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驹与玉麒麟
2013-06-07张宜春
●张宜春
火龙驹与玉麒麟
●张宜春
一个浪头涌来,瞬间便淹没了鲁王的坟丘。高凌胭和两匹义马的身子也浸入水中,但都把头高高昂起,深情地看着赖文光和全军将士。
这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火龙驹和玉麒麟是两匹骏马,前者红彤灼目,威猛疾奔如火龙降世,后者洁白耀眼,优雅迅捷似麒麟飞天,都是世之罕见的宝马良驹。
玉麒麟的主人叫高凌胭。她出生在潢源县一个叫马厂的集市上,从小没有母亲,跟父亲以屠宰牲畜为生。那年她才十二岁,一家财主叫父亲去拉一匹快要咽气的怀孕母马。头天晚上一伙强盗盗走了他家的六匹好马,只有这匹母马行走不便,被贼人对着马头砍了致命两刀。主人不忍心看它死在家里,就请高凌胭的父亲无偿拉走了事。父亲也不想让母马多受罪,就用大针扎入它的麻醉穴令其毙命。等到开膛破肚时才发现,那匹即将临产的小马还在四腿乱动。父亲想把它扔掉,高凌胭哭着护住小马,“一定要救活它,它没有妈妈了,跟我一样,太可怜了。”哭得父亲鼻眼一酸,就像服侍婴儿一样呵护着小马。那小马的生命力十分旺盛,一年后就长成了威风凛凛、洁白如雪的骏马。凌胭喜欢听人讲《水浒》的故事,知道里面有个卢俊义的人,被称“玉麒麟”,她就把这匹白马也叫“玉麒麟”,并成为相依为命的好朋友。玉麒麟的老东家曾出高价想赎回,但凌胭死活不准,那白马也通人性似地对着来人怒目而视并且扬蹄欲踢,遂断了东家的念头。
高凌胭十七岁那年,她正和父亲晾晒剥出的牛皮,一个在此驻扎的捻军士兵过来请她父女去帮助宰杀两匹伤病老马,说士兵们和战马如同战友,谁也不忍心宰杀,可伤病难治,看着心里又难受,而且捻军的给养有限,死后扔掉又有些不舍。
当时捻军刚刚和太平天国联合,这支捻军的首领叫任化邦,是安徽蒙城人,因作战英勇,功勋卓著,便被洪秀全封为“鲁王”。他们长期在潢源周边地区和清军东奔西杀,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很得民心。
那天的宰杀是高凌胭操刀的,父亲只是坐在一边抽着旱烟袋。两匹老马羸弱将死,没有什么挣扎之力,高凌胭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结束了它们的性命,然后轻车熟路地将皮剥下,游刃有余地将马肉从骨骼上分解出来,前后没用两个时辰。一些捻军士兵看得目瞪口呆,乖乖,这女子杀马时眼都不眨,剥皮剔骨如同做针线活一样的悠然。
这时,拴在旁边树上的玉麒麟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兴奋欢快的“咴咴”嘶鸣,高凌胭抬头一看,一匹赤炼如火的高大骏马缓缓走近,一位威武的大将军敏捷地从马上跨下。士兵们一见,马上单腿跪地行大礼,“鲁王好!”高凌胭和父亲闻言后先是一惊,接着也双双跪地,“给鲁王请安!”任化邦赶紧把父亲扶起,“这可使不得,我也是穷苦人出身,给我下跪会折我的寿的。”然后又弯腰拉起仍跪在那里的高凌胭。
