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媳妇
2013-05-08李辉
李辉
1
村长媳妇弄清楚她摆脱不掉那个诱人的想头儿了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喧嚣了一夜的心海消停下来,村长媳妇这才感到这个黎明是如此的宁静。村里村外的青蛙蛤蟆的阵阵鼓噪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谁家院儿里的骡子耐不住寂寞了,竭力踏动着蹄脚,连连喷吐着响鼻。屋子内的空气嘤嘤嗡嗡的流动声越来越响,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耳鼓。
村长媳妇怀揣着那个诱人的想头儿,静静地躺在村长的怀抱里,默默地注视着玻璃窗外那一天麻乱的星辰。村长媳妇的眼睛看不到一颗星星,她看到的始终是村长那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庞。就这样,她跟悬浮在夜空中的村长进行了彻夜的对谈,舌头都累得伸拉不动了,村长却最终未能动摇得了她的想头儿,就像动摇这一天注定要消失的繁星。
就这时候村长媳妇想起了那块荒草地。那是一块被撂荒了的秋玉米地,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撂荒的。一想起那块荒草地村长媳妇的目光就游离了星空,鸟儿一样飞出天井,飞出村庄,飞进了村西边的那块被撂荒了的秋玉米地里。村长媳妇看到,那些被厚密的杂草围困住的嫩生生的玉米苗儿,眼扑扑像要被惊涛骇浪吞没掉的孩子似的,正在向她频频地招手。
村长媳妇就躺不住了。往日里她陪丈夫睡觉总要陪伴到天大亮的。晚睡晚起是村长的睡觉习惯,醒来时往往是日上三竿或者是中午了。媳妇陪睡在身边也是村长的睡觉习惯,日积月累也就成了村长媳妇的习惯。今儿个村长媳妇也没有想到要改变。她想她必须陪伴村长丈夫睡足以后,再把那个诱人的想头儿变成现实。不然就太残酷太不人道了。现在村长媳妇做不到了。她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粘贴在她身上的村长,默默地对村长道,对不起对不起了,俺必须快些儿把那块荒草地拾掇出来,没有时间陪伴你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村长媳妇不能把一块荒芜得不成样子的庄稼地留在记忆里。她是一个心肠软软的女子,心田里容不下疙疙瘩瘩的事情。
村长媳妇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她的光身子。夫妻相拥而睡是她和村长结婚后养成的习惯,他们结婚才两年多,这一习惯还没有改。村长媳妇像虫子那样缓缓蠕动着身子,就感觉胸房上村长的那只檩条般粗硬的胳膊在一点一点往下滑落、滑落,觉得就要完全滑脱下来了,村长媳妇却停止了动作。借着朦胧的星光,她看到她的那头乌油油的长发的下半截儿压在他滚圆的膀子下面。她压着气儿喘息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头细软厚密的长发是他最珍爱的,她不能用他最珍爱的东西弄疼他的皮肉、搅醒他的好梦。她思想了好半天,然后屏声敛气,把脱出多半的身子又送回到了原处,给了他一个徒具形式的拥抱。拥抱中,她活动了他的膀子,同时她的头使劲往后仰,头发就被拖出来了。
脱离开村长热烘烘的躯体,村长媳妇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担心他会被她弄醒,一旦弄醒她便难以起身了。村长丈夫睡觉的警醒劲儿是不寻常的,不管他睡得怎样酣沉,只要她的身子一动弹,他就会立马醒过来。就像一睁开眼睛就要找食儿吃的婴儿似的,村长一醒过来就会急急地在她身上找到个可口的地方,一连印下无数的唇印,这才重新把她搂紧起来,再次进入梦乡。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身子依旧侧朝着她,浓烈的酒气伴随着串串呼噜声从他微启的口中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一股莫名的惆怅水一样渗进村长媳妇的心扉。她离开他的怀抱而他依旧酣然而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村长媳妇知道不会再有什么事情骚扰她宁静的心扉了。她懒洋洋地抬起了身子,而后首先照例地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集结了一夜的粘稠的浊气像奔马一样疾速地涌向窗口,好久之后,窗外的空气才能够蹒跚着走进屋子,她才能够吮吸到丝丝缕缕的凉爽的气流。一宿未睡的她这才感到了重重的疲乏,身子软塌塌的,脑袋沉甸甸的,手指头软得衣服都抓不住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乏。但是她不能休息,因为那块荒草地一直在向她招手。
天井里跟屋子内不像同一个世界,一时间,村长媳妇宁静的心海泛起了些许涟漪,已经渗入骨髓深处的那个想头儿分明有些动摇了。天气真好,好得出奇,二十几年里她从未遇到过这么好的天气。一碧如洗的高空里,黎明母亲正在温柔地收拢着星星,天亮了,小星星们该回屋睡觉了。星星们眨巴着眼睛,俏皮地躲闪着,黎明母亲好半天才捉住一颗、两颗,把它们拽进屋里去,拽进光明里去。绿树掩映、紫雾缭绕的村落静悄悄的,树冠中的麻雀往来蹦跳,唧啾鸣啭,美妙得如同天堂仙境。夏日清晨所独有的气流尤为撩人,凉津津、温润润、甜滋滋的,村长媳妇一出屋就被滋润透了。她禁不住做了几个深呼吸,爽凉的气流便进人了肺腑,在周身荡漾开来,弥漫开来,村长媳妇舒坦得要唱起来了。就这时候她蓦地清醒了过来,像突然遭到了雷击似的木住不动了。她木呆呆地凝视着邈远的蓝空,眼睛睁大、睁大、再睁大,然后缓缓地闭上,闭出了两串晶莹的泪珠。模糊的视线里,她发现他竟然在院儿里做活,原来村长丈夫不知何时早就起来了。
2
猪圈门口已经堆起老大一堆黏糊糊、黑黝黝的粪肥。不曾沤制发酵过的粪肥没有那种烂臭的味道,反倒散发出一种淡雅的异香。做了新娘的她一聞到这种异香就忍不住想笑,其实不仅仅是粪肥呢,铁锨、锄子、头、树木、柴草,甚至鸡鸭鹅狗,鸡粪鸭粪鹅粪狗粪,等等等,只要是她的新郎官沾过手的东西,不管这些东西是些什么样的货色,都能弹拨到她那根笑的神经。结了婚的女人都是这般爱笑的吗,她常常痴呆呆地这样胡思乱想,往往想着想着又扑哧笑出了声,她想她这个人真是没法子治了!
