享受家庭生活已经是一种幸福了,因为他们的很多亲友都被剥夺了这一权利。

我小小的世界,这个给我安全感的被呵护的小天地,在1942年5月改变了模样。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发现客厅里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孩坐在父母对面。

“皮埃尔,我给你介绍,这是安娜。”父亲说。“她将在电影院给我们帮忙。”

“帮忙?”我问道,“但是……帮忙做什么呢?”

爸爸正准备回答,妈妈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有点累了……安娜可以卖票,在电影散场后打扫打扫大厅。另外,她住得有点太远了,回到家就太晚了。所以在她找到新的住处之前的这段时间,将会住在我们家。以后洗衣间就归她住了——爸爸会在那儿安一张床。”那个年轻的女孩儿一直不说话,目光扫过父亲、母亲,然后落到我身上。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温柔,让我感到局促不安,同时又对我有一种强烈的诱惑,尽管我努力克制。我见过的所有幻想成为明星的年轻女演员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地闪现,令人目眩,却没有一人比得上安娜的优雅和天生丽质:金色的头发,如丝一般柔顺,让我极其渴望去摸一摸;左右耳边分别盘了一个发辫;薄薄的嘴唇,如蟠桃般殷红;颧骨高峻,轮廓分明,和嘴唇一样红润;还有那眼神……我永远忘不了安娜的眼睛:蓝色的眼睛明亮有神,像泉水一样清澈,我在第一时间便读到了蕴藏其中的情感承诺,然而那时我还不太明白。

我好不容易才在父母面前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波动;安娜应该至少有十七岁了,甚至可能十八岁了。而我的母亲还是依然把我当作一个无知的小男孩儿。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提洗衣间离我的卧室有多近,我心里也希望他们忽略这一细节。

“来,安娜,我来帮你安顿。”母亲起身说道,带着这个年轻女孩儿走了。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接下来在我记忆中,便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两个月。当时的法兰西正值国土沦丧,同暴力和屈辱进行着顽强斗争,我承认这一点有触怒众人之虞,自己也感到羞愧。而那时的我始终还是幼稚欠考虑,只愿看到直接呈献在我面前的欢乐:这种欢乐首先就是生活在安娜身边。

清晨,我早早醒来,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希望撞见她穿着睡衣、头发散开的样子;我的美人只被这样撞见过一次,不过我已经感到满足,因为这迷幻般的记忆足以装饰我深夜的梦。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吃早餐,安娜很快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她的可爱、纯朴和温柔,足以缓和坏消息将要带来的不安。渐渐地,她开口说话了。我被她的口音迷住了,她用舌尖颤动着发“r”音的时候皱起嘴巴,这种方式让我心慌意乱——我的眼神简直要把她吃了,可我尽力掩饰自己,不想被她发现。

电影院的工作并未占去安娜全部的时间,她也从不出门。这样她便多了一项工作,晚上帮我做作业和复习功课。我很快成为成绩优异的学生,而在这之前只是因为我天性懒惰才没有学好,这一点就不说了。安娜和我,借着晚间复习功课的机会,变得亲密起来;我努力学习,以便始终有问题要问,始终需要她帮助。这种辅导经常会转变成对话,这让我内心十分高兴,因为我很想在她眼里扮演一个明事理的交谈者,因为我不管怎样,总想在她身边多待些时间,再待一點时间。

安娜几乎每场电影都要去“老地方”——妈妈以前的活儿都由她来做了。有那么两三次,我是陪她去的。我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跟她到售票处,跟她到大厅安排观众入座,最后挎着大果篮,里面放着薄荷糖——那时候糖果和甜食不再随时供应了,但是爸爸却坚决要保持原来的“氛围”,尽量保持和战前一样的“氛围”,爸爸说。安娜高兴的话,会让我在售票处整理零钱;然后我们关上电影院的玻璃门,上楼到放映间去找爸爸。在黑暗中,我想象着自己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到我唇边——在我的幻想中,她一动不动,任由我摆布。她游移的目光看向我,低语道:“皮埃尔……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而在现实中,能够贪婪地盯着她迷蒙而又迷人的侧脸,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几绺头发从她早晨梳好的发辫中散落出来,伴随着巨大的放映机的转动播放和她的呼吸,在她面前轻盈凌乱地飞舞。

至于电影,我常常是几乎什么也没看。

我的梦在7月初轰然坍塌。

那是学期的最后一天,老师提前一个小时让我们下课。同学们在回家的路上四散开来,把书包和本子扔过了头顶;我却把我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因为我想,如果安娜看到我这么有失体统,她一定会失望。我本打算回家,后来想到那天是周四:如果运气好点的话,我还可以赶得上电影的末尾,和父亲在放映间说说笑笑几分钟。大厅的正门关着,不过我知道另一个入口——这是妈妈和安娜走的门,直接通向售票处——我从那儿溜了进去。一场电影正在放映:耳边传来压低声音的人物对话,不时被爆发出的笑声打断。进入黑暗的大厅,依稀看到四五个观众。我沿着最后几排座椅,摸到另一端墙面。上面开出来一个小门,经一段盘梯通向放映间。我上到最后一级楼梯,便停下来,用目光搜寻着我的父亲。只有发动机熟悉的轰鸣声、胶片卷轴的转动声以及硕大的放映机投射到银幕上的一束变化着的光晕,这一切都很熟悉,让人感到安心。然而不见一个人影。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进入放映间。因为受到机器的噪音和电影里对话的干扰,我竖起耳朵细听。这时,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像小老鼠的叫声,或什么哀怨声,又像某种说不清的呻吟,总之是一种我无法辨别的声音,但绝对不是放映机发出来的。我循声移动过去,险些被一堆箱子和管子绊倒,不过还是站稳了,并没有弄出动静来;然后我抬起眼睛。

