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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把钥匙

2013-06-02刘浪

椰城 2013年4期
关键词:晶晶妇人酒吧

■刘浪

1

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吧,现在他正坐在家里看电视。

是中央电视台或者省台法制频道的一档调查栏目。节目的开头,这个男人没有看到。接下来的部分,估计这个男人也看得漫不经心。因为他看电视的同时,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部黑色的手机,似乎是西门子品牌的。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钥匙的特写镜头时,这个男人的左嘴角向斜上方抽动了三两下,是那种很不屑的笑。看来,这个男人对电视节目的内容并不满意。

节目内容是说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这一家三口从乡下搬到了城里,为的是大人打工和孩子上学都近便一些。他们住的房子是租来的,一间坐西向东的平房,不足三十平方米。大人怕孩子把钥匙弄丢了,进不了屋,还得花钱再配,他们就把钥匙放在了窗台上,再用个花盆或砖头之类的东西压上。一段时间后,家里接连被盗数次,夫妇之间相互猜疑,进而相互谴责,终至大打出手。结果呢,是房东的孩子偶然发现了他们的钥匙,继而行窃。大致就是这样。

愚,都什么年月了,还这么愚。这个男人自言自语,显然是对节目中那对夫妇的评价。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这个男人把手机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他的左手拇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按键,是在用全拼编辑短信:一路上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男人歪着头看手机屏幕,大约半分钟之后,又将这条短信一字一字地删掉了。

晶晶,我好想你。这个男人写下这条短信后,就发送了出去。

晶晶,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名字。晶晶是谁呢?晶晶和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我们现在不知道。

这个男人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发送成功的字样后,就飞快地瞥了一眼差不多占去半面墙壁的一幅照片,又将目光转移到电视上。

这幅照片是合影,一看就是这个男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笑得有点发傻,而右边的被他揽在怀中的女子,娇羞和幸福写了满脸。这个女子就是晶晶吗?我们现在不知道。

而顺着这个男人的目光,我们可以看到电视屏幕上,一名女记者正在强迫式地采访一些市民,问他们平时把钥匙放哪。被采访者的回答,大都是随身携带。

就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的手机响了,是《茶花女饮酒歌》乐曲,合弦的。

我们就看到这个男人的脖子猛地一梗,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这个男人看了看来电显示,他就长嘘了口气,分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

《茶花女饮酒歌》响到第三遍时,这个男人也没有接听,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此时的电视屏幕上,再度出现了钥匙的特写镜头,紧接着,编辑、播音、摄像、制片、监制等人名一行行地上蹿,消失,就好像这些人名反方向地掉进了无底洞中。

《茶花女饮酒歌》第四次响起时,这个男人拿过遥控器,调了个台,又将声音连续放大,然后终于接了电话。

我看电视呢。这个男人说,手机放震动了,我刚看见。

这个男人说的这句话,让我们可以猜测得到,他应该是认识给他打电话的人。

什么?什么?这个男人边说边站起身来,随手拿过遥控器,将电视消音。

于是我们就听见手机里传来一个男士的沙哑的嗓音,你是不是有咱妈家的钥匙?咱妈把钥匙锁屋里了,进不了屋。刚才她给我打电话,说你有她的钥匙,让你给她送过去。

这老太太。这个男人很无奈地抖了下手,说,行了,我这就过去。

打来电话的男士接着说,兄弟,晓枫马上又开学,学费我这还差二百。

这个男人挂掉了手机,随后又将手机关机。这个男人这样做,或许是可以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吧:我的手机没电了。

可是,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给他打来电话的那人是谁呢?既然打来电话的那人说了“咱妈”,那么,他就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哥哥、弟弟,或者姐夫、妹夫吧?还有,那人提到的晓枫又是谁呢?这一系列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2

正午的阳光暴雨似的倾泻着,晒在人的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又憋又闷,让人透不过气来。道路两旁的树叶低垂着,并且有了些卷曲,而柏油马路踩上去软沓沓的,一股股的热浪反弹着。

我们一直在观察着的这个男人一出家门,汗水就浸湿了他衬衫的后襟。猛烈的阳光下,我们可以进一步确定这个男人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三左右,体重不会超过六十五公斤。这个男人的肤色很白,但细看又有些发青,这似乎就有一点阴森了。

这个男人横穿牡丹路,上了十九路公交车。车上乘客不多,不足十人,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头,袒着小山似的肚子,手中啪啪啪地摇着一把大蒲扇,肚皮上的汗水泛着污浊的光晕。这个男人在背阴侧的一个靠窗座位坐了下来。