她提上一张铁锨来到猪圈门口,打算跟他摽堆做营生。那些日子她最喜欢的莫过于跟他摽一堆做营生了。这时候他刚刚出完了圈肥,两脚泥巴,脸上以及赤裸的胸脯上星布着干的湿的泥点儿。他跨出猪圈栅栏门后,嘬拢嘴巴朝她吹了声含意模糊的口哨,然后就舞动铁锨,埋头朝圈内撂起了新土。她望着丈夫笑起来。她的丈夫脾性儿怪得出奇,力气也怪得出奇的。丈夫高大魁梧,肩宽腰细,胳膊上的肌肉一隆一隆的,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刚刚出完了一大圈粪肥,却脸不红心不跳,紧接着往猪圈里撂土,依然是呼呼生风,不见一丝儿疲倦。她抿了抿嘴唇,把欢笑收藏进心底,也把铁锨插进了鲜汪汪的新土堆里。她用劲儿往上端着,端着,一锨土刚端起来呢,锨把儿却倏地被他抓过去了,他顺手把那锨土撇进了猪圈里,铁锨在手里玩了个花样,随之往上一抛,嗖,铁锨恰好插在了粪堆的正顶上。他说,够吧,够得着你就干。她就知道她干不成的,够得着铁锨也干不成的,但她还是要够,她不无夸张地向着粪堆抬起了右脚。他忙不迭地喊了起来,咦,你还真想干呀,说着小蒲扇一样的大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胸脯,一直把她揽出去了好几步远,嘴里连声嚷着说去去去,这点儿活计还不够我过瘾的呢!
那些天他老把干力气活儿说成是为了过瘾。因此,屋里屋外的粗细营生,坡下的那四亩八分田地,就连铺床叠被倒尿罐儿,都被他蛮横独断地揽在自己手上。他说他的媳妇是一幅美人画儿,把她挂墙上供着他都舍不得哩。她真的差不多成了墙上的美人画了,她这个画中人除了吃就是睡,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了。丈夫一身汗一身泥,她却光鲜鲜的一尘不染,清闲得真像一幅画儿了,这怎么能行呢。她就只好找一些服务性质的事儿来做。看他干完了活儿,她就飞快地兑好一脸盆温水端到他的身边,把水里的毛巾绞出来递给他。这时候他便来了劲儿,把腰一挺,脖子一梗,不接。她懂他的意思,脸便蓦地绯红了,羞答答地替他揩抹起来。其实她乐意替他揩抹,她怎么会不乐意呢,非常乐意的,但是她怕羞。结婚都好多月了,结婚前还一块堆呆过不少日子,可她却始终丢不开做姑娘时的那份羞涩。她慌慌乱乱地替他揩完前胸和后背,又揩抹两条粗壮的胳膊,她实在不好意思替他抹脸,就转身想溜。他早就提防着哩,一伸手扳住了她的膀头儿,把脸往前递着,说,帮人帮到底嘛!她捶了他一把,手一扬,毛巾整个儿捂到了他的脸上,接着便咯咯咯地笑弯了腰。他按住毛巾胡乱抹了几下,另一只手已经将她拥入怀抱,嘴巴老狠地啃住了她的唇儿,贪婪地吮吃上了。他总是这样,逮住机会就不想松手。逢到这样的时刻,她起先总是心慌意乱,担心院门没关墙头上有人什么的,可是紧接着就激动得啥啥都顾不得了。
3
当村长那磨子雷般的呼噜声重新响起来的时候,村长媳妇发现猪圈栅栏门已被拆掉了,空荡荡的猪圈里有两只母鸡在刨土寻觅食物。她泛出些许涟漪的心海就复归平静了,心海又被那块荒草地占据了。
最后一颗星星已被黎明母亲收拢进怀抱,湛蓝的天空显得愈发高远了。村落里已经有了响动,吱呀的开门声,禽畜的叫唤声,这些在她听来异常遥远的响声把清晨的沉寂渲染到了极致。她的心里只剩下了那块荒草地。她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一眨眼就飞到那块荒草地去。可是她一时还不能离开。她分明记得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没有做,或者有一件珍贵的东西必须带走。她时快时慢地在院子里走动着,把熟悉的院落和四间瓦房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走动到东天边泛出灰白色,眼睛几乎瞅疼了,脑子差不多累木了,她这才好歹把自己说服:记不起来就不记吧,时候不早了。她一咬嘴唇,径直朝院门口走去。走到院门口,她没有去抽门闩,眼光却落到了院门一旁的扫帚上。她迟疑了一下,弯腰抄起了竹枝扫帚。
那就把院子扫一扫再走吧,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留下个脏兮兮的院子,本质上跟留下那块荒草地是一样的,日后想起来也会不痛快的。
时令虽属盛夏,然而院儿一边的两棵杨树上的一些叶片儿却过早地凋落了。院子里悄无声息地躺着这些沾满了露水珠儿的枯黄的败叶。她从院门口开始扫起,耐心细致地往前扫拢着。这时扫帚清扫落叶的嚓啦声和屋内磨子雷般的鼾声就掺和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音响。仿佛引人浮想联翩的音乐似的,这种古怪的音响竟使村长媳妇产生了幻想,她想要是眼下她能够动手做早饭那该多好啊!她早已记不清她已经多久没有做过早饭了。只依稀记得自打他当上了村长,这个家庭的早饭制度就开始逐渐地走向了消亡。他隔三岔五地在外面吃酒,隔三岔五地吃成醉八仙模样,而醉得最厉害的是晚上那一顿,基本上不省人事。后来,哪天晚上闻不到他喷吐出的酒味儿,看不到他那东倒西歪的精彩表演,她反倒觉得不真实不对劲儿了,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曾经平平静静地问过他:为何不一日三餐都来它个烂醉如泥而偏偏选择在晚上呢?他说:你懂啥你懂啥你懂啥你就只懂个谗了就吃!馋了就吃是他新近才学会的粗话。说完这句粗话之后他就将她扳倒在了炕上,开始向她二十四岁的胴体尽情地释放他那异常充沛的热量。这个时候往往是半夜或者是四更五更了。晚上的宴会常常要进行到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别说是免去一顿早餐,就是再有一两顿饭颗粒不沾,他那一胃袋杂七杂八的东西也能抵挡得住。遗憾的是常常要呕吐,而呕吐后的他暂时就更不会思想饮食了。终于,这个小家庭的早餐制名存实亡了。她呢?她不饿。村长媳妇不饿。
