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辽诗书一体略论
2013-06-10杨刚
杨刚
摘要:北宋詩人沈辽能诗文、工翰墨,曾在北宋中晚期文坛独步一时。其书法刚劲、生拙,诗歌生峭、洒落,二者互为表里,一脉相承,在美学境界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正所谓“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本文即是从沈辽的书艺入手,对其诗书一体的美学品质进行较为深入的探讨。
关键词:沈辽;书法;诗书一体
【中图分类号】:J292.1【文献标识码】:A
清人梁巘在《评书帖》中言“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对书法史上不同时期的艺术风貌和审美追求作了简要概括,这实际上切中了书法风格史的要害。宋初书坛萧条,正如欧阳修所言的那样“书艺之废莫废于今”。经过几代书法家艰苦卓绝的努力至沈辽降生的天圣年间,北宋书法已经开始全面复苏。然而“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欲与唐人严谨成熟的书法艺术相媲美,宋人只有另辟他途。从而轰轰烈烈的“尚意”书风走上了历史舞台。所谓“尚意”实际上就是书法家在书写中追求情趣意态,注重感情抒发。有宋一代禅宗盛行,士人多以“自觉”、“顿悟”的思维方式感受自然品味生活,讲求“师法于心”、“见性成佛”,从而更加注重“心”与“意”的传达。
沈辽出生在天圣十年,主要活动在北宋中晚期,这一时期恰是“尚意”书风的萌芽和滋长时期。沈辽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尚意书风的拓荒者。沈辽,字睿达,号云巢,浙江钱塘人,生于北宋天圣十年,时博览经史,爱《左传》《汉书》,未冠之年便有文章声名藉然传于京师。王安石父子尤器重之,赞其:“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宋史》有传,有《云巢编》十卷流传于世。此人多才艺,能诗文、通音律、工翰墨,出身于吴兴沈氏,父祖辈皆有功名。兄沈遘官至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仪同三司,族叔沈括是我国历史上卓越的科学家、文学家和外交家,三人有“三沈”之称。沈辽虽多负才学,但性格倔强恃才放旷,故而仕途坎坷,一生位贱职卑颠沛流离,熙宁末年更是被诬陷致贬官荒楚,元丰中始得赦回。北归后乃筑室齐山不复起,元丰八年病终,享年五十四岁。
沈辽书法早年师法沈传师等人,是比较传统的学书道路。沈传师工于楷书,出入于欧、柳之门。沈辽取法于他,实际上是对“唐尚法”的继承。晚年的沈辽已经意识到了“尚法”所带来的问题,所以对早年学习沈传师有所隐晦,而言自己师法王子敬。王献之书法以潇洒俊逸著称于世,与王羲之相比,王献之的书法更具有抒情性,能更直接地书写胸中之“意”。元丰年间沈辽言自己学王献之,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书法的新变。
沈辽晚年的这些探索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自出新意,不践古人”便是一例。苏轼常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沈辽又何尝不是这样。《云巢诗并序》中言其“读书、取支、书写、作文章傲倪一世,以自为师”。除此之外沈辽与苏轼皆以书法为小道,并不值得去专心精研。正如沈辽在《次韵酬陈生求书》一诗中所说的那样:“髯君莫及儿童伎,留取褚中翡翠翘。”苏轼的书法观同样表现出儒家“书为小道”的看法,他反对“弃百事而以学书为事业”。因此东坡虽钟爱书法并为之付出一定努力,但书法在他心中始终未取得与文学同等的地位,只是消遣娱乐的手段罢了。
