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批判与庄重的揭示——读楚子长篇小说《呻吟》
2013-06-02冒洪生
■冒洪生
佛说,出生是痛苦的,年轻是痛苦的,年老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幕幕漫长无尽的悲剧。佛只是一个说法,他说生命即受难,同时又暗示着生命的快乐和超越。佛是有态度的。生命本是一张空白的画布,你怎么画,一半取决于人的动机,一半取决于不可知的“奥秘”。楚子的长篇小说《呻吟》正是由这不可知的“奥秘”写起的。
楚子长篇小说《呻吟》以一种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的笔法,向我们讲述了一段有关人性、有关时代的“传奇”故事。楚子用冷漠的笔调,触动了他自己和读者的神经,我们的“兴寰山庄”,我们的国,一代又一代的苦心经营,辛辛苦苦建起的城堡,记载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它在畸形的革命里没有倒下,在日本人的炮火里没有倒下,在内战的攻击中没有倒下,在动乱的斗争中没有倒下,却因为“山庄下有金子”,因为我们“山庄人”自己的欲望与贪婪倒下了。可笑!可悲!无怪乎呻吟,这是痛苦的发泄,这是历史的愤怒。
曾几何时,世界感叹于东方的一座伟大的城堡,就像华丽的“兴寰山庄”,但是,我们把它推倒了,我们的子孙亲手推倒了它,我们曾经的荣耀,曾经的辉煌,曾经的曾经……然而,故事到了这里并没有戛然而止。
我们的国,曾经在黑夜中呻吟,在战火中呻吟,在疯狂中呻吟,在我们民族的劣根性中呻吟。而今,我们的国,在审视过去的呻吟中改变了、进步了,那个曾经让世界为之臣服的国“复活了”。在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里,蕴含了太多有关人性、有关生命、有关历史与现在的“奥秘”。
新颖奇诡的故事,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东西方文化结合,传统与现代笔法的圆融,形成了楚子长篇小说《呻吟》独特的艺术特色。
1.深度的人物刻画
《呻吟》一书,乍一看,可以说是“荒诞不经”。小说刻画了一群封建老顽固、“革命党”、战争狂、性欲狂、乱伦、两性人、侏儒、毁灭者、冰美人、科学疯子等奇奇怪怪的人物,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充满新奇而又难以接受。然而,故事却按着一个不特定却又十分严谨的逻辑在人们的预料之外不断发展,以种种离奇的情节冲击人的大脑,震撼人的神经。看完全书,轻轻合起卷了的书页,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这就是我们中国南方弥漫巫楚文化元素的故事啊!”
故事在“兴寰山庄”开始步入正题,晚清的封疆大吏,山庄的第一代代表人物,老太爷周周从任上退下,在十姨太丹丹的帮助下建起了属于他家族的城堡——兴寰山庄。但是周周显然没有享受这一切的命,在荒诞的梦中,周周就像许多晚清遗老一样,想到了荣华,想到了恬淡,在兴与衰的矛盾交集中,周周陷入了属于他自己的魔沼,无法自拔,以至于垂而不死,疯疯癫癫。而那时的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社会的转型,腐朽的垂而未死的封建王朝摇摇欲坠,人们的彷徨与矛盾,恐慌与侥幸,交织成了象征时代的面孔——周周。
但周周终归只是一个旧时代的过客,很快他便被湮没在时代的大浪之中,他的儿子果果成了山庄的主人,而周周的十姨太丹丹居然成了果果的正妻,这个违背了伦理纲常的结合却没有遭到鄙视与反对,这似乎告诉大家,社会开始变了,人们的观念就像这伦理一样,开始发生了混乱。果果作为一个走过封建社会的年轻人,思想“进步”的他成了革命党,半懂不懂的在墙上刷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在他眼中并没有一个系统的革命理念,他就像当时许许多多的热血男儿一样,因为仇视旧社会,便参加了革命,至于什么是革命?革什么命?革命为了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革命是一种“时髦”,他们是缺乏思想觉悟的一代人,因此他们对于革命没有纯洁而崇高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因此当革命遭遇挫折之后这些人都是不声不响的躲了起来,而一旦时机对革命有利了,他们又呼啦啦冒出来刷标语。
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是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其伟大程度不用多言,但不得不说的是这次革命仅仅是“英雄革命”而不是“人民革命”,革命的理念没能得到百姓的理解,以至于革命成了个空架子,缺乏群众基础,仅仅是几个领袖在奔波操劳,而军阀、旧封建势力混水摸鱼,革命成了这些人争夺利益的工具。孙中山先生倒下后,革命凋谢得一地凌乱,那些记得革命的零碎片段的人也成了墙头草,他们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革命;他们矛盾,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混乱的社会。于是兴寰山庄的新老爷果果便成了一个徘徊在革命与逃避之间的孤独的人,最终,他昏聩、糊涂,却又在革命旗帜举起来之时盲目地投入革命,但它所做的仅仅是在墙上刷上家族的族徽,不知所云地向大家重复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果果与丹丹的五个子女是兴寰山庄最重要的一代,他们出生在封建制度瓦解,而新制度尚未确立的年代,于是造就了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路线。