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
2013-04-29段路晨
段路晨
1988年生,陕西宝鸡人。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文集《等待花开》《缘起西大》。现为中国音乐文学学会、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
踏歌行
古筝声声,琵琶吟吟,流水潺潺……
依山势而建的白园中,两名女子在山腰的听伊亭里拨弄着曲子。琴声水声交织缠绵,融融的绿意弥漫四野。我们穿过密密丛丛的竹林,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这里是与洛阳龙门石窟隔岸相望的琵琶峰,因山峰形似琵琶得名。琵琶峰中花草遍地,香气四溢,由此又名香山,自号香山居士的白居易晚年就在这里度过。
走过了40余年的官宦生涯,经历了人生的潮起潮落,白居易曾经定居多处,官至太子少傅,终以刑部尚书致仕,在香山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旅程,并且长眠于此,官府赐其谥号“文”。这个由点横撇捺构成的简单字眼,是古今无数骚人墨客的毕生追求,更恰到好处地涵盖了白乐天好文章、通音律、济苍生的75载花开花谢的璀璨生命。
白园不大,顺着蜿蜒的小径行走一圈即可轻易游遍全程。山石、水流、亭台、长廊,一系列园林艺术该有的景致都紧凑地分布在蓊蓊郁郁的园子内。暮年辞官后的白居易用自己的俸禄重修了香山寺,在其侧的园子里同元稹、刘禹锡等人觥筹交错,琴瑟歌舞。年迈时,他遣走了歌舞妓,以居士情结与如满和尚等人结为“香山九老”,潜心佛法,颐养天年,并执意埋在香山脚下。他的墓形似琵琶,加之香山琵琶峰,不由让我联想到了那首如泣如诉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
古时的诗歌均可唱和,白居易的很多作品都盛行于当世,他是中唐不折不扣的流行歌曲词作者。各地歌妓以一口气唱完《长恨歌》为豪,更有白居易的崇拜者慕名前来,当场献唱。他也以此机缘相识了不少知名的歌舞妓,也在无意中因“文”置人于死地。
白居易官居秘书省校书郎时,四处远游经过彭城。彭城守帅张愔邀来仰慕白居易多年的爱妾关盼盼歌舞助兴,他们二人的恩爱情景令白居易动容难忘。十年后,他听说那次与之分别不久,张愔就病逝了。树倒猢狲散,家中姬妾俱已各奔前程,惟独关盼盼难忘旧情,只身移居燕子楼,矢志为亡夫守节,写就了一首首怀念亡夫的抒情诗作。白居易见她如此情深意重,便挥笔和诗三首,末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暗指盼盼何不随夫君而去,留下千古的美名。情难自禁之余,又补上一首七言绝句:“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日后,关盼盼收到了白居易托人递去的赠诗,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绝食而死。原来,她并非没有想过以死明志,她是怕后人误以为张愔贪色而命爱妾殉葬,有辱张愔的清名。白居易未曾料到这名女子的心意,从此心生愧疚。以至于体弱多病时不愿耽误歌舞妓的前程,跟着他受苦,希望她们自行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为了涤除人生烦恼,白居易常以美酒、歌舞放纵自娱,蓄妓玩乐,从他诗中得知姓名之妓便有十几个。可他并不是一个放浪汉,却是一位痴情郎。他曾为了一个女人,37岁才在母亲以死相逼的威胁下成婚。这个令白居易痴心至此的女子,便是与他青梅竹马的玩伴,19岁起相恋8年的湘灵。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白居易眼中的湘灵完美至此,赛过天仙。可是为了家庭的未来和自己的前程,27岁的白居易不得不远离家乡。他一路苦苦相思,写下三首怀念湘灵的诗作。两年后,他考上了进士,恳切要求与湘灵结婚,但被门第观念极重的母亲拒绝了。又过了四年,已做校书郎的白居易需举家迁至长安,再次苦求母亲,却依然被拒。母亲断然不再让二人见面,甚至不允许提起湘灵。白居易以不与他人结婚来惩罚母亲的错误,再三续写诗歌怀念湘灵。被逼成婚后,他仍旧写诗表达对湘灵的思念:“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命运就是这么不可预知。白居易蒙冤被贬江州途中,和夫人一起遇见了正在漂泊的湘灵父女。白居易与湘灵抱头痛哭了一场,并写下了题为《逢旧》的诗。这时他44岁,湘灵40岁,一直未嫁。
