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翁(外一篇)
2013-06-10涂加
涂加
盛夏的骄阳满世界泼洒灼人的毒荼,炙烤着渝州。城市广场周遭一排排没有提防的黄桷树呼天抢地告饶。苟且偷生的乌蝉好似潜伏于树桠间乖戾地鼓噪,鼓噪世态凄凉与惨淡。亮晃晃刺眼的太阳无休无止地高悬在广场,头顶她的绝空领地,却将西角老式的棚户楼的背影投射在并不富裕的阴暗处,映出一小片怡人的阴凉来,眷顾孱弱的气息和惟妙的画卷。
荫凉逼仄的五级石阶上,在这个盛夏殷切的时光里,意想不到的总有两位佝偻着身子的八旬老人一胖一瘦地盘腿于石阶上嬉弈“喊三”棋。晶滑水细的棋子一如纽扣大小,更像黑白泾渭分明的围棋子。不怎么光滑的石梯印出的土棋盘,便天然浑成似的以粉笔划就的田字形状活脱脱流露出一种鲜为人知的乡间野性与谦随来。两位老翁弈棋的模样让偶尔路过的行人总想生出些感叹,感叹荫凉下拂来的一丝久违的古朴和执着,忍不住便想驻足,便想添加好事的儋望与营造,却不知所云。对行客而言,四周覆盖的阳光以及令人不安的蝉噪俨然跟二位棋翁毫不相干,他俩的思维仿佛在行云流水的天弈中弹拨出动人的音弦,盖过一切杂念与浮尘,亦步亦趋地徜徉在两翁构筑的世界里,晶莹棋子便淡然面对老人看似浑浊的目光,以至于瘦翁陋兜里的手機响过两遍才让老翁极不情愿掏出来接听。
接听只是一种尴尬的义务,就像粗俗的石阶上歪歪扭扭画地为牢的棋盘散发出的特殊气息。支支吾吾接听完手机,瘦翁习惯性地抽抽鼻孔,极不自在地对胖翁嘀咕道:
“显珍催我回去吃午饭,说为我蒸的脐橙水饺……”
“你大媳妇对你这么好?”胖翁禁不住问。
“好什么哟……就这个样子。”
“那我们把这盘棋走完就回吧,免得耽误显珍对你的孝顺——”
临近正午,过往行人渐渐稀少,对面石阶两位老翁依然倔拗地走着妙趣横生的“喊三”棋,瘦翁的手机铃声忽然再次响彻他的犯困的衣兜,满脸疲惫的瘦翁拈棋的手指从棋盘上方发出微弱的颤抖,倏忽间让他变得痴呆的神色愈加显得凝重难堪。
笨手笨脚接听手机后,瘦翁沮丧地瞥一眼胖翁说:“又是我二媳妇打来的,叫我到她家吃晌午,说做的黄花丸子汤……”
“你刚才答应你二媳妇了,那你不回大媳妇家了?”胖翁诧异地问。
“不不,不下了,我们走吧——”瘦翁答非所问地说。
二翁便将晶莹细小的黑白玻璃棋子刨入一只灰褐色小麻袋,装好棋子后胖翁顺势将袋口的一根细麻绳一扯,拉紧袋口提在手上,二人开始蹒跚行走在广场边沿蓊郁的树荫下。
陈年的汗水贴着二位老翁的前胸后背渐渐朝下流淌,浸透着苍老的知觉。低悬之日盛气凌人地照得二位老翁眼睛发花,顿感溽暑蒸人,半天没有一丝风儿经过,四周显得阒无一人,知了从树梢连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像被烈日烘烤,快被燃烧成一堆堆病痛的火焰。阳光艰难地穿过黄桷树梢扯起猎猎的旌旗,在二位老翁脸上投下蜥蜴色蠕动的斑点和燃烧的气息。
刚刚走出广场进入滚烫灼人的大街,瘦翁已经发烫的灰色手机第三次发出令人窒息的疯响,犹如从莽林间发出的怒涛,直令瘦翁心惊胆战,以为大媳妇又在毫不客气地催促他。瘦翁拿眼角的余光斜睇胖翁道:“唉,我三媳妇巧慧叫我到她那里吃晌午,说是熬的鲫鱼汤……”
“……那你也答应了?你……到底去哪家吃晌午哟?”胖翁被弄得一头雾水,好心询问。
“去哪家?今晌午我哪家都不去!”
