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黄昏
2013-05-08安石榴
安石榴
她总是晚上回家,回娘家。那个时候父母吃过晚饭了,天光即将收尽,以天为单位的时间所剩无多,什么都开始局促,她待不了多久,做不了什么,不知道人是不是也因此无精打采。可是她总是这样,总是晚上回娘家看望父母。这算是什么看望呢?的确是个问题,然而,说穿了,她拿自己也没办法,她极少能够在双周日一整天灿烂的白天里去看望父母。是的,几乎没有,她不记得有。而且,回娘家,这样一个常理的、毫无难度的行为,竟还是她一整天纠结之后的结果。周末的清晨,从睁开眼睛那一刻,为回不回娘家这个问题,她开始陷入徘徊、苦恼和犹疑不定。她自己也很奇怪,费尽心思地迁延,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早上在被窝里开始一遍一遍问自己:今天回家么?一定要回去么?上次看他们是什么时候呢?哦,上个周六。或者可以等一等,早上先睡个懒觉吧,于是翻个身继续睡懒觉。中午到了,她不能再赖在床上了,人都木僵僵了。是不是该出门了呢?太阳太毒太辣,出門头疼呀,其实少回去一次也没什么吧?的确没什么,她可以取消这个最初的想法,她不必每个周末都回家,没人要求她这样。可是,夕阳又大又低的时候,她叹息着终于动身,她知道如果不回去,这个晚上就全部糟蹋了,无法安心。坐公交车一个小时,至郊区小镇已是晚霞满天,火烧火燎的样子,兼黑云渐重渐拢,天空都沉甸甸的了。在回家的路上,她走得沉默。这时候的母亲每一次看到她都吃一惊似的,先愣怔一下,然后表情复杂起来,又伤心又生气,说,要不你早点回来,要不就别回来了。这时候回来,你回去的时候我们没法不惦记,这又是何苦呢?她通常不说话,也不看母亲的脸。她只要一进屋,就开始搜索。她自己都不知道搜索什么,但她的耳朵、鼻子、眼睛全都紧张起来,悄悄地紧张起来。她要捕捉什么呢?父亲出来了,从他自己的起居室里来到母亲的起居室,脸上带着笑意。可是,她并不怎么回馈笑意,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和他们有时候有话,有时候没话。有话没话她都会很快从屋里出来,去看看夕阳中静谧的园子。她要在院子里待上很久。院子里有个小园子,小园子里长着一趟一趟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夕阳中,它们下了决心似的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模糊了自己,消融着自己,一起加入到更大的安静之中。她从小就觉察出黄昏的静谧非常可疑,仿佛有种人所不识的东西,秘密控制着人之外的事物,一切都屏声静气。她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黄昏静谧中发现个秘密,她认为这世界,人原是最嘈杂的,也最能制造嘈杂,并无时无刻不嘈杂。只有一种情况,当那些伫立或静卧在褪尽最后一抹金色之后的树、庄稼地、大江、远处的山,一边静谧着,一边传递出不可言状的威慑来,人就变了,不管谁,在黄昏的那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安静的。人其实很容易接受暗示。
她常常在这个时候,伏在庭院中一段矮墙上,盯着园子里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一直盯到她认为它们不自在,然后在心里说:你们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闭上眼睛,用假装消失来躲避你们害怕的东西。
她很快意自己揭了它们的短处,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有点恶狠狠。然后她别转了头,像是不屑那样,回屋去。直到有一天黄昏,她才明白自己的方向感完全发生了错误。
同样是一个周末的黄昏时刻,下了公交车,她往西边走,盯着天边燃烧的云,那些炽情烈火,她在考虑是以沉默无视母亲对于她晚归的一贯抱怨,还是回嘴顶撞。站在父母家门口,敦实的方形院落寂静无声,跟园子里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一样,诡异、揣着深意。实际上她此刻并非看得到那些植物,不过是脑子里的记忆罢了。父母家的小院落严密敦实,一圈红砖院墙,圈住南北两座砖瓦平房,自成一个私密独立的小世界。北面的平房一百平米,人居,南面一趟超出一百平米的门房,门房居中开一双扇门,是门房门,也是院门。里面接过道,过道通向院落,过道两侧各开一门,门里是两间大大的储藏室。过道里往前一看,是正房门前的小片院落,走出过道,规整宽阔的院子才全部呈现,包括长着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的小园子。那天,她站在院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无声旋开。然后,就看到他们,父亲和母亲,已经白发苍苍,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正房门前那一小片天地里,以一种不可想象的姿态映入她的眼帘。母亲双手抓住父亲的胸襟和衣领,父亲双手抓住母亲的胸襟和衣领,两人胶着在一起,正处于一触即发的斗殴前刻。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她大声惊叫。