村长媳妇把满院的树叶归拢到院儿中央,把它们摊得薄薄的,这样有利于晾晒。既然归拢起来,就派它们个用场吧。这些熬干了汁液的枯叶很容易就能晒干。她知道村长醒过来后就会感到焦渴,她没有体验过醉酒后的焦渴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她从村长一醒过来就去抓暖瓶这一习惯动作上推测,那一定是一种非常难耐的焦渴。村长醒过来试试暖瓶是空的、喊她又喊不来的情况下,这些晒干了的树叶就会帮助他烧开供他解渴的水。要是碰巧中午没地方管吃喝,还可以用来烧煮他所需要的食物。村长媳妇把败叶摊好,像一位老人似的拄著扫帚,让呆滞的目光缓缓地在院子里移动、移动,仿佛要仔细辨认或者永远铭记住潮湿土地上的那些竹枝扫帚划刻出来的曲曲折折的清晰痕迹。这工夫又有几枚枯黄的树叶悄然飘落了。她默数了一下,是三枚。又默数了一下,还是三枚。再默数了一下,依然是三枚。当默数到八遍得数依旧是三之后她知道就这样了。她默默地说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她把目光从湿漉漉的黄土地上拽起来,一点一点地投向闩紧着的榆木院门。就要抬脚走向院门的当口,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上。她的上身穿了件白底碎花的短袖衫,下身是一件深蓝色的牛仔短裤,都皱皱巴巴的,还鲜明地印着黄褐色的汗斑,跟她雪白粉嫩的肌肤形成着强烈的对比。这身短打扮是出坡做活穿的,十几天没有浆洗了,穿着它出远门怎么合适呢,不合适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必须再回睡屋一趟了。她实在不想再进那间屋子,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哩。
村长媳妇匆匆地走进睡屋,她不朝炕上看,炕上就躺一个她熟悉透了的他,有什么可看的呢,就是可看她也没有工夫看呢。她照直走向大衣橱,敞开橱门,找出那件他为纪念他荣任村长而替她买的,她起初舍不得穿后来竟淡忘了的粉红色的连衣裙。对着大衣橱上的大长方镜,她缓缓地抖开连衣裙,慢慢地把它套在了身上。她对穿衣镜中的那个俊美的少妇没有产生丝毫的留连之情,仅仅是对视了一眼,就转回了身子。她本想转回身子就往外走的。这时候她又跟自己商讨了一下,已经进来了,就看他一眼吧,只看一眼,最后一眼了。想着,她的眼光已经落到了炕上。
村长光赤溜儿地躺在炕里头,身子蜷缩成对虾模样,呼噜声依然源远而流长,油汪汪的涎水从嘴角淌到枕头上。村长媳妇没有去想村长缘何团拢成这个样子,她陪伴着他的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只是淡淡漠漠地望着他,什么也没有想。窗子下炕前已被她关拢了,昨夜村长呕吐出来的秽物所遗留下的腥膻味儿跟他口中陆续喷吐出的酒气又纠结在了一起,屋子中的浊气又板结成块了。村长媳妇闻了几下就不再感到呛鼻子。这种气味她早已习惯,就像跟村长相拥而睡般的习惯了。动身吧,就这么回事了。村长媳妇的身子动了动。这当口,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唤醒他啊,唤醒他吧,让他这样睡下去他知晓个啥呢?村长媳妇抬眼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她想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那个想头儿了,而且还有那块荒草地在等待着她,她却还在一味地磨蹭、磨蹭,她是否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声音呢?
转眼间,村长媳妇看到说话的那个女人走过来了,她是从间壁的厨房里走过来的。她一径爬上炕去,依依地坐在了他的身边,笑吟吟地端详着他。村长媳妇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蜷缩如龟、鼾声似雷、涎水洇湿半个枕头的他值得一笑吗?可眼前这个新婚的女人却笑不够了,这还不算,她又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轻柔地抚摸起来,就像抚摸一件宝物儿似的;而后,她俯下身子朝他那双肥厚的嘴唇吻去。村长媳妇觉得这未免太做作了。
抬起脸来,女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就乐滋滋地动手推他,喊他的声音柔细得就像对待一个怕惊的娃子:哎、哎,该吃饭了!
4
那段时间,只有在非正常的睡眠时间里他才用得着她来唤醒。晚上,他总是比她睡得晚。照例的欢快结束之后,她躺在他的怀抱中甜甜地睡去了。他却还要瞧她许久,直到眼皮粘乎乎地再也睁不开为止。她不知道这一些。她只知道她一觉睡到太阳爬上了墙头,他已经锄完半亩花生地回来了。他在她的脸上印下几个热吻,然后轻声对她道你接着睡接着睡我一点儿也不饿。他总是说不饿不饿一点儿也不饿,吃的时候却狠巴得怪吓人,胡乱嚼巴几下就吞下了肚子,一个馒头眨眼就没了。她既心疼又惶愧,慌慌忙忙地穿衣下炕,简单梳洗一下,慌慌忙忙地涮锅做饭。他做活计她得靠边站,她做起来时他却不想闲着。他抱一抱麦草走进厨房,要给她烧火。她异常坚决地阻止了他。别的营生她拗不过他,这烧火做饭可是她说了算,不准他插手他就插不上手。他只得乖乖儿地坐到了灶门一边,眼光围着她的身子转圈子,一脸的怜惜。嘴巴一霎儿都不想闲着,他说书上描写俊女人说什么像柳枝像满月像樱桃啥的,写书的人真比驴子还蠢呢!其实他们只说腰肢细软得像我媳妇那样,脸蛋儿俊俏得像我媳妇那样,皮肤白嫩得像我媳妇那样,身段儿修长得像我媳妇那样,人家就晓得那女人俊到啥程度了!