“那怎么行呢?”胖翁眯缝着阳光下的一双老眼说,“我说呀老家伙,我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怕是要息着气,多多理解后人们的苦心才是呀——”
“反正今晌午我就是不回去,”瘦翁固执已见地说,“我到小馆子里随便喝点稀饭……”
“呃……不行喽,老家伙,这成何体统,三个媳妇对你都那么好。”
“好什么好哟,你有所不知,这段时间她们不就是心里惦记着我那间破房子么?”
“你说什么?哦,你那房子要拆迁?”胖翁终于明白,“那你还是应该回去吃晌午才对。”
“我不回去。”
“唔,这样吧,到我家去吃午饭,总可以的吧?”
于是二人便蹒跚着步履去了胖翁家。
望着胖翁的老伴,瘦翁心头不禁溢出一丝羡慕来:“还是你好哇,不像我那老太婆丢下我都快整整十年了……”
“莫说这些,莫说这些,我儿和我女儿平时也很少回来,要么顶多就是打个电话。”同病相怜的胖翁感叹道。
电视里忽然映出非洲赛伦盖地稀树大草原上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的画面。凝视着如此古老沧桑的画面,瘦翁身不由己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好比几近衰老的非洲雄狮发出的一声无奈低嚎:“我看哩,有时……人还不如这些野生动物……”
“我们吃饭吧,”胖翁说,“老家伙呀,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随便唠,我俩还客气?”瘦翁道。
“依我说呀,你那老房子拆迁的事,说到这里,我想……将来这房产都是要留给你那三个儿子、媳妇的,你说呢,老家伙——”
“……其实,说句实在话,我真还想留给希望工程……”
“那可不是这个理儿,你有很多财产吗?不就那么一百来平米的旧房子?”
“我三个儿子还缺哪样?他们啥都不缺,有车有房——我真还不想留给他们。”
“可是,老家伙,你得听我说,听我把话说完,俗话道听人劝得一半,你应该及早将你那房产一分为三,分给他们,免得三兄弟始终惦记在心头——老家伙听我的没错,平时你有退休养老金,我想,儿子媳妇们会对你好的。”
“那……好吧,也让他们宽心。”瘦翁说。
“对呀,你也宽心呀。”胖翁道,“明儿还去广场下棋吗,老家伙?”
“下,怎么不下?”瘦翁握住竹筷的手激动得不住地哆嗦,将一块白生生的藕片掉在了餐桌上,皱褶密布的手随即哆嗦着又将藕片拈起来再往自己嘴里填,像喂婴儿。
一丝菩萨般的喜悦正从二位棋翁波浪形苍老的脸颊流露而出,染红了这个难耐的盛夏,窗外知了无休无止的鼓噪,突然显得不那么令人不安了,先前一跃而起的寂寞情绪于瞬间仿佛灰飞烟灭,浮尘飘去,二翁悾悾古怪的思绪变得澹然起来,不再搁浅在险峭的桠口,蓝色悠远的景象便从任性的眼角逐渐拽长,幽兰独徛之时,终让人为之动容。
家有馐馐
馐馐是一只挺有意思的小猫。
每回,我惊爪爪站在自家的蹲式便器上突袭一番酣畅淋漓的洒脱后,便随手拉启闸阀冲洗一阵腥骚的郁闷。这时家养白面小猫馐馐总要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天然好奇心窜到我脚下,低着一副可爱的虎子头左顾右盼朝便池里喧哗不断的流水张望个不停,仿佛水里有什么迷你之物吸引着它的新奇。当它伸出一只前爪朝奔涌不息的流水刨去时,我不明白它到底想干啥,我先前只知道猫怕湿、惧水,我随即吼它,馐馐快走开,这是水,这不是你玩的!它愤怒地发出喵喵的叫声,伴随流水渐弱,最终消失,显得大失所望的小馐馐才无趣地逃开,那肚里同时传出阵阵咕嘟咕嘟低徊沉闷的反刍声响。
一个酷天我经过繁忙熙攘的花鸟鱼市,忽然心血来潮,不顾囊中羞涩,毅然豪气冲天倾其所有买下三条观赏性强的绍兴花斑鱼。由于钱不够又没带银行卡,只好放棄选购鱼缸和鱼料的打算。回到家中,我取一只较大的白色搪瓷面盆,盛上几乎满满一盆清水,将三条花斑绍兴鱼儿轻缓地倒入盆中。下午上班之前,我瞥一眼盆中欢天喜地的鱼儿,再锁上门,独自上班去了。临走时我多带了一些钱,一是想选购一只漂亮惹眼的玻璃鱼缸,二是需要买一点鱼儿爱吃的鱼食。下班后,我兴趣盎然地选购了鱼缸,买了几十克久负盛名的长滩鱼料。
五岁的孩子平时搁在他外婆家由两个老人家照看,我们毎月交过去八百元照看费,让我与妻子落得个少有的清闲,却明显缺少了一些生活的乐趣,只好捉只小猫眯回来放养,妻子取名馐馐。
妻子单位坐落在市区远郊一个新批准的经济开发区。于是她中午不回家,毎天下午下班后由单位安排的大巴送职工们回市区。不过当我进家门时,她早已在家开始做晚饭了。我十分诧异地问她:唉,你把盆里的鱼崽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鱼崽?
