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日本
2013-07-04爱丽丝·门罗
爱丽丝·门罗
刚把格蕾塔的手提箱送上火车,彼得似乎就急着要闪到一边去,但他不是要走。他解释说,他只是有些不安,因为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彼得刚从车厢出来,来到站台上,看着她们那节车厢的车窗,就开始朝她们挥手。他面带微笑,挥着手。他对女儿凯蒂的笑很饱满,很阳光,没有丝毫的怀疑。他似乎认为女儿将永远是他心中的奇迹,同时,女儿对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对妻子的笑似乎充满了乐观和信任。那是带着某种决绝的乐观和信任,无法轻易用言语表达。真的,这种感觉也许永远无法诉诸文字。如果格蕾塔对丈夫提及此事,他肯定会说,别扯了。而她呢,肯定也会同意丈夫的说法,她也会认为,那些每天都见面的夫妻对某件事情的看法应该基本一致,如果需要再三解释的话,那就不正常了。
彼得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母亲为了逃出前苏联控制下的捷克斯洛伐克,带着他翻过重重大山(格蕾塔老是记不住那些山的名字),来到西欧。当然,和他母亲一起出逃的还有其他人。彼得的父亲本想和母子俩一起走,但是,就在秘密逃亡的前一天,他被送到疗养院去休养。他原计划一有机会就逃出来,但后来他死了,没走成。
“我看过类似的故事。”彼得第一次告诉格蕾塔这件事的时候,她说。接着,她解释道,故事中的那个孩子会哭,然后,毫无例外地,为了不暴露一帮人,孩子往往被闷死或者勒死。
彼得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至于他母亲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何动作,他不愿置评。
后来,彼得的母亲到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在那里提升了自己的英语水平,找到了工作,在一所中学教“商业实践”(当时的课程就是这个名字)。她独自一人将彼得拉扯大,送他上大学,现在,彼得成了一名工程师。
彼得的母亲到他们家——先是公寓房,后来是独栋别墅——来的时候,总是坐在客厅里,从来不进厨房,除非格蕾塔邀请她。不关注别人的事情,这是她的风格,而且,她把它做到了极致。尽管儿媳妇在任何一项家务活上都远不如她,她的做法还是一如既往的“三不”政策——不关注,不打听,不建议。
另外,她把自己以前和彼得住的房子卖了,搬到一个没有卧室的公寓里,那地方小得只能放一把折叠椅。这样彼得就不好回家看妈妈了?格蕾塔和她开玩笑地说,但是她似乎吃了一惊。这个玩笑伤害了她。也许是语言的问题吧。但是,话说回来,英语现在是她常用的语言,也是彼得唯一知道的语言。彼得学过“商业实践”这门课——虽然老师不是他妈妈。那个时候的格蕾塔正在研习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对于任何有用的东西,格蕾塔一直像防瘟疫一样避之不及,而彼得似乎恰恰相反。但是,格蕾塔将她的这种躲避隐藏在轻视的态度之下,而彼得呢,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要这样做。
列车的车窗隔着他们,凯蒂一直不停地挥着手,一家人似乎沉湎于这种友好的告别方式,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也许很滑稽,甚至有些精神不正常。她想,他真英俊,而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他紧跟时代潮流,留着刷子头——现在的工程师尤其喜欢这种发型。他的皮肤很好,从来不像她那样经常出现红疹块,哪怕是太阳暴晒之后也不会有色斑,不管在什么季節,他的皮肤总是均匀的小麦色。
他对事物的观点和他的面色有些相似,都属于一成不变的那种。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结束后他从来不愿意再谈论它。他不愿意说这部电影好,相当好,或者还不错。他觉得深究下去没有意义。他看电视、看书也大致如此。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总是能够有着一颗包容之心。弄出这些东西的人很可能已经尽力了。格蕾塔常常和他争论,问他如果是一座桥的话,他是否还会这样说。造桥的人已经尽力了,但是,他们的这个“尽力”还不够,于是桥塌了。
他没有和她争论。他只是笑。
这不一样,他说。
不一样?
不一样。
格蕾塔早就应该想到,他的这种态度——超然、包容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因为她是诗人。
彼得的妈妈以及彼得的同事——那些知道格蕾塔写诗的人——仍然用“女诗人”这个词称呼她。格蕾塔注意训练彼得,不让他那么叫她。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没有训练的必要了。比如她生活中早已遗忘殆尽的那些亲戚,或者现在以家庭主妇和母亲的正式身份出场时遇到的一些人,她根本犯不着费那个事。但是彼得一直觉得如何称呼无所谓。女诗人或者诗人,都行。
向现在的人解释那个时候妇女的生活,已经很难啦。什么行为可以接受,什么行为不能接受。你也许会说,嗯,女权主义运动不好。你也许会说,女权主义运动不存在,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忙不完的家务活,还要照看孩子——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任何严肃的想法(不是远大抱负)都会被看作是违背自然的罪行,甚至连看书都会是一件值得怀疑的行为,因为这可能导致孩子得肺炎;在聚会上发表政治言论可能是你丈夫无法升职的原因。你发表什么样的政治言论,这也不重要。你的嘴里冒出话来,这才是重要的。
数年后的格蕾塔就是这样和别人说的。当然她的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不全是虚妄之词。
然而,有一件事是个例外,那就是写诗——也许女人比男人干这个要安全些,所以“女诗人”这个词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她不敢肯定彼得对男人写诗会持怎样的态度,但是她觉得彼得也许会说,好,行。是不是因为出生在欧洲,就让他对一些事情多了一种淡然?
