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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2013-07-04

译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贝丝伊万克里斯

庆功会在市中心举行,离剧院区很远。克里斯汀踩着四英寸的细高跟,小心翼翼地穿过街道。伊万一直喜欢穿高跟鞋的女人。她打开手袋,又看了看邀请函上的地址。眼前的大楼崭新而现代,前窗上印着一串俄文字母和黑体字的译文:乌克兰文化中心。她几乎忘了,那是伊万出生的国家。对她来说,伊万一直是个纽约人,仅此而已。

楼上的厅很大,木地板闪闪发亮,一百把椅子以U字排开,正对着临时搭建的舞台。入处口,有个女孩在腼腆地发放节目单。她头上盘着一圈长麻花辫,这不讨喜却正宗的乌克兰发型似乎令她难为情了。

在前排——波利森科家人和朋友专座——独自坐着一个女人。克里斯汀盯着她那厚实的双肩,她将一头金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是贝丝,她想。伊万妻子的名字像子弹一样嵌在她记忆中,无法抹去。伊万的婚姻中,那些快乐或不幸,都曾让她耗尽心神。在他书桌上,只有一张照片:神秘的贝丝一丝不挂地坐着,背对相机,一个裸体的婴儿在她肩膀上沉睡,灰白的长发从她背上倾泻而下。今天,她穿着一件蜡染印花的背心裙,乳沟很深,上面布满雀斑。像这样的皮肤,想必在阳光下晒了四五十个夏天吧。

厅里逐渐坐满了人,人声鼎沸,接着又逐渐安静下来。六个人在台上就座。终于,伊万来了,大踏步走过通道,有个女孩挽着他的胳膊,人群中掌声四起。

显然,他老了。他的头发,尽管依然长而拳曲,却已白了大半。他跟身边的女孩说着悄悄话——女孩圆脸褐发,异常年轻,把自己塞进一条紧身裙里。

“让我猜一下,你曾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克里斯汀转过头,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那男人紧贴着她的耳朵。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感受到了他呼在自己脖颈上的气息。

“认识一下,我叫马汀。”他与她年纪相仿,帅得像海盗一样——光头,古铜色的脸庞。

“我叫克里斯汀。你怎么知道我曾是他的学生?”

“伊万这个人,口味一直没变。”男人操着陌生的口音说,“他总是对金发美女动心。”

克里斯汀瞥了一眼前排,伊万正和那个年轻女孩肩并肩坐着。“看来他口味还是变了。”

马汀紧随她的目光望去。

“亲爱的,那是皮娅,”他说。“伊万的女儿。”

伊万·波利森科曾是她的老师。那是北部一所不错的小学校,她靠奖学金在那里就读,而他是那里的客座教授。他从纽约来,在学校交流一年,主讲剧本写作——在他出现前,她对这门课没什么兴趣。

她曾是个多变的学生,凡事三分钟热度:从哲学到法国文学,从卢梭、伏尔泰到萨特、热奈。她对这些课程的热情都差不多,是个多面手,却没什么专长,直到伊万来了。

他清楚地告诉大家自己的名字,带着轻柔的颤音:r. Borrysenko。“是乌克兰语,”面对那些迷惑的眼神,他解释着。那时,苏联还没解体。美国学生还不知道,苏联由哪些国家组成,拥有哪些语言;更不知道那些爆破音和齿擦音,和那些拖长的音节所组成的无法读出的名字。

克里斯汀的第一份作业,一部超现实主义独幕剧,引起了伊万的兴趣——她后来明白,他的兴趣,是那么令人无法抗拒。她就像是他掌中的一只蝴蝶,他的愉悦,他的体贴,牢牢地把攥着她。伊万似乎为十九岁的她神魂颠倒——而她,克里斯汀,一生还从未吸引过什么人。他选了她的剧本作为学生成果,教她如何试镜,如何排练。在大家眼中,他们是对情侣,这其实是个误解,她却没有纠正。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处子之身。她跟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叫汤米的男孩,有过两次不甚愉快的尝试——一次失败了,一次草草完事,两次都无比尴尬而失望。后来,汤米辍学,成了一位有钱男子的情人。不过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之后的日子里,只有克里斯汀一人,依然深爱他。而汤米,尽管也爱她,却对她没有欲望。这个残忍的事实,克里斯汀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所怀揣的这份羞愧,成了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