老大国国是一个热血男儿,他就是那个时代的军阀,或者说地方武装的领袖们的缩影,不满于社会的现状,试图通过武力改造社会,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变得暴戾,残忍,麻木,成了不折不扣的战争狂。国国似乎是兴寰山庄最风光的人物,他在外征战,威名远扬,但是他的故事却也是山庄最边缘的,每每传回山庄的都是关于他的各种谣言,真假不明,似乎他身上的血雨腥风和山庄没有任何瓜葛。此时的山庄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城堡。
咯咯几乎是个原始人,他有着超人的身体,却也有着最原始的疯狂的性欲,毫无节制。他对于男人们的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没有兴趣,只是热衷于玩狗斗牛,发泄性欲。但是他面对日本人的侵略,却也勇敢地站出来,保卫自己的家族和基业。
当时的中国有很多很多农民,咯咯似乎是他们夸大版的象征,他们并不在乎国家大事,而是在乎自己的家业、女人。但是当有人威胁到他们的财产时,他们就会拿起武器,英勇抗击,但是当威胁解除后又回到原始的欲望中。但是农民,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盲目的一个群体。咯咯有用不完的力气,但是却一直是一个被利用者的形象,无论是蒙卡回国盖工厂还是组织工人起来罢工,直到修路,他都是一个苦力,但他自己却甘心情愿做这个苦力,他天真的相信别人,喜欢热闹,喜欢被认可。可悲的中国农民啊,他们辛辛苦苦地经营一个小家,却在革命的时候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当他们用血汗为国家拼来自由和解放后,他们再次沦为社会的底层,被忽视的对象,永远的廉价劳动力。
蒙卡是个“海龟”形象,他小时候失踪了,最终以一个商人的身份重返山庄。他是一个有理想的商人。当他看到故乡的落后时毅然决然地决定留下,他认为“这里需要我”。正如那个时代广大的民族资本家一样,他们热爱自己的家乡,把自己的热血和青春挥洒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们充满了热情,充满了豪情,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光明和希望播种到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开出近代文明的花朵。
但是民族资本家的命运历来是悲惨的,他们的无限努力得不到广泛的认可,困守于自然经济的中国把这些先进的东西都用作了落后的活动,蒙卡的纺纱厂却也成了山庄背地里的妓院,在这个腐朽的国度,文明,就好像呻吟的女人,当反抗无力后,渐渐沦为享受。
这三个人成了典型的解放前的社会众生的缩影,而在那个时代,吃饱穿暖,是长期陷于饥寒交迫困境的中国人民的最低要求。生活在山庄里衣食无忧的几个人,生活在战火中的深深陷于战争苦海的国国,都是在争取,争取属于自己的生活。
苦难的中国就是这样走来的,兴寰山庄,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却是一个看起来很安全的避风港,是中国人在那个时代理想的安身之所。害怕混乱的国人喜欢封闭自己,隐藏自己,觉得这样就安全了,在封闭的城堡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无论是丹青抚琴,还是行苟且之事。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风/像一个太悲哀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叨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
那是中国呻吟的年代。
新的几代人出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尽管呻吟依旧在继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庄却开始飘摇,新事物也渐渐改变着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作者并未用太多笔墨描写新的时代的崛起与繁荣,但在小说行文中已经有所透露。比如“丹丹说‘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比如,“百岁美人睡醒了”。其实,作者作为“周”氏的后人,作为一个被“盗墓”者劫持的替死鬼,这本身就是对过去的一种审视与反思。作者这样的暗示而不是大肆地以“发展”写“发展”,以“繁荣”写“繁荣”,在这一点上,实在难能可贵。
然而,作者毕竟是理智的,他没有回避新中国建设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侏儒乐乐是个忌妒心和野心很强的人,当“疯病”到来之时,山庄再次不宁静了。乐乐成了最热心的人,在这场混乱中,他尽情地施展报复心,扭曲的人性表露无疑,那是山庄一段黑暗的历史,让人痛心疾首。
可以说,每一个人物的塑造都是一个群体的代表和象征,他们共同反映着那个时代的特点。
2.巧妙的叙述方式