今年夏天,彼得要去兰德①待上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负责那里的一项工作。兰德很远,实际上,你要一直向北走,一直走到大片陆地映入眼帘的时候。那里没有凯蒂和格蕾塔的住处。
但是,格蕾塔一直和她之前在温哥华图书馆工作时结识的一个女孩保持着联系,这个女孩现在已经结婚,住在多伦多。她和丈夫打算夏天去欧洲度假一个月——她丈夫是老师。她写信问格蕾塔,格蕾塔一家愿不愿意帮个忙——她很有礼貌——在这段时间里到他们在多伦多的房子里小住,不要让它空着。格蕾塔回信说了彼得要到外地工作的事,但是她和凯蒂接受了这个邀请。
这就是他们现在挥手告别的原因。
那时有本名叫《回声应答》的杂志,不定期地在多伦多出版。格蕾塔在图书馆发现了这本杂志,于是向他们投稿,有两首诗刊登了。去年秋天,该杂志的编辑来到温哥华时,邀请格蕾塔参加一个聚会并和他见面。聚会的地点是在一名作家的家里,该作家的名字耳熟能详,她与这个作家像忘年交似的,相谈甚欢。聚会的时间是下午,那个时间彼得还没有下班,于是她临时请了一名保姆来家帮她看孩子,自己便坐上一辆北温哥华汽车公司的大巴走了。一路上,她经过了狮门大桥和斯坦利公园。接着,她在哈德逊湾前等了一会儿,才上了一辆开往大学校园的汽车。那名作家住在校园里。汽车在最后一站把她丢下,她找到了大学校园所在的那条大街,一路走过去,同时留意着两边的门牌号。她穿着高跟鞋,这让她的速度大打折扣。另外,她穿的黑色礼服做工复杂,拉链在背后,还是收腰的款式,她一直觉得有点紧。这身衣服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想。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大街上,此时已接近黄昏。大街两边是很现代的房子,还有画廊,任何一个充满活力的地区都是这番光景,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她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街道,但是即使走错了路,她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她可以往回走,走回汽车站,找张长凳坐下,脱掉鞋子,然后,孤独地坐进汽车,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
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停在门口的汽车,看见了要找的门牌号,而且此时天色已晚。从关着的门后面传出阵阵喧闹声,她按了两次门铃,才有人来开门。
给她开门的是一名女性。她似乎在等什么人,没想到打开门见到的却是她。那个女的开了门,格蕾塔开心地说,这里一定就是他们聚会的地方吧。
“你说呢?像不像?”那个女的一边说,一边倚靠在门框上。格蕾塔不是她等的那个人。她似乎在挡住门,不让格蕾塔进来,直到格蕾塔说“我可以进去吗?”她才让开了道。这一动作好像让她很痛苦。她没有叫格蕾塔跟她走,但是格蕾塔还是那样做了。
房间里没有人和格蕾塔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她,但很快就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摆着几杯粉红色、看似柠檬汽水的饮料。格蕾塔拿了一杯,因为口渴,一饮而尽。她向那个姑娘道谢,毫不客气地又拿了一杯。她想和这个小姑娘说话,谈谈自己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但小姑娘丝毫不感兴趣,径自走开忙自己的活去了。
于是,格蕾塔只好朝里走。她脸上挂着微笑。没人朝她看,没人认出她,没人饶有兴趣地朝她看。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呢?那些人的眼神在她周围游移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自己的交谈。他们开怀大笑。除了格蕾塔,所有的人都有朋友,他们说着笑话,谈着一些小道消息,似乎都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同伴,当然,那几个忙着送粉红色饮品的十几岁的孩子也除外,他们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
但是,格蕾塔没有放弃。粉红色的饮品起了作用,让她有了胆量。托盘又端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立即决定再来一杯。她注视着一群正在交谈的人,因为他们那里似乎可以让她“见缝插针”。她听见有人说到一些电影的名字,机会来了。他们说的是欧洲电影,当时刚刚在温哥华开始上映。她听见他们说了《四百击》①。这个电影她和彼得一起看过。“哎呀,那电影我看过!”她热情地大声说。那帮人都看着她,其中一人——他们的发言人——说,“是吗?”
