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主义、非理性主义和科学进步
2013-06-25于莲
于 莲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什么意义上说科学是进步的?科学是如何进步的?它又何以能够进步?判别科学进步是否存在某种合理性标准等等。科学哲学家们对此做了很多探讨。20世纪以来,一股非理性主义思潮异军突起,理性主义传统受到了冲击。科学哲学也未能幸免,特别是自1962年库恩发表 《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以来,科学哲学中的理性主义的科学进步思想节节退让,导致科学进步的理性主义原则发生了很多变化。
一、追求理性主义
毕达哥拉斯的学生阿尔克迈说人类之所以走向毁灭,是因为他们不能把起点与终点联结起来。我们可以理解为大自然之所以永恒存在,是因为自然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能把起点和终点联结成一整体。人类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经常跌倒,是因为我们不能思考一种能从整体性出发的原则和基础。哲学历来就有一个计划,就是抵挡这一跌倒,就是尽量使不知所措的人镇静下来或使他们恢复平静。哲学从其惊异一开始就在寻找这种统一原则和根据。[1](p729)毕达哥拉斯把数作为世界的本源,数学使他相信理性具有一种自身的力量。赫拉克利特提出的“逻各斯”把毕达哥拉斯的数学的合理性扩展到了概念的合理性。柏拉图认为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他把数学知识当作唯一可信的知识。笛卡尔也把数学看作是哲学方法的典范。从“不证自明”的公理或公设出发,推导出其他命题,数学推理的严密性将保持推论的真理性。康德提出的先天综合判断也为人类的知识找到了一个永恒的根基。
这并非哲学的全部,还有一条经验论的哲学道路。如果我们把理性主义理解为对盲目信仰主义的反叛,把理性看成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高级思维能力,那么,近代西方哲学中的唯理论和经验论两大派别尽管在知识的来源上,即在如何合理地获得知识的问题上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都坚持了理性主义的传统。虽然经验论内部观点众多,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基本观点:经验是关于世界真的知识的唯一来源。这一传统的开创者是培根。但是,到了18世纪,这种“感觉论”的古典经验论的观点在讨论中逐渐陷入了怀疑论。
逻辑经验主义者继承了古典经验主义的传统,把科学知识建立在感觉经验的基础之上,它们主张科学知识“合理重建”的纲领,即揭示科学知识与感觉经验的逻辑关系。科学的合理性就在于逻辑方法的有效性。[2](p26)逻辑经验主义者认为科学就是真理。在他们看来。科学知识以观察为基础,且诉诸于归纳推理肯定是正确无误的。科学进步就是正确知识的渐进积累。前后相继的科学理论之间有逻辑的继承关系,在逻辑上是可以比较的。他们的科学进步标准也以演绎模式形式地给出。
逻辑经验主义者以演绎模式对特殊陈述给出解释,即
这里,L代表普遍定律,是不加限制的全称陈述,C是条件陈述,E为特殊陈述。不仅如此,逻辑经验主义者还试图通过较高层次的理论以演绎模式对定律提供解释,定律L可以从理论L1连同条件C1的个别陈述中推导出来,即
我们可以通过谓项演算来说明L1和C1与L的关联,即
这样,理论L1就和特殊陈述E建立了联系。在条件C2下,则(L1&C2) ┝L2且(L2&C3) ┝ E1,同样会得出
这样,理论L1就和E1建立起关联。以同样的方式,L1还可以在不同的条件下分别与E2,E3……相关联。在此基础上,逻辑经验主义给出了他们的科学进步的标准:如果能够得出所有与之相关的、已经通过检验或确认的单一陈述,我们就说该理论比另一个更进步。[3](p85-88)上述思想可以说是现代科学哲学中的“正统的理性主义”科学进步思想。[4](p28-34)