这样扯着扯着他常常就进入了梦乡。
她做熟了早饭,见他睡得正香甜,不忍心叫醒他。又想到饿着肚子睡觉坏身体,比误觉的事情要大得多,只得硬起心肠呼唤他:哎、哎,该吃饭了,想睡吃了饭再接着睡,听话……
他们还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夫妻只能用哎、喂、喏等字眼儿招呼对方。这地方夫妻之间不兴叫名字。因此这地方的夫妻一结婚就开始盼望生孩子,以便早日成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他俩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出于极端的好奇,已经在背地里无数次地练习过那个令人悸动的称呼了。颤颤地喊一声:孩子他妈;颤颤地回一句:哎,孩子他爸!二人都体验到了一种潮涌般的巨大快感。于是紧接着便合二为一,把这种快感弄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震颤过后,他眼睛里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代之出现的是两片荒荒凉凉的沙漠。这种情况结婚前也出现过,只是不如结婚后出现得这样频繁。他睁大两只沙漠化了的眼睛,幽幽地对她说道,我不能让你和孩子过这样的日子,我要弄钱,大把大把地弄钱!她的心房便倏地揪紧了,眼前就又出现了他的那些艰苦卓绝的弄钱经历:养鸡,养蚯蚓,贩卖蔬菜,开头儿兴致勃勃,中间里焦头烂额,结尾时心灰意冷,差不多回回这样子。她就更紧地偎依向他的身子,轻柔地抚摩着他宽阔的胸脯,细声儿对他说咱不要那么多钱,咱要那么多钱干吗,够吃够穿够零花就足了。她当然晓得钱是好东西,而且这东西越多越好,但是为了弄钱把人折腾得不像人,何苦呢,那倒不如不弄的好呢。他拍拍妻子光滑如玉的膀头儿,说别宽慰我了,现在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弄了,从前东碰西撞,那是还没有摸着窍门呢,咱是一块赚大钱的料子哪!
她推着他:哎、哎,听到没,该吃饭了……
村长媳妇看她如此温柔如此执著感到很费解:你的手稍重一些,就能推疼他了?聲音稍高一些,就能惊死他了?
她的声音反而更加弱小了:你睡得够数了,快点起来吧,起来吃了饭帮我一把。家西那块玉米地荒了,草比苗旺,再不拾掇不中了。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千篇一律的呼噜声。
村长媳妇估计得不错,她喊不醒他。她这么样近乎无声地喊下去,喊一千年怕也喊不醒他。看来她这人就是这么个软绵性子。性子是不好改变的,那就让她这么样喊下去吧。村长媳妇懒得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实在太没意思了。她慢腾腾地收回目光,习惯性地拢了拢头发,悄没声儿地走出屋子,准备出坡干活。她站在房门口寻找锄和拘绳。这两样东西是收拾荒草地的必备工具,这个夏天她每天都在处理荒草地,为了取拿方便,这两件工具总是放在房门一旁。她站在房门口撒摸张望,把院子搜索了六七遍,当发现锄和拘绳依旧呆在眼皮底下的房门一旁时,她一下子愣住了。
5
太阳还没出来,正在村东头那片杂乱无章的树行子里涂抹颜色,做着出来的准备。树冠间、房顶上游走着或淡或浓的炊烟。风箱声、刀剁案板声时有所闻。街面上则是清静的,偶尔间,一二只弹丸样的鸟儿俯冲下来,落到地上,跳跶了几下没瞅到食物,又振翅飞向了别处。这是夏季里的一个难得的清闲时节,地里的活计都已赶在伏季到来之前做完,以后的日子就是在期望中恭候收获了。村落是如此的清寂,可村长媳妇却还是不敢走大街,而是沿着曲里拐弯的巷洞迂回着走。而且还跟做贼似的,脚步儿匆匆忙忙,不断地东张西望着,随时都预备着躲开去的样子。
村长媳妇是在担心碰见熟人哩。做了村长媳妇的她,实在受不了那些专门奉献给她村长媳妇的一张张笑脸。那些包藏着五花八门内容的笑脸,会使她陷入尴尬万分、无地自容的困境。久而久之,这种情况竟变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怪癖,一旦发现了熟人,大老远的她就开始了耳热心跳,感觉如同赴刑就戮一般,她恨不能插翅逃走,跺开条地缝钻进去。现在,甚至于碰到一头熟识的牲口,望见一群似曾相识的麻雀,也能触动她那根敏感的神经,难堪得不得了。村长媳妇敢于面对的只剩下她自个儿了。
你用不着这个样子!村长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之后就经常自信地这样说给她。咱们一没偷二没抢,怕他们哪门子呢?你尽管跟从前一样,该站街就站街,该串门子就串门子,我保证你看不到一张冷脸儿!
这个人的自信心超乎寻常。事实证明这都是有来头的,至少证明他不是在吹大牛。他说他要干村长,她把这话当成是梦呓般的奇思异想,因此嘻嘻哈哈笑出了泪珠子。她说你整天价叨叨着弄钱弄钱,原来是想弄当干部的那几个工钱啊!他愤愤不已地嚷叫道:眼前的这个村长只死巴巴地盯着那几个工钱,真他妈熊包窝囊废,真他妈糟蹋了那个好位置,往后就看咱的吧!她还是没当真话听,说就算也是一条弄钱路子吧,可是谁来请你去当官呢?你不是不知道,选举会刚刚开过几个月,就是选得上也还得小三年啊。他笑了一笑,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只等着享福吧!