楚子在《呻吟》中,以其狂放无羁的笔触讲述一个关于生死、轮回与人性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像一个圆形的容器,把整个混沌的世界含纳于其中。这个世界在我们的心底存储,在无限度的时空里流放,在叙述的指向中展开。小说由一次盗墓劫难写起:老爷周周的一个梦引出一场家族的迁徙;一场畸形的“革命”,造就了一场“乱伦”的婚姻;世世代代的成长,派生出一部全新的传奇家族史:兴盛的、毁灭的、战争、自然暴戾;闹剧、荒诞剧,轰轰烈烈;传说、现实,光怪陆离。
以这样的方式讲述一个跨越了一个多世纪的故事。时间的复杂之处正在这里,它本身并不奇特,但填充于内的事物的关节奇特。百岁美人丹丹的死而复生,主人公及其家族的故事充满了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丹丹的爱与恨,善良与苦闷,欲望与领悟;“兴寰山庄”的兴盛与衰败、破落与繁荣……除了丹丹及其家族的变迁,“抗日战争”、“自然灾害”、“红卫兵造反”等影射现实的故事是一个不亚于这个核心链条之外的第二链。应该说,这种推动故事发展的方式可圈可点。这里不妨就针对小说的叙述方式探讨一番。为了便于行文,先按下那些转世轮回的迷雾不谈,从最核心的情节线说起。小说主人公丹丹,跟随大家族一同去追寻老爷周周的梦。就在老爷奄奄一息之时,他告诉家族人,“梦的地方到了”。就这样,丹丹来到了新的地方——兴寰山庄。山庄建成不久,老爷就猝然长逝,丹丹便与其两情相悦的少爷果果以一场“革命”的名义结为夫妻。随着果果的年迈与失踪,丹丹便成了这个家族的“太阳”,她青春永驻,精力充沛。乃至年过百岁,她却依然天使般地保持着少妇那种白嫩的皮肤,依然显得雍容华贵,依然毫不妥协地为这个逐渐走向衰败的家族振兴而竭尽全力。然而,曲终人散,家族覆灭,族人相继死去,结局其实早有定数。
故事的叙述与展开是别开生面的。叙事双方,一个是百岁美人丹丹,她几乎是那些主要人物里唯一活到“今天”的———似乎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可以把这个故事以亲历者的角色讲出来,否则多半也会被作者打发到坟墓里“回归家族”了;另一个,是故事还没开场就遭受盗墓劫难的“我”——丹丹的爱人,他并没有作为一个单纯的叙事者,而是以一个“周”氏家族的后代、甚至百岁美人复活后的爱人身份出现———这样做的好处是,暗示了他也亲历过这场一个多世纪的浮沉盛衰。小说里还有个“写小说的楚子”,有时负责融入故事里打造关键人物的人生转折点,有时又负责跳出故事外将角度拓展得更丰富更真假莫辨。
楚子的这种叙述方式,是经过苦心经营的。而事实上,能将这样庞大的结构驾驭得如此清晰,正是楚子写作《呻吟》的最大胜利。任何小说要解决的问题无非是“讲什么”和“怎么讲”两个问题。《《呻吟》的叙述方式并没有因此(怎么讲)而减少所述内容(讲什么)的分数。举个例子,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是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缺:将军的无情、乐乐的侏儒、盛盛的两性……但他们所创造的每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片段都不脱离对现实的基本认知,都没有偏离故事的主题——对人性的探知与揭秘。“还魂草将在透明里消失/生命衍生的梦里/透明的城堡是一片缥缈的幻像/那些苦难的灵魂/都曾经是灿烂的向日葵……”
《呻吟》是一部不同凡响的现代寓言,其中运用了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以及荒诞主义等写作手法,是传统手法与现代手法综合尝试的成功范例,可以说,这正是《呻吟》的最大看点。此外,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作者还采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增强了空间立体效果,且有意识地制造了含混多元的内蕴。这使得小说的风格变得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和阅读挑衅的意味,说明楚子对于现代性所形成的“新文学”的审美规范和文化秩序的颠覆和重构,他把“现代性”的种种东西用在了小说里,让小说有了一股不平常的诡异和恣肆的感觉,显示了楚子奔放不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总之,长篇小说《呻吟》弥漫全篇的是几条脉络清晰的链条,将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观念、伦理等置于其中,进行深度检视。因此,只要你静心进入其绚美的玄幻境界,乐趣便在其中了。
除了人物刻画和叙述方式外,在《呻吟》中我们还可以在处处“荒诞”中感受处处庄严。这样百感交集的阅读就像一次憋足了劲儿的游泳,让人在疲惫中享受、在探寻中前行,最后,融化在时间的洪流中。因此,我们也看到了一条滚滚流淌的岁月之河,它跨越了光阴的界限,深入到整个时空序列的肺腑中去。应该说,《呻吟》是一个用语言制造出来的,向历史与人性,同时也向着遥遥穹天的繁复的奠基礼。作者期待以最真实的写作靠近这个虚无而空旷的现实。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爱与恨,情感的浓灼与寡淡,人性的丑陋与美好,都被坚定而执著地叙述着。正是在这种叙述中,我们会扩张想象,会抬起头来,会泪花灿烂,会被命运那无可拂逆的手臂抓住,看到如同羽毛一般轻灵的生与死,看到历史的沧桑与沉重。楚子怀抱华美颓败的“山庄”,决意对一个多世纪的故事做出重述。他郑重地把历史与人性放在记忆的丰碑前,并看着历史在人性认知的改变中重新获得庄严、复兴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