高凌胭红着脸一站起,任化邦内心就发出“怦”地一声弦动,这女子身高和自己相仿,唇红齿白,一对丹凤眼盈盈漾着深潭似的春水,挺拔的鼻梁使她那瓜子般周正的脸蛋越发明艳夺目,呼出的一缕缕气息春风拂面,如兰香沁人。而高凌胭也如被神定,同样痴痴地盯着孔武英俊的任化邦。这就是传说中的鲁王?他身材中等,英气逼人,面部轮廓处处写着洒脱和刚毅,尤其是那炯炯有神的双目,似乎可以看穿自己的五脏六腑。她刚刚萌动的少女之心瞬间便定格在这个年轻将领的身上,她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她很想把自己娇嫩的面颊贴在任化邦那粗粝刚毅的脸上,哪怕就轻轻一下。
任化邦稳了稳神,收起一脸的爱意,笑道:“我在远处看你已经多时了,真如庖丁解牛啊,却也应了那句‘巾帼不让须眉’的古语。姑娘若从军,定是当今的花木兰哪。”然后又看了看正深情凝望着自己坐骑的玉麒麟,“这是一匹难得的宝马,只有姑娘这样的女豪杰才配拥有。和我这个老伙计‘火龙驹’有一比。”说完便对着高凌胭父女抱拳施礼,就带着侍从离开了。高凌胭看到,在他身影消失前,他回头看了三次。而玉麒麟和火龙驹也“咴咴”互鸣,似有依依不舍之意。
当晚,高凌胭对父亲说:“爹,我要跟鲁王走!”父亲的眼泪就出来了,“白天我都看到了。你的心已经痴在他的身上,我想留怕是也留不住的。”
次日凌晨,捻军悄悄撤离潢源朝山东莒县进发。火龙驹似乎知道主人所思,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离去的方向依依不舍。突然,它一阵欢快嘶鸣,兴奋得前蹄翘起,在原地打着旋转。任化邦还未回过神来,就见玉麒麟在晨曦中裹着一路烟尘飘然而至,高凌胭一身红妆,如芙蓉出水,娇艳中透出飒爽英姿。她对着任化邦双手抱拳,“鲁王,小女子诚心从军,愿追随左右,万死不辞!”
任化邦心头一热,“高姑娘,捻军乃朝廷死敌,战场凶险,前途未卜。我怕你难受奔袭之苦累和厮杀之惨烈,如生悔意,就怕晚了。”高凌胭一脸的义无反顾,“凌胭追随鲁王,无畏无悔,望毋逼我走。”又指着紧随其后而至的一青年男子,“这是我姑家的表哥,他叫潘贵升,也愿投奔至您的麾下,争取建功立业,报效鲁王。”任化邦沉吟一下笑道:“也好,你们兄妹有个照应,也可疏解你父亲的忧虑和担心。”
从此,高凌胭追随任化邦驰骋疆场,去山东,赴江苏,走安徽,战河南,成为一名令清兵闻风丧胆的巾帼英雄,潘贵升也从一名普通士兵揆升为捻军白旗三军卒长。其间,鲁王的兵马所向披靡,他和他的战友力挫曾国藩,击毙骁将僧格林沁,索命清军提督刘铭传的副将张登瀛,令李鸿章一筹莫展,慨叹其为“骁勇善战,项羽之俦,人中怪杰,实今日第一等骑将好汉”。并通令清军,要全力清剿任化邦,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这位沙场悍将,却有着如水般的柔情。四年多的日日夜夜,他知道高凌胭对他的那份痴恋深情,他曾有过多次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也接受了她献给男人的第一次亲吻和眼泪,但当他想起远在蒙城生死未卜的结发妻子,他就无法使自己的感情更进一步的深入。他对高凌胭说:“凌胭,我不知我的妻子是死是活,等我打听清楚之后,我再做定夺好吗?”高凌胭哭了,她伤感于自己的一片真情难以与他对等共鸣,又敬重他对妻子的重义重情,这样的男人,不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吗?