不敢相信的事情开始出现了。细点说来也不是不敢相信,因为她实在吃不准,这些不敢相信的事情是否真正出现过。自打确信他真的想干村长,并为此而开始了马不停蹄的活动,她的脑神经就出现问题了。她闹不清楚她正在经历着的事情,是幻觉还是梦游,是想象还是虚构,是眼下还是将来,是可能发生还是已经发生。她就像被人托上了太空,脑子里飘飘忽忽浑浑沌沌,时刻都有一种腾云驾雾的不真实感觉。
她首先看到他在自家院儿里开了杀戒。他把他俩用以致富的三十八只母鸡、二十二只家兔、七对绵羊相继宰杀,褪毛、剥皮、开膛挖肚,然后陆续送走。牛栏里的一头小牛犊子,猪圈里的两只稚气未退的半大猪,在哞哇乱叫声中被牲畜贩子们硬性捆翻,抬上了机动三轮车。之后便轮到了六袋种用皮花生、四十几斤生油、十六根檩条等等零碎物,都被直接或间接地送出了家门。她眼睁睁地看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大红的双喜字尚未褪色的新房恋不住他了,媳妇年轻娇美的胴体形同虚设了,不管白天还是夜间,他打一个盹儿便翻身下炕,一下炕就屋子里瞅瞅,院子里看看,眼睛睁得圆圆的,红红的,仿佛是一个置身于拍卖行里的贪婪的顾客。僅仅一二十天的工夫,屋里屋外就被他搜刮得满目荒凉,没丁点儿生活气息了。然后就开始了外借,亲戚本家借到了,朋友熟人借到了,凡跑得上门的都借到了。
她劝阻过他。她是一个对劝阻之事很不以为然的人。别人对她,她对别人,都是这样。她认为靠劝阻来左右一个人的行为,即便成功,也没多大意思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只施之于爱和憎就足够了。但是这一次她违背了自己的处世信条,她认认真真地对他进行了劝阻。她说你用这一手来争取那个捞钱的位置,别人是不是会说闲话。他说这年头儿还管他什么闲话不闲话,成者王侯败者贼,谁弄出景儿来谁就是爷!说完这话后他居然还嗤了一声鼻子。她就不再说什么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没有按时回家。通常他都是晚饭前后准时回家的。他说求人办事不能在人家家里吃饭,这是刨路子的基本学问。她痴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对着孤灯考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如此疯魔下去何时能了何方是岸?就这时候他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喝了酒,喝得不多也不少,不然他不会把购买村庄的过程说给她。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告诉她,这个村庄的所有权已被他搞到了手。他几桌酒宴一个红包一席谎言就把现任村长何金宝打动,预备党员的资格顺利搞定。何金宝麻痹大意的主要根源在于党员的预备期限至少一年,党支部的改选三年为期,其时刚刚改选完毕,夺权者的威胁还山长水远鞭长莫及。因此乡主要领导来村里布置任务,说他这样的致富带头人排除在党的大门之外,真是莫大耻辱天大讽刺,此事须特事特办,立马把他转为正式党员。何金宝略感不安但依然没有预料到事态的严重性,竟召集全体党员举手表决特事特办了。
他结下个套儿请他们钻进去,接着又结出另一个套儿把他们套下了台。这天县领导要来村里检查扶贫进展情况。他在扶贫组这天早上的酒菜里下上了使人睡觉和拉稀的药。扶贫组进驻村庄后,为体现人民公仆为人民的良好形象,亲自开伙在村部做饭吃。实际情况是村里为他们请了一个厨师,两个女服务员,一日三餐顿顿十菜两汤酒水管够,此外还有多项娱乐活动,村干部全程作陪。因县检查团要来,这天早上他们只喝了一点啤酒,饭刚吃毕便药性发作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县检查团按时赶到,进入村部饭堂一看黑了眼:饭桌上酒瓶酒杯东倒西歪,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各类低级动物的骸骨如山如岭,十几个村干部六七个扶贫组成员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歪在椅子上,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腿在椅子上身子在地上,睡姿各异却一律闭眼锁目,千奇百怪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县长下令提来冷水,一桶一桶地往他们脸上泼,硬是给泼醒过来。醒转来的村干部乡县扶贫干部大惊失色觳觫不止,尚未寻思出开脱的理由肚子里又乱叫乱窜乱撞起来,忙不迭往厕所跑去,蹲在粪坑上嘴眼歪斜吭吭哧哧痛苦不堪,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他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何金宝这个村长不但是个酒虫子肉虫子,还是一个贪赃枉法的家伙,光从招待费里弄提成一年就弄七八千块呢!因此依照有关条文就地免职了,村长由他接任。他的官衔前目前还缀有一个“代”字,但使用权力时可以忽略不计。说完这些后,新村长掏出了那枚象征村庄最高权威的印章。这是一枚形状像不倒翁似的木质印章,浑身滑溜溜的,布满黑黝黝的污垢。他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着,眼睛里迸射着贪婪的光芒,连连吞咽着口水。许久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印章放在炕席上,得意洋洋地对她说,好好瞧瞧吧,好好瞧瞧,这老兄就是替咱们印制钞票的机器哩!
那晚他们两口子睡得很晚。她困倦得实在撑不住了,连连地打着哈欠,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把印章收藏进抽屉。其实她并非真正瞌睡,她想他了,想要他了,他们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认认真真地做爱了。她以为往日的喧嚣和动荡已告结束,从此他们又可以开始那甜甜蜜蜜的和平岁月了。做了村长的丈夫依然是丈夫,她依然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妻子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娇喘吁吁地拥着他躺下来,正要跟往常那样虚眯起眼儿偷偷地欣赏他那虎虎的雄姿时,她蓦地怔住了。她看到悬在她脸前的那双眼睛射出了绿森森的贪婪的光芒。这光芒跟他把玩印章时的一模一样。刹那间,她感觉自己那充满弹性的青春肌体倏然变成了一枚坚硬的印章。
6
出了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庄稼地了。庄稼地里寸草不生,沐浴着鲜嫩嫩的霞光,眼瞅着往茂盛里生长着。村长媳妇看到秋玉米们长得最快,它们不间歇地嗖嗖往上蹿跳着,只一转眼的工夫就长足了身子,腰里鼓出了棒子,村长媳妇的耳朵里便灌满了它们鼓胀时的咔嚓声。玉米棒儿很快成熟了。田野里登时热闹起来,每一块田地里都点缀着一对或几对收秋的夫妇。路面上更是热闹非凡。运送玉米棒儿的人络绎不绝,也都是一对儿一双儿的。她跟他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往属于自己的那块玉米地走着。他俩走到哪儿,人们艳羡的目光便追踪到哪儿。他们小两口儿晓得,这是因为他俩勾着手儿走路,还因为她的模样娇俏得太出格。那些艳羡目光的另一层内容他俩也读得懂,他们也想手拉手儿肩并肩地走路,但是他们不好意思。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手握得紧紧的,身子贴得近近的,不住嘴地说着,看吧,看吧,看你们谁能娶到这样一个比花儿还惹眼的妻子!这可把她窘坏了,手要抽抽不出来,腿摽来摽去的像扭秧歌,比被牵着入洞房那霎儿还要发窘,脸蛋儿让羞怯和甜蜜浸洇成了一个鲜艳的桃子。