三条珍贵的绍兴小鱼崽。我两眼紧盯着她悻悻地提醒道。
哦,我回来就看见这地上放着一大盆清水,我把它冲了厕所,哪看见有什么鱼崽?你莫不是痴人说梦话吧?
她边说边拿手掌心来抚摸我的额头,我将伸过来的手迅速挡开,百思不得其解:嘿,这就怪了,难不成这鱼崽生出一对金翅膀飞走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她调侃道,不然叫什么鱼翅,非洲不就有飞鱼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有些生气地说,让我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呀,还想什么想?妻子说,纯粹叫胡思乱想,我的憨二哥,这不明摆着是馐馐的杰作吗?我说你真的是个二百五哟——
什么,什么?我无比惊愕地望着她说,我灌那么大一盆水,如此之深,这怎么可能呢?
妻子涨红着双颊道,又怎么不可能,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是被馐馐吞入了肚里,你怕是还蒙在鼓里呵。
我辩解说,问题是水分明那么深,它怎么抓得住呢?
我说你是二百五哩,你还不相信,你怎么不懂猫咪哟——
我望着毛绒绒蜷伏在地上的馐馐,搔搔后脑勺,发出瞠目结舌的惊乍。
妻子却继续朝我唠叨:我问你,你难道不晓得猫咪是怎么抓老鼠的吗?我告诉你,一是靠它那双锋利无比的前爪,二是靠它那嘴里的两颗异常尖利的虎牙——
老婆,我咋个听着……你好像一位故事家?我说,哦,原来是这样子。我恍然大悟之际,不禁佩服起妻子来,看来还是妻子心细如丝,聪明过人。我怨恨自己,对某些事物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我往往愚钝如牛,缺乏想象和思维。
厚重美丽的落日劳顿一天以后,将她疲惫的身躯渐渐嵌入巍峨巨大的山凹里,形成万丈霞光抛向深邃无垠的苍穹。
我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逼仄的厕所惯常地解决内急问题。随后扯开水闸阀肆意冲洗刚刚留下的郁闷,听见哗啦啦水流声,踯躅于厨室间的馐馐一个虎步窜过来,依然拿一双猫眼呆头呆脑地紧盯着便池内从石头缝里奔腾而泻的流水,始终感到很神奇——我想馐馐弄不明白,水怎么会从这些狭小的缝隙中冒出来,又流向了何处?
望着这些白花花的清水,我情不自禁地对妻子说:嘿嘿,聪明的老婆,馐馐还真有点意思,它闹不明白这便池里的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或者它恁不明白这源源不断的流水是怎么装进去的——
那你告诉它这水是怎么装进去的嘛——真是傻小子一个!
妻子不以为然地奚落我,让我继续入迷入幻地嘿嘿傻笑。然而,随着妻子的话音刚落,馐馐喵喵两声后竟然抬头注视着我惊悸的目光说:鱼呢,鱼呢,这水里怎么没有鱼?
我木然,沉寂,无语,禁不住又将猫语翻来覆去念给妻子听。妻子若有所思,继而无言以对。
我只好发出一声声长嘘短叹:我们或许过于肤浅,过于自负,过于草率。我们居然还不懂得猫,不懂得猫的神奇意识和它那潜在的精神——原来它一直在寻求它万古不变的秉性。
(责任编辑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