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这个老东西
2013-05-08郑武文
郑武文
1、老东西疯了
南河村的早晨,雾蒙蒙的,刚刚从窗户里泛进一丝微白的光芒,我大舅这个老东西一骨碌爬起来,雪白的胡子在下巴上一翘一翘的。然后以飞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开始叠被子。大妗子白胖的身子缩成一团,显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舅就把被子打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
大妗子老了,反应有点迟钝。这才有所反应。先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口水鼻涕流出来,然后骂一声,你要死啊?老东西!你要把我冻死吗!大舅却已经背着背包走到门口,回头说,集合号吹响了,你没听到吗?人已经闪出院子。
大妗子动作有些慢,找好衣服穿起来,早已不见了大舅的人影。
大妗子于是去敲大表哥家的门。他们和儿子不住在一块儿。大表嫂嘟嘟哝哝来开门,嘴里说,天还早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啊?大妗子先喘了一阵子气,血压大概又上来了。然后才嘴里哈着白气说,你爹这个老东西,犯神经病了。把被子捆巴捆巴背着跑了,也不知去了哪?
大表哥也爬起来,问,我爸怎么了?
大妗子说,你爸疯了。背着我们的被子跑了。
大表哥一边穿外衣,一边急急地说,跑哪儿去了?跑多长时间了?
大妗子说我刚穿好衣服,只看到他跑出大门去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大表哥戴上一顶帽子就跑了出去。
刚到村口,发现大舅背着打好的背包正围着村子转。雪白的胡子好像在胸前围了一块白纱巾,满头白发的头上已经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大表哥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快回家!让冷风冻着感冒就晚了。
大舅斜眼看一下儿子,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哪个部分的?上面有命令,到李庄阵地搞伏击。我们已经集结完毕,正快速赶往预定地点,你们怎么还不行动?
2、一场伏击战
大舅他们进入伏击地点的时候,一轮弦月还挂在天边。连长迅速观察了地形,安排战士们的伏击地。是在公路一边伏击还是两边伏击的问题上,连长和指导员做了小声的争论。连长的意思,集中在一起,发挥更大的战斗力,指导员却说,伏击在道路的两边,鬼子就没有退路了。
先安排几个人去埋地雷,然后他们把排长们集中在一起,让大家表决。
这是一个加强连,大舅是四排的副排长。四排是刚刚组建的,有几个队员昨天还是农民,今天也没发到军装,自然也没兵器。部队扩招,加强连去年还是加强排呢,今年就组建成加强连了,训练自是跟不上。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指导员率领一排二排到对面埋伏;连长率领三排四排就在這面,原地设伏。
大舅和连长这边,倒是有个天然屏障,隆起的一堆土,可以做壕沟。指导员跑到对面,可就没有这条件了,只好再挖上一条沟,天是初春,依然冻土。表面的一层松软,往下就挖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鬼子什么时候到,所以不能都去帮着他们挖战壕,又没带很多工具,只好各人勉强挖了一个掩体,又去弄些柴草遮到面前做掩护。
大舅卧在土垄后,身边就是昨天刚入伍的李二生。李二生拿了一把大砍刀,武器太缺乏,他还没有步枪,之所以来参加战斗,是因为如果有减员就有步枪了。李二生头上围了一块灰不溜秋的围巾,鼻涕一直抽拉着,牙齿吓得抖个不停。
大舅则跟他们不一样,穿的是正规的军装。帽子上有两个纽扣和国民党的徽章。这是老兵和新兵的区别,八路军在改编之初,接受蒋介石的供给,而在皖南事变以后,蒋介石撕毁协议,八路军只好自己筹备军供,即使做了军装也没了帽徽,成为新兵和老兵的区别。