出了村庄,村长媳妇就把拘绳和锄集中到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去衣袋里摸出两团棉花。她把两团棉花捏弄成團儿,分别塞进了自己的两只耳朵。这是她做了村长媳妇以后养成的另一个怪癖。村长媳妇不敢去听村长借助高音喇叭而扩散出来的那些声音。村长恰恰喜欢借助高音喇叭扩散自己的声音,这样省劲又省腿呢。村长媳妇就受不住了,竟然发展到了一听就心惊肉跳的地步。因此就想出了塞耳朵这个最简便也最奏效的好办法。
耳朵被塞住后,村长媳妇眼前的景物立时变得稀奇古怪了,突然哑寂了的青纱帐都在莫名其妙地望她,似乎她身上出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声音,这种势不可挡的声音突破重重障碍顽强地撞击进了她的耳朵。村长媳妇每次塞住耳朵之后首先必须被这种她竭力想躲避的声音敲打一番之后那两团棉花才能够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大家都把耳朵皮子拽巴拽巴,把耳朵眼儿捅顺溜一点,今天,轮到下面几户人家置办义务桌:胡贵家,鸡四只。费孝仁家,鹅、鸭各二只。葛财家,猪肚六个、猪肝三挂。熊仁家,牛、羊肉各六斤。武大有家,鲤鱼六条,每条四斤开外。何富家,易拉罐青啤三箱。林茂盛家,琅琊台白酒六瓶。徐冒银家,泰山烟一条。贾六家,海青茶一斤……
高音喇叭里的点派声还在继续着,村落里就蓦地炸响了各种家禽和各种牲畜的惊叫声,紧接着就出现了一幅村长媳妇从未目睹过的惊心动魄的画面:成千上万的鸡鸭鹅狗猪兔牛马羊驴骡等物儿挤挤搡搡、争先恐后、狂涛骇浪般涌出了村庄。它们的后头,家禽牲畜的所有者们手执尖刀、棍棒、钢叉、麻绳,在撼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奋力追击着。穷途末路的禽畜们慌不择路,万千只蹄爪把庄稼踏得稀烂,庄稼地成片成片地倒下来。哀鸣声和喊杀声相继消失后,丰满的夏天仿佛变成了瘦骨嶙峋的隆冬。田地间的野草骤然见了天日,乘机破土而出,伸展,蔓延,迅速占据了每寸肥油油的原野。
村长媳妇紧紧捂住了胸口,瘫坐在了地上。她的心像被禽畜的所有者们的刀子攮了一下。她没有能力接受这个画面,这个画面比刀子还要锋利、残酷。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不能像对待耳朵那样把眼睛捂起来。她只有尽量不出门、出门躲着走这样一个自哄自的笨办法。
7
这是一块名副其实的荒草地。
深及膝盖的青草繁茂得像一堵倒下来的墙。仔细分辨,才能够发现一片两片玉米苗黄枯枯的叶梢。这是一块典型的荒草地。
村长媳妇来到荒草地地头上,看到玉米地比昨儿更为荒芜了,就慌慌地搁下锄和拘绳,把身上的那件具有纪念意义的粉红色连衣裙脱下来,把它挂在地头上的槐树枝子上。这棵刺槐树,分田地时就站在这里,如今才两握来粗,枝杈横生竖长乱作一团,也荒得不成样子了。
村长媳妇弯下腰来,双手握紧着锄柄,开始整除荒草。这个夏天的雨水太勤快,若是人手不够时间不多,地一撂荒就难拾掇了。泡久了的黄土就像湾底下的淤泥,一锄一坨烂泥巴,泥巴上的草随泥巴换个地方,照样儿扎根生长。要是没有一点儿治除经验只一味地锄去、锄去,那就跟白搭工没二样。锄一天,第二天一看,锄过的地方又是一派生机,满眼皆旺旺的翠绿。村长媳妇的情况就是这样。村长媳妇打眼一望她昨天拼死累活清理出来的黄豆苗又被密密实实的乱草包围住了,止不住泪水直淌。这怎么是好啊,还有那么多荒草地在等待着收拾哩!
野草如此招人讨厌,生命力却偏这样的强,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别看她是一个农村人,庄稼活却是没干过呢。她上学上到二十岁,爹娘还要让她继续上,说考上考不上大学都不打紧,小孩子又干不动个活儿。她不好意思上了,她的个头儿比爹娘还高,怎么好意思继续吃闲饭呢。下了学爹娘还是不让她干活儿,还是把她当成个小孩子养着,直到把她养到出嫁。做了媳妇儿,他又把她当成了花瓶,一不小心就会弄碎了的花瓶,捧着供着都担心出什么闪失的。在她自己呢,她觉得她更像温室里的一朵花,不用说不能承受阳光的暴晒,就连温室外的空气也无法接受的。这样的一个人儿,哪有办法对付盘根错节的蔓草呢。她没有了办法,只能把眼睛擦干,开始锄二遍。这一回她锄得非常仔细,一寸一寸地往前砍,砍得深深的,连根砍出,以为这么样来野草就活不成了。天气闷热异常,一丝儿小风也不刮,炽烈的阳光直直地射到身上、脸上,不一会儿她就大汗淋漓了。她觉得她已经做了很久、很久,有点喘不动气了。歇息一下再干吧。想着,她倒过头来,这才发现她仅仅收拾出了一小截儿地面。她的胸口一堵,不敢歇息了,抖抖地擦了几把汗水,硬撑着身子继续往前锄去。泪眼迷蒙中,她忽然看到他扛着一张大锄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脸的疼怜和惭愧。她把锄子使劲一撂,委屈地哭作了一团,撒娇撒痴地连声嚷着:你居然还能记得出坡?你居然还能记挂着你的妻子?你不是没有空闲吗?你不是喝醉了酒了吗?你不是还没有睡够吗?你不是在当你的村长吗?你不是在做你的买卖挣你的钱吗?你——
除了喝酒睡觉他还做起了二道贩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官贩子。七姑岭村要出租那七道丘陵了,他带上一笔款子送给了七姑岭村支书,把七道丘陵全部租下,几天后又转租给了县城里一对下岗夫妻,重重赚了一笔。小孩子逐年减少小学要合并了,全乡腾出二十几所小学大院,他把上次挣到的钱送给乡教委主任,把二十几所小学大院全部买下,不久便一一转卖出去,重重赚了一笔。根据上级加快奔小康步伐指示乡公路要村村通了,他送一部分钱给乡公路建设指挥部指挥长,把村村通公路工程承包到手,当天夜里便转包出去,重重赚了一笔。如此这般,他闹玩儿似的发了。
你胡嚷嚷什么!村长喝住了她的质问。其实村长媳妇很清楚村长深更半夜把被窝里的她弄醒过来并非是为了接受她的问询。这种事儿也早已成为规律成为习惯了,村长媳妇完全应该接受教训保持沉默任凭村长摆来布去。可恨的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质问,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招来了村长连珠炮似的轰击:我喝酒从自家钱包里掏过一个小钱吗?啃过自家鸡笼里的一根鸡骨头吗?吮吸过自家猪圈里的一根猪毛吗?我省下自家的酒、自家的饭,我把票子大把大把地弄回来,我养活了谁?就养活了我自个儿吗?你整天絮絮叨叨,怨天恨地,说穿了这是嫉妒,这是红眼病!怪不得别人写黑信告黑状想整倒我,连自己的老婆都这样,哪能怪别人!他说不下去了,他弯腰撅腚地大吐起来了。吐得没东西再吐时,他便咕咚咕咚地喝起了茶水,喝得差不离儿了,再看她时,已经换上了猫儿会见老鼠的那种目光,贪贪的馋馋的,见她又盖上被子躺下来,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喊叫道:你想睡?!