对于长期以来在认识论中占统治地位的绝对无误论,波普鲜明地提出自己的可误论来相对抗。“证伪主义者反对辩护主义,但不陷于非理性主义,他反对非理性主义,却无需求助于辩护主义”。[5](p143)波普尔认为,“在哲学和科学领域,我们主要关心的应该是探索真理,而不是证明真理;而且,对真理的证明越高明、越机灵,就越令人讨厌”。[6](p44)科学始于问题,问题、猜测、反驳、新的问题表征着科学理论的不断进步。此过程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永远不能说一个理论是真的,但可以说现行理论比它的先行理论优越。这是因为它能够被更严峻地检验,并且经受住了一些新的检验。既然真理只可追求,不可证明,波普就提出了“逼真度”概念来代替“真理”概念。波普提出了自己的科学进步标准:一是可检验性。只有高度可检验的才是值得检验的,而如果它经受住了严格的检验,它就是较好的理论。即使在一个理论被检验之前,我们就能够知道,要是通过检验,它将比某个别的理论较好。二是逼真度更高的理论就是较好的理论。理论逼真度越高就越接近真理。波普上述思想基本上是理性主义的科学进步思想。
二、追求非理性主义
在西方哲学史上非理性主义一直伴随着理性主义,但是非理性主义更多地是作为陪衬而存在。直到20世纪才出现转变,非理性主义开始兴起。科学哲学也不例外。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诞生,经典力学的大厦轰然倒塌。逻辑经验主义所倡导的归纳法遭到了许多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的反对。而对归纳法的反对,必然会导致一切非演绎的推理都不能接受的结论,从而也就无法合理地说明科学理论乃至一切知识的来源。这就不可避免地为非理性主义打开了大门。
库恩以一个科学史家的眼光提出了不同于归纳主义和证伪主义的科学进步图景:前科学-常规科学-危机-科学革命-新的常规科学……。但是,科学进步的原因是什么,科学是如何进步的,进步的性质又是什么?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的最后一章,库恩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探讨。科学通过革命而进步,艺术、政治理论、哲学为什么不是这样,为什么只有科学的活动才谈得上进步?因为科学这一名词定义本身在 “很大范围内上是留给确实明显地进步的那些领域的”。[7](p133)库恩认为任何具有进步标志的领域都是科学。但一个领域取得进步是因为它是科学吗?一个领域是科学是因为它取得了进步吗?库恩从常规科学入手回答了这个问题。常规科学具有一些明显的特征。科学共同体的成员有共同的范式,范式会协调和指导在它的框架之中工作的常态科学家群体解难题活动。所以进步就是取得具有创造性工作的结果。没有一个创造性的学派会认为有一类工作一方面是创造性的成功,另一方面却对这个群体的集体成就无所增益。科学的进步与其他领域的进步没有什么两样,但为何人们更倾向于把科学的进步看作进步呢?库恩认为,进步与否是由观察者的视界决定的。另外,由于常规科学没有相应的竞争性范式,大部分时间在基本原则方面不存在整体上的分歧和持续的争论,这样更容易察觉和确认相应的科学的进步。一旦有了一个范式,科学共同体就有了选择问题的标准,就无需经常去考察它的第一原理。这样科学共同体成员就能全神贯注于它所关心的现象中最细微最隐秘之处。在正常情况下,一个科学共同体是解决它的范式所规定的问题或难题的极为有效的工具。而解决这些问题的结果必然是进步。
科学能否通过科学革命取得进步呢?库恩认为,革命以两个对立阵营之一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当一个科学共同体抛弃一个过去的范式时,它也同时抛弃了具体体现这一范式的大部分书籍和论文。在科学共同体的眼中,这便是进步。在库恩的进步理论中,人们看到的不是中立的观察、严格的检验、数据的确证或归纳确认,和令人信服的论证,而是信仰、对一些新的思想的献身、劝诱说服、宣传鼓动、信仰改变的经验、形态的转变等。
然而,库恩认为科学进步不是朝着越来越接近真理的方向前进的。他所描绘的发展过程是一个演化的过程——其各个相继阶段的特征是对自然界的理解越来越详尽,越来越精致。而这一进化过程不朝向任何目标,不是以目的论为基础的。
库恩的上述思想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和猛烈的攻击,被指责为非理性主义。
费耶阿本德认为不存在科学方法,科学家应当遵循他们的愿望,怎么都行。在他看来,科学的进步不能构成一个连贯的理论系列,只能是一片不断增长的各种不可通约看法的海洋,当然就更无所谓哪一种理论是真理的问题了。
三、重归理性主义
面对非理性主义的浪潮,许多科学哲学家提出了新的观点,表达了重归理性主义的愿望。
