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
2013-05-08宋成君
宋成君
一
今年的冬天少雪,有点不像我们这儿的风格。我們这儿一到冬天,基本上是十天半拉月就得下场雪,大雪套小雪,或寂静无声,或伴着狂风漫天飞舞。待雪过天晴,晨起开门一看,旷野皆白。白雪,也就是丰收的希望,在农人的眼中那就是一片绿色。今年虽说是龙年,俗语有龙马年好种田的说法,是个吉祥年头,但现在已是三月初了,连一场像样的小雪都没下过,大伙在一起唠起来,都说这么着,可够呛。
虽然少雪,天却照样寒冷着。在往火车站去的公交车上把我冻得咝咝哈哈的。因为我不常去省城,去一次就总在衣着上犯愁。从县城到省城,毕竟不容易。要是大冷天我就穿羽绒服了,啥也不用寻思。可现在这天气穿羽绒服稍微有点儿热,其实也不是热,正好。只是有点儿条件的人就穿得少了。比如有私家车的,或者没有私家车也能出门就打车的,一件薄如蝉翼的防寒衬衣,外面套一件同样薄如蝉翼的小棉袄,就过冬了。往饭店一坐,哼哈地和大伙儿打声招呼,小棉袄一脱,拎起筷子就吃,咂咂地品酒,讲究。越是讲究的人,冬天穿得越少,这是一个标志。我没那个条件,所以一冬天都穿羽绒服。为了上点儿讲究,在春节前一咬牙也买了件薄如蝉翼的小棉袄,但一直没穿,因为春节期间正是寒风刺骨,不敢讲究。今天要上省城,趴窗户看了老半天的天,才下了决心,穿上了那件小棉袄。出得门来,感觉这没雪的初春还是有点儿冷,干冷。但我没办法,就得穿小棉袄了。咱是小城的人,小城人也是要面子的哈。就冻着。
我是下午坐的火车去省城办事。这是一趟动车,快。因为动车中间停车的站点少,不像见站就停的绿皮车上人满为患,加上这天也不是什么年节和礼拜天,车上的旅人就明显稀少,个个都贵族似的傲慢和慵懒着。我上了车无所事事,想了一阵到省城办事的细节,不得要领,就靠着窗户睡着了。睡得正香时,让检票的给吵醒了。我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就去后裤兜里掏票。一位很漂亮的女车长带领几个乘务员飘了过来,我很识趣地适时递上车票。女车长接过扫了一眼,用下巴点了一下台桌上的玻璃杯,说这个杯登记了吗?话未说完人早过去了。随后的乘务员就很严肃地告诉我,说这是危险品,如果不用了,得收起来,如果不要了,得扔到门口的垃圾袋里,注意事项如何处理云云。说得我跟个傻子似的,忽的就出了一身软汗。
这个玻璃杯,是装一种叫苹果醋的饮料瓶,小不盈掌,这种小巧的东西能成危险品,实在出人意料。这还是中午吃完饭要出门,媳妇非让拿的。本来我想到站前,买瓶矿泉水,一道也就对付了。可媳妇不干。她说报纸上说了,矿泉水都是自来水灌的,不卫生,不能喝!又说你一天老喝大酒胃肠不好,得喝白开水。然后坚决地到厨房晾白开水。边倒腾出一个苹果醋玻璃瓶,边叨咕,凉白开最好。你这胃算是完蛋了。这个瓶小点?也不小了就这么的吧。云云。烦出我一身汗。这两年我落下一个毛病,一着急就爱出汗。我原来在单位,是个不大的头儿,管点儿没啥权的事儿,主要是管三个美女,填个表报个材料做些上传下达的活儿。所谓的权就是能在材料上签字,还有就是三个美女老中青,都挺爱唠嗑的,宠着我。后来按单位的土政策,五十出头就不让当小头儿了(大头儿除外),我就过起了半赋闲半上班的生活。本来按我的天性,是个自由散漫的人,赋闲的日子该是很快乐的。但在家待了一段日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媳妇和我妈总是管我。天天被无缘无故地叨咕一顿的事就不说了,太多,记不住。单是一到饭口时媳妇就喊我让我做饭,真受不了。我媳妇天生爱干净,洗衣服收拾房间有使不完的劲,就是不爱做饭。媳妇不爱做饭的主要原因是过去我妈总做饭,现在岁数大了,有点儿做不动了,到了饭口也不吱声,仨人有相互攀比的意思。我过去上班,三个饱一个倒,哪是做饭的人呢?现在不行了,人一在家地位立刻下降,支配权瞬间随风而散。但有老妈在没有办法,还得干。就下决心:改变自己从做饭开始!可每次都是决心下得越狠越有气,把厨房弄得乒乒乓乓的。有时做着做着,就想起在单位,被三个老中青美女宠着的美好日子,心中就有英雄落难的悲壮感一股股往出涌。涌一股,出一身汗。
我妈岁数大了,心脏不太好,总要住院。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大夫说老太太的心脏像年久失修的门四处漏风关不严,不是吓唬你,这病越来越重。老太太看着也是明显见老,过去每天出去遛弯儿晒太阳,现在都不敢出屋了,耳朵也越来越背。越背还越要管事,常打一些莫名其妙的岔儿,让人哭笑不得。老太太有一个习惯现在也越来越严重,她要想让你办什么事先不说,你在家没事待一两天她也不说,非要在你有事了要出门了,正穿鞋的时候说。而且一定是先说别的事。绕。这时我的脑袋里正装着出门要办的事,听了半天才懂。就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能早点说呀!一顿急赤白脸的。又是一身汗。