十九路公交车缓缓前行,行进了百十米后,左拐,上了南京街。公交车过了地质公园站,又行进了四百米左右,这个男人把头探出了窗外,看前方路旁不远处的一家店铺的牌匾。

牌匾的底色是漆黑的,上边是白色的六个字:第八感觉酒吧。前四个字粗壮、硕大,是水柱体,向右倾斜约十五度;后两个字却小得不留意就发现不了,是舒体,也向右倾斜约十五度。这前四个字和后四个字组合起来,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要是举个例子的话,可以说说酒和水。酒是好东西,水也是好东西。但是,把这两个好东西放在一块,毁了,两个好东西全毁了。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看到这个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如果我们对这个男人了解得更多一些的话,我们会知道,就在上个周末,这个男人在接受涧河电视台采访时,谈到了他对酒吧的看法。他说,酒吧是城市午夜时分一些人的必然去处。对于这些人来说,酒吧是他们的舞台,是他们的借口,是他们的吗啡和安魂曲,是他们沿着地狱的方向寻找着的天堂。点了一根烟后,这个男人接着说,这些人在数量上可能不多,但在类别上却不少。大致算来有骗子,有过气的歌手和诗人,有梅毒患者,有流窜犯和传销上线,有腰间别着刀子的小男生和一心想失去童贞的小女孩,有酒鬼和一句话也不说的黑衣人,有猎艳者和眼圈发黑的女人,还有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天亮就要破产的小老板。这个男人说到这的时候弹了下烟灰,接着说,没有下岗工人,没有贤妻良母,没有就要考清华、北大的中学生,没有见到“城管”的影就拼命跑的水果小贩,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学龄前的孩子,没有被假种子、假化肥坑得眼泪汪汪的农民,也没有我们家楼头早上三点就起床炸油条的老李。这个男人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就这样吧。涧河电视台的那个主持人半天才缓过神来,说,谢谢,谢谢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主持人着实是被这个男人的排比句给镇住了。

3

十九路公交车就要驶到第八感觉酒吧门前的时候,一个正在往酒吧里走的女子,让这个男人瞪大了眼睛。

而我们的眼睛也没法瞪小。因为这个女子,我们应该也算见过。还记得刚才在这个男人家中看到的那张巨幅合影吗?对,这个女子就是合影上的那个女子。那么,这个女子就是晶晶吗?就一定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吗?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此刻的阳光更加灼烫,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男人把原本探出窗外的头缩了回来。这个男人把左手紧攥成拳头,抵在嘴巴上。这个男人把手拿开了,我们可以看到他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背上,布满了深深的齿印。而这个时候,十九路公交车已驶过了第八感觉酒吧,那个女子则款款地进了酒吧里面。

这个男人就霍地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地来到车的后门处,眼睛紧盯着车子的后窗。透过后车窗,这个男人看到那个女子进了酒吧之后又立即走了出来。女子下到倒数第二阶台阶时,踩滑了脚,差点摔倒,让这个男人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而那个女子站稳后,笑着上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向这个男人来时的方向驶去。

这时候,公交车就在第五中学站点停了下来。那个胖老头一边啪啪地摇着蒲扇,一边问这个男人,小伙子,下车不?这个男人就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以遮挡胖老头身体蒸发出的汗味。然后,这个男人闪身将车门让开,胖老头下车了,一个抱着个小男孩的女人上了车。

这个男人又回到了刚才的座位上,拿出手机,按下两个号码键之后才发现手机关机。他就摇头,开机,刚要往外打电话,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晶晶,重要人士。这是这个男人的手机来电显示所显示的字样,和着《罗密欧与朱莉叶》的合弦乐曲。

这个男人的脸就有一点红了。他一边按下接听绿键,一边将手机送到耳朵,轻声说,哎。

这个男人的手机中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我回来了!女子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如同轻风抚过时柳枝划破了水面,但仍能听得出其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个男人就埋下头去,小声说,我先上我妈家一趟,给她送钥匙。你在哪呢?我一会就过去。

这时候,售票员有气无力地说,火车站到了,有没有下车的?请门前走。而上一站刚上车的那对母子中的儿子大喊,妈妈我要撒尿,我憋不住了,我要撒尿。

这样一来,给这个男人打来电话的女子又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听到。我们只是看到这个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好的,对,一会见,再见。说完他就挂断了手机,将手机重又放回腰间的手机包里,还对着窗外吹起了口哨。

他吹的是刀郎的《冲动的惩罚》。

4

十九路公交车在兵工厂站停下时,车上就只有这个男人一个乘客了。而站台上也只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手中扇着一张白纸壳。

这个男人跳下车,几步来到妇人面前,说,妈,天这么热,你倒找个凉快地方!