然而,却有一个人把他们这种刻骨铭心、纯洁真挚的感情,当做伤害自己的毒药,他把嫉妒、惧怕、无奈和愤怒变成在战场上勇猛杀敌的动力,他既赢得了高凌胭的敬重和骄傲,也换来了鲁王任化邦的信任和不断的提拔,他就是潘贵升。他加入捻军,是冲着表妹高凌胭而来的,在他的心里,高凌胭原本是他的妻子,舅舅和他的父母很小的时候就定了娃娃亲。但自从任化邦出现后,他的美梦破碎了。
只有除掉任化邦,才能把高凌胭夺回来。潘贵升等待着机会。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任化邦和他的捻军在山东潍县松树山遭到清军提督刘铭传的重兵偷袭,兵马损伤惨重。任化邦召集将领组织突围,议定突围后到潢源县龙潭镇会合。潘贵升带着几个亲兵,假装向外突围厮杀,却趁着混乱投降了清军,把捻军溃散后的会合地告诉了刘铭传。
刘铭传紧急联系清军大将善庆,调动清军主力,星夜兼程,先行埋伏在潢源县城龙潭镇外围。十八日深夜,任化邦、赖文光率捻军疲惫远至,便遭清军全面伏击。捻军仓促应战,拼命厮杀,然兵困马乏,寡不敌众,又损伤大半。十九日拂晓,任化邦率捻军精锐蓝旗马队,发起了风卷残云的反冲锋。任化邦拍打着坐骑火龙驹,提刀直取敌酋刘铭传。刘铭传惊慌失措,回马败走,逃回县城。任化邦紧追不舍,兵临城下。这时,斜刺里冲出一彪捻军人马,高喊“鲁王不急,我来了!”立马于任化邦身边的高凌胭一阵惊喜,“表哥,你也突围出来了?”任化邦更是喜出望外,“贵升,你可回来了!”
潘贵升哈哈一阵大笑,“不错,我回来了!”话音未落,便从怀中掏出洋枪,向任化邦连开数枪。任化邦勃然大怒,他带伤抖缰,直扑潘贵升。潘贵升回马便走,任化邦飞马挥刀,连斩四个化妆成捻军的清兵,但终因中弹太多,猝然跌落马下。火龙驹见主人受伤,一声咴咴长嘶,踢开围杀上来的清兵,用嘴衔起任化邦,抖鬃扬蹄,飘然而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高凌胭看傻了。这时,潘贵升策马赶来,“表妹,快跟我走。任化邦有负于你,死不足惜。现在头领死了,捻军彻底完了。快跟我去享荣华富贵吧。”
高凌胭对着潘贵升凄然一笑,“表哥,你可真行。”潘贵升的笑容还未散去,就见一线锋光从高凌胭的刀鞘中跃出,瞬间变成一道红光,然后就是潘贵升的头颅不见了。
捻军全线溃败,急急向南撤退,散乱兵马,由遵王赖文光统师收拢,暂驻大沙河刘家道口。
鲁王任化邦回来了。那匹桀骜不驯、被人称为关公赤兔马,随鲁王征战十五载的火龙驹将任化邦的尸体轻轻放到遵王赖文光的跟前,两只圆瞪瞪的眼睛充盈着浑浊的泪水,满是血迹的四腿颤颤地抖动着。
赖文光抱住马头,唯恐它轰然倒下,他的泪水和着火龙驹的泪水缓缓滴落。
“鲁王!”全军将士一片悲恸。
为了保全鲁王尸首,赖文光组织士兵连夜打坝,将鲁王的尸体深埋在他多次征战过的大沙河河床下。同时派骑兵在河滩乱踏方圆好几里,以免被敌人找出痕迹。
鲁王被埋葬完毕,赖文光准备下令破坝放水。然而,那匹火龙驹任凭士兵的连拉带推,仍然沉稳地伫立在鲁王的坟前,目光茫然地看着深沉黑暗的远方。赖文光走到火龙驹跟前,擦去它的双泪,颤颤地说:“火龙驹,我知道,你离不开你的主人。”火龙驹善解人意地抖了抖鬃毛,便奋起后蹄,在堆满黄沙的河床上刨出一个深坑,然后毅然趴下,沉静地等待着。
“开坝放水!”赖文光一声令下,河水湍急而下。这时,就见玉麒麟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载着梳妆整齐、全身红衣的高凌胭在水流未至之际,飘然跃至火龙驹跟前,“鲁王,我和火龙驹、玉麒麟陪你来了!”玉麒麟随即趴卧在火龙驹身边。火龙驹会意地扭头一视,呼出一团欣慰的长气。这时,一个浪头涌来,瞬间便淹没了鲁王的坟丘。高凌胭和两匹义马的身子也浸入水中,但都把头高高昂起,深情地看着赖文光和全军将士。
河水终于淹没了一切。
“鲁王上马,高姑娘上马!”将士们放声痛哭,撕心裂肺之声响彻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