一个老太太,一个小老太太,天天看着你,受不了。
乘务员耐心地教导我几句,走了。我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真是草木皆兵!”看了一眼玻璃杯,有顺手扔出车外的冲动。可这是快速车,全封闭的,想扔也不可能。其实就是能扔我也不能。所谓的危险品,就是指把这类东西往车窗外扔,火车的速度加上扔出去的速度,小不盈掌的苹果醋瓶也能让路过的行人脑袋开花。这点素质我还是有的,我来气的是让乘务员平白无故地给上了一课。上完了一课我也没了睡意,就掏出手机翻看里面的信息,想给省城的几位好朋友发几条,看他们是否有时间,想和大家聚一下,再一想不知明天的事办得怎么样,就放弃了。再一想又不甘心,就给从我们小城走出去的一位女大夫发了一个有可能去的信息。女大夫是从我们小城考到省城的大学,又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就业,人长得漂亮,大大方方的人缘好,每次回到家乡,周围都众星捧月般辉煌着。酒桌上,我总想和她多唠几句,但抢不上槽儿,好容易轮到我说话了,也基本喝得差不多了,嘴里乱儿乱儿的,整不明白一句整话。这次去省城,觉得应该去看她,请她吃饭,补一下没说出明白话的遗憾。
给女大夫发完信息,又接着翻看原来的,翻着翻着,看到了李二兄前两天发的信息,是和我斗嘴掐架的。那天我和一帮朋友吃饭喝酒,因为过年穿了件红绒衣,几个女友就借了酒劲给我披上件粉红色的纱巾,照相。拿我寻开心。李二兄知道后,乐得不行,给我发信息,写诗气我。
在我们这个县城里,因为小的缘故,稍微有点小身份的人相互都熟悉。我平时也有几个交往的圈子,其中有一部分是诗人,主要是写古体诗的。但我们不管诗是否合辙押韵,也不管五绝七律,只要能凑上四行八行就妥。李二兄家住县城外的顺意镇,一到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喝完酒无事可干,就用写诗来打发寂寞时光。他诗写得一般,但最爱打笔仗,而且乐此不疲,很顺意。他曾写过一首赞美君子兰的诗,让我给品评品评,我也没客气,就回诗赞美了他家土墙外的野花,说土花也妖娆,何必羡君子?气得他和我打了半年多口水仗。
李二兄的信息是这么写的,其一: “酒后赠爱弟:飒爽英姿三寸枪,程大诗人着红妆。不思进取思变态,自称红颜好惆怅!尊兄李二。”
其二:“程大诗人真可爱,五十余岁性变态。身着红妆尚犹可,标榜青楼示可爱?——野吹”
李二兄爱上写诗后,给自己个儿起了个笔名:野吹。很符合他的个性,自己也很顺意,于是写起信息诗来没完没了。因为我打字慢,这两天又没精力打点他,所以一直没回。急得他总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时间和你扯。现在火车上正好闲着没事,也想调整一下刚才“被上课”的心情,我就琢磨着,给他发了两首信息诗。
其一:“午后无事赠李兄:李大诗人心性色,闻风就舞笔变态。劝君哈腰撅腚去,遍播良种换小钱!注:此诗的‘色字应读‘晒音的三声;钱字要儿化。这样读起来更有味道,请兄笑纳。”
发完,觉得“哈腰撅腚”四个字太刺激人,有点不尊重大哥了。想了想,又写了一首发出去:
“野吹先生有花心,自创野调新乡音。小眼向洋看世界,不亲黑土恋红巾!戏赠野吹先生。同样的野曲乱弹新乡音。”
李二兄是当地有名的种田大户,兜里是一把一把的钱。心细如发,眼睛奇小。
发了几条自创短信,再看几眼车窗外大平原广袤无边,坦坦荡荡,心情好了许多。不知不觉省城已到,我抻了几个懒腰,下车前,顺手把那个苹果醋玻璃杯扔进垃圾袋,当着乘务员的面弄出咕咚一声响,然后挺胸昂首,扬长而去。
二
吴大哥到车站接的我,这让我很是感动。因为大哥的一条腿有痛风,走路不方便,本来我到省城是求他办事,电话里我就坚决让他告诉我他在哪我直接去找他,省得他来回跑。可大哥更坚决,非要到火车站接我。一下车我看见站在那微笑着的大哥,心里涌出一股温暖,冲上去搂了他一下,脸在他脸上蹭了一下。大哥笑着说,这臭小子!我就搀着他去坐公交。省城这地方太大,在站前打车得排大队。不像我们县城,四处都是招手就停的小面包车。以至于我们都形成了习惯,打车不叫打车,叫打“招手”。半夜喝酒回家,不让别人送,说:我打个招手就回家啦!很简单个事,这样的日子我们过得很是从容。在省城就不行了。你要不在站前排大队打车也可以,但得走出离车站好远的地方,结果是遇到出租车了也不行,因为这儿还分单双号,你要去那个地方正是他不能去的地方。你说你满大街拎着包上着火闹不闹心。
吴大哥到车站接我正是为了这个。我俩坐上公交,虽然人多有点挤,但也就是十多分钟,就到他家了。他家的这套房子空着,在这儿两人喝酒随便,而且连住宿也解决了。大哥在电话里说:“咋的,你有钱哪,住旅馆。晚上就住我家,我陪你!这臭小子,钱没地方花啦?”