她不想睡。想睡也不能睡的。她只是不想睁眼。即使不睁眼,她也能十分清楚地看到这即将到来的一幕:两根冰凉的或者是火热的铁棒把她二十几岁的坚硬的胴体使劲扳转过来,继之是一块硕大的巨石塌落到身上,然后就有一股裹满了污浊的飓风笔直地吹向她的脸……她哑哑寂寂地接受着这一切。她尽量保持着意识的空白。她半秒半秒地计算着时间。
8
太阳早已从村东头的杂树行子里冒出来,是平常人家吃早饭的时候了。村长媳妇已经清理出了小半垄儿玉米苗。现在的村长媳妇,已经积累出了一些治除蔓草的经验。别人的经验她无法借鉴,这点儿经验完全是靠她聪慧的天性悟出来的。她首先粗拉拉地锄砍出一段地面,再放下锄转回身子,专门收拾杂草。她把草从泥巴上摔打下来,收拢成一堆、一堆,然后再拾起锄子,细细地锄第二遍,碰上遗漏下的小草或者刚刚萌动出嫩须儿的草芽子,她就用锄弓子把它们捣烂,再捣进深深的泥土里去,让它们在泥土里腐烂变质。这样,如果出一天好太阳把地一晒,再一遍锄跟得及时,田地一般情况就不会荒芜了。收拾成堆的野草还能派上用场,晒干了打成糠,喂猪喂鹅都是好饲料。因此她每次出坡都捎上拘绳,尽全力往回背。
早饭之后阳光渐渐地火烫起来了,收拢成堆的绿生生的杂草,转眼工夫就被烤蔫了。村长媳妇感觉她的身子比这些蔫了的草还要疲软,软得就像没有了一点骨头,稍一松劲就会萎顿成一堆肉泥。她虾着腰已经做不动了,只得跪在了地上,跪在地上身子还是摇摇晃晃的,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撑住,才能摔打得动泥巴。她的样子已经近乎于一个野人,白嫩的小腿、牛仔短裤、紧身衬衫、散乱的长发上全粘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粘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叶和草籽。身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衣服精湿,凡是露着皮肉的地方都在流水。这时她已羸弱得像那些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弱不禁风的玉米苗儿了。但她仍然不知道歇息,膝盖跪疼了,再坐下来做,坐疼了,再跪下。有许多次,就跟她在处理整个荒草地期间所经历过的那样,一抬头,她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的面前,再一瞅,原来他已把她身后的玉米苗儿全部清理出来了。她这才觉出自己早已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黑,突地瘫倒在了他的脚下。他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晃弄她,泣哭着说:你怎么累成了这个样子啊!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我的想头儿奔头儿哩,比我的命都值钱哩!我整日东奔西窜都是为了你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个啥味儿呀!她的心被他说软了,怨怼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不忍心让他继续受惊吓,急忙挣扎着往起坐,连说我没事我没事,就是饿了一点,吃点东西啥事也没了。他略微放下些心来,轻柔地把她扶坐起来,心疼地埋怨着:我说过多少次了,不用你做不用你做,这点儿活计还不够我过瘾的呢!他边责怪边从裤带上解下一只铝制饭盒,打开来,见是一满盒喷着肉香的油煎包子,他捏起一只来递给她。
这当口她才觉出了饥肠辘辘难忍,饿得眼睛直发花。但她没有去接包子,而是猛地扑进了他的怀抱,泪水夺眶而出。
9
村长媳妇原以为她再也不能流泪了。就像她惮精竭虑怎么也不能追回逝去的岁月。那晚村长丈夫第一次醉酒,她理所当然地把这视作一种偶然。尽管村长丈夫一反常态的表现是那样出格那样难以理解,她依然还是接受了理解了。村长一回家就朝她泼开了污言秽语,嫌她睡早了而且不关门就睡是不是打算偷人养汉。他说他整日奔波忙碌她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舒坦得像个婊子。直到肚子里的物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他才住口。她羞于同他理论。这種话怎么能理论得出口呢。况且跟个醉汉也没法儿理论。她只能哭泣,只有遭受过奇耻大辱才会产生的那种哭泣。她从夜半哭到天亮,从天亮哭到天黑。之后她又为此哭过数次,直到把类似事情哭成了一种制度。那时他们的家庭已经形成了许多类似名存实亡的早饭制那样的制度。铁的事实向她证明了泪水的真正价值,她的泪腺就渐渐地枯涸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怕亮光,怕出门,怕见人,尤其是惧怕夜晚。
曾经给她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夜晚如今已变化成一口深不可测的陷阱。躺在被窝中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的她一听到村长的脚步声响,随即就会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村长破口叫骂着踹开房门,她立马觉得她已被抛进了酒缸,她努力地浮动着,拼命挣扎才能够喘动气儿。在经历了一番例行的攻击之后,她终于可以睡去了。得知可以睡去了后她反倒睡不着了,就紧闭着眼睛默数窗外的星星,从一数到一百,从一百数到一千、一万……
