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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哥”村干部

2013-05-14刘炎迅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耶鲁村官养老院

刘炎迅

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后,秦玥飞决定,回中国做一名村官。

衡山不算富裕,也不特别贫穷,这让秦玥飞觉得有点儿不过瘾,远不是他最初期望的那种“特别艰苦之地”。

他说那些对乡村生活浮光掠影的青年,大多有革命浪漫主义的幼稚情结,而他,想做的是那种一头扎个深深的猛子,扎到中国乡村的最深处。

也有人不留情面地回应,他的想法,难道不是另一种浪漫主义情结?

秦玥飞不打算回应:“我至少是打算踏踏实实干三年。”

“这不是在美国”

2005年,时年19岁的秦玥飞获得耶鲁大学全额奖学金。当年耶鲁在中国一共录取了7人,5名大学生,2名高中生,秦玥飞是两名高中生之一。

从耶鲁毕业后,秦玥飞没去大城市找个高薪工作,而是签了3年合约,成为湖南衡山县何家乡贺家山村村主任助理,兼团支部书记。

贺家山村是贺家乡政府所在地。秦玥飞2011年8月做村官,次年的5月,就被评为“湖南省优秀共青团员”,在2012年10月的衡山县第十二届人大选举中,他又获得了所在区仅有的两个名额之一。3547位选民中,他获得了85%选票。

秦玥飞将衡山县选举委员会发的“秦玥飞同志”的“当选代表通知书”和衡山县第十二届人大第一次会议的代表出席证,一起贴在书桌迎面的白墙上,他说这是一种自我鼓励和提醒。

在他的乡村同事眼里,秦玥飞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已经是乡村政治体系的一名“同志”,而秦玥飞更欣赏“代表”的身份,他的“选区”包括贺家山村附近的几个村庄,各村的乡亲也常来找他这位“代表”说事儿。

当年在耶鲁时,正是秦玥飞带头制定了一套中国本科留学生学生会选举的规则,被同学们称为“学生会选举法”,秦玥飞回忆起当年,坐在耶鲁的讲台上,都以这句开始:“以选举法则为据……”

然而从耶鲁回到中国农村,他似乎不想再搞那一套了。

有同学得知他参选县人大代表,问他:“你在哪演讲,讲了什么内容?”他说:“没有,这不是在美国。”

事实上,他曾问过,要不要做个演讲,组织上说,“没这一说”。他一想,也对,真要演讲,就显得太不中国了,太不谦虚了。

投票日那天,他几乎没出门,像在美国接受的理论那样,不能跟选民接触。

一个国外朋友跑到唱票现场,用摄像机拍了全程,然后发了条微博说:“创造历史的一个东西。”

但秦玥飞立刻让他删掉了。他说不希望被外界理解成,一个接受了西方高等教育的青年,试图用美国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改变中国的乡村生活。“我不想被贴标签。”

他在耶鲁上学时,曾用经济学的博弈论做了一个模型,分析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以及相关政治体制的公平和效率问题,结果显示,这套制度得分颇高。

此刻他裹着军大衣,站在节能灯下说:关键看其中的人。

他说,要做个得分高的人。

最初在耶鲁,秦玥飞读的是电子工程专业,在高中时,他就想着去国外学习先进的科技,然后回国“添砖加瓦”;但几个星期后,他又决定去转读政治学,一是因为政治学系最有名,二是他觉得如果要致力于公共服务领域,读政治学更有帮助。

一次偶然的机会,当地电视台记者得知这里有个耶鲁大学毕业的村官,跟踪采访了几个月。“耶鲁哥”秦玥飞的新闻出现在当地电视台后,乡里人见到他,都会说,昨儿电视看到你了,不错。

秦玥飞没敢通知母亲看这个节目。从小到大,他与母亲感情很好,母亲曾给儿子发来长长的短信:“……你当村官,妈妈当初给你提了反对意见,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你的选择,现在你做出一些小成绩,妈妈为你高兴,但也阻挡不了妈妈一想起你一个人住在简陋寂静寒冷的小屋子里就担心和心疼……”

无论秦玥飞是否有意淡化了自己的耶鲁身份,这都是无法回避的标签。

耶鲁大学以人文、艺术、历史、及法律最有名,毕业生中出了5位美国总统,若干位政界要员,以及各行业领袖人物。

然而,从目前的公开资料看,秦玥飞是仅有的从国外名校毕业后回国做村官的青年,人们有些好奇,“美国”“耶鲁”“政治学专业”和“中国乡村”,这些词放在一起,也难免引起多种解读,比如,一位央视主持人评论说:“这也是‘中国梦。中国不缺有钱人,但缺这样有意思的人。”