当然,这时的她已经喝醉了。“飘仙一号”②和粉红色的葡萄汁混合而成的那个东西喝得太快了。她没有把那个人的爱理不理往心里去,如果在平时的正常情况下,也许不会这样。她就这样脚步虚空地走着,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失态,但又觉得房间里的气氛让人晕乎乎的,这样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交不到朋友没关系,她只要能到处走走,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就行了。
走廊上有一帮大人物聚在一起。她看见聚会的主人就在其中。这位作家的名字和面孔,她早就知道了。作家和人们交谈时的声音很大,也很兴奋,他和周围几个男人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他们看着你,目光中好像带着一种侮辱,朝你直射而来。她想,她还是去找这些男人的妻子组成的谈话圈吧。此前为她开门的那个女人不在这两群人当中,因为这个女人是个作家——格蕾塔听见有人大声喊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在她——格蕾塔——发表诗歌的那本杂志上,她看到过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原因,格蕾塔觉得,也许她可以走过去做个自我介绍,而这个女人呢,说不定会认为格蕾塔是个值得与之交谈的人——尽管在刚才开门的时候她对格蕾塔态度冷淡。但是,格蕾塔很快就发现,那个女人的头靠在刚才大声喊她名字的那个男人肩上,他们很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扰。格蕾塔心想,这个女人不是那些大人物的老婆,也不是女诗人,此前,她也许也像自己一样被人冷落,孤零零的。但是,她没有像格蕾塔那样面带微笑,在人群中犹犹豫豫,躲躲闪闪——她比格蕾塔勇敢。
心里把自己和这个女人做了对比之后,格蕾塔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她一把椅子都没有看到,于是就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想找个人说说,但周围又没有人。
事情是这样的:她和彼得曾经一起去一位工程师家里参加鸡尾酒会,当时的气氛马马虎虎,但是她觉得和那些人说话没什么意思。这里,如果你能融入进去的话,谈话也许不无聊,但是,气氛却相当恐怖。这是为什么呢?在彼得的商业晚会上,每个人的重要性或地位都已确定,至少在当时是那样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行为举止都很友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但是,参加眼下这个聚会的人却毫无这样的信心,即使他经常发表作品,总是受到追捧也不行。总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或者躲在厨房里冷笑;其他作家会走过来批评他。这里的所有人都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包括格蕾塔自己,尽管她一直渴望着有人和她搭话。
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来自多伦多的编辑。
一旦琢磨出了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夹生”的原因,她就觉得轻松了,也不太在乎有没有人和她说话。她脱下鞋子,觉得浑身舒坦了很多。她背靠著墙坐下,两腿伸着,因为这里走来走去的人不多。她不想把饮品泼到地毯上,所以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光,然后将杯子放在椅子腿后面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如果她忘记了放在哪把椅子腿后面,那就等他们再过来的时候重新拿一只杯子。
一个男人在她旁边站了下来,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她用可怜的眼光看着那个男人笨重的大脚。她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所有不得不站着的人。
她说有人邀请了她。
“知道——你是开车来的吗?”
“我是走路过来的。”但她觉得这样说还不够,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主动做了补充。
“我先坐大巴,然后走路。”
一个原先和那一圈大人物说话的男子现在站到了那个穿着鞋子的男人后面。他说:“这主意真棒!”他似乎准备和她说话。
穿着鞋子的男人没怎么搭理后来的那个男的,他早已找来了格蕾塔的鞋子,但是格蕾塔不愿意穿,她解释说脚很疼。
“那就拿着吧。要不我来拿。你能起来吗?”
她想让那个能和大人物说话的人来扶她,但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现在她想起那人写过什么了。他写过一个有关杜霍波尔派①的剧本,引起了巨大争议,因为杜霍波尔派的信徒不能穿衣服。当然,他们并不是真的杜霍波尔派信徒,而是演员,他们可不能不穿衣服。
她把这个说给扶她起来的男人听,然后问他是写什么的。他说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作家,他是记者。他是和他儿子、女儿一起到这里来的,这次聚会的主人是他儿子和女儿的外公。他的两个孩子一直在忙着给客人送喝的。
“太烈了。”他说。他是指那些饮品。“这不是让人犯罪嘛。”
两人来到外面。她穿着袜子,走在草坪上,差点踩到上面的一摊东西。
“有人喝吐了。”她告诉身边的护花使者。
“的确。”说完,他把她扶进了一辆汽车。室外的空气改变了她的心情,刚才毫无由来的兴高采烈现在变成了尴尬,甚至是羞愧。
“北温哥华。”他说。她肯定和他说过。“好吧,我们出发。狮门大桥。”
她希望他不会问她怎么会来参加聚会的。如果她不得不告诉他她是诗人,那么,她目前的状态,她的放浪形骸,会使人们对诗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天没有完全黑透,但已是晚上了。他们行驶的方向似乎是正确的。他们的车在河边开着,然后又过了一座桥。那座桥是巴拉德街大桥②。然后路上的人和车都多了起来。她睁着眼睛,看着路边疾驰而过的树,然后,又不自觉地合上眼睛。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她知道不可能已经到家,因为路上花的时间也太短了。她所说的家当然指的是她的家。
他们的车停在枝叶繁茂的树下。看不见任何星星。城市的灯光在不远处的水面上闪耀。
“坐一下,想一想。”他说。
这句话让她着迷。
“想一想。”
“比如,想一想你打算怎样走进去。你能保持体面地走进去吗?但又别太过火了。漫不经心地走进去?我想你有丈夫吧。”
“我先要感谢你,谢谢你开车送我回家。”她说。“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说他已经告诉过她了。可能说过两次。但是,好吧,再说一次。哈里斯·本内特。本内特。他是这次聚会举办人的女婿。他是那两个递送饮品的孩子的爸爸。他和孩子们从多伦多过来玩。她满意了吗?