正是由于这种思想的存在才催生了一系列的墨戏。墨戏即笔墨游戏,是书法家们的即兴发挥,虽然没有太多的准备工作,但是这种活动往往更具有抒情的功能。由此产生的书法作品也更具有真情实感,更能书写书法家胸中“意气”,书法“直指心源”的功能才被进一步扩大。这些笔墨游戏对“尚意”之风又何尝不起到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沈辽早年也时常加入到墨戏的行列中来,《类说》卷四十七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钱塘一寺极佳而僧好争讼,沈睿达因阅僧堂见堂字口不合,戏举笔涂合之,争竞遂息。”这当然有些玄幻的色彩,但是可以看出沈辽诙谐的情致。除此之外沈辽还时常有题壁、题名的书法活动,无不是充满浪漫色彩和真挚情感的笔墨游戏。
宋代董更在《书录》中引魏道辅《东轩笔录》言“近世沈辽最善行笔”。“行笔”实为用笔。魏泰是曾布妻舅,其人并不精通书法,且与沈辽又为好友,言沈辽“最善”行笔,恐言语之中不免有夸张的成分。然而魏氏此言也绝非空穴来风。沈辽驰骋书坛数十年,在“行笔”上有其过人之处,主要表现在沈辽书艺对“力”、“势”、“古”的追求上。这与其诗歌的艺术特色也有着一定的相通之处。
“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诗歌和书法无疑是表达心绪传达情感最为直接的方式手段。宋人虽然普遍地意识到了人物性格以及诗文书画间的相互融通,但是真正做到的却不常见。沈辽的性格和人生遭遇以及诗文和书法却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将其演绎得淋漓尽致。
《四库全书总目》中评沈辽“文章豪放奇丽,无尘俗龌龊之气”。的确如此,他自幼喜《左传》《汉书》,又受到韩愈、柳宗元等古文运动的影响,形成了朴厚、劲健、洒落的文风。其诗歌生峭险劲,吴之振在《云巢诗钞》言“余阅其(沈辽)诗,间出入俗调,佳者亦生硬排奡”,即是言其诗歌险峻而富有骨力。沈辽推崇刚健有力的书法作品,他在《赠清道》一诗中对“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的张旭、怀素书法赞誉有加。言:“张颠下笔有神会,其妙不似点画成。后来沙门有藏真,措意潇洒尤更精。”诗中沈辽认为怀素书法更胜张旭一筹。怀素书法遒瘦露骨“如劲铁画钢木”,与张旭的肥劲风格迥异,进而不难看出沈辽在追求洒落之风的同时,更注重刚健的力感。
从沈氏存世的书迹来看,笔力沉雄劲健,力感十足,尤其是其楷书作品更是如此。《杭州青林洞题名》虽寥寥数字但用笔果断刚猛,线条质感十足,结构以方折为主,更能显峻整遒丽的欧、柳之法;《曾巩墓志》通篇两千余字,虽然为小字,但严谨磊落,小而不弱、局而不促,也是洒落劲健的佳制。
沈辽在《赠清道》中云“赠我数行岂无意,势如九河注沧溟……中间龙蜃降复升,欢伏不暇独可惊”,在《德相所示论书聊复戏酬》中言“或为神所追,或自势所劫”,这实际上也透露出了沈氏书法尚“势”的讯息。虽然沈辽在思想上重“势”,但从其传世的作品看来却表现得并不明显。只能算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与书法相比沈辽诗歌对“势”的把握和掌控似乎更胜一筹。例如《张公洞》一诗中描绘光亮的霓旌羽盖、欲颓的白凤雪猿,轰雷一般的水车……雄伟壮阔、嶙峋奇伟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在《和颖叔蓬莱阁》中以神话故事渲染诗歌气氛,凸显雄奇的气势,用“巨鳌”、“迢峣”、“洪崖”、“波涛”等意象构成了雄伟壮观的气势。又用“麻姑朝按行”、“宴劳酌琼液”、“风前吹玉箫”等神话传说穿插其间给雄伟磅礴的场面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次韵李正甫对雪》中描绘大雪来临时冷峻、壮阔的场面:朔风气势相凌驾、远山空崚嶒、海气上升飞腾……这种气势让人身临其境、如履薄冰,有一种“一饮一斗心易矜”的恐慌感。再如《和李正甫》一诗中,描写山川旱气、大海干涸、行人渴死道中以至于堵塞道路,飞鸢从长空中坠落等等无不雄奇险怪、气势恢弘,使读者惊叹极具有感官刺激和联想空间。
沈辽生来好古。《沈睿达墓志铭》言其:“好蓄古物,金、铜、陶、瓦、图书之属,近阅数百年,远者溢出周秦。”沈辽《云巢编》中“古”字出现了一百三十余次,“古人”、“古木”、“古剑”、“古风”、“古观”、“古寺”等词语比比皆是,可见其入古之深。