妇人说,没事没事。然后叹了口气,说,妈老喽,咋就把钥匙锁屋里了呢?你的电话号那老长一串子,我没记住。好不容易想起你姐家电话,你姐夫接的,我让他告诉你把钥匙给我送来。

至此,我们应该可以知道了,这个男人在家看电视时,给他打来电话的那人应该是他的姐夫。而晓枫,学费还差二百的晓枫,大概是他姐夫家的孩子?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姐夫的电话呢?还有,刚才在公交车上给他打来电话的那个晶晶,跟走进第八感觉酒吧又马上出来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她走进酒吧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晶晶和这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接下来,这个男人和他母亲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站台西北侧的一幢八层高的白楼下。在三单元淡青色的防盗门前,这个男人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哗哗啦啦地找出其中的一把,打开防盗门。来到306室门前,这个男人又用手中的那串钥匙当中的一把打开了房门。通过这个男人的两次开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这串钥匙数量应该是在十二把左右,多数为银白色的,只有三把是黄铜色的。

这个男人说,妈,我就不进去了,我还有别的事。

妇人说,不差这几分钟,进屋吃块西瓜,凉快凉快再走。妇人边说边将这个男人推进了屋里。

这个男人在沙发上坐下,又随手把那串钥匙放在沙发扶手上。接下来,这个男人就四下环顾了一下房间。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房间的装修样式很陈旧了,墙壁上刷的是白灰,地面铺的是水磨石。家具看起来也有年头了,立柜和写字台送到博物馆的话,估计是会换来一把碎银的。但整个房间非常干净。

这个男人就对在厨房中切西瓜的妇人说,妈,你就到我那去住吧。你一个人住这,我心里总也不踏实。

妇人双手捧着四五块西瓜走了过来。我还没七老八十,没事。妇人边说边将西瓜放在这个男人身前的茶桌上,说,快,吃块西瓜。

这个男人就伸手拿过一块西瓜。把西瓜往嘴里送时,他的右肘将那串钥匙碰掉在了沙发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哗啦。他看了一眼这串钥匙,接着就咬了口西瓜,说,妈,我姐夫最近跟你借钱没?

妇人坐在这个男人身旁,说,没有。

这个男人就又咬了口西瓜,咬大了,口齿有些不清地说,这一年多了,他每个月都得跟我借钱,我真有点怕他了。

妇人就叹了口气,说,都是自己家人,有啥办法呀?你条件比他们强,能帮就帮他们一把吧。

这个男人把吃了一半的这块西瓜放到茶桌上,说,妈,我不是不想帮他,三百五百的我也不在乎。可他不能总指望我,他自己反倒守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再说了,他跟我借钱也得讲点方式方法吧,他怎么能总当着丽华的面跟我借钱?我是给他还是不给他?不给他,他下不来台;给他,丽华事后就跟我念叨,你家人怎么不理解人。

由此我们知道了这个男人为什么不愿接他姐夫的电话了。那么,丽华又是谁呢?

妇人说,丽华说的,唉,也没啥不对的。从打进咱们家门,丽华她也没跟你享啥福,也难为她了。

由此我们知道了丽华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应该就是合影上的那个女子,即先前走进第八感觉酒吧又马上出来的那人。也许是吧,谁知道呢?

这个男人就沉默了,伸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想点燃,但又把烟放回烟盒,接着又把烟盒放回衣兜里。

妇人说,我看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这个男人说,过两年再说吧。

妇人说,早要晚不要,早要,我还能帮你们多看几年。

这个男人又把烟掏了出来。这时候,这个男人的手机响了。他就急忙把烟放到茶桌上,解开手机包,拿过手机。

晶晶,重要人士。和着《罗密欧与朱莉叶》的合弦曲子。

这个男人一接电话,说,好,你先别急,好的。

电话那头的晶晶说了句什么,我们没有听清。因为这时候,这个男人的母亲随手拿过纸笔,放在茶桌上,说,对了,你把你手机号码写下来,省得我老记不住。

这个男人对手机说,马上。之后就挂断了。他飞快地把一串阿拉伯数字写在纸上,站起身来,说,妈,我有点急事,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妇人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5

这个男人就快步离开了母亲的家,下楼就打了辆葡萄紫色的捷达出租车,向他来时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辆捷达车的车速实在太快了,转眼就驶出了我们的视野。

而我们知道,这个男人的那串钥匙,被他遗落在了母亲家的沙发上,十二把左右,多数为银白色的,只有三把是黄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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