伊万私下的追求凶猛而热烈,但真正让她兴奋不已的,是他在公开场合所表现的爱慕。他们共同出入校园时,克里斯汀发自内心地快活。这个帅气、聪明而有城府的老男人,选择了她——克里斯汀·穆尼——想要她,拥有她,这个想法从同学们脸上流露出来。这对十九岁的克里斯汀而言,已足矣。

庆功会已持续了两个小时:人们纷纷在舞台上发表着热情洋溢的致辞,其中包括不少作家和导演,甚至还有一位离开舞台多年,至今仍然充满魅力的爱尔兰男演员。他们讲述着伊万许久以来对纽约剧院所做的贡献;他所培养和塑造的一批又一批学生;他与贝丝二十年的婚姻,贝丝一直是他的支柱和女神;他对皮娅那出了名的疼爱,皮娅生而聪颖,而如今,一年又一年,大家一致认为,她越发出色了。

在前排,伊万坐在中间,一边搂着妻子,一边搂着女儿。

最后一轮掌声十分热烈,大家都起立为他喝彩。紧接着,伊万被一群热情的支持者们包围了。“他得再困一个小时,”马汀一边预测,一边把手臂轻柔地绕过克里斯汀的后背,领着她穿过人群。

克里斯汀和马汀一起坐出租车来到“情人”——某家私人餐厅,会后派对在这里举行。当她问起他那怪异的口音时,“南非,”马汀回答道。他是圆形仓库剧院的作家,曾受伊万的提携而保住工作。克里斯汀一面点头微笑着,一面问着剧院的事,却没怎么注意听他的回答,思绪已飘到别处。

“情人”渐渐热闹起来,桑巴的曲调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克里斯汀站在角落,等着马汀过去拿酒。侍者们来回环绕,小心翼翼地端着装满小吃的托盘。在她周围,陌生人背靠背站着,时不时能碰到对方的手肘——纽约人真是习惯了拥挤和嘈杂。老朋友一见面就尖叫着打招呼,熟人们大声地攀谈着,似乎没有人感到不安或怪异。

克里斯汀认出了庆功会上的几张熟面孔。在吧台,两位剧作家大声说着什么。屋子中间,伊万的女儿正对着一群人讲故事,他们听得很投入。从晚上的演讲便可看出,皮娅已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四岁便为波兰著名攝影师做模特,如今这幅照片挂在古根海姆艺术馆里。伊万有个朋友以她为原型,写了一系列儿童读物。在她十周岁生日时,便得到美国演员协会的入会卡。)克里斯汀热切地望着她,一个长相普通的青春期少女,面色红润,兴高采烈,时不时向下拉一拉裹在身上的紧身裙。她的听众——一对穿着华贵的夫妇,那个爱尔兰男演员和一位戴着呢帽的女士——似乎听得入了迷,他们的眼中闪耀着鼓励的光芒,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蹒跚学步。在克里斯汀家里,从未给过孩子们这样的目光。如果她妈妈在,一定会斥责皮娅爱炫耀显摆,而克里斯汀却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克里斯汀抬头望向露台,一个身着阿玛尼、头发灰白的男人站在那儿,一边抽烟,一边戴着蓝牙耳机打电话。就在这时,一个漂亮的男孩走过来,打断了他的通话,想问他借个火。金发男孩非常年轻,穿一件带有佩斯利花纹的蓝色丝质衬衣,那样的花纹,就像画在他皮肤上一样。

除了纽约,我哪儿也待不下去,伊万过去常常这样说。对十九岁的克里斯汀来说,纽约不仅是现代文明的顶峰,更是中心;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后来,汤米生病了,日渐枯槁,这个城市便成了他的墓地,一座大而拥挤的坟墓。他最后的日子在市里的医院度过。他那有钱的情人支付了医药费,但睡在他床边椅子上的,却只有克里斯汀。

一个吻落在她裸露的香肩上,马汀回来了,手里端着酒。“我知道,这很过分。本想拍拍你的肩膀,只是腾不出手来。”他把酒杯递给她,“怎么?派对的男主角还没来?”