如此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让他对杨贵妃和李隆基的爱情深有体会,白居易用浓郁顿挫的抒情性笔触创作出了拥有完整情节的《长恨歌》。他在作品中时进时出,既像杨贵妃的视野,又似唐玄宗的口吻,实际却以旁观者的角度叙述,游刃有余地铺叙着二人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许白居易在“长恨”之中找到了共鸣,拥有最高皇权的天子也无法左右自己的爱情,更何况是受到家族干涉普通的自己。
有人说,白居易妻妾成群,完全可以收纳了父女二人,从而质疑他们的感情。或许他当年信誓旦旦,发誓只娶湘灵一人。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既然风华正茂时不能明媒正娶湘灵为妻,善良善感的白居易又怎忍心在被贬官之际将她纳为妾室,迫使湘灵跟着自己过着颠沛流离、生死未卜的生活呢?岁月不仅更改了彼此的容颜,还有知识、阅历带来的思想变化,更有不同的际遇,被迫走上了不同的路,最终不得不妥协于命运的安排。
漫步白园,在似有似无的古曲陪衬下,我哼唱着现代人根据白居易的诗作谱写的歌曲:“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落雾散,日月更迭,刻在记忆里的人,即使模糊了他的容颜,忘却了他的声音,但是每每想起那个人时的感受,永远都不会改变。这就是回忆的美好,偶尔想起,记忆犹新,如同当初。白居易当年心目中的女神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而这,也许是湘灵最诗意的归宿。回忆里的人是不能去见的,去见了,现实的惨烈会击碎温暖的梦境,回忆就变质了。
依稀看到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日本友人书赠的碑林中认真地做笔记,恐怕年少的白居易也如此这般刻苦好学吧!相传白居易天资聪颖,幼年还未开口说话,心里就认识“之”、“无”二字。略识之无的典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人生终将与“文”结缘。
少时白居易曾独闯京城,带着自己的诗作拜访当时最著名的老诗人顾况。顾况一瞥他的名字便笑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当他读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句子时,转口惊呼:“有才如此,居亦何难!”之后的日子,白居易被老诗人四处推介。诸多因素所致,他没有长期留在京城长安。
他与元稹、李绅发起“新乐府运动”,倡导“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白居易主动请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妪听文,将其听不懂的部分一律换成通俗易懂的词语,此举重振了诗歌日益萎靡的风气。他不畏权贵近臣,针砭时弊,直言上书论事,因率先上书请急捕刺杀武元衡凶手,被贬江州司马。这次贬官依然由文而生,曾经兼济天下、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白居易开始思索为文的做派,收起不容沙土、满眼正义的文人气,不得不学会明哲保身,在从政之余多了消遣的元素。
为文的同情心使然,白居易依然为民众做了不少好事。任杭州刺史期间,他为西湖百姓修建了捍湖大堤,有效地蓄水泄洪,保证了水源。还亲自撰写《钱塘湖石记》,刻成石碑立于湖岸。人们爱戴白居易,称此堤为“白公堤”。白公堤不仅是一座水利设施,还是当时杭州城最热闹繁荣的交通要道之一。到明代,白公堤仍然存在。岁月变迁,白公堤的原址今天早已不复存在,人们就以白堤作为白公堤的替身,来寄托对白居易的依依怀念之情。
不知不觉中,我们渐行渐远,古筝、琵琶的音律也越来越细小,白居易墓便在眼前了。躺在山间的汉白玉像试图再现出醉吟先生乐天应该有旷达的姿态,上坟以酒的传说还是从侧面暴露了他生前借酒消愁的掠影。琵琶形的墓前是没有酒水的潮湿,今人大都带着朝圣的心态来到白居易的身旁,不知还有几人为他洒下一杯杯美酒。白园里的古曲声依然日日与之相伴,延续着香山居士痴迷数十载的爱好。