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

但秦玥飞没想这么多。

让他产生回来当村官的相法,缘于大三时回国参加的一个公益活动,期间他去了甘肃等地的乡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孩子,他从不了解中国的乡村状况,这次实践让他觉得,中国的乡村其实大有可为,并萌生了当村官的想法。

那时,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留美幼童》,讲述一群赴美的清朝留学生,学成后回国大展宏图的历史。

“容闳你听过吧,是耶鲁的,詹天佑,也是耶鲁的,当时跟日本甲午海战的时候,定远舰致远舰上面这些搞机械的军官,都是我学校的师哥师姐。”

他承认自己有类似的“使命感”,不想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临近毕业,他开始着手报名,无奈家乡重庆附近的村官选拔已经结束,恰好湖南在招,他报名,被选中,最后安排在了贺家山村。

他在自己实名认证微博的个性签名里这样写道:“脚踏实地,实干兴邦”。

虽然想摆脱耶鲁的标签,但耶鲁大学毕业生秦玥飞还是想着:作为大学生村官,他和其他大学生村官有何不同?

这两天,他想四处考察一下,一来帮着乡里物色可持续发展的企业项目,二来打算去趟江苏,找南京的大学生村官石磊取取经。石磊比秦玥飞还小两岁,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到南京做了名村官,2012年的全国两会上,他作为代表得到与胡锦涛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如今他已经升任共青团南京市委副书记,成为江苏省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

这天赶集,他首先去了小学,找前一天发短信给他反映工资问题的陈老师。一进门卫室,里面正在闲扯的中年妇女就兴高采烈起来:“哟,电视里的耶鲁哥……”

陈老师正在上课,秦玥飞就趁空去看看新修的路。那条路是他去年开始操作的一个项目,原本是泥土路,下雨就糟糕,他打算将路面硬化,修好后,可以赶集摆设摊位,也可以做为小广场,搞些文娱活动。

这条路长100米,宽四五米,秦玥飞刚来,就有村民来反映问题,其中一个说,路东面的那户人家门前栽了两棵树,成了钉子树,影响交通;一户邻居说:“他家这树不除,我家门前也种上树,别占便宜。”

秦玥飞有些头疼,他说接下来几天,得为这事儿好好磨磨。

中国内陆乡村里的夜晚,秦玥飞的宿舍里除了插座不稳定的电流声外,就是不知何处而来的老鼠的欢叫声。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逢上赶集,农户很早就起来杀猪,猪发出尖锐的垂死挣扎的号叫,穿窗而入,成了他的闹钟。起初有些不习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在这间乡政府二楼为他改建的宿舍里,床边的柜门搭扣上,挂着他65公升的绿色旅行背包,里面塞满了衣服,在一个小口袋口,露出半截跌打损伤膏药的盒子。

几天前,秦玥飞骑自行车去老乡家,在一处下坡摔了一跤。但与此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乡村熟人社会的某种温情,乡政府附近的一个老太,端来中药要给他;当他吊着手臂走在乡间水泥路上,不时有人过来寒暄,塞给他一只苹果,或者鸡蛋。这让他颇有成就感。

不过刚到村子时,村里人并不是很快就接受了他。

秦玥飞最初保持着在美国的习惯,早起洗个澡,结果到了下午,全村都知道了,都笑他这个城市小孩“娇气”。

从这件事,秦玥飞意识到,如果老百姓不接受他,总把他当做来镀金的,或者来混的,那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决定要改变自己。他原来喜欢打理头发,但是现在连胡子也不勤刮,为了显得成熟,也为了应付“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老观念;他近视,但坚持只戴隐形眼镜,是不想让村里觉得他身上有太多书卷气;他的一些衣服印着英文字母和明艳夸张的花纹,他就反过来穿,将单调灰色的里子朝外,冬天的衣服,大多是黑色的,以至于年纪大的村民把他叫做“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

村里的年轻人说,小秦你怎么不换衣服啊?“我不换衣服是有原因的,这就是我的招牌,他一看就知道是我,有事就可以找我。”

他开始学抽烟,走在村里,随身带烟和打火机,有时主动敬烟给对方,如果对方自己掏出烟来,他会第一时间把火机打着伸过去,“就跟美国西部片里出枪一样快”。村民坐一起,点根烟,啥也不说,可就有了默契。他也学会了喝酒,醉过好多次,有一次中午12点醉倒,第二天下午一两点才醒过来。