“两个孩子有妈妈吗?”
“他们真的有。但是她住院了。”
“抱歉。”
“不必抱歉。那医院条件不错。是因为精神问题。或者,你会说情感问题。”
她脱口而出,说她丈夫叫彼得,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个女儿叫凯蒂。
“啊,很好啊。”说着,他开始倒车。
在狮门大桥上,他说:“我那样说话,你听起来可能不舒服,请原谅。我当时在想要不要吻你。我后来决定不吻你。”
她想他是在说她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不值得被吻。羞愧之下,她像被人打了一耳光,酒一下子醒了。
“好啦,我们过了桥之后,是不是右拐上海滨大道?”他继续说。“我就指望你引路了。”
在随后的秋、冬、春三个季节里,她几乎没有一天不想到他。真的,没有一天不想他。那种感觉就像刚刚睡着就做起了同样的梦。她常常坐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后背,想象着自己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你觉得她记不得他的脸,但是,那张脸突然出现在她的脑中,各种细节都栩栩如生——那是一张有了皱纹、带着沧桑感、玩世不恭又不常外出活动的男人的脸;他的身体也栩栩如生,经过了岁月的磨砺,理所当然地有些“破损”,但还是很吸引人,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因为这种渴望,她几近啜泣。但是到了晚上,彼得回到家之后,她所有的幻想就都消失了,进入了冬眠状态。每日相见产生的感情站到了前台,依然和以前一样牢不可破。
这场梦实际上和溫哥华的天气有很多相像之处:晦暗不明,令人沮丧。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那么他没有吻她——这在她看来似乎是一个打击——又该做何解释呢?
她将这一点抛在了一边,她已经彻底忘了。
她的诗呢?她一行也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写诗所需要的场面感没有了。
当然,她的这些胡思乱想大多是在凯蒂睡觉的时候。有时她会犯傻似的大声说出来。“你是我一生的爱。”然后心里一阵灼痛。白痴。白痴。白痴。
接着,她心里一颤。她想到了彼得在兰德的工作,想到了她那位朋友邀请她去多伦多小住。天突然放晴了。她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忍不住写信了。信的开头没有按照传统套路。没有什么“亲爱的哈里斯”,也没有“还记得我吗”之类的话。
“写这封信就像往漂流瓶中放纸条——
希望
它能到达日本。”
她有段时间没有写诗,而这几句是最像诗的东西了。
她不知道他的地址。胆大包天的她脑袋发昏,居然打电话给那个召开聚会的人。那次聚会的女主人接了电话,格蕾塔立即觉得嘴里发干,脑袋里像苔原一样空旷。她只得挂了电话。接着,她把凯蒂放在婴儿车中,推到附近的公共图书馆,找到一本多伦多的电话号码簿。那上面有好多姓“本内特”的,但就是没有一个叫“哈里斯”,哪怕是叫“H.本内特①”也没有。
当时她惊恐地想,是不是应该在报纸的讣告栏里找找。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一直等着那个拿着《多伦多报》的人看完手上的报纸。这报纸通常她是不看的,因为你得跑到温哥华才能买得到。彼得总是往家里带《温哥华太阳报》。
她迅速翻看着报纸,终于在某一个专栏上方找到了他的名字。这么说来,他没有死啊。他是专栏记者。他自然不想人们给他家里打电话,骚扰他。
他写的是关于政治方面的东西。他的文章似乎充满了智慧,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她把给他的信寄到了报社。她不敢肯定他会自己拆信,又觉得如果在信封上写“私人邮件”这几个字简直是自找麻烦,于是,写完了有关漂流瓶的那几行之后,她只在信里写了她到达的日期以及火车的班次。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她觉得那个拆信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某位年长的亲戚在故弄玄虚呢。即使这样一封古怪的信被送到他家里,他妻子拆了信(假设他妻子已经出院),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凯蒂显然不知道彼得站在月台上就表示他不会和她们一起走。她和妈妈的火车动起来了,而他却没有,接着火车提速,将彼得甩在后面,凯蒂觉得被爸爸抛弃了,非常伤心。但是,她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告诉格蕾塔说爸爸早上就会和她们在一起了。
到了早上,格蕾塔很焦虑,但是凯蒂根本没有提彼得。格蕾塔问凯蒂她饿不饿,她说饿,接着又说——格蕾塔在她们上火车之前就说过了——她们现在要换下睡衣,到另一个地方去吃早饭。
“你早饭想吃什么?”
“脆豌豆。”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呢。”
他们有。
“现在我们去找爸爸,好吗?”凯蒂说。
吃饭的地方有儿童游乐的场地,但地方很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根据他们身上穿的配套的兔子服能看出两人是兄妹)霸占了整个地方。他们在玩小车相撞的游戏——汽车相对而驶,最后撞在一起,翻车。
“她叫凯蒂,”格蕾塔说。“我是她妈妈。你们叫什么呀?”