“还没。”屋外,那两个人还靠在墙上,脸淹没在黑暗中。他们灭了手中的烟,每人又重新点上一支。这一次,男孩凑过去,护住男人的手,想要稳住火苗。

马汀向不远处的熟人挥了挥手,转过头来说:“太无聊了,跟我说说你和伊万的故事吧。”

克里斯汀脸色一变。“我十五年没见他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邀请函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面前。从大学毕业后,她搬过五六次家。拿着富尔布莱特奖学金去过法国,回来读了研究生,之后又去了法国,回来后在芝加哥短暂访学。如今,又一次地,她开车带着自己的家当,横穿大半个美国来到纽约。

“我父母都找不到我,”她说,“我也搞不清楚他怎么会有我的地址。”

马汀皱了皱眉说,“不是贝丝邀请你的吗?”

“我从没见过她。”克里斯汀又朝窗外瞥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她心底涌起一丝失望,而后转成震惊:伊万从露台上走过来——一个人,手插在口袋里,就像她施魔法把他从空气中召唤出来似的。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说,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

克里斯汀从没跟伊万上过床。事实上,她甚至从没考虑过跟他上床:他戴着婚戒,他的老婆和孩子在紐约等着他。相反,他们做的事,看上去并没什么恶意,至少不像通奸那么严重。克里斯汀内心很保守,对“通奸”这个词,她以为远远沾不上边。

后来,她才明白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从那之后,她和任何一个情人交往时,伊万·波利森科的影子总在屋顶上空盘旋。

她为伊万坐在那里,就像模特为艺术家摆造型一样,这是伊万第一次让她这么做时的解释。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夜很深了,长时间的排练刚刚结束。在他的公寓里,伊万专心地盯着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在褪去内衣和底裤时,克里斯汀有些犹豫。

你所有的一切,伊万说,我需要全部看到。

她赤身裸体,等待伊万下一步的指示。她有时躺在地上,有时躺在床上或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床,总是铺着干净洁白的床单。她平躺着,眼睛看向伊万。他长时间盯着她,眼睛微合,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有时会要求她侧躺或俯卧,举起双手或打开双腿。可是,他并没有抚摸她,或者自慰。

“谢谢你,亲爱的,”结束时他会这样说。这句话意味着,她该穿上衣服,立刻消失,好让他独自回味刚刚她那些鲜活的画面。

他们并排坐在黑暗的露台上。“告诉我,”伊万说,“有关你的一切。”

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的生活:拿了法国文学博士,获了富尔布莱特奖学金,刚刚在加利福尼亚得到终身制教职。

伊万点上一支烟。“你不再写作,真是可惜。我本以为你会继续写作的,那时你很有天赋。”

克里斯汀听了,高兴得脸都有些发烫。

“我尝试过一段时间,”她说。“后来便放弃了,读了研究生。没关系,”她又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匆忙加上一句:“现在我很开心。”

“但我可一点也不开心。我很震惊,你竟然背弃了剧场。”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句台词:伊万正在扮演那个受伤的女主角。而克里斯汀的角色,便是安抚他。“我并没有完全背弃剧场,”她说。“我的课程也会讲到拉辛和高乃依。”

“现在你的学生还对古典戏剧感兴趣?”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文学还有没有兴趣,就是这样。”

“文学是供人阅读的,”他大声说,“拉辛和高乃依可没打算让观众阅读自己的作品。”

他盯着克里斯汀看了半天,依旧是她记忆中那双热切深邃的眼睛。在他公寓的暗处,那双只剩下黑色瞳孔的眼睛。“你的朋友汤米怎么样了?”他问。“他是个很有天赋的人。”

克里斯汀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很有天赋的人。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其实毫无意义,只是伊万为了夸奖学生随口说的。他今晚说过多少遍?在这间喧闹的屋子里,大概都是有天赋的人吧。

“我不清楚。”她撒谎道。“我们很久以前便失去了联系。”

“爸爸!”