与歌诗为友,与艺术为伍,以美酒、禅、琴及山水自娱,沉醉于歌词创作、舞蹈编排的白居易喜欢邀三五好友豪饮畅谈,欣赏家中所养的歌舞妓演出自己的作品。白居易众多蓄妓当中,最出名的是小蛮和樊素。唐孟棨《本事诗·事感》记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现代人形容美女说樱桃嘴、小蛮腰或杨柳腰,就是从白居易那里学来的。晚年卖马放妓的决定一出,小蛮、樊素含泪不忍离去,心爱多年的骏马也反顾踟蹰,嘶鸣不止。
弥留之际,白居易潜心向佛,出资开凿龙门八节石滩以利舟民,组织“一时上升会”,希望同道者共同上升到弥勒境界。为了往生弥勒,他写过一份决心书:“仰慈氏形,称慈氏名,愿我来世,一时上升。”慈氏就是弥勒,弥勒是音译,慈氏是意译。——我敬仰慈氏菩萨的身形,我呼唤慈氏菩萨的名字,希望来世的我,一定要上升到弥勒菩萨的身边。
如其所愿,75岁的白居易葬在了香山琵琶峰,李商隐为他撰写墓志。依山傍水、秀色宜人的小巧园地见证了这里的主人与酒徒、师友、琴侣的游乐唱和,与其一起欣赏过自家歌舞妓的空灵歌声和曼妙舞姿,品尝过其亲手酿制的美酒佳肴。
缥缈的古曲凝噎,无声胜有声。白园古雅的九曲回廊,似乎在诉说着白居易因“文”升迁得祸的曲折人生,倾吐着依“歌”悲喜交纵的乐天性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所言恰成了白居易终生遵循的信条。兼济之志,包括了儒家仁政、黄老之说、管萧之术和申韩之法;独善之心,则吸取了老庄的知足、齐物、逍遥观念和佛家的解脱思想。廊壁密密麻麻地镶嵌着《琵琶行》的全文石刻及现代文人墨客的吟咏诗作,白居易最终还是以其身体力行实践自云“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文”,流芳百世。
微风拂过,一路隐约相随的古筝琵琶曲陡然骤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动情音律,在峰峦怀抱的山谷中回旋。
第二的寂寞
当冠军在场的时候,谁又会注意到旁边的第二名?同样是圣人,“亚圣”孟子显然不及孔子的风光,一座曲阜城,引来了难以计数前来拜谒的人,而与之相邻的邹城,尽管通了火车,却远不及没通火车的曲阜。
邹城是孟子的故乡,孟子在这里写下了治国的名篇。只有七篇,却篇篇精彩,为官与生民的关系表露无疑,孟子定是一个好的政治家。身为孔子之孙的再传弟子,孟子被封为继孔子之后的亚圣。肯定了他是圣人,却加了一个“亚”字。
到邹城拜谒孟子那天下着大雨,雨点极大。走进孟庙,如同进入了一所与世隔绝的宅子,没有多少游客,没有嘈杂喧闹的人声,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孟子了。
孟庙又称“亚圣庙”,是历代祭祀孟子的地方,始建于北宋景佑四年(1037年),原座落在城区东北四基山西麓的孟子墓旁。由于瞻仰祭祀不便,宋元丰年间(1078年—1085年)迁至邹城东关,又因濒受水损,宋宣和三年(1121年)移徙到了现址。
孟庙呈长方形,前后五进院落,前三进为导引式庭院,后二进分左、中、右三路。庙内共有各类殿宇六十四楹、木坊三座、石坊一座。以主体建筑“亚圣殿”为中心,南北为中轴线分布,左右作对称式排列。
进了正南的“棂星门”,就能看到写着“继往圣”、“开来学”的东、西两座木枋。《后汉书》语:“棂星,天田星也。欲祭天先祭棂星”。古人将“棂星”比作天上的文星,孟庙第一道门以“棂星”命名,即意味着孟子是天上的文星下凡,亦含有尊孟如尊天之意;木坊上的大字则彰显着孟子对儒家学说“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功绩。
院子里,青砖铺设的甬道旁苍松翠柏,翳天蔽日。这些古木的树龄大都八九百年以上,挺拔的枝干依然苍劲有力、生机勃勃,彰显着孟庙古建筑群历史的久远。长满苔藓的青砖已有些残损,凹凸不平的样子更显一种古朴的美丽。
道路两侧及四周的墙壁上,竖立或镶嵌着历代文人墨客拜谒孟庙时的题咏碑刻,多多少少都有被砸的痕迹,它们默默走过了怎样的风雨沧桑,都不得而知。据说,孟庙保存着自秦到清的各代碑刻270余块,书体精美,楷、草、隶、篆兼备,历经千年仍大多完好。
庙里有很多高大的门,每个门都起着不同的名字:“知言门”、“养气门”、“知言门”、 “承圣门”、“启贤门”、“致敬门”、“礼门”等,很像是一个大家的庭院,礼治讲究而又古味十足。除了祭祀孟子的正殿、寝殿、御碑亭等建筑外,孟子父母的“启圣殿”、“孟母殿”也在其中。孟子三岁丧父,孟母管束甚严,其“孟母三迁”、“孟母断织”等故事成为千古美谈,也是后世母教的典范。
举着伞在古老的孟庙里徜徉,雨雾里,仿佛看到这位与孔子并称为“孔孟”师承孔伋门下的儒家代表人物端坐于古柏之中,那一句句《孟子》格言警语萦绕耳畔:“民事不可缓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的确,如果孟子不是第二,又能是谁?