听到问话,那两个孩子玩得更加起劲,撞车的力度更大了,两人都没有抬头看她们。
“爸爸不在这里。”凯蒂说。
格蕾塔觉得她们最好还是回去,拿上凯蒂的那本《小熊维尼》,到火车上那节双层游览车厢去看书。在那里她们不大可能会打扰到其他人,因为早餐时间还没有结束,而且,漂亮的山区风景还没有到。
但是,她们一看完《小熊维尼》,凯蒂就想从头再来。看第一遍的时候,凯蒂一直很安静,但是现在她开始跟在格蕾塔后面重复每一行的最后几个字了,不久,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在妈妈后面读,显然,她还没有准备好自己一个人读。格蕾塔可以想象,一旦双层游览车厢里挤满了人,凯蒂这样做就会很烦人。这样一些枯燥的重复活动对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任何问题。实际上,这么大的孩子喜欢这样的活动。他们被深深吸引,那些熟悉的单词不停地在嘴里绕来绕去,仿佛它们是永远不会变味的糖果。
一个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爬上了双层游览车厢的楼梯,走过来在格蕾塔和凯蒂的对面坐下。他们之间隔着过道。年轻男人和女人神采飞扬地说早上好,格蕾塔也说早上好。凯蒂对妈妈搭理他们俩很不满意,只顾眼睛盯着《小熊维尼》,继续背着儿歌。
年轻男人静静地说:
“白金汉宫的卫兵在换岗
克里斯托弗·罗宾和爱丽丝出了场
可我并不喜欢他们俩。”
格蕾塔笑了,但是凱蒂没有笑。她被人比下去了,有点恼火。她只知道那些字词出自书本,却没有想到有人在不看书的情况下会从嘴里说出来。
“对不起。”那男人对格蕾塔说。“我们是学前班的。那是我们必须掌握的东西。”他弯下腰,柔声对凯蒂说:“这本书很棒哦,对吗?”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从事学前班儿童教育。”那女人对格蕾塔说。“有时人们会误解。”
那男人继续和凯蒂说话。
“我现在说不定能猜出你的名字。是什么呢?是鲁菲斯吗?是洛芙吗?”
凯蒂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严肃地说:“我不是狗①。”
“啊,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是男孩,我叫格雷格。这个女孩叫劳丽。”
“他在逗你玩呢。”劳丽说。“要不要我打他一下?”
凯蒂想了想,说:“不要。”
“爱丽丝和一名卫兵结了婚,”格雷格接着背诵儿歌。“爱丽丝说,卫兵的生活穷困。”
凯蒂轻声跟在格雷格后面,在第二个“爱丽丝”那里接了上去。
劳丽告诉格蕾塔,他们一直在幼儿园里活动,给孩子们表演一些滑稽剧。这个就是所谓的“阅读准备工作”。他们其实是演员。她马上要在贾斯伯②下车,她在那里找了一份饭店女招待的零工,同时偶尔给客人表演滑稽剧。她做的不是什么“阅读准备工作”。她的工作是让成人获得娱乐。“天哪,”她笑着说,“随你怎么想吧。”
格雷格没什么事,他在萨斯卡通③下车,他家住在那里。
这一男一女都很漂亮,格蕾塔心想。那个男的个子高高的,动作灵活,精瘦得几乎有些不自然,有着一头黑色鬈发;女的头发也是黑的,整个人很时髦,像麦当娜一样。过了一会儿,格蕾塔说他们俩长得很像,他们说,有时在外面住宾馆的时候,他们就利用这一点,说两人是兄妹,于是住在一个房间里,但这样似乎也没有省多少事,因为他们必须记住要入住有两间床的房间,而且早上起来的时候要记住把两张床都弄乱。
现在,他们告诉格蕾塔,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了。没有必要再弄虚作假了。他们两人分手了。他们在一起三年了。现在他们俩已经有好几个月“独善其身”,至少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那事儿。
“好啦,我们不说什么‘白金汉宫啦。”格雷格对凯蒂说。“我要练练啦。”
格蕾塔以为他要到游览车厢的下面一层或者车厢的接头处做健身操,但不是——他和劳丽把头一仰,憋着嗓子就开始学鸟叫,唱着一些奇怪的歌。凯蒂兴奋起来,觉得这些都是表演给她看的,而她的举止也像一名观众,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才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些本来想上来观光的人,在楼梯那里就停住了。他们不像凯蒂那样喜欢这个表演,同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格雷格说。他没有任何解释。他的这句话里带着一点亲密友好的意味。他朝凯蒂伸出了手。
“我们去看看有没有游乐场。”
劳丽和格蕾塔跟在他们后面。格蕾塔暗想,有些大人和小孩玩,主要就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魅力,目的达到之后,看着小孩不知疲倦的样子,很快就会嫌他们烦,希望他不是那种人。
到了中饭的时间,格蕾塔知道自己不用担心了,因为她看到的一幕是,不是凯蒂让格雷格失去了耐心,而是其他的孩子都加入了这场“竞赛”,和凯蒂一起陪着格雷格玩,而格雷格却没有一点疲于应付的意思。