这就是大哥的性格,连陪酒带陪住,够意思。
我俩下车,先到了他家楼下的菜市场买菜。市场挺大,生的熟的应有尽有,我和大哥抢着花钱,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大哥直喊够了够了吃不了浪费。我说哎呀我带着钱呢今晚把省下的宿费全他妈的花了!大哥就很有成就感地呵呵乐,说这臭小子。我也很有成就感。人只要一花钱,都有成就感,这就是商场和饭店总是长盛不衰欣欣向荣的主要原因。
买完菜上楼,大哥脱下衣服换上围裙,开始洗菜,问我今天整四个还是整六个。我说先四个吧,不够吃再弄。大哥说行,就乒乒乓乓在厨房忙活。大哥是家庭炒菜有名的高手,在县里时我们经常去他家品尝手艺。我这次到省城办事主要是盖个章,盖章是为了想再找份工作。在我赋闲前,朋友们都说我干的写材料填表格的事很重要,说以后想找个兼职太容易了。赋闲后我没怎么想兼。觉得人生最贵是自由,有了自由要珍惜,兼啥呀兼,还得看人家的脸子,不自由。可在家待时间长了,才懂得上班的珍贵,毕竟,那是地位的象征啊。就想找兼职,坚决从家里走出去。谁知这一张罗才知道,没人要。谁都不要。原来说我做的事很重要的人依然还是那么说,可一提帮忙找兼职的事就都没了动静,躲。这让我很是茫然,不知道是自己填表写材料的本事太大了没人需要,还是这类事可有可无,或者干脆,这本事人家根本就用不着。茫然归茫然,我还是心有不甘,就琢磨着在专业上再上一个台阶,弄个更高一级的证书,类似于把副高变成正高,或者是把二级弄成一级,好拿着去找兼职。
这事,都是大哥帮我办的。基本都已办完,就差盖个章。我来省城,就是盖这个章的。
趁着吴大哥炒菜,我下楼去买啤酒。我知道大哥家白酒不缺,啤酒肯定没有,因为大哥平时不喝啤酒。快走到小卖店了,县里的哥儿们广弟来了个电话,问我在哪呢。我说在省城呢。他說——哎呀,长途啊。那等你回来再说吧。他的这种口气,我一听就知道有事,因为我俩太熟悉了,我甚至能从他发音的长短和出气的轻重判断出事情的严重程度。我立刻用很沉稳的声音说你说吧,也不心疼电话费了。广弟说气死我了,生气!然后就把事说了。原来春节前,有个哥儿们在南方打工回来了。回来后不知怎么鼓捣的,把我们小城的一个妇女给睡了。睡了也就睡了,现在这个年头,这类“睡事儿”没谁太往心里去。关键是这哥儿们睡完后大张旗鼓,领着那个妇女出席别的哥儿们为他张罗的各种聚会场合。招摇。我周边的朋友,虽然风格各异,但有一个挺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挺低调的,见了别人招摇不舒服。特别是睡了我们小城的妇女后再招摇,就更不舒服了,演变成气愤了。于是那天喝完后,我们几个回家顺路的朋友没回家,找了个小烧烤店要了几个肉串,就着啤酒连喝带骂的,抒发胸腔中的愤懑与不平。直到后半夜。
过后不长时间,我把这事就忘了。因为过年,大伙都挺忙,另外从南方回来的男哥儿们和我关系虽说不错,但绝不能说非常铁,而和那位妇女则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酒喝到后半夜的人,谁能记得自己说什么了呢?如果谁能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那么这种人不是伟人就是小人,只此两种。那晚夜酒,我是抒发胸腔中的愤懑与不平后,回家舒舒服服睡大觉去了,谁知这两天,有人却把那晚我们说的话传出去了。其实传出去好久了,只是我不知道,至于传到什么范围就更不清楚了。清楚的是——据广弟讲,因为我那晚的话,已经引起了几个朋友的不满。而广弟之所以生气,是我在那晚并没说什么过头的话。“别有用心呗!让人利用了呗!”广弟如是说。
我在电话里臭骂了一通,说等我回去再唠吧。打完电话,我觉得真他妈的闹腾。其实我很清楚,那晚的酒,我不可能不说过头的话,广弟替我叫屈,是因为我俩关系好。我总结这几年的规律,把哥儿几个凑一块喝酒的主要内容概括为三点:吹牛、扯淡、讲究人儿。我不仅是这三点规律的总结者,更是这规律的忠实实践者。让我酒喝到半夜不讲究人,不可能!所以有些酒桌上的闲话传出去,我并不怎么在乎。我之所以觉得闹腾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南方的哥儿们回来过年,是想把年过得热闹些。在南方生存,哈腰縮脑的,不容易,回到家乡找点刺激,也是爱家乡的表现。只是人家在那里搂个半老徐娘风情无限,幸灾乐祸呢,我们这些啥也没捞着的,却在讨论谁是谁非,或激愤、或同情,抒发各类观点,竟然还在朋友内部闹出了不愉快。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小孩子般相互叽咯,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也是我们这是个小城,太小,屁大个事也能引起一场风波。
咳,看来这张嘴呀,还是得管一管。随便讲究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三
我夹着一打儿啤酒,上得楼来,大哥的菜已炒好摆上桌了,红绿黄白地搭配着,香气扑鼻。我也是真有点饿了,坐下来二话不说,抄起筷子就开造。吴大哥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这臭小子,这臭小子,就认吃!
我边吃边问,喝啥酒啊?大哥呵地一笑,弯腰从桌子下拿出一瓶“军中茅台”。我夸张着表情说,喝这么好的酒啊,哪个学生送的呀?大哥笑道,喝你的得了,管那些干啥,你纪检委的呀?
我心里明镜的,大哥家不缺好酒。在我们县城,吴大哥可算是个传奇人物。他打小生在省城,后随当官犯了点右倾事的爹下放到我们这儿。大哥有省城青年的“范儿”,知识广,懂礼节,有规矩,很受领导赏识,先在县政府机关就业,又放到基层锻炼,势头挺看好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几年下来,虽有高才之誉,却总是副职,有点伸不开腰。改革开放春潮涌动,大伙儿学知识讲文凭的愿望空前高涨,各类成人教育学校雨后春笋般往出冒,吴大哥生逢其时,当上我们县职工学校校长。年轻气盛的他兴利除弊,敢领风气之先,把学校搞得风生水起,誉满全省。可正当他踌躇满志,省城自信之魂回归体魄的时候,职工大学却结束了历史使命萎缩下来。吴大哥先给安排了个闲职,说以后重用,后来又换了几个闲职,最后给个县级调研员,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终未重用。
实话说,那几年,大哥挺郁闷,酒桌上话就多,爱讲究人儿。看来闲职和闲话是比翼双飞的亲哥儿们。好在大哥几年校长,学生满地,有实权的不少,记着他当年的好,就可劲供他酒。加上大哥为人豪爽热心肠,又有省城社会背景,谁的事他都能帮着张罗办成,于是就有一帮像我这样半闲不闲的朋友整天围着他转,社会生活也算混得下去。大哥的儿子很出息,在省城一所著名大学就读,毕业后留校,再娶妻生女,吴大哥就携夫人重返省城定居,照看孙女之余,再从头收拾旧山河,融入当年各路关系网当中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过得“相当快乐”。
喝着“军中茅台”,我问,咋样啊,看孙女儿,累坏了吧?