与孔子庙堂前的石雕龙柱相比,孟庙的主体亚圣殿则显得太过平常与朴素。明代弘治年间重修时用于擎檐的26根石柱只饰以浅线的雕刻,除门侧4根石柱南面阴刻着双翅翼龙外,其余各面刻有宝相牡丹花和缠枝西番莲花。经过无数人的抚摸与风吹雨打,那些浅浮雕已不再清晰。绿色琉璃瓦覆顶的重檐歇山式大殿,仅此独独一座,周围没有陪衬的建筑,恰似孟子独自守在那里。
不,怎会是孟子一人?古老的松柏陪伴他了千年,一动一静,一木一屋相映成趣,像是一对发小的老者,相互依傍、鼓励,支撑着永恒的信念。
没有孟子的第二,又何以衬托孔子的“至圣”?“亚圣”不意味着贬低。更换来一份清静。
骤雨仍然不停地下着,站在廊前回首望去,这风景如画。
周庄的桥
陈逸飞的一幅油画作品《双桥》,让宁静的周庄因了旅游业的发展而走向发达。江南水乡、粉墙黑瓦,还有那一座座小桥,都成了人们慕名前来的理由。
双桥源自交叉河道上明代万历年间两座联袂而筑的石桥合称,因为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样子很像是古时候人们开锁的钥匙,当地人便称之为“钥匙桥”。双桥最能体现古镇的神韵,碧水荡漾,桥形别致,连接紧密,相映成趣,成了画家眼中美丽的景致,将其收入笔端,就有了那幅著名的油画。除此之外,周庄大大小小的桥还有数十座,每座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仿佛在诉说一个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周庄有座全福寺,每年庙会期间吸引着商贾游人八方云集,后来承袭至今,便有了区别于普通村庄的另一重含义。想必那些古桥,也承载过形形色色的人步步走过,从而到达各自目的地吧!或许是烧香拜佛、探亲访友,又或许是婚丧嫁娶、奔波生计……
我们租了艘游船,是手动摇船的那种。身着青花蜡染布衣的船娘轻摇着,沿着河道从每座桥下缓缓地划过。那些形态各异的石桥,仅容一船自由地穿行。在钻过每个桥洞前,船娘都会用竹蒿在桥墩处猛地一撑,小船就嗖地穿了过去,桥上的人连同桥也很快瞬间远去,两岸仍是错落有致的房屋。
坐在船上,翠意顺着黑白相间的楼阁墙壁蔓延开来,随着水流的起伏晃动着。波心荡漾之间,船娘轻声唱起了赞颂当地的歌谣《周庄好》,声腔委婉,与这派粉墙黑瓦融为一体。
之前在周庄博物馆,我聆听过这首歌:“人人都说周庄好,九百年风情情未了。门巷仍在波光里,扁舟来往橹轻摇。声相问,手相招,小儿小女过小桥。景也好,人也好,神仙也说此处好。愿做周庄一世人,胜过神仙永不老。”它由乔羽作词、王立平作曲、郑绪岚演唱,勾勒出了水乡古镇柔美的诗情画意和温馨的风物人情。最早曾在专业报刊见过原作,很有印象,好像尾句似乎是“君知否?三毛有话说得好:愿作周庄一世人,不作神仙永不老。”
而今,《周庄好》出自于船娘之口,迷人的吴越软语演绎着词坛泰斗和音乐大师的作品,颇符合江南小曲一贯的婉约情调。来自北方的我们虽然不能一一对应每句歌词的字音,却真真切切被眼前耳畔的别样风韵所陶醉。
生活在水乡,没有十字交汇的人行横道,两条街分布于两岸,连接彼此的,只有这些桥了。多少距离之后的再次出现,必定有它的讲究。这些桥是否分了等级,规定过何种身份的人应当从哪些桥经过?也许,这都是我多虑的想法。原本就是造福众人的桥,又怎会根据身份地位划分三六九等呢!即便是真有过什么未必成文的规定,恐怕也早已随着时光的流水冲刷而烟消云散了。
那么,这些桥上又留下了谁的足迹?有谁的故事在其中?沈万三、陈逸飞、三毛?