天亮起来,气温却更加低了。几个战士的牙齿都在抖个不停,看来不只是紧张的原因了。路还静静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股轻雾在那儿飘荡了一会儿,又被一阵寒风吹走了。
这次战斗还是我军的传统打法:围点打援。独一团围攻益阳县城,益阳县城在铁路边上,有鬼子的军火仓库,储存了大量军用物资和粮食,打下来,鲁中地区自然可以装备大批的军队,使战斗力达到质的飞跃。
大舅的部队,得到的命令就是拦截、打击前来增援的益南的鬼子。因为路途有好几条,鬼子又狡猾,不得不分兵堵截。鬼子要最快增援,领导的意思,应该是走大路,便于汽车通行,可也不排除他们走小路的可能。主力部队提到大路边了,大舅这个新组建的连队埋伏在这里是以防万一的。
当兵几年,大舅曾经参加过几次战斗。不过是跟汉奸抢军粮或者扒铁路搞偷袭,跟鬼子正规军面对面战斗还是第一次,因此他也很紧张。看到李二生紧张得直哆嗦,他想安慰他一下,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颤音,使身边的新战士更紧张了。
连长悄悄下了命令,让大家先吃把炒面。昨晚吃过晚饭就集结,已经整整一夜了。
然后太阳升起来了,那条惨白的小路还静静地卧在那里。不一会儿,路上走过几个出门的老农,不言不语,“踢踏踢踏”走路,过去了,那路就又归于平静。身边枯草上的霜气开始减弱,暖烘烘的太阳一晒,有几个人开始打瞌睡。连长低低的吼声传过来,命令大家提高警惕。
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激起一层白色的尘土。转过一个弯,一队人马进入视野,人影越来越大。前面是两只伸着长舌头的军犬,四蹄着地,呼呼地跑着。扯得后面牵绳子的鬼子兵身子往后仰着。
没有汽车,只有几匹高头大马在后面“嘚嘚”地走。鬼子真的走小路了,大家心里提上一口气,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任凭心里“扑腾扑腾”跳。
前面就是埋地雷的地方了。根据约定,地雷一响,战斗马上打响。可是狼狗却突然“汪汪”叫起来……
后面的工兵马上过来,拿着探雷器探雷。接着是排雷的工兵,拿着工具,开始排雷。一共埋了四颗地雷,工兵已经排除了两颗,问题是狼狗也没闲着,朝着两边的埋伏地点“汪汪”大叫……
连长对着大狼狗脑袋打响了驳壳枪,嘴里喊一嗓子“打!”。
两边枪声响起来。唯一的一架机枪就在连长不远处,“突突”地吐着火舌,有几个鬼子倒下去。可是鬼子马上就适应了突变,几个骑在马上的一下子从马上翻下来,卧倒在地。然后他们支好了小炮……只一炮,我们的机枪就停止了嘶叫……
在以后的许多年,大妗子跟大舅看电视的时候,看到鬼子进了我们的埋伏圈,马上乱作一团,然后会丢下一大片尸体……大舅会愤怒地跑进里屋。嘴里嘟哝着,鬼子要是这么不顶打,我们抗日还用得着八年吗?有一次演到八路军用步枪打下了鬼子的飞机,大舅生气地大骂,鬼子的飞机是八路的克星啊,我们多少战士死在了他们飞机下,要是用步枪能打下来,我們少死多少人?简直是胡扯鸡巴淡。
是啊,那一刻,大舅看到,对面指导员领导的那部分战士,因为选择地势的原因,竟然我们解放区造的步枪射程打不到路中间的鬼子,如果往前跑,鬼子的三八大盖弹无虚发……
大舅亲眼看见身边的李二生一露头,就听“扑通”一声,脑袋马上被鬼子的三八大盖打碎了,脑浆喷了大舅一脸……
大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舅掀掉身上一个战友的尸体,拍拍头上的浮土,望望天上升起来的几颗暗淡的星星。有肉体被撕裂的声音,那是几只野狗在撕扯战友们的尸体。
大舅艰难地站起来,有只野狗对着他呜呜叫了两声,就爱理不理地走开了。
望着无边的夜空和满地的尸体,大舅号啕大哭起来……
3、二姥爷
天入三九,风像刀子一样硬起来,刮到脸上就像要把脸割破。水滴洒到地上,好像还没落地就冻住了。吓得老百姓撒尿都要带一根棍子了,还真怕那水柱冻在半空里。
二姥爷挑着水桶去村里的水井挑水,嘴里呼出的白气在脸前飘来飘去。水井边洒落的水把井沿整整罩了一层白色的冰。辘轳架上两根长长的冰凌子垂着。二姥爷把水桶挂在绳钩上开始搅辘轳,绳子纠缠在一起,“咯咯吱吱”被强行扯开。水桶往下走,水井里的白气升起来,呼到脸上有一种温润的感觉。
几个斜挎着枪的人走过来,问不远处一个打木球的十来岁的孩子,小兄弟,你知道王传广家的门吗?看着小孩木木的眼神,领头的一个马上换上和蔼的样子,补充说,他爹叫王挤深。
孩子把停止转动的木球抓到手里,狠吸了一口鼻涕,问他们,你们是八路吗?