吴大哥细眼立刻眯了起来,叨叨叨一顿说:我孙女儿,好玩,淘气!跟小小子似的。不到两周岁,差两个半月两周岁,还不会冒话呢,就可哪儿跑。抓不住,连我都抓不住。长得黑,跟黑煤球似的,呵呵呵!
我说黑像谁呀,随你?
大哥说,不随我,我没那么黑。随他太爷。我爸黑,当年有名的黑老包。呵呵!
说完拿出手机,给我看屏幕上的孙女儿照片。我一看,照片上的孩子正笑得灿烂,很是可爱。但我有个弱点,对一两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总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怎么能分出谁是谁家的,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个模样。
我夸着孩子,顺手在手机上翻,想多看几张。却没有。大哥不无遗憾地说,没有了,就这一张,照片是照了一大堆,都在那个智能手机上呢。还得用手指肚扒拉,我哪会用那破玩意儿?还录碟啦,有空送你一个。
我说行。好。看孙女儿多好,天伦之乐,给校长也不干哪!
说完这话我立刻后悔了。我知道,只要一谈起校长这个话题,吴大哥滔滔洪水般的倾诉就会摧枯拉朽决堤似的冲出。
果然我一提头,他的话题就打开了。当校长这段经历是吴大哥人生之最辉煌得意处。要点大致是:临危受命,开拓进取,花团锦簇,遗憾收官。这是我听了多少次之后给他总结的,以前在县城听时也总打断他。这次到省城,不好扰了大哥兴致,就嘴上不停地吃,在他讲完一个阶段时,冲他一举杯,也不说话,喝。这种轻松的环境让大哥很兴奋,故事讲得流水般畅快,比哪次都讲得生动。
当他讲到学生多,遍地开花时,我突然问道:省里你有同学吗?
大哥愣了下神儿,说,有!中学的,大学的。每个礼拜都聚会。喝。
我说,太频了吧?
大哥说嗯,是有点频。可这帮人不干,非喝。
我说,同学会同学,就是找感觉,女生好看吧?
大哥说,好看个屁!都跟秋苞米瓤子似的,干巴的,丑死了,不能看!呵呵呵!不能看!
就唠同学,谁在哪当官,谁在哪发财,班内共有几个厅局级干部等。我一个也没记住。
唠了一阵同学,吴大哥眨着眼瞅我,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也愣了一下,说,我哪知道你说哪儿了,你不是一直说吗?
大哥笑了,说这臭小子!
我也笑了,说还不是当年当校长那点事儿,老调重谈呗,没啥新鲜的。
大哥马上接话说不对,有新鲜的。前两天咱们县职业学校要换校长,他们还提议让我去干呢,你说我能去么?
我说去个屁呀,你都啥岁数了,孙女不看啦?
大哥说是不能去。接着又说,职校老赵,这校长让他当的,笨死了,家里外头才几头蒜,弄得鸡飞狗跳的老告状。我要当这个校长,用不上一个学期,全给他弄宾服了,恩威并用,从基础抓起……
我立刻打断他,说你可拉倒吧,啥年月了你还惦记这事儿呀,当年那么风光又能怎么样,学雷锋你还没学够啊?
大哥呵呵一笑,说我也就这么一说,其实他就是拿八抬大轿来抬我也不能去。
我赶紧转移话题,问他,明天咱俩咋去委里呀?
大哥说没事了,都联系完了。我没找高主任,盖个破章用不着找主任。和秘书长说通了,他明天不上班,我又找的办事员,他等着咱们,明天去保证办成。我办事,哪有不成的?
我感激地说,大哥呀,费心了,你就是学雷锋的典型啊。
大哥说你净扯。接着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别说,我当年还真是学校学雷锋的标兵呢。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就讲了几件过去学生年代去火车站打扫卫生、搀扶老人过马路的故事,挺温馨的。
四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和吴大哥打车去江边,到机关大楼里盖章。这个大楼里有好多家单位,伴着滔滔大江,高不见顶。大厅里迎面一块硕大的显示板,标注着在这里办公的单位,一层一家,都是大衙门口,看得我算是开了眼了,开得眼花缭乱的。章盖得很顺利,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伙子。年轻,帅气,很职业地微笑着。说吴老您来啦。吴大哥这人就是有大本事,在哪个机关都能唠上关系。大哥和小伙子上大学时的校长是中学同学,提起老同学,大哥一顿连夸奖带调侃。对大哥的调侃,小伙子笑而不答,边给我很随便地盖章边配合大哥的夸奖说校长好,有威信,有作为。我就很客气地表示着感谢,然后真诚地邀请小伙子一同出去吃午饭。小伙子同样客气地婉拒了。大哥说那就这么的吧,年轻人和咱们喝不到一块去。走,去看看哪位主任在家,唠唠。小伙子立刻和我们一起出来,说,别的主任好像都有事没来呢,刘主任在。就把我俩领到走廊对过的一个房间前,轻轻敲了两下,推开门,把我俩领进屋。
大机关就是这样,所有房间只有号,没有门牌,从零零零几到一零零几、二零零几、三零零几,一律的铜色,镶嵌在紫檀色重门上方,有气势。冷丁一来,没人领着根本找不着。
刘主任一看见吴大哥就乐了,热情地站起身,握手,让座。刘主任管吴大哥叫老顽童,说这不是老顽童吗,你可真是稀客,最近都忙啥呢?
吴大哥慨然挥手,说就一个事看孙女呢!边说边朝刘主任让出的办公椅上坐。吴大哥腿有痛风,坐沙发不舒服。
一听吴大哥说到孙女,刘主任更乐了,笑容可掬的。说老吴行啊你,抢到我头里去了。我和你讲,这叫膝下绕童稚,尽享天伦之乐。从理论上讲,你的脾气秉性将从此得到改变,肯定地,你现在,不再沒事骂人了吧。是不是觉得过去的做法有些该修正了吧?
吴大哥呵呵一笑,两腿在办公椅上尽量伸直,说,不骂了,谁他妈有工夫骂他们啊!