不,这样说不对。格雷格没有让孩子们加入“竞赛”。他把局面控制得很好,孩子们一开始只关注他,但后来他就让孩子们互相关注,接着又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游戏上。这些游戏形式生动,孩子们玩得甚至有些狂野了,但格雷格并没有让他们完全失去控制。没有哪个孩子突然发脾气,平常娇生惯养导致的那些恶习也没有了。他们玩了那么多有趣的游戏,似乎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在这么小的地方,孩子们玩疯了的同时却又不失态,真是奇迹。他们现在使完了劲,下午的一覺就好睡了。
“他真不错。”格蕾塔对劳丽说。
“他很投入。”劳丽说。“他是全身心地投入。你知道吗,许多演员都是这样的。特别是男演员。他们一下舞台就像死了一样。”
格蕾塔想,我就是这样的啊。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精蓄锐。小心翼翼地照看凯蒂,小心翼翼地和彼得相处。
在已经过去的、她没有怎么留意的这十年中,许多精力都花在了这两件事情上。这是她结婚前没有想到的。顺其自然吧。随波逐流吧。大家都这样。当然也有一些人不是这样生活的。你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障碍被踩在脚下。真诚待人要求你必须这样做。格蕾塔写的诗——这些不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都遭到了质疑,甚至被人讥笑。她当然还是我行我素。眼下,她的孩子完全被格雷格吸引,她满怀感激。
到了下午,正如人们预想的那样,孩子们都睡着了。那些妈妈之中也有人睡着了。还有人在打牌。劳丽在贾斯伯下了车,格雷格和格蕾塔向她挥手道别。劳丽在站台上向他们飞吻。不久,一个老人出现了,他拿上劳丽的箱子,充满爱意地吻了她,朝火车上看,对格雷格挥挥手,格雷格也朝他挥手。
“那是她目前的男友。”他说。
火车开动了,他们又一次挥手告别,之后格雷格和格蕾塔两人开始轻声交谈起来。此时凯蒂躺在他们两人中间,早已经睡着了。格雷格和格蕾塔打开了车厢隔间的门帘,好让新鲜空气进来。反正凯蒂现在不会掉到外面去。
“有孩子真是绝了!”格雷格说。“绝了”是个新词,或者至少格蕾塔没有听说过。
“就是。”她说。
“你很冷静啊。接下来你会说,这就是生活。”
“我不会。”格蕾塔说完,直直地盯着他看,直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摇摇头,笑了。
他告诉她,他之所以走上表演之路,完全是出于一种宗教信仰。他家人属于某个基督教派别,格蕾塔从未听说过这个派别。他们人不多,但是很有钱,或者至少其中有一些成员很有钱。他们修建了一座教堂,教堂内部有剧院。教堂位于大草原上的一个小镇上。他十岁不到就在那里表演了。他们表演《圣经》上的寓言,也表演现代寓言,所有的寓言都是关于人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信心而招致可怕后果。他的家人很以他为荣,当然,他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当然,他不愿告诉家人那些向上帝起誓、对主充满了敬意的富人事后的所作所为。不管怎么说,他是真的喜欢得到家人的赞许,而且,他也喜欢表演这件事。
有一天,他突然想,他只表演,但不涉及那些教育意义。他和家人彬彬有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他们说他被鬼附身了。他说,哈哈,我知道是什么附上了我的身。
再见。
“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想法:宗教里的一切都不好。我依然相信祈祷以及所有的那些东西,但我从来没有告诉我的家人。他们接受不了半真半假的东西。你认识的人当中有这样的吗?”
她告诉他,她刚搬到温哥华的时候,她奶奶和教堂中的一名牧师有联系,一天,那个牧师来访,格蕾塔对他很不友好。他说他会为她奶奶祈祷。奇怪的是,格蕾塔的奶奶在后来的信中从来没有提及此事。她奶奶当时已经快要死了。格蕾塔觉得很遗憾,一想到这件事就很生气。
彼得对这些丝毫不能理解。虽然他妈妈带着他翻山越岭来到西欧,她和彼得估计都是天主教徒,但她从来没有去过教堂。彼得说天主教徒很可能有一种优势,那就是哪怕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信奉天主教也能管用。
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想到彼得。
格雷格和格蕾塔在进行这一时而痛苦、时而令人安慰的谈话时,一直在喝酒。他带了一瓶茴香烈酒①。格蕾塔自从在作家的聚会上喝多了之后对酒一直很谨慎,不敢大口喝,但现在酒精的效果还是出来了。他们喝得够多的了,已经开始抚摸对方的手,然后接吻,举止亲密起来。这一切都得在睡着的孩子旁进行。
“我们还是不要这样吧。”格蕾塔说。“否则,就太难堪了。”
“这不是我们,”格雷格说。“是别人。”
“那就叫他们停下来吧。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等一下。他叫雷格。雷格和多萝西。”
格蕾塔说:“别说了,雷格。我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可以到我卧铺那里去。不远。”
“我没有——”
“我有。”
“现在身上没有?”
“当然没有啦。你以为我什么人啊?”