做个认真的后生

在乡村熟人社会的现实环境里,组织认可的“秦玥飞同志”,自我定位是个“后生”,这个后生还在宿舍后面开了块地,种了点辣椒。初试农活,他经常找前辈讨教,或者帮人家刨刨土,这样慢慢下来,在不同年龄的乡亲们嘴里,他就变成了“大侄子”或“弟弟”。

这天晚上8点刚过,记者邀他出去转转,他笑了笑,说外面太黑。

乡村的夜晚,没有路灯,他眼下的工作计划就是给村里装路灯,但工程公司的设计方案严重超出预算。他打算换一家。“只要充分利用原有的电线杆,就能节省不少钱,有些地段,路灯也可以直接架在村民房屋的屋檐外。”他这样盘算。但一个新问题是,相邻的几家住户,都想将路灯安装在自家屋檐下,为了做说服工作,秦玥飞没少喊“哥哥姐姐”“伯伯”“婆婆”和“婶子”,也没少递香烟寒暄,打人情牌。

1月14日这天,腊月初三,乡里赶集的日子,乡政府门前的路两边挤满了摊铺,在一个网吧门前的摊铺旁,他与一位中年男人打招呼:“老哥,忙着呢……”他后来说,这人是网吧老板,村里常有未成年小孩去打网游,要是正儿八经地去禁止,老板才不会理,只能平日里称兄道弟,打好关系,再去说,对方就抹不开面子了。

乡政府边有个粮库,始建于1950年代,二楼阳台护栏是用水泥砌成的四个大字“贺家粮库”。秦玥飞闲着没事,就到这几个字旁边呆一会,他说,这几个字砌得精细,能看出当年做事儿的仔细和认真,这也给他某种心理暗示,要做个认真的人。

做个认真的后生,在乡村里,有些事让他感到迫在眉睫。

前一阵子修水渠,秦玥飞召集村里有头面的人到村委会开会,举手表决那天,一位姓刘的村民拒绝出席。按照秦玥飞学到的民主政治里的表决规则,你不来,就意味着自我放弃,其他人举手表决,有40多票,达到90%,自然决议可以通过,水渠也可择日动工。然而在大家举完手后,那个老刘赶来了,吼了一嗓子:“这么搞,不行!”

老刘是做工程业务的,平日在村里人脉活络,性格粗犷,颇有些威信,他一嗓子,会场里都没了声音,谁也不想得罪他,本来通过的表决,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秦玥飞拎着两条香烟找到刘家,进门就喊“刘伯伯”。一番沟通,才知道,老刘是想揽下修水渠的工程,“大侄子”秦玥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明工程已经有公司承建,招标有程序,不能随意,好说歹说,“刘伯伯”最后给了“大侄子”一个面子,不再刁难。

在赶集的人群里,秦玥飞看到了住在养老院的一个“老爹”,70多岁,牙都快掉光了,弓着背,满脸皱纹,却扛着一篮子自己磨的豆腐来卖。

秦玥飞上去与他寒暄,问他在养老院住的还习惯吗?

养老院是秦玥飞进村后主持的另一个项目,乡里原来的养老院,只有一栋2层背阴的楼房,几平方米不见阳光的小院子。

秦玥飞多次走访,得知村里的老人们都想扩建养老院,于是找到乡领导反映群众呼声。领导们说,早有扩建之意,问题在于:没钱。

秦玥飞几次三番找县里,终于要来一笔拨款,又找来在美国的同学,免费帮着完成了工程规划。

计划扩建的养老院,比原来大出好几倍,分居住区和种植区,还有一个人工鱼塘,让老人们闲来做点农活,“他们都干了一辈子,闲下来反倒不习惯”。

这天阳光很好,秦玥飞到养老院来看工程进度,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住在这里的老人们,抢着把自己种的花生装了两小口袋,约有20斤,让他带回去吃。秦玥飞推脱再三,还是拎着花生离开,不过第二天,他就拉来100斤大米,还有油,那20斤花生,也夹在这堆物资里,又带了回来。

说起结束村官工作之后的未来,他说,还没有太明确的打算,也许考公务员,也许继续参与他喜欢的公益组织,但他觉得现在想那些,还有点早。

说这些话时,这个身高1米8的城市小伙,头发略显蓬乱,穿着绿色军大衣,双手抄在袖子里,坐在宿舍尚未完全变亮的节能灯下,灯光一照,凹陷的双腮显出两片深深的阴影。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喝着凉水,完全一副乡村青年的做派,只有身边书桌上,若隐若现的英文书籍,以及闲聊中不时蹦出的英语单词,似乎在提醒着旁人,他,是从耶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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