刘主任坐在沙发上,说你这个老顽童,我太了解了,形象点说就是两头出尖儿:朋友交得挺多,得罪人的事也没少干!
一句话说到点子上,我和吴大哥一起乐出了声。刘主任也笑了,看着我,和吴大哥唠:从理论上讲,你过去爱闹情绪,其实是一种更年期的反应。你的做法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亲身经历过,我给你举个例子:有一次想体育明星飞毛腿的名字,突然想不起来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你说,我给谁打个电话问一下不行,问你行不行,打开电脑查一下行不行?就是不问也不查,非要自己憋。憋得浑身呼呼冒汗,就想到大街上,光着膀子跑。你说这事是不是挺吓人的。
吴大哥高起嗓门说,你那么严重啊,我没你那么严重。你就是小心眼,我没你那么严重。
对刘主任的话题,我开始并没在意,但我的表情是十分在意的,因为这涉及对领导的尊重问题。毕竟我是县城来的人,能见到省城里像刘主任这么高的领导还是不多的。我觉得大哥这种态度对刘主任不好,就岔开大哥,专注地看着刘主任,问这种现象是怎么回事。
刘主任毕竟大领导,依旧笑容可掬,说今天老顽童来,我请你们喝茶,大红袍。吴大哥说,不喝大红袍,苦了巴叽的,喝不惯。来碧螺春,清亮。茶艺的事,我懂。
刘主任说你这叫懂茶呀?苦尽甘来茶如人生。得了说你也不懂,就依你,碧螺春,有。边插电烧水,边顺着我问的话头往下讲,他说其实这就是更年期,不是病。我一个名医哥儿们告诉我的,说人都有这过程,别当回事。你不是想上大街上跑吗,想跑就跑吧,跑两年就跑回来了。多有意思,愿意跑就跑,跑完了还能跑回来!哥儿们的这话让我放心了。
吴大哥又接话,说你那么严重啊,我可没你那么严重。
听着刘主任的讲述,我频频点头称是,也顺便讲了些自己的情况,说媳妇就是更年期,总闹情绪,真让人受不了。当然我讲的很简要,三言两语带过,但情绪表现很强烈,让刘主任充分感到是他的话题感染了我。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理解、关怀、爱护自己的媳妇,要多陪她唠唠嗑,出去逛逛街,旅游旅游,最关键的,不要争吵,要忍让,要把她当病人一样对待。
说到这儿,刘主任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我问你个事儿,如果她真有病住院了,你是不是得天天护理她,陪着她?”
我点头称是,说,那是,一定的。
刘主任说这就对了,从理论上讲,就要把她当病人看待。而且还要多劝导,告诉她更就更了,别当回事,更两年就回来了。就像我举的那个例子,最后就这么办了:体育明星不是想不起来了吗?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呗,不想啦!朋友姓啥不是忘了吗?更好办,胡乱安个姓就完了。比如你吴铁嘴,就是李铁嘴啦,能咋的!
刘主任总在被吴大哥折磨得差不多时对我关注,和我接着唠更年期的事,说你这个年龄负担重,说这种时候更要认真对待夫人的病情,没事多陪她走走,要多和她唠家常。要和家人说,得充分理解,多做解释工作。刘主任的话让我深以为然,一扬脖,我干了一杯。
吴大哥说你不用管他,这臭小子,仗着能写点材料,牛。说完就又把刘主任肩膀扳转过来,热火朝天接着话省城。
真有点令人纳闷,今天是来盖章的,怎么就唠了这么多更年期的话题呢?我端着酒杯,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大江想家里的闲事。
如今的电视里,经常介绍养生节目,我妈和我媳妇总看,我媳妇看得更多些。儿子说,我妈都是看电视看的,神经了。我开始不理解:看养生节目,应该好事呀。多掌握点医疗知识,很有必要嘛,包括我现在也经常看呢。平时在家,我很少听儿子的,因为过去总是我管他,他得听我的。现在他不怎么听我的了,而且在某些时候还要管我,这让我很是气愤,觉得威严受到威胁,就常和儿子拌嘴。后来有一天,儿子突然宣布,已经租好了房子。宣布完了,夹着行李卷就出去住了。他对我说,咱家,一个老太太管,一个小老太太管,加上你再管,你们还让不让我活啦!接着儿子又用胜利的微笑说,你让她们接着管吧,挺好的!
儿子走后,我就想,他的话有的还真有点道理,养生节目看多了,人还真有点神经。比如那天我坐沙发上用餐巾纸擦耳朵眼儿,我妈就一遍遍拨拉我不让擦,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妈说餐巾纸不卫生,电视里说了,越白越脏。
经常看养生节目的媳妇已经自觉地把自己当医生了,而且总想对别人行使自己医生的主权。一天早晨我吃完饭要出门遛弯儿,媳妇突然严肃地说,哎我说老程你竟敢吃头孢?你喝酒了不知道啊。现在上医院,要头一个礼拜喝酒大夫都不给你打头孢。你刚喝酒,还敢吃?
她说的是大前天或者是大大前天的事。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喝了点高度酒,嗓子疼,半夜三更咳嗽醒了,就不管不顾地翻出两片消炎药吃了。今天媳妇一提这事,我早就忘脑瓜后头去了,所以脸上一片茫然。这时的我妈,正坐饭桌前慢条斯理地吃饭。没听太明白,但也大概齐感觉到是在说点啥。就仍慢条斯理地说:“再吃药,先看看说明。”边说,还边用手中的筷子慢条斯理地朝着写字台方向比划着。
我当时火就控制不住了,竟冒出粗话:“我他妈的看什么说明。快六十了,不知道啥呀!”
老妈脸红了:“那你啥都知道,咋还喝大酒!”
“我就喝了,咋的,就喝了,喝死拉倒!”