明初,朱元璋定都南京,靠水运通蕃贸易而发迹号称“江南第一豪富”的沈万三曾助筑都城三分之一,因犒赏士兵“富可敌国”得罪了皇上,被发配充军而客死云南,后人将他的遗骸带回周庄水葬;旅美画家陈逸飞将故乡独特的双桥带给世人,小镇周庄闻名天下;环球旅行的台湾作家三毛也到此采风,留下了超凡脱俗般的感慨。可见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阳光灿烂还是烟雨霏霏,周庄都有着令人痴迷感怀的魅力。
狭窄的街巷、碧绿的水域、荡漾的歌声、小贩的叫卖,浑然一体的水乡味道。这里依然保留着几座曾经大户人家的宅院,从前厅到卧室,还原出昔日的繁盛景象。路旁假山的设景点缀,窗户栏杆的雕花造型,屋顶砖瓦的错落排列,从一个个细微之处别具匠心的设计,足以窥见这些主人生活的精致程度。
昔日,那纵横交织的河道上有着富贵人家自己的码头、自己的船只……唯有这桥,并非如此霸气地独占,是属于大众的。因为,桥连同周庄的水、周庄的树早已合为一体了。
看佛
曾祖母信佛,记忆里最初见到的佛像,是爷爷家那尊手掌大小的仿唐三彩造像。她每天早晚叩拜100次,口里轻念着“阿弥陀佛”。幼时的我觉得有趣,便悄悄站在床头的佛像后。曾祖母疼爱我,只是略带严肃地强调不能站在那里,因为佛会不高兴。我问她什么是佛,这位出生在20世纪初、不识字、不食肉的老人告诉我:“佛是能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的神。”
后来,《西游记》里,去西天取经,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路上曲折崎岖的虔诚姿态让我知晓了佛在信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是长大后才知道,那尊橘绿混合的仿唐三彩造像其实是观音菩萨,而我们很少区分得十分详细,只是将一系列佛国天尊统称为佛像。
佛教造像按其在佛国的视觉形象,不论汉传还是藏传佛教,大致分为七类,包括释迦佛、燃灯佛、弥勒佛、阿弥陀佛、药师佛、卢舍那佛等如来相,文殊、普贤、观世音、金刚手、虚空藏、地藏、弥勒、除盖障八大菩萨、菩萨形的阿弥陀佛(长寿佛)等菩萨相,四天王、梵天、帝释、韦驮天、摩利支天等天部诸神,佛、菩萨所化现的愤怒神像,罗汉、祖师、弟子、布袋和尚、地蔵菩萨等比丘相,财神、罗睺星、墓葬主、吉祥动物等其他神怪,以及长寿老人、供养人等人间相。
迄今为止,中国四大佛教石窟我已去过三处。用枯草泥土作为基底的绘画佛像——敦煌莫高窟,戈壁窟内栩栩如生的壁画更加夺人眼目;在石壁上凿成的巨型石佛像——洛阳龙门石窟,以武则天的微笑为蓝本的卢舍那佛统领着众佛;砂砾岩洞中陈列的精美泥塑佛像——天水麦积山石窟,在形似蜂窝的西秦岭主脉成群聚集。而山西云冈石窟却至今尚未亲临其境,据说多种佛教艺术造像风格在此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融会贯通,形成的“云冈模式”成为中国佛教艺术发展的转折点。
自前秦起,历代工匠们用心血智慧铸就的佛像,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审美理念和经济水平,从粗糙勾勒到细腻精致,从北魏的瘦削为美到隋唐的圆润丰腴,佛像的形制见证了造像的初露端倪、日趋成熟、声名大噪,以及社会动荡、历史变迁、走向没落。那些倚靠山体、依地势而建的佛像所在之处,曾是丝绸之路的必经地、商业贸易的交易区、祈福拜谒的集聚所。慈眉善目的佛像走过了上千年,在风霜雪雨的侵蚀中、地震雷电的冲击下岿然屹立,迎来又目送了怀抱各种愿望前来的到访者。不论胖瘦、不分大小的佛像,承载着不计其数的信徒发自肺腑的虔诚希冀,默默地替人们保守着默念在心的秘密。
相传东汉时期,明帝夜晚梦到了一位金人,头顶放出白色的霞光,在殿廷中现身后又向西飞去。他的臣子们解释道,皇帝梦见的是西方的圣人“佛”。明帝对此产生了兴趣,派遣郎中蔡愔和博士秦景前往天竺求佛经。公元67年,他们与天竺的两位高级僧人带着佛像和佛经回到洛阳。第二年,明帝又命人在雍门外另建住所,仿照印度祗园精舍构造,中有塔,殿内有壁画。天竺僧人在这里翻译佛经,传授佛教礼仪。由于驮佛经归来的那匹白马也供养在其中,于是命名白马寺。“寺”原是官署的名称,白马寺的建造是也为了接待天竺客人,因此也称为寺。这里诞生的白马寺,成为佛教传入中国后建立的第一所寺院。
游历白马寺时,我们行走在夕阳下的佛塔旁,耳畔传来僧尼顿挫的诵经声,参天的凌霄树开满了橘色花朵,余晖映照在花瓣上,呈现出十分浓重的红。返程途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句诗行:“佛缘随马入中原,禅院幽深静无言。唯有僧尼诵经卷,催醒凌霄探青天。”