是他们,在离我几米远处。尽管淹没在黑暗当中,但的确是他们。

我的父亲和安娜。

她的头发披散着,只半掩着肩膀和胸部,我猜想她一定是裸着胸口。安娜的裙子被撩起来,露出白皙的大腿。尽管屋里光线昏暗,但她的肌肤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光泽,显得晶莹剔透。安娜面朝我这边,背靠放映间的墙壁。父亲将头埋在安娜怀里,双手落入那一团裙子和褪下的上衣中。父亲的手在安娜身上摸索——这双手,如此有力,如此漂亮,如此勇敢;这双手,我曾常常紧握,好让自己感到不可战胜;这双手,曾在每天晚饭后轻轻抚摸妈妈的下巴;它,怎么可以做现在的事情?怎么可以欺骗、践踏、摧毁我的梦想、我的梦幻,毁掉我所信仰、所希冀的一切呢?还有安娜……我的心上人,我的梦中人,我失落的公主啊,为什么她会在这儿?为什么就连她也要骗我?我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呕吐泛上来,我想逃走,逃离这个肮脏不堪、无法忍受的场景;我想逃走,奔向一个没有父亲、没有安娜的别处,只有我自己,真想看着自己变得灰飞烟灭……我向那个令人作呕的场景投去最后一瞥,就在此时,我看到了安娜的眼睛。安娜的眼睛越过父亲的肩头,正盯着我的眼睛。安娜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里有对现状的恐惧,有无声的哀求和请求原谅的神色,分明还有一种无能为力或不是她的错的坦白。我差点迷失在这目光中,但我马上转开视线,拒绝给予任何同情,给予任何谅解的样子。我无法说清当时的感受,也不可能与她沟通任何情感。与此同时,我感到一种撕裂感漫布全身,它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愿去同情谁,去理解谁,甚至不愿给自己一个解释。我感到痛苦,太痛苦了。

我硬是打开玻璃门的锁,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迫不及待地要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空气,然后蜷缩在地上,手臂环抱住双腿,头埋在双膝之间。

安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从此再没提起过她。

我也试图将她的影像从我的记忆中驱除。

战争结束了;生意重又兴隆,电影院又开始正常運转。我还是不时地过去,但我从没告诉过父亲,为什么自那以后我拒绝去楼上的放映间。

我承认,正是多亏了我父亲和他对电影业的热爱,我才得以在这一行业坚持下去。因为从事这一行业,你们认识了我,并且在今天,你们授予我殊荣。电影给了我很多。我希望通过执导的几部电影,即你们今天希望颁发恺撒荣誉奖的这几部电影,能对电影业略表回报。

评委会的女士们、先生们,可我不能接受这一殊荣。我知道,拒绝这一奖项,是对你们的冒犯,也是对整个电影界的羞辱。但是我欠诸位一个真相。我的一个真相。这个真相令我感到痛苦,但应该把它说出来。

1942年7月份的那一天,当我从电影院出来时,我之前已经讲过:我瘫倒在地上。不过后来,我站立起来,向警察局走去。我在那儿坐在一张长椅上,等了一会儿后,有人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

我想起了之前安娜悄悄对我说过的几句话,那天晚上我们比平时聊得更久一些。“我的姓对我来说是一种威胁”,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此刻豁然成为我唯一回击的方式:利用这一点来彻底粉碎刚刚我所看到的惊恐的一幕。

回想所有这一切,就像身处一片白雾之中,虚幻茫茫;然而我所说过的每一个字,至今仍在我的脑袋里回响。

我揭发了安娜。我说她在“老地方”工作,说她是金发,说她说话带口音,说她名字叫安娜·罗森布拉姆。

我试图忘记,试图掩饰自己的羞耻,试图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去活着。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在梦里追随着我。夜复一夜,我总看到安娜的眼睛,恳求、失常,因使我遭受痛苦而绝望的眼睛。还有,我现在知道了,她绝不曾想到这种痛苦应由她来承担后果。

《安娜的眼睛》,我的新作,受到评论界赞赏,在全世界大受欢迎。我之所以拍这部电影,实是力图驱散一直折磨着我的罪恶感。但是,假如不承认的话,影片就毫无价值。我欠安娜,欠和安娜遭受同样命运的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怨我,我欠他们一个请求,一个恳求,一个忏悔的行动。尽管这已永远于事无补,却是非常必要的。过去我并不是那种人,但你们就把我视为那种人吧!就让我蒙受耻辱吧!那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我还从未为自己的错误付出过代价。

不管怎样,但愿人们在得知我在将近七十年的时间里,日复一日地为此遭受内心折磨时,能获得安慰。安娜的目光在我的脑海里扎了根,萦绕在那里,任何幽灵都做不到这一点。那种形象剥夺了我的睡眠和休息,将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千不该万不该那么冲动夺走了安娜的生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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