一番火发完,老太太和小老太太都不吱声了。我气哼哼地穿鞋往外走。就想说一句狠话:明天我就出去住去,你们谁也别管我!憋了几憋,到底憋了回去。
不拿我当单位的小头儿无所谓,因为我已经不是个小头儿了。但对我知识底线的权威给予蔑视我受不了。特别是喝酒这事,在家里更是不许提,谁提跟谁急眼,急一次,能镇住半拉月,算是给自己保持了一点自由。
眼瞅着,这大夫,就跟卡拉OK大家唱似的,全民都是了。普及了。这和许多养生科普节目的初衷不知是否相吻合。
中国人有优秀的儒学传统,其中最大的特点是都好为人师。表现最突出的是领导,讲。会上讲,会下讲。喝点酒,不管多大的桌面也得他先讲。事儿是真重要,领导也真是苦口婆心,只是不知听的人什么感觉。普通人没有领导的机会和条件,但也要讲。创造机会和条件,讲。比如有人花钱请客,可以多讲,有人仗着辈分高(像当爹的什么的),可以先讲。就连在公园广场上遛弯闲逛的老头们也要讲。他们看电视翻报纸,拼命收集各类前沿信息,不要以为这是关心国家大事,是老有所为,其实是为自己抢话语权,好在其他老头中间能有口若悬河的机会。有话语权,是件多么愉快的享受啊!
我原来上班,媳妇还看着点我的脸色说话。现在在家,她就不怎么看我的脸色了,话更是张嘴就来,似乎从不经过大脑。我为了家庭和睦,常用给别人写材料混到点的“散碎银两”往家里买小零食。媳妇能看出来挺高兴的,但总在我买回零食后,边吃边放肆地批评着,吃得越香批评得越放肆。这个良好的习惯在我多次强烈抗议之后有所改善,现在说得少了,也不那么激烈了,态度也变了,显得很温柔,但却很具有突然性。说不定哪一天,当你早已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时,坐在那里闲闲地吃着零食的媳妇就会微笑着说,老程,别怨我说你,你买的松子儿,真有点“哈喇”啦!
“哈喇”的意思,东北土话,指吃的东西走了油,陈旧了的意思,用“哈喇”一词非常准确,很有杀伤力。
我这时的血压,可直抵“怒发冲冠”之边缘。
在家的日子,真不容易。
我想还是应该感谢刘主任,他今天的一番话对我有很大的触动,特别是他讲的一些方法很有可操作性,应该照他说的去做。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感谢早了,关键是我能做到吗?不好说啊。努力吧。努力的日子在后頭呢。
七
对面老哥俩不怎么就唠起了级别话题。说到厅级、处级、省级、县级,这我还大致能听明白点,但一说到正调研员级和副调研员级我就糊涂了,特别是哪个级别可以上班留岗,哪个级别就得直接回家,还有岁数怎么砍,工资如何靠挂最实惠等等,我基本就在五里雾中迷糊着了。
中国的官也实在是太多。遥记当年我们县,别说县级领导,就是个科长级干部也是凤毛麟角,走起路来也能把县城的大街小巷震得呼扇呼扇的。现在一抓一大把,科级干部没县里一个中档火锅店老板名气大。原来我对这事不理解,觉得是冗官冗政,现在一看是我不对:细想一下,咱们国家多少人口?十三亿多。这么多人口没有官管着能行么?官太少能管过来么?现在咱国家,经济发达,物质丰富,生活档次不断提升,和当官的多有直接关系。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官多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吴大哥不这么看,他说,发达个屁,虚假繁荣,高档饭店都是当官的大吃大喝弄出来的,公款消费就是最大的腐败!
吴大哥酒到这份儿上,总是憋不住要畅所欲言的。
他俩又唠起了腐败。我请教刘主任:您现在身居高位,高档宴会肯定参加不少,以您的判断,够得上腐败吗?
刘主任当即说:腐败!
顺着这个话题,对面俩人不话省城了,开始话全国,话改革,话治理,话高层,讲得慷慨激昂的,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内容。
看我听得痴迷,刘主任很关切地说,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都行,和你关系不大,你就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我立刻说是,是,是,关系不大,关系不大。
刘主任的思路又回到当下,借着酒劲,也是受吴大哥兴致的影响,他也说了几句实在话。他说我为什么推辞不想来喝酒,是怕给你们添不必要的麻烦。大机关里的人都有思想,复杂呀。一个小事,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我点头表示理解。
吴大哥说,屁,我不管那事儿,你要不陪我喝酒,我就使劲骂你!
刘主任说,你这个老顽童啊,不是我说你。咱俩可都是搞教育工作的,你说你这么些年都是咋培养的学生啊,现在有孙女看了,还是本性难改,两头出尖,死不悔改!
吴大哥哈哈大笑,说对,我就是死不悔改,死不改悔!
能感觉出来这顿酒喝得挺畅快的,也感觉到刘主任对我的印象不错。因为在我送他出酒店大门的时候,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很真诚地劝我,说要对自己的爱人好一些,她就是你身边一个佛呀,她在度你呢。
我心里一动,很认真地说,您的话我记住了,今天得感谢您。
刘主任是吴大哥让走的。说你走吧,赶紧回去守你的摊儿去。你走你的,我俩再喝一会儿!
临别之际,刘主任使劲握着我的手说,机关复杂,要不我怎么请你们喝茶,不想请喝酒了。
我使劲点头,表示理解,心里想,真是的,从理论上讲,请了喝茶,礼节上已冒了很大的风险,真可以不请喝酒了。能再冒风险又陪喝酒,刘主任真是讲究人。
刘主任下午要上班,守住自己的一份职责。 酒店门外,我俩相互推让一番,我只好驻足目送。这时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零星雪花,在踱着方步前行的刘主任周围点缀出一片轻盈,这让一冬天没怎么见着雪的我竟突然生出一分感动。
送刘主任回来,吴大哥问,咋样臭小子,今天这事办的?我说好。大哥又问,我说的咋样。我说好,没你今天不可能这么顺利。我敬你一杯!