佛教生死轮回、善恶有报的美好愿景,能够让人们始终怀抱着纯净的心态度过余生。佛教入主中国其间,经历代高僧大德的弘扬提倡,许多帝王卿相、饱学之士也都加入这个行列,使佛教深入社会各个阶层。佛教的哲理部分则与儒、道等交相融会激荡,汇入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大海里,形成中华文化的主流之一,放射出灿烂辉煌的光芒。大兴佛教的历史壮举,让我们有机会与沾染时光灵气的佛像对话,并从中窥视出千余年前人类文化艺术的结晶。
出于不同的原因,遁入空门的弟子抑止了世俗的欲望,潜心研习教义。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得道的高僧,而待人以善、修炼德行、普度众生的思想,已经深深地沁入他们的灵魂深处,伴随佛门弟子们安详平和地走完干净纯粹的人生。
佛的面庞沉静、宽容,佛的目光坚定、从容。电视荧屏一度热播的《甄嬛传》让人联想到历史上出家后还俗的不凡女子。武才人受唐太宗李世民去世遗诏出家于感业寺,五年后奉诏回宫。她在修行中变得睿智坚韧,最终成就了非比寻常的丰功伟业,成为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是佛教的忠实信徒,她在位期间,大建佛寺、广塑佛像,那时建造的乐山大佛和洛阳奉先寺的卢舍那佛像,直到今天仍以它的庄严壮观闻名中外,成为民族文化艺术的瑰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景期许,他们向佛祈求如愿以偿。近年来,以佛造势的旅游产业骤然兴起并大行其道。古寺翻新、扩大重修、旧址新建,甚至无故造佛。那些崭新的佛像被人赋予了同样神秘的力量,慕名而来者总是希望美梦成真、如意满堂,不论佛性,见佛就拜。烧香叩首、抽签算命、点长明灯也成了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噱头。真假僧人难辨,让本应洁净无瑕的莲花之地沾染了铜臭气。
前年去法门寺景区,导游引导同行一一跪拜路两旁新建的佛像,并且不允许拍照,说是会惊扰了佛。我没有磕头,却想用相机记录下佛像的衣着配饰和坐骑形态。现代的金身雕像,不及古时塑像的精妙绝伦与独一无二,但也的确比较考究。导游把游客带进了近年来新修的人造佛龛,反而对古旧的寺院只字未提,一路的解说词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以致同伴中没有几人进入隐藏在偏僻角落,真正发现佛指舍利的千年古刹。
数年前,邻厂元宵节灯展,工人们自行造了一个简单的弥勒佛像,造像高达四五米,置于灯会门口,弥勒的笑脸平添了新年的喜庆气息。灯会结束后,人们发现将佛像留在企业里不合适,但又不好焚毁,商议过后决定将其放在一个村子的路口。附近信佛的村民怕佛遭受风吹雨淋,便自发为佛像披上红缎子被面,又用黄绸制成帽子戴在佛头上,这身行头在满脸笑容的弥勒佛身上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一位童心未泯的大肚硬汉,其背影更好似披着斗笠发福的姜太公。后来,村民们又集资修建了一所亭子,将那尊因灯会而诞生的佛像供养起来,从此成为村里一景。
素有“金五台、银普陀、铜峨眉、铁九华”之称的中国四大佛教圣地,分别供奉着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和地藏菩萨。建造寺庙的历史自汉代开始,一直延续至清末,全国登记在册的寺院达到一千个以上,仅陕西著名的就有草堂寺、大兴善寺、大慈恩寺、法门寺、广仁寺、净业寺、青龙寺、卧龙寺、香积寺、兴教寺等。此外,曾经到访过的少林寺、白马寺、大相国寺、寒山寺、灵古寺等大小寺院也名称典雅、各具风格,其中的大雄宝殿是每座寺院的核心建筑,供养着本师释迦牟尼佛。大雄是佛的德号,意指包含万有、摄伏群魔,因为释迦牟尼佛具足圆觉智慧,能雄镇大千世界,因此佛弟子尊称他为大雄,“宝殿”的“宝”是指“佛法僧”三宝。
同样的佛有不同的造像,由于时间年代、审美理念、技术水准、经济情况的变化而表现出相似却不一的面孔。与纯粹的佛教信徒不同,我们看佛,就像是看自己,看的过程中看到了隐藏在内心的私欲,看到了面对人生祸福变迁的态度。而佛,永远面含慈悲地看着芸芸众生,佛看淡了世间的金钱名利,包容了红尘的恩怨情仇。我想,亲切和善的佛根本不会在意人们合影留下自己美丽的姿态吧?