拉卡托斯用精致的证伪主义和科学研究纲领来代替素朴的证伪主义,在吸收库恩洞见的同时,完全拒绝了库恩观点的相对主义部分,以便合理地说明科学的进步。科学研究纲领和库恩的范式相似。拉卡托斯认为,成熟的科学是由研究纲领组成的,科学研究纲领的内在结构必须具备三个要素:有一个纲领的硬核;有一个硬核的保护带;以及作为方法论指导纲领未来研究工作的启发法。进步的研究纲领取代退化的研究纲领的过程就是科学知识的连续增长。由于进步纲领包含了被淘汰的退化纲领没有被证伪的内容,从而避免了库恩科学革命中一个范式取代另一个范式的非理性主义。
劳丹批判地吸取了波普、库恩和拉卡托斯的思想,集中论述了科学进步和科学解题的关系,提出了以解决问题为核心的合理进步模式。他认为科学的本质就是一种解题活动,科学理论的进步依赖于已解决问题的累积,同时也依赖于通过消除反常问题和概念问题提高解题能力。劳丹进而认为,研究传统是理解和评价科学进步的主要工具。无论是科学还是非科学,都有历史性的研究传统,每一研究传统都与一系列具体理论相联系,它不仅包含前后相继的理论,而且也包含相互竞争的理论,研究传统的评价与理论的评价相互关联。劳丹把理论解决问题的增长看做是科学进步的标准。它不同于经典认识论把科学当作真理,科学的目标就是不断趋向真理。在劳丹的科学进步标准中,理论的解题能力不涉及理论的真假,而科学的合理性就在于选择了最进步的理论。逻辑实证主义者和波普都因科学理论涉及到真理性问题而先后失败了,而劳丹就不会因涉及理论的真理性问题而受到质疑。
总之,劳丹既看到了传统的理性主义的弊端,也不同意非理性主义的做法。他尝试建立一个评价与各自范式相适应但不可通约的标准的元标准,来重建科学的合理性。
科学实在论者夏皮尔和普特南反对20世纪60年代以库恩和费耶阿本德为代表的革命派的相对主义立场。他们都认为科学的目标是真理,科学理论所描述的对象是独立于主体而存在着;科学研究的前提条件、方法、推理规则和诸如“证据”、“理论”、“说明”等科学概念既非预设,也非不变。普特南认为人们通过起先的命名用一个名词指称一个实在的东西,以后这个指称就会传递下去。具有相同指称的事物其内涵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指称意义的变化体现了科学的发展。科学理论中的名词有着特定的内涵,但有关这一指称的具体描述具有主观性,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不足的地方,新的理论会对它进行新的描述。
夏皮尔认为科学是理性的并不是因为有着某种不变的东西,而是因为科学规范、准则的改变具有合理性。从科学理论的发展来看,这种合理性是把后继的思想、观点联系起来的理由和根据。科学发展的连续性就在于理论进展过程的本身,科学的规范更依赖于某种推理链条联系。在夏皮尔看来,科学进步就是信息域的发展。在科学的发展中,一系列信息集合而形成信息域。新的信息域总是不断出现,科学是不断发展进步的。[8](p53-54)
四、结语
我们发现,在西方科学哲学史上,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当然,理性主义占主导地位,而非理性主义则是其附属方面。一方面,各种理性主义哲学也总是不免带有非理性的思想成分或导致非理性主义的思想结论。另一方面,尽管非理性主义在少数哲学家那里也可能成为主要的倾向,“但就连这些哲学家也不能完全放弃理性主义的基本叙述模式而接受东方的“象思维”。西方哲学中的非理性主义通常都是在理性思维的基础上再上层楼的结果,并且整个是靠理性思维来支撑的。正如胡塞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的,从现象学的角度看来,一切非理性哲学其实都还是理性的。 ”[9](p46-54)
我们也发现,西方科学哲学也正是在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互相的批判中前进的。理性主义源于人类对能防止自己跌倒的统一的原则和根据的渴求。非理性主义则源于人类对确定不变的原则和基础的抗争。科学哲学史可以说是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相互作用的历史。没有理性主义,科学作为一项理性事业就无从谈起。少了非理性主义,科学哲学的发展就会停滞不前。
时至今日,科学哲学中关于科学进步的思想都和科学史仍有一定的差距。可喜的是,我们逐渐认识到“对科学及科学知识,不仅要从哲学上,而且要从社会学上予以分析研究,用科学知识社会学来补充科学哲学以及把科学哲学与科学社会学、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研究结合起来”,[10](p12-18)才有可能更好地解读科学何以是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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