就着窗外的飘飘雪花,看大江之上一片苍茫,我俩喝得无拘无束。当初刚坐下来时,我还想到买回程车票的事,心不在焉的。现在不想了,喝吧。
本来是要请人家的,却让人家请了,不好意思。让人家请了,最后却把人家都喝没影子了。这酒,让我们哥俩喝的,有水平。
八
出了饭店,我恋恋不舍地和大哥告别,各自打了台出租车,我直奔车站。
省城就是省城,太大,出租车离车站还挺远呢人就得先下来,走地道。清雪中一顿转让酒意正浓的我很不舒服,买票的时候就做出个错误决定。
本来,我是该买六点半的快速。要买了,售票员又说还有个五点半的特快,但两趟车到我们县城的时间差不多。我就那就五点半的吧,有号就行。我实在感到有些疲惫,就想,早点上车也行,在车上晃荡去呗,总比在候车室里干待着强。
我花二十块钱进了车站的贵宾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先做环视状,检查一下周边的环境,然后掏出矿泉水喝了几口。不好意思,这瓶矿泉水也是刚才吃饭时点的,没人动。我和吴大哥喝完酒要走时,大哥说水你拿着,上车喝。我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大哥说装啊,你说你这臭小子,笨死了。我就拿了。
一想到大哥说我笨死了时的表情,我就想笑。那表情充满爱护和关心,大哥真是个好大哥。这时大厅的电视里出现了学雷锋的公益广告片,我才恍然悟到,原来这两天我总说大哥是学雷锋的标兵,是和电视中总在播放雷锋精神的话题有关系呀。这,也算是一种暗示吧。虽然我们总说雷锋是三月来了四月走,但毕竟这个来,跟春天有关系。跟春天有关系的事,也就跟我们生活中最深层的情感有关系了。
还没消化完对大哥的感动呢,广播中就传出信息,我要乘坐的那趟火车晚点了,大约晚近半小时。我眼睛斜盯着电脑显示屏看了半天,有了要拍大腿的冲动,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我要乘坐的,是一趟路过的火车,不是始发。是从一个省城路过一个省城,再到我们这个省城,最后到下一个边远城市去的。有点坐火车经验的人都知道,始发和路过不一样。车的状况不一样,人的状态不一样。我可真是的,也算是个常出门的人了,始发和路过竟然都没注意到,真像大哥说的,笨死了——太伤自尊了。
情绪一不好人就发困,何况我还酒意正浓,一看时间太早,在心里边还骂着自己呢,人就眯了过去。
也是睡不着。朦胧中,突然听到广播中传来“某XX”车要检票。我一下就醒了,马上精神了,嗖地背起背包就出了贵宾室的检票口。也是合该我受折腾,检票口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看我很自信的样子,也没看我的车票,只是很客气地告诉我“某XX”车在第八站台,并用手指了一下方向,就把我放了出去。所谓的第八站台,是最远的一道站台,也就是从地道下去一直往前走到头再上去才能看到“某XX”车。我在地道里一阵狂走,边纳闷,地道里,人怎么这么少呢?结果都走出地道了,眼看快走到“某XX”车跟前了,觉得不对劲了,哪儿都不对劲。急忙拿出车票又仔细看了一眼:根本就不是一个车次!这趟车次是“某XX”号,而我要乘坐的是“某X零X”号!虽然都有“XX”号码,但中间隔着一个零。其实不仅是两X之间差个零,就是车次开头的“某”也不是一个“某”,这里外里,可是差得太多啦!
飘雪的站台无边落寞,我傻站了半天,又失魂落魄地转回了贵宾室。
坐在沙发上,想:自己这不就是更年期吗?念头一闪,身上忽然就是一身汗了。
出完汗人也清醒了:这事儿跟更年期没啥关系,是我平时太随意,与生俱来的毛病。其实仔细想来,过去像这类做得不太靠谱的事常有,错了,给自己找个理由——不拘小节。一笑,过去了。现在要往更年期上靠,那就是病态了,吓人了。这里面还真有个怎么对待的问题。记得二十年前我做出个蠢事,在逛商场时顺手买了个小手电。准确地说是一个小手电扇:一节电池,顶端安个小风扇,一推开关,有微风从面部吹拂而过,挺好玩的。等逛完商场出来,外面热浪滚滚,连口凉氣都喘不出。多亏那个小手电扇,推上开关,微风掠过,聊胜于无,有相濡以沫的亲切感。于是决定再去买俩送朋友,一回身,又进了商场。
那是在北京。一个很大的商场。结果进去了,却找不到地方了,不但找不着地方,还差点转不出来了。我硬挺着找,坚决地找。最后,也没找着。
转完出来,俩多小时就没了。
我之所以还能记起这个蠢事,得感谢我夫人。她有爱保存旧东西的好习惯,那个一节电池出凉风的小手电扇,如今还在抽屉里扔着呢。我不常翻抽屉,但只要翻一次,就能看见它,看一眼,心里痛一下。小东西就像一个反面教材,在抽屉里静静地展示着我当年的愚蠢。不思量,却难忘。
那时候正值壮年,不承认记性不好,只是认为是自己还年轻,有点愚蠢。心想等老了,经验多了,就不犯同样的错误了。现在真的老了,经验没觉得增长多少,人却糊涂了,同样的错误不但同样犯,而且犯得还挺频繁。老天在这点上也真是不太讲理。不过话说回来,老天再不讲理,人也得认命。如刚才自己所误,本是饮酒过量所至:二两的量整半斤,多了;四处奔波折腾半天,懵了。和记性不好没关,和更年期更贴不上边,刚才自己觉得是更年期,是白天这个话题唠多了接受暗示所产生的联想,如果非往“病”上去靠,就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想到此,心中立刻释然。
经验:为生命计,旅程之中,酒还是少饮为妙。
“某X零X”次车又晚点了。晚到和六点半的始发车仅差十五分钟了。我是真后悔,但也毫无办法。是自己做出的错误选择,怨不得别人。要怨也只能怨火车。从一个省城路过一个省城再到我们这个省城,咋就晚点这么多呢——“某X零X”次,可是一趟特快呀!