克里斯汀转过头。皮娅手里端着酒,朝露台这边走来。

“亲爱的。”伊万站起身。“克里斯汀,来见见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我的女儿皮娅。”

皮娅伸出端过酒杯后还略带潮湿的手。“很高兴见到你。”这是一句人们常用的问候语,用来问候那些本该认识却想不起来的陌生人。克里斯汀对皮娅的镇定自若感到诧异。她开始想象十七岁的自己,在平时上学的日子这么晚外出,穿着这样的裙子,光明正大地在父母面前喝酒;想象十七岁的克里斯汀在这样的场合里,受到称赞、表扬和褒奖,成为大人眼中耀眼的明星。然而,这样的形象却无法在她脑海中成形,她想象不出这样的自己。

伊万亲了亲皮娅的额头。“已经十一点了。你快变回南瓜了① 。”

“再待一个小时嘛,”皮娅说。“到了午夜时分我将会噗地消失不见!”

“你啥也不会错过。没有你,派对很快就会散场。”伊万温柔地看着皮娅,语调中有几分调情。克里斯汀胃里猛烈地翻腾着,涌起一波又一波恶心。嫉妒是一种身体情绪,就像某种恶性寄生虫,在内脏中不断滋生。

他们目视着皮娅踩着高跟鞋一摇一摆地消失在黑暗中。

“她明早还有SAT考试,”伊万解释道。“说好十一点就走。”

“那她怎么回家?”此时,克里斯汀意识到,得对皮娅装出几分关心,整个场子都对这个姑娘着迷,她也不能例外。但其实今晚,她已经听了太多关于伊万女儿的事,多到她烦了。

“贝丝的父母给皮娅买了辆车,她男友是今晚指定的司机,他不喝酒。”伊万指了指露台的角落,皮娅正在那儿和一位金发男孩共同抽着一支烟,男孩穿着带有佩斯利花纹的蓝色衬衣。

“是他?”克里斯汀惊诧道。

(可能,她的想法有些偏激。也可能——在纽约,对汤米的思念像孤魂野鬼般紧紧箍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你住哪儿?”伊万问道。

当克里斯汀说出酒店名字时,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待会我去找你,咱们喝一杯。”

他深邃的眼睛,像激光般把她穿透,仿佛能看到她裸露的肌膚。当然,这不就是她今晚来的目的么:让他这样看着她。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你妻子怎么办?”

他故意优雅地耸了耸肩,像是一位伸展中的舞者。

“嘉宾名单本就是贝丝定的。她知道,我喜欢惊喜。”

伊万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再怎么说,这是我的夜晚,你是我的礼物。”

屋里冷气十足。克里斯汀在吧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冻得不停发抖。她向侍者招了招手,从装满小吃的托盘中每样都取了一点儿:一块蛋饼,一个烤鸡串,一块番茄吐司。一边吃着,一边回想着与伊万一起度过的那些昏暗的午后,想着校外那间空荡荡的公寓,那倒映在窗台上的残影,以及他那渴求的目光,仿佛相机般咔嚓作响。她走之后,伊万又如何处理脑中的画面呢?她原以为,那些画面只属于他一个人。现在,她却想象着伊万打电话给城里的妻子:那个女孩刚来过,她坐在那儿供我观赏。

一直以来,贝丝其实什么都清楚。

而天真的克里斯汀却从没想过:那些与伊万待在一起的秘密午后,那些像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的火热时光,其实根本不是秘密。事实上,她是包含在伊万婚姻协议中的一部分。伊万喜欢女人。他的工作经常出差到洛杉矶和伦敦,到剧院和校园。于是他的妻子,非常实际地,给了他一定的自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原来你在这儿。”马汀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克里斯汀有意识地让自己靠近他的手,感受那活生生的热量。

“我看到你和伊万在露台上。本想过去,但他看上去要吃了我似的。你冻坏了。”他说着,揉搓着她的胳膊。

他从她盘子里拿了颗橄榄放在口中。

“艾利克斯·汀斯利在这儿,他的剧本广受好评。你看过吗?”