几个人挤了一下眼,还是领头的那个说,是啊,我们是八路。
孩子一指正在打水的二姥爷,那个打水的是王挤深的兄弟……
几个人扑过去,把枪抱在怀里,对着二姥爷。其中一个走得急了点,踩到了浮冰上,脚下打滑,一个狗吃屎摔出老远,抬起头来,鼻子破了。抹一把,满脸的血。
还是那个面色和善的人问话,你是王挤深的兄弟吧?
二姥爷看了看他们说,是啊,怎么了?
那人又说,那你一定是王传广的叔叔了。二姥爷白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摔倒的那个人恼羞成怒,用枪托打了二姥爷后背一下,说,你他妈八路家属,一看就是刁民,还不老实回答长官的话。
二姥爷心里一沉,说,传广在外面做生意,没当八路。
那个摔倒的人提起水桶,把半桶水劈头浇到了二姥爷头上,嘴里骂道,你他妈的,我们不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还能来抓他爹……
几个人押着二姥爷,向姥爷家走去。
他们争吵的时候,姥爷听到风声,急急忙忙跑了。姥娘抱着二舅,也穿过后门,藏到前院的邻居家。
那些人找上门来,看到空荡荡的院子。拾起地上一根棍子,把院子里的咸菜缸、水缸砸了个稀巴烂,又把窗户上糊的白纸捅破,押着二姥爷走了。
二姥娘去找三姥爷,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姥爷坐在床沿上吸烟袋,陪着二姥娘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姥爷回来了。没走大门口,从墙头翻进来。
姥爷说,我去找了保长孙二蛋,咱花点钱,把你二哥赎出来。我把咱爹留下的白玉烟袋杆给了孙二蛋,孙二蛋去给问了,这是陈友高的人。这土匪投奔了日本人,非得把他妈的坏事做绝。现在你二哥还在乡公所,他们要六十大洋。你看这钱咱兄弟们能不能凑凑?
三姥爷嘬嘬牙花子,说,兵荒马乱的,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有钱?
姥爷跺跺脚,那没办法了,救人要紧。咱先把西坡那八大亩地卖了吧。我们去找孙礼义。村里还能买起地的也就只有孙礼义了。
孙礼义爱地如命,一听姥爷说要卖地,眼睛马上睁圆了。可那八大亩地他只出五十块大洋。姥爷看看三姥爷,说,五十就五十。这是地契,拿钱吧。
孙礼义走到里屋,挖开地面,搬出一个坛子,把里面的银元“哗啦啦”倒在炕上,开始数起来。数来数去,只有四十九块。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串铜钱,说,这个也值一块大洋。然后把地契揣进怀里,眼睛里熠熠闪光。他那时候还不会明白,如果没有这八大亩地,他过几年顶多也就划个富农,可就因为这八大亩地被划了地主,在挨整的时候,被生生扭断了胳膊。而且儿子受影响,英俊的小伙硬是打了光棍……
姥爷和三姥爷分头行动,这家一块,那家两块,好歹凑够了六十块大洋,天已经半夜了。
姥爷去敲孙二蛋家的门,孙二蛋抹着眼屎哆哆嗦嗦开了门,对姥爷说,这都半夜了,我怎么去给你赎人?马上天就亮了,天亮再说吧。
姥爷和三姥爷猫到三姥爷家里,那时没有表,看时间只看星宿:一猫逃,二猫追,三猫一出明了天。兄弟俩一会儿就出去看看天上的猫星,西北冽子风“呜呜”响了半夜。天蒙蒙亮,又去找保长。姥爷先把那一串铜钱递给孙二蛋,说,二叔,你买袋烟抽,咱快去吧,晚了老二怕是就不行了。
孙二蛋带着三姥爷,“踢踏踢踏”向乡公所走去。姥爷继续藏起来,可不能让人家顺手牵羊了。
到乡公所,叫开大门,那几个抓二姥爷的人围着一个桌子,还在趴着头睡觉,桌上是狼藉的饭菜和酒瓶子。孙二蛋叫着那个面目和善的人,刘队长,我是王家庄的,来赎人了。
那人抬起眼皮,问,钱带来了?