佛不语,相续乐。信仰是一种节制,一种美好的向往,无论我们宗教信仰是什么,重要的是心中有佛,心中有美,心中有道德的底线准则。也许,身边的每个人都是佛,善待他人就是种修行。知足常乐,静心随缘,我们才能生活得安然快乐。
木塔寨
木塔寨是隋唐木塔寺遗址的所在之处。隋文帝开皇二年在大兴城西南角的禅定寺修建了一座高三百三十尺的木塔,与相邻大总持寺中的木塔高度相当而形成双塔,由此命名木塔寺,所处的寨子取名木塔寨。木塔寺一度是全国最辉煌巨大寺院,在中国佛教史上拥有重要地位。历经唐末战乱、宋元重建、元末浩劫,屹立了七八百年的木塔最终焚毁。如今的木塔寨位于西安市高新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城中村。与很多商业繁华的城中村不同,这里居住的几乎都是外来底层务工人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农民工。
寨子南边、东边的出口都有题名“木塔寨”的牌楼,很古朴,透着被历史浸润的沧桑感。与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比,这些低矮的建筑与大环境格格不入,亦如在都市快节奏中生活的农民工一样。
我大学毕业后进入国有企业工作,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与木塔寨毗邻。每天上下班,都会与这些农民工相遇。一样在天刚亮的时候出发去工作,天黑的时候回到住所,整天用“披星戴月”形容也不为过。等车的时候,他们会上下打量着我,我也会同样观望着他们。衣着款式、发型配饰、面容气质,无不透出异乡打工者的感觉。他们总是三五成群,高声谈论着见闻琐事,完全不避讳旁人。总有工头在上车前大声告诫道:“我只负责把你们带去,干好干不好,人家看上看不上,把谁辞了不要来找我!”
我又何尝不是和他们一样,同是离开家在大城市独自打拼的打工者。只是文化背景和工作性质的不同,让我能够与他们明显区别开来,但又同样寄生于这个陌生的城市,整日为立身的目标奔走忙碌,日复一日,早出晚归。
虽然离木塔寨很近,我却很少进去,偶尔求近和同屋的王姐去木塔寨吃饭。寨子外面常有摆地摊卖旧衣物和卖膏药的,道路两旁都是小商铺,超市、饭馆、水果摊、菜市场、服装店、鞋店等等一应俱全。与日益增长的物价相比,那的东西很便宜,有的甚至低于城中价钱的一半,量大份足,但是卫生条件差些。王姐安慰我:“其实餐饮行业都一样,装修好的其实也就外面看着干净。”我们去过的饭馆只有几家,还是选择相对干净的门面。至于木塔寨究竟有多大,依然无从知晓。
主干路上常有乞讨者,这些人没有编出在商业街乞讨的同行们催人泪下的故事,而是靠吹拉弹唱的手艺挣钱。夏日晚间的木塔寨更像是农村的集会,忙碌一天的农民工们回到这里,把原本不宽的道路挤得紧紧实实。我们走在里面,穿着气质同寨子的人们大不相符,我拉着王姐,生怕走散。
我们聊到这些乞讨者为何会来木塔寨,住在这里的人又没什么钱。王姐说:“谁说的,他们工资是日结的,一天上百块呢,比咱们有钱多了。”我想,这些乞讨者来这,或许更看重他们的同情心。
前不久有人在微博上晒出了农民工的工资单,月薪少则5000,多则上万。很多人发出后悔当年好好学习,没能当农民工的感慨。可是,谁又能受得了每日繁重的体力活和随时担心着落的生活呢?