于是他们整理好已经凌乱的衣衫,把凯蒂睡的那个小隔间门帘上的每一颗扣子仔细扣好,蹑手蹑脚地出了车厢,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朝格雷格的车厢走去。其实这样小心几乎没有必要:他们什么人也没有遇到。人们不是在双层游览车厢拿着相机拍摄那些绵延不绝的群山,就是在餐车上打盹。
在格雷格凌乱的车厢里,他们接着做了刚才停下的事。这里没有让两个人都躺下來的地方,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滚到了一起。两人一开始差点忍不住要笑,后来一阵阵快感袭来,他们的眼睛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看,只有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都啃咬着对方,以免自己嘴里忍不住发出狂野的喊声。
“好。”格雷格说。“很好。”
“我要回去了。”
“这么快就走?”
“凯蒂会醒,我不在不行。”
“好吧,好吧。我马上也要准备在萨斯卡通下车了。万一我们进行到一半,却已经到站,怎么办?”他说。“妈妈,爸爸,你们好,对不起,请等我一分钟,我在——哇——哈!”
她整理好衣服之后,离开了他。实际上,她并不很在乎谁会看见她。她感到浑身虚弱,同时却又很轻松,就像刚刚结束了战斗的古罗马角斗士。
不管怎么说,她一路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遇到。
小隔间门帘下端的扣子开了。她确信自己当时是扣上了的。但是,即使这个口子开了,凯蒂也几乎出不来,而且她肯定也不会想着要出去。一次,格蕾塔因为要上厕所,需要离开一会儿,于是她明明白白地向凯蒂解释清楚,叫她千万不要跟在她后面,凯蒂说,“我不会的。”那语气好像是在说,你别把我当孩子。
格蕾塔抓住门帘,全部拉开后发现凯蒂不在那里。
她一下子傻眼了。她拉开枕头,似乎凯蒂这么大的孩子还能够躲在下面。她拍打着床单,似乎凯蒂就藏在那下面。她终于定下神来,努力回忆着她和格雷格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火车在哪一站停过——或者,火车到底停没停过。如果火车停过的话,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会不会有人上车悄悄带走了凯蒂呢?
她站在过道上,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办才能让火车停下来。
接着,她又想——她强迫自己思忖道——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别傻了。凯蒂肯定醒了之后发现她不在,出去找她了。凯蒂一个人去找她了。
就在附近,她一定就在附近。这节车厢两头的门都很重,凯蒂打不开。
格蕾塔几乎迈不开脚。她的整个身心都觉得被掏空了。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让时光倒流吧,再回到她和格雷格走之前的那个时候,然后,在那里定格。
过道的对面有个座位,是有人占了的,因为那上面放着一件女式毛衣和几本杂志。在更远处的一个包间门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走过去猛地拉开,在里面睡觉的一个老头翻了个身,但没有醒。这里也没法藏人。
愚蠢啊。
这时,一阵新的恐惧涌上心头。说不定凯蒂走到车厢的这头或者那头,打开了门,或者跟在她前面的人走了出去。在车厢与车厢接头处有块不大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溜达溜达,可以在那里以一种震惊的方式感觉到火车的运动。你的前面和后面各有一扇沉重的门,两侧则是哐当作响的金属板,这些板子的下面是火车停下后才会放下的台阶,供旅客上下。
以前格蕾塔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总是快步走,因为这里的哐当声和左右摇晃让她觉得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散架。
车厢顶头的门连格蕾塔都觉得重,或者是因为恐惧掏空了她的身体。她使劲用肩膀推开门——
——两节车厢的接头处,凯蒂蹲在一块不停发出噪声的金属板上。她孤零零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微微张着。凯蒂没有哭,但是,她一看到妈妈就开始哭了。
格蕾塔抓住她,把她抱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她刚刚推开的门。
所有的车厢都有名字,以纪念历史上的伟大战役、重大探险或杰出的加拿大国民。她们那节车厢名叫“科诺特”①,这个她永远也忘不了。
凯蒂毫发无伤,衣服也没有被那金属板锋利的边角刮坏。
“我去找你了。”她说。
什么时候?是一会儿之前,还是格蕾塔离开后不久?