父亲迅速松手,母亲却趁机猛推父亲,于是平衡打破了,父亲一步步向后趔趄,就势后退,他转过了身体,背对着母亲。母亲大有乘胜追击的趋势,拳头挥起来了,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她只好冲上去,解开母亲的手。父亲加快了回屋子的步伐,母亲却不甘,隔着她,跳起脚,击打父亲的后背。她回过身来,把母亲的手揽进自己的怀中,仔细地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母亲的手松松地被掌握在她的怀中,轻轻一下就可以抽回去归自己指使,但母亲没有拿回手,而是避开迎面而来的眼神,破口大骂,骂父亲,从父亲的二十岁开始骂起。
她把母亲送回到母亲的起居室,搀扶母亲坐到炕上去,然后她给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放到母亲身边,她自己也坐上去,就坐在母亲身边。她知道她此刻必须倾听。母亲放过了二十岁的父亲,却紧紧抓住三十岁的父亲。她发现,一个人的历史也许根本不可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四十岁的父亲,五十岁的父亲,六十岁的父亲,在母亲的描绘中,七十多岁的父亲,终于成了一个十足的浑蛋。她抚摸着母亲瘦小的后背,握着母亲的一只手,等待,等待,还是等待,直到母亲逐渐平静下来。
一声长长的叹息:哎,多亏我有个老丫头啊。
她深深地点了头,给母亲的后背垫上一个圆而软的靠垫,起身去父亲的房间。
父亲和衣而卧,仰卧,双腿屈膝,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左臂平放身边,右手在腹上轮指,闭着眼睛。这些都是父亲平常的样子,他喜欢这个样子,大约是他最舒服、最休闲的时候吧。这时候枕头边儿上还应该有一只收音机,聒噪着讲评书或新闻。但此刻,那个收音机无声,它还在它的位置上,只是无声。父亲闭着眼睛,他有一双大而厚的眼皮,幕帘一样遮挡了幕后的一切。她站在那儿看父亲,不吱声,也没有其它响动,只是看着父亲。父亲感觉到了背负着内容的时间的流淌和对峙,幕帘下面两个小小的和缓的突起微微颤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她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她明白,父亲在窥视她,于是,她开口道:
我,不允许。她故意顿了一下,为了重说一遍,为了那些冰冷的力量:我不允许今天的事情再发生。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许。
父亲在腹部轮指的手突然停住,胸腹剧烈起伏,她同时听到了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她没有动,没再说话,也不后退,静观这些微妙的变化。果然,那些起伏和声音在长久地撞击空气之后,无声地平复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重新回到母亲的起居室,她看了一眼窗外,已经不能看透、看远,黑夜漫了上来,漫得无语。
她又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当听到走廊上父亲的脚步声时,她与母亲告辞,和父亲一起出门。这是一直以来的默契,每次都是父亲送她去车站。
月亮已高亮夜空,她走在父亲的身边,两个人没说话,她想她不会先开口,也搞不准她是不是想听父亲说话。父亲是外八字脚,走路时两只脚过分分开,急匆匆的样子。可今天晚上,父亲的外八字步伐略显滞重迟疑,仿佛一地坎坷。其实,她随了父亲,也有一双外八字脚,两脚踝外翻,膝盖不正。因为觉得难看,平时走路她都刻意收敛着,此刻她悄悄放任自己的双脚,她知道,现在,父亲走出什么样子,她也就是什么样子。
公交车早就收了,她向一辆出租车招手,谈好价钱坐到副驾驶位上去,发现父亲已在出租车的车头前站定,他低低弯下腰看车牌号。出租车司机隔着车窗哈哈大笑,又突然调亮车灯,似乎很有趣味地观看父亲,说:这老爷子挺有意思啊。出租车司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她:其实我们怕乘客。
她懒得接他的话,目光追随着父亲,看他凌厉地向车窗内驾驶位子看了一眼,然后直起腰,慢慢避让到黑暗中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