“我一点儿也没看过,”她说。

“太让人高兴了。我也对剧院烦得要死。”他眼睛转了转。“我去跟汀斯利打个招呼,要不他该走了。别走开,我可不想再次失去你。”

克里斯汀看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人群里尽是些有天赋的人:相互排练的演员,自言自语的导演,试演台词的剧作家。剧院的人们天生适合用来欣赏,然而克里斯汀不止一次地想,其实他们只适合远距离欣赏,从剧院的看台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那些复杂的私生活——伊万的,贝丝的,汤米的——最好还是留在暗处。只有拉辛和高乃依,那些已死去三百多年的大师们,才适合拿出来研究。毕竟,他们那怪诞的激情属于过去。

“感谢上帝!这儿有把椅子。”

克里斯汀转过身。皮娅重重地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脱下一只高跟鞋。“脚疼死了。你是怎么穿着它们走路的?”她微醺,看上去有些疲惫,脸上的妆也花了。

“说真的,只要能坐就别站着。尝试一下整晚都坐着。”皮娅内衣的带子从肩头滑下,克里斯汀忍住想帮她调整一下的冲动。要是她妈妈在,肯定这么做了。

“你看见贾斯汀了吗?”

克里斯汀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贾斯汀是她男朋友。皮娅一生下来便是名人,想必认为周围每个人都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是这样的。

“他本该开车送我回家?回蒙特克莱尔?太好啦!我都饿坏了。”她看了看克里斯汀盘中的吐司。“为了穿下这条裙子,我已经一星期没吃面包了。”

“派对结束了,”克里斯汀说,把餐盘递给皮娅。

皮娅接过餐盘,冲克里斯汀感激地笑了笑。她的手胖乎乎的,像两三岁孩子的手。她两口就吞下了吐司。这孩子真是饿坏了,克里斯汀想,要是我能有一整块面包喂她就好了。

她看着皮娅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了,想着:十七岁,这才是十七岁的样子。当她坐着让伊万欣赏的时候,还是个大二的学生,只比皮娅大两岁。

凌晨一点,喧嚣的人群渐渐散去。克里斯汀远远地注视着伊万,他被一群又一群热情的支持者们包围着。

“我想走了,”她对马汀说。

“我也是,”他快速回答着,一口喝完杯中的酒。“我们走吧。”

许多年后,她总是禁不住回想,要是那天她回酒店等着伊万,那一夜又将会如何度过。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那儿供他欣赏吗?还是那样一丝不动沉默不语吗?还是那样没人抚摸没人疼爱吗?贝丝的礼物,究竟是如何定义的呢?

然而那一晚,她在出租车里与马汀激吻。让幽灵在头顶盘旋吧:马汀的身体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双臂,他的手,他的肩,他的嘴唇温暖而热烈。什么我都答应,她想。一切都给你。

后来,她躺在马汀床上,想象着伊万来到她城中的酒店,等着前台给她房间打电话。后来,她知道由于他关掉手机,错过了一个重要的电话。新泽西州警方在州际高速公路上发现皮娅的车,它撞上了旁边的混凝土护栏,皮娅在驾驶座前不省人事。要是在十几年前,那时还没有安全气囊,她准会被甩出挡风玻璃之外。而现在,巨大的气囊快速膨胀,牢牢地挡住了她。她的伤势并不严重,但无法赶上次日的SAT考试了。她在私立医院待了两天,屋子里满是鲜花。白天,她接待着络绎不绝的访客。晚上,她的爸爸守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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