木塔寨的所有店铺都没有卖牛奶的,有的只是一元一包的酸酸乳。清早的公交车上,我见过个别人只拿着一袋酸酸乳喝,权当作早餐。我多想告诉他,这奶饮料根本没什么营养,早上喝还会引起胃酸,反而不好。但我没法开口。
因为和他们作息一致,公交车常常因为成群结队一拥而上的他们变得特别拥挤。一次上班途中,我临近的座位上有人要下车,我侧身让路,一个民工凑了上去,原以为他是要和我抢座的。可是没有,他笑着对我说:“你坐!”坐了没几站我下车,特意叫他来坐。瞬间一个中年女人迫不及待地抢了座位。我有点不舒服,他却朴实地笑着。40来岁的他脸上满是沟壑,墨绿色衣服的肩膀磨得泛白,一根长榔头在手里杵着。
下班碰到回家的民工,我从不和他们抢座位,希望他们坐着,因为这些人比我累得多,或者正饿着肚子回木塔寨,只为那顿便宜于市价的饱餐。
工作生活中,我常常因为事与愿违而产生强烈的心理落差。这种落差感与离家打拼的孤独感、前途未知的躁动感杂糅起来,便会不自主地陷入无比低落的情绪之中。可是,公交车上说说笑笑的农民工们仿佛每天都很开心,干着粗活累活却依然持有积极向上的心态。他们昂扬的气氛总会感染到我,并由此感到惭愧,也心生疑问。
难道他们没有挫败的时候吗?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起早贪黑、勤俭节约地努力工作?也许是凭手艺换来相对高额的犒赏,是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的期待,是走出乡村、立足大城市的憧憬与希望。而我,不也正努力打拼,依靠自己的力量融入这座城市,只为打造自己的一方天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让父母退休后得以在这个硬件设施齐全的都市中安享晚年。每每相遇,他们无形中提醒着我学会坚忍地面对生活,我也越发敬重起这些用力气谋生的农民工们。
时光将一切洗刷得平淡,这些不知具体姓名的群体早已在不经意间融进了我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农民工相处的日子里,我从害怕、躲避、理解、敬重而渐渐地习以为常。当我得知木塔寨地区综合改造项目已成为西安市2012年综合改造重点项目时,没想到这一举措同我联系多么紧密。直至发现上下班的公交车厢里比以往空了很多,渐渐不见他们成群结队、大声吆喝上车的身影,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些无数次提醒我乐观面对生活,陪我一起在上下班高峰期挤车的同伴们离开了。
只是一个秋天的光景,昔日晚间嘈杂热闹的木塔寨安静得只剩下回音,木塔寨真的要拆迁了。从牌楼外一眼望去,能望到笔直的大路通向内部上千米的距离。我才知道,这寨子原来这么深!
怀念在自家门口摆摊修鞋的妇人,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夹衣,双手粗大却针脚密实,任凭多破旧的鞋都愿意修补,我还记得她时不时抬起头微笑地看着抱在女儿怀中的外孙,脸上透出的慈祥神情。怀念那里卖水果的小贩,价格公道从不缺斤短两,无论买多少水果都一样热心周到;怀念那里卖冒菜的四川老板,一个漏勺塞多少菜全由买主,热腾腾的汤锅里总炖着一只整鸡……这些做生意的人与农民工好像相辅相成,他们自己在经商谋生,却也懂得异乡人的艰辛,为农民工节省了一笔不小的日常开支。木塔寨就像一个小社会,容纳着来自全国各地打工的异乡人,无论卖家还是买主,谁也离不开谁。
曾经日日拥挤的主干道早已了无人烟,农民工不知何时搬离了木塔寨,那些商人们恐怕也都另谋出路了。不远的将来,这里会挤满高楼,以现代化的崭新姿态融入西安高新区的大背景中。另外一批同我类似的异乡人会工作生活在这里,为他们心中的梦想扎下根,与曾经住在这里的农民工一道,构成西安国际化大都市建设中的生命体。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也将成为实实在在的西安人。然而,那些牌楼,那些人都会同隋唐木塔一样化为历史。最后,“木塔寨”仅成为一个地名符号,以自己独特文化背景组成繁华高新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