孙二蛋把钱递过去,弯着腰说,您数数。
那人晃了晃袋子,“哗啦啦”响,眯缝着眼一笑,对着前面一个小个子说,你去,把王家庄那个让他们弄走吧。
乡公所是一个民居改的,院子西南角有个猪圈,是那种没有前墙的敞篷屋,前面一个大粪坑,圈在一个小院里。小个子敞开小院门,对孙二蛋和三姥爷说,自己认认,哪个是?
大舅也不客气,吃了个肚儿圆。好久没吃过安稳饭了。
吃完饭,大舅睡一觉,体力就恢复了。好在大舅并没负伤,只是被鬼子的大炮震昏了,又疲劳过度。年轻人,恢复得很快。
第二天,大舅已经能够跟着老头儿去果园工作了,剪枝、施肥。
春天很快来了。满园子的苹果花雪一样白,桃花则粉红一片。大舅跟这家人熟识了,知道他们就父女两个,姑娘叫小莲。
老头儿也看出了大舅的憨朴能干,就有意撮合他们两个。
一天,老头儿多做了几个菜,又拿上一壶酒。爷俩不大说话,喝酒到半酣,老头儿才说,小王啊,有句话我要问你一下,你要是去找队伍呢,我不拦你,你身体也像牛犊子一样棒了。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呢,我爷俩就给你一个家。
大舅不说话,又想起那场惨烈的伏击战,感到心还在狂跳不止。那一刻,也许是人性的弱点战胜了大舅的信念,也许是从十四五岁漂泊,安逸的生活让大舅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莲。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早已是情投意合。反正是大舅没有犹豫,立即就答应了。
于是小莲成了我的大妗子。大舅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第二年我大表哥就出生了。
大舅岳父家的这个村子叫南河村,离着大舅的王家庄只有一百多里路。南河村在一个山坳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因为偏僻,鬼子汉奸都没来,倒好像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远处的战争与它无关了。
岳父家有一辆马车,拉車的是一匹高头大马,军马一样威风。大舅特别喜欢去遛马,骑在马上满山坡跑,自觉威风凛凛。你别说,大舅有骑马的天赋,有时拿着他带回来的枪骑马去打猎物,竟然弹无虚发。
6、重新入伍
事情的转机是从那次大舅赶着马车去卖果子开始的。卖果子要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在那里,大舅遇到了一个张家庄的人,张家庄与大舅的王家庄相连,大舅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是大舅十四五岁就出去当兵,几年来变化很大,那人没有认出大舅。
大舅给他几个果子,问道,你是张家庄人吗?
那人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舅一笑,我听别人说的。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跟你打听一下王家庄王挤深家这几年没出什么事吧?