九
终于检票了。我出了检票口,再次下地道、出地道,上了“某X零X”次车。果然如我所料,车上人很多,而且杂七杂八乱哄哄的。这就是过路车和始发车的区别。始发车即使人多,毕竟是一起上的车,带有共同的前行信息,给人的感觉是多而不乱。路过车就不行了,从上一站到再上一站,每一站都带上来不同的地域特点,和不同的生活信息,给人非常明显的不確定性。人有天生的自我保护能力,对不确定的信息产生强烈的警惕性和排斥心理。这种心理又令人莫名地变得烦躁。我一进车厢就立刻烦躁起来,先找座。看到车座号是靠窗口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可担心的气出去了买错票的气又起来了,一屁股坐下嘴就开始唠叨。也不知骂的是车还是人,也不管周围的人认不认识,义愤填膺不知所云地骂。我对面坐的是一位女子,见我发牢骚立刻响应,也是一肚子牢骚。听了半天我才知道,我俩骂的不是一回事。我骂的是自己选错了车,是落座之后心里有底的“有闲”宣泄。她是从始发后路过的那个省城上的车,一直没座,一路上让人撵得来回串着坐,是东躲西藏心中忐忑的无奈声援——声援自己受难的心灵。所以我骂她也骂,情绪比我更显激动。可惜这种声援并没取得实质上的成果,正骂着呢,有座号的人上车了。女人无奈地起身,把座让了出来。
我走的是贵宾室,比正常检票口的旅客要上车得早些,一抬眼工夫,车上又多出了很多人。再转过头朝车窗外望去,清雪飘飘的站台上,我本该买的六点半出发的那趟快车,正呼啸着从对面驰来,进站了。
这趟车进站,把旅客吐出去,再把旅客装进来,就开始往回返了。
我内心长叹一声,又有种英雄落寞感涌出——这两年总有这种落寞感产生,让我对自己充满爱怜。知道也不能再说啥了,就拿出矿泉水喝。
我头靠车窗,默想着两天的经历,这时手机响了,是省城那位女大夫的信息,问我到省城了吗?我稍想一下,回了,说对不起,家人催着要回家有事,等下次来再相约云云。挺诚恳的,有点诚恳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就又喝了口水。
火车开了一阵,我的心境也缓过来了。其实刚上车的时候心境就已经开始好转了。那一顿没头没脑的骂,不过是这心境好转的一个过渡,是为自己所犯错误的批判和谅解而设计的一个仪式——无非是自己给自己疗伤罢了。
心境好了就要找点事,先给吴大哥发个信息,报平安,表感谢。信息刚发完,吴大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风风火火地关怀着:上车啦臭小子,车上有座吧?今天挺顺利哈,我行不?老东西还行呵!证拿回去就找他们要活儿,就说我说的,不让干不行,给少钱不行,办不好我回去骂他们!你小子,笨死了!
撂下电话,我会心地笑了,接着又给李二兄发了一个信息。这两天看他一直没回话,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这老兄能否接受“哈腰撅腚”四字的刺激,就发信息问他真生气了咋的。谁知他很快回信息了:忙,稍闲时再和你这个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讨一下“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有文化”这一严肃课题。
我长出一口气,知道没事了,虽然看他写的糊了巴涂的,也不在意,就回他:没事,你忙吧忙吧。
没两分钟,他又回了一条:忙,稍闲时再和你这个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讨一下“流氓不可怕,就怕文人有文化”这一严肃课题。
又过了没两分钟,又回了一条:忙,稍闲时再和你这个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讨一下“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一严肃课题。
我噗哧一下乐出了声,知道真没事了,觉得有点疲劳,就头靠在窗边,望半暗的窗外漫天昏黄,飞雪伴着飞车拍打着车窗,细辨可闻叮叮作响。就感觉在火车上晃荡着挺好的。回想起来,自己不就是不怕坐时间长,想这么晃荡着往回走才买的这趟车吗?晚点了又能咋样,前后脚的工夫,多晃荡一阵子也就到了。又想这趟省城,事情办得还是相当顺利的,酒喝得也豪情壮志,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如果说人生需要历练,这,也算是一种吧。
真得想开啊。家庭生活如此,社会生活亦如此。像刘主任说的:身边有佛在度你。他指的是我媳妇,其实仔细想来,度你的“佛”到处都是,就看你自己识不识“度”了。更何况,自己喝大酒,易冲动,胡嘞嘞,瞎白话,也是毛病一抓一大把,能够被“度”,当看作是福分的一种。鲁迅先生有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不想爆发,也没爆发的资格,亦如刘主任所说,有些事跟我关系不大。这句话的内涵就是,多大的官关心多大的事,如我等草芥平民,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连“匹夫有责”之事都和自己关系不大,干吗非要去爆发呢?
当然,我更不想死亡。我们那里,小城不大,风景如画;人口不多,贼拉能喝。小日子真是别一样的滋润啊!
时代毕竟不同,非此即彼的论断已非今日生活之必须,解决的办法有诸多种。只要不沉默,到处是快乐。
刚才坐我对面那位妇女,站在过道上还在说着,她旁边还有一位妇女,是她的姐姐。两姐妹一瘦一胖,瘦的是姐,胖的是妹。瘦的又干又小,蔫蔫的,声音细若游丝。胖的宽腰板子顶个大脑袋,声若洪钟。不能想象这是亲姐俩,但看上一眼,就马上认定这就是亲姐俩!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可谓造物神工,妙不可言。当妹妹的一看就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人,看我抬眼看她,又来了情绪,接着骂杂儿。但我不能骂了,事儿是我的错,毕竟还有座,再骂对不起铁路运输了。我就劝她说,放心吧,过了油城,这座就得闲一半。
她半信半疑,说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啊。我想起了望梅止渴的故事,就加重口气说,肯定没问题,没座我站着,过了油城,你可以随便躺着!
正说着油城呢,车上的广播就响了,是女广播员的甜音,介绍油城风光。介绍完了,又讲了两个治晕车的小验方。听着广播,当姐的说,平时没事吃芦荟挺好的。妹马上接话说好个屁!你别老听电视里胡说八道,尿汤的!姐就细声细气地分辩:说谁呀,谁尿汤的啊?
我头挨着窗框,闭上眼,心里乐了。慢慢地竟睡了过去。
我在想象着,我的故乡小城,现在也该下着一场窗外这样的大雪吧?
毕竟,春雪,也贵如油啊!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