她好不容易飘浮进那一天繁星中去了,却忽然又被一阵吵嚷声惊醒过来,紧接着便觉出身上落满了什么东西,东西都在动弹。她一使劲睁开了眼睛,当发现屋子里挤满了各种家禽和牲畜时她大吃一惊,身子一挺坐了起来。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家禽和牲畜啊,毛发全都净净光,皮肤被什么东西腐蚀得光滑透亮。而且有的被蚀掉了腿、爪,有的被蚀掉了鼻子、嘴巴,有的五官全部被蚀掉了,脑袋像个明晃晃的肉葫芦。它们的肚子一律瘪塌塌的,奇形怪状的嘴巴对着她有气无力地发出各种怪叫声。她明白这是咋回事了,急忙跳下炕跑出屋子。怪物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跟着跑出来,竟然一下子把院落盖满了。她掀开盛粮食的水泥缸缸盖,挖出一瓢玉米撒出去,怪物们嗷嗷大叫着争相抢食,登时滚结成一根几搂粗的肉绳子。她迅速地挖着、撒着,肉绳子始终散不开,巨龙似的滚动着、扭结着、翻腾着,被挤压、践踏疼了的哀鸣声此起彼伏。她索性丢掉瓢子,把水泥缸一把扳倒在地上,黄灿灿的玉米粒儿哗地淌出去,可眨眼间便无影无踪了。怪物们的肚子依然不见鼓起,依然在朝着她吱哇乱叫。她毫无办法,只好把两缸小麦也相继扳倒了,但是,很快又被扫食一空。她呆住了。家里已经颗粒无存,这可怎么办呢?怪物们似乎认定她有办法,把她紧紧地围在核心,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饥饿感和哀求:羊羔用脑袋蹭她的小腿,小兔伸出舌头舔她的脚背,母鸡使劲地刨土,猪崽疯狂地乱窜……她想到了筹借。她刚刚想到筹借,奇怪的事情就出现了:怪物们仿佛被一只只无形的手突然攫住,云朵儿般不由自主地向屋子内忽忽飘去。她还没来得及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院子里的怪物就已所剩无几了。
她快步子奔进屋里。炕上,村长四肢伸展地仰躺着,黑洞洞的大口张到了极限,怪物们像被吸尘器吸住似的接二连三地冲入他的口中。她怔了几怔,沉甸甸的疲倦漫涌开来,眼睛一闭,懒懒地坐到了炕沿上。最后一只怪物进口了,他舔了舔嘴唇,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用脚一勾把她勾倒在了他的身边,双手随之摸索到了她的身上。她知道这是轮到她了,他说过的,醉酒的时候说过的,她也是一道菜,她这一道菜是任何山珍海味都代替不了的。尽管这样,她还是从来都没有违拗过他。他什么时候需要她这道菜了,她就什么时候送给他。可这一次她实在说服不了自己了,就求他说我困了困了真的困了就明晚吧。他说明晚是明晚的这号事你还嫌多?
10
当村长媳妇明白在一天之内拾掇出这块荒草地纯属幻想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这块实实在在的荒草地并非那么重要。再怎么想也不能把玉米苗儿想象成孩子。玉米苗儿就是玉米苗儿,孩子就是孩子。她想让她的心灵之花开得完美无瑕,把荒草地清理完毕后再实施那个想头儿的打算是一个骗局。其实她是在渴盼着奇迹的降临,分分秒秒都在渴盼着奇迹的突然降临。两年多一点的婚姻生涯毕竟太短暂太仓促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太阳刚刚被横亘在西边天儿的望海岭吞没,被她仔细清理出来的病恹恹的玉米苗儿们让落日的余晖镀成了金黄色。村长媳妇的身子突然垮掉了,锄柄无声地滑出手去,轰然一声落到地上。她步履蹒跚地走出暄软如泥的玉米地,止住步子,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槐树杈儿上的那件粉紅色的连衣裙。天地一派沉寂,裙子静静地悬垂在半空中,静静地。她缓缓地垂下了眼睛。这件裙子是准备在临走时穿的,她决意要让自己走得潇洒,以加重此举的悲剧色彩,给他留下足够的回味余地。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了。悄悄地,她的眸子里溢满了泪水。
她把模糊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投向青纱帐夹峙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村庄。小路上飘起了丝丝缕缕的灰影,村落已被厚重的暮色笼罩了,悠悠遥遥地,村落里送出了牛的拖长声儿的哞叫声,是母牛在呼唤它的犊儿吧。村长媳妇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无声地说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她没有去动那件会使她更加娇俏的连衣裙。她连脸上的泥点子和草叶草籽儿都没有擦一把,就吃力地迈开了步子,沿着灰蒙蒙的小路向西走去。荒草地里的劳作伤了她的元气,她走得跌跌撞撞的,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样子。沿着这条小路向西走,走出七八里地就是望海岭了,翻过望海岭就到了跺脚沟村,她娘家的村子了。她不是要回娘家去住下,她只是回去住一住,看一看日渐年迈的爹娘。看过爹娘怎么办,是离开这块地盘,还是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没有想好,她还有时间,还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归巢的鸟儿不断地从她头顶掠过,天地间更为沉寂了。她每走几步都要回一下头,迷离恍惚的视线里,空荡荡的小路上始终不曾出现如同落日般的辉煌奇迹。
很好,很好,她颤声儿这样喃喃着,诱惑了她多日的报复计划就要实现了。许多天来,她一想到她突然流星一样地消逝了,酒足饭饱的村长回家来想要她时却哪里都找不到了,她便禁不住激动得浑身发抖。要是这节骨眼儿奇迹突然降临到眼前,这个诱人的计划很可能就会流产的。昨晚一夜未眠,好歹把这个想头儿盘算妥帖了,怎么能舍得随便抛开呢。很好,很好,她继续喃喃着,对着空荡荡的小路,对着暮色苍茫的村落喃喃着,泪水汩汩地涌出她的眼睛,顺着清秀的面颊往下流……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