那人说,王挤深家啊,出的事多了。听说他有个孩子当八路,家人可遭了殃了,陈友高的人整天去抓。好在王挤深没事,他的三个弟弟受连累却全都死了……
那人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跟大舅说了一遍。最后说,老王家那儿子当八路好多年了,也一直没回去过,没死的话也当大官了……
大舅一股眼泪堵着没上来,招呼也没打,赶着马车就回了家。
回到家,扑到床上呜呜大哭。大妗子问了好久,才问出个大概。
大舅年轻时是一个惜言如金的人,话很少。我结婚的时候,大舅来坐了一天,风纪扣紧扣,头发一丝不乱,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一天说了也没有十句话。中午坐席,跟他同桌的是一个村干部,很能喝酒,每喝必醉,特爱吹牛,不是跟某某局长关系特好,就是跟某副县长是哥们儿。可那天看到大舅威严的目光,竟然乖乖喝了两杯酒吃饭回家,破天荒地没有喝醉。
也还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妗子话也很少,因此大舅的历史蜿蜒曲折,却从不对人讲一个字,问大妗子,依然沉默是金。
再说那一次的大舅连着哭了两天,大妗子只好跟父亲做了紧急协商,感觉拴住大舅的人也拴不住他的心,那种愧疚会让他一辈子不安。于是爷俩商量好,让大舅去找部队,革命胜利了再回来。
大妗子找出当初大舅穿来的灰军装,给他浆洗好了。又把马圈里的马牵来,给他做脚力,依依不舍送大舅出了门。
大舅骑着马,先回了一趟王家庄。与姥爷抱头痛哭一通,却只说部队经过回家来看看,丝毫没提给他生孙子的事。
这时候鬼子已经投降了,大舅也很快找到了部队。部队的同志一看大舅的军装,给他联系原来的领导,竟然奇迹般的找到了。大舅原来的营长已经当了师长,还认识大舅。提起那次伏击战,师长眼含热泪,说那次是我们估计失误,遇到的鬼子是著名的松田联队,有近三百人,都是武装到牙齿的精英部队。自然导致了我们一百多个没有好装备的土八路全军覆没……
后来大舅有机会还查了资料:这松田联队曾经参加过南京大屠杀,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几十条中国军人的命。后来他们在东南亚被中国远征军的孙立人将军活捉,孙将军没请示,没汇报,命人挖个大坑,把他们全推下去活埋了……
再说大舅入伍,当时部队正好组建骑兵,大舅带来现成的战马,由师长推荐,顺其自然成了一名骑兵战士。
7、后来的事
大舅当骑兵应该有很多传奇,可是他自己从来没讲过,除了有人亲眼所见并讲述他围攻陈友高的土匪外我一无所知。
反正全国很快解放了,大舅转业退伍。曾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在苏联,而且一段时间把大妗子也接了去,我的表姐王秋莎就是在苏联出生的。中苏关系破裂后,大舅回到国内,在大使馆当武官。再后来“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有人让大舅交待阻击战以后那段时间的去向,并且质问他,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就他自己还活着?
大舅本来是一个木讷的人,说不好,材料也写不好,一次次不过关,最后一生气,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又回了南河村……
在南河村,大舅也很少回王家庄,几年都不回一次,倒是大表哥过年过节都回来,给姥爷和二姥娘、三姥娘带回不少东西,特别是困难那几年,应了很多急。
当然后来大舅就有了老年痴呆,每天天一亮,背起被子就去行军。大表哥想过好多办法,比如把院子的门锁起来,可是大舅跳墙都要出去。八十多岁了,跳墙危险啊,大表哥把表哥表姐们都找来,各个医院都看了,大夫说,老年痴呆的人,记忆停留在某个时候,我们也没办法。
于是表姐王秋莎把大舅接到自己家里。表姐和表姐夫都是海军医院的大夫,又住在十六楼,而且完全用的是电梯,大舅不会用电梯,就跑不出去了。看着大舅总望着窗户发呆,表姐又让人把窗户全安了铁棱子……
大舅跑不出去,就伏在窗户上往外看,一趴就是半天,别人叫他,他挥挥手,别说话!注意隐蔽!鬼子快过来了!
8、遗嘱
大舅在弥留之际,却突然清醒了。睁开眼对围在身边的儿女们说,我死了,要把我埋在祖坟里,我要去伺候我爹,还有我二叔、我三叔、我四叔,他们是为我惨死的啊!……
大妗子号啕大哭,你这个老东西啊,一辈子没说,可你为这个事愧疚了一辈子啊……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