当然不是格蕾塔离开后不久,否则早就有人发现她在这里,把她抱起来,然后报警。
虽然是晴天,但不是很暖和,凯蒂的脸和手都很冷。
“我还以为你在双层游览车厢的楼梯那儿呢。”凯蒂说。
格蕾塔抱着她回到自己的隔间,用毛毯把她包了起来,这时凯蒂开始浑身发抖,似乎是发烧了。凯蒂病怏怏的样子,喉咙深处有一股要呕吐的味道。凯蒂说:“你别碰我。”说完,把头一扭。“你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凯蒂说。
格蕾塔把手拿开,躺了下来。
她的心情很糟糕。一想到女儿刚才说不定就丢了,她很难过。女儿心里不高兴,身体仍然绷得紧紧的,不让她碰。
如果凯蒂在格蕾塔走后不久也走了,那么,肯定会有人发现她。某位体面的绅士——肯定不是坏人——看到她在那里,于是把她抱到安全的地方。接着,格蕾塔就会听到令人惊恐的广播通知,说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孩,没有家人在身边,这个孩子名叫凯蒂。格蕾塔会匆忙跑过去领孩子,同时撒谎说她刚刚去洗手间了。她会恐惧万分,但是不会看到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凯蒂孤独无助地坐在那个非常吵闹的地方。凯蒂没有哭也没有怪妈妈,似乎她就是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坐下去,没人给她任何解释,她也看不见任何希望。看到妈妈来救她时,她的眼神怪怪的,居然没有一丝表情,她的嘴就那样张着。她应该会哭,因为那时她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中,重新获得了向妈妈发火的权利。
现在她说她不想睡觉,她想起来。她问格雷格哪儿去了。格蕾塔说他在睡觉,他累了。
格蕾塔和凯蒂去了双层游览车厢,度过了下午剩下的时光。这里几乎只有她们两个人。那些忙着拍落基山脉风光照的人已经累了,还有,正如格雷格所言,接下来的大草原让这些人觉得了无生趣。
火车在萨斯卡通停了一小会儿,几个人下了车。格雷格是其中之一。格蕾塔看见一对夫妇和格雷格打招呼,他们一定是他的父母吧;另外还有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女的,很可能是奶奶或外婆;接着又有几个乐呵呵、面带尴尬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他们本来一直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游荡。这些人看起来似乎都不属于某个宗教派别,也丝毫看不出他们的谨严慎行或者不随和。
但是你又怎么能把一个人看得那么准呢?格雷格轉过身,把背对着他们,眼睛搜寻着火车车窗。她在双层游览车厢里朝他挥手,他看见了她,也朝她挥手。
“格雷格在那!”她对凯蒂说。“看下面!他在挥手呢!要不你也朝他挥挥手?”
但是凯蒂找不到他。或者,她根本没有想找他。她有点不高兴地转过身,格雷格朝着她们最后挥了一下手之后,也转过身去。格蕾塔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因为他们丢下她不管而在惩罚格雷格,故意不理他。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就这样吧,不管啦。
“格雷格朝你挥手告别了。”格蕾塔说。此时火车开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凯蒂在她身边睡着了之后,格蕾塔给彼得写了一封信。这是一封长信,写的是她们在火车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她想写得有意思一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喜欢透过照相机镜头看风景,不喜欢直接看现实世界里的风景,如此等等。凯蒂一路上还比较乖。她没有写孩子走失以及自己的恐惧。大草原被远远抛在身后。她把信寄了,看着窗外延绵不绝的云杉林。不知什么原因,火车在霍恩佩因小镇停了一下。
在接下来的数百英里行程中,她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献给了凯蒂。格蕾塔知道,以前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只是一直没有注意。彼得上班之后,家里只有她们两个的时候,是她照顾孩子,给她穿衣,喂她吃饭,和她说话,这一点不假,但是,格蕾塔在家里还有其他事要做,她对孩子的关注是断断续续的,她对孩子好是另有所图——
——不仅仅是因为她要做家务。她脑中还充斥着其他的想法,让她顾不上孩子。即使是在想着多伦多的那个男人——尽管这样做是无用功,只是让人憔悴,同时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的时候,她还在构思着其他作品,比如那首诗。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脑中都在做着这样的事。现在那首诗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叛徒,她背叛了凯蒂,背叛了彼得,背叛了生活。现在她的头脑中只有凯蒂一个人坐在哐当作响车厢接头处的画面,因为这个画面,格蕾塔想,诗歌是她将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了。
罪过啊。疏忽了自己的孩子。铁石心肠的妈妈把心思放到其他东西上了。罪过啊。
接近中午时分,她们到了多伦多。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是夏天典型的雷阵雨天气。凯蒂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但是格蕾塔告诉她,这没什么可怕的,凯蒂似乎也不害怕。她们的火车停下后,她们走过一个地下通道,里面一片漆黑,凯蒂也不害怕。
当时凯蒂说:“夜晚。”
格蕾塔说,不,不,她们已经下了火车,现在只要走过地下通道,然后爬几节台阶,或者坐扶手电梯,就到了一座大房子里,然后再出去坐出租车。出租车是一辆小汽车,它将带她们去她们的“新家”。她们在这个“新家”住一段时间。她们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回去和爸爸团聚。
她们走上一段坡道,来到一座扶手电梯前。凯蒂停了下来,格蕾塔也停下了,其他人纷纷从她们身边上了电梯。等到没有人了,格蕾塔才背起凯蒂,同时腾出一只手,把行李箱磕磕绊绊地拖到不断移动的电梯台阶上。电梯到了上面,她放下孩子,两人在联合车站门口的明亮灯光中手挽着手。
那些走在她们前面的人开始分道扬镳了,早已等在外面的人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或者直接走上前来,抓住他们的行李箱,把他们接走了。
这时,有人抓住了她们的行李箱。这个人抓住了箱子,抓住了格蕾塔,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方式吻了她,像是在庆祝什么。
是哈里斯。
格蕾塔先是大为震惊,然后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她想拉着凯蒂不放,但是,就在那一刻,那孩子挣脱了她跑开了,她的手腾出来了。
她没有试图逃避。她只是站在那儿。她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