沈辽的书法亦涉古尤深。他在《德相所示论书聊复戏酬》中言:“往往论书法,轩轩两目睫。中郎石经在,元常表军捷。汉魏多传人,至宋有遗帖。唐室初最盛,渐衰自中叶。欧虞缅谁嗣,颜柳何足躐。”可见沈辽学习书法视野所及皆是上至两汉下至李唐的古代碑帖。在长期对古代碑帖的临摹和学习过程中,沈辽逐渐形成了书需有古意的书学观念。他对古意十足的篆书和隶书特别喜爱,在《德相所示论书聊复戏酬》中曾言:“篆籕昔难工,草圣谁敢輙。巨山作散隶,雄古掀龙鬛。”对卫恒散隶十分欣赏,对篆籀、草书的难工表示感叹。
沈辽不仅以楷、行著称于世还工于隶书。《墨庄漫录》卷九言:“沈辽睿达以书得名,楷、隶皆妙。”
陆游入蜀时就曾目睹了沈辽的隶书真迹,并评曰“笔意极简古”。沈辽的行书、楷书虽由王献之、沈传师处传袭而来,但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学习篆隶留下的痕迹。这种取法乎上的学书立场,无疑走在了当时凋敝书坛的时代前列。
沈氏书法虽然远涉晋唐,但师古不泥,有着“出私意”的家法,有强烈的革新意识。从传世的《颜采》《秋杪》二帖看来真草相间,虽然迟涩与流便未能协调统一,但与同时期的书法家书迹相比无疑让人耳目一新。
沈辽的诗歌又何尝不是如此。沈辽的诗歌生峭,与黄庭坚诗风较为相似,木斋先生在论及黄氏“点铁成金”时说:不但要从读书的角度,而且要结合创新精神——黄庭坚内涵的、独特的创新精神,来审视“点铁成金”论,才能识得庐山真面。“转古语为我家物”,黄庭坚在《云巢诗序》中的这句话,可以说是对其法则的“一言以蔽之”。
黄庭坚认为沈辽的诗歌能“转古语为我家物”,其实就是言沈辽的诗能够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以古为新”,不愿囿于前人的陈言俗套,而达到创新的效果。
正是这种对笔力劲、笔势奇、笔意古的追求,才使得沈辽书法与众不同,遂成名家。至于后来黄庭坚所谓的“字中有笔”、米元章倡导的“八面出锋”大抵皆来自沈辽“最善行笔”的启示。然而也正因为这种思想的支配,又使得沈辽的书法艺术走向了生拙、机械的极端。我们从其传世的几件书作中也可以管窥到沈辽生拙、僵硬的书风。
沈辽诗歌同书法一样也有生拙之弊。林阳华先生在《北宋诗人沈辽研究》中言:“沈辽的生峭诗风还不是很成熟,有些诗歌过于生硬和峭拔,加上以议论为诗等表现手法的运用,使得缺乏情韵。”
其实沈辽这种书风和诗风的形成,是和他坎坷的人生遭遇分不开的。
宋初崇文抑武的国策,激励着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登上政治舞台。他们饱含着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积极地投身到国家事务中来。但是随着范仲淹、王安石等人革新运动的失败以及党争的此起彼伏,许多名贯一时的才子、满腔热血的志士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政治浪潮之中,遭受着权术的玩弄,默默承受着悲惨无助的命运。
沈辽便是如此。屡战屡败的科考再加上蒙冤受屈的流放,使他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進取与守拙交替出现同时并存,不断敲打和冲击着他的内心。他在诗歌和书法中苦苦追寻,在惆怅与失落中坎坷前行。精神需要和自我价值得不到实现时时啃噬着他脆弱的灵魂,也加剧了他对社会的戒心,从而形成傲倪、孤僻的性格和生拙、劲健、洒落、峭拔的艺术风格。
【参考文献】
[1]宋·曾慥《类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25页
[2]宋·董更《书录》,《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70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35页
[3]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第252-253页
[4]木斋《宋诗流变》,京华出版社,1999年,第287页[5]林阳华、常先甫、李懿《北宋诗人沈辽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