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印小议
2013-04-29刘鹤翔
刘鹤翔
在中国,象牙雕刻艺术有着悠久的历史,《诗经·鲁颂·泮水》:“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左传》曰: “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周朝已有象牙雕刻的行业,《周礼·太宰》记载, 周朝的手工业称为“八材”,象牙即八材之一。周代规定只有诸侯才能持用象笏,唐朝时,五品以下的官员都能持象牙笏。作为印材,象牙印最早出现于汉代,明代甘旸在《印章集说》中称:“汉乘舆双印,二千石至四百石以下,皆以象牙为之。唐、宋用以为私印。”
而象牙印进入文人篆刻家的视野,则始于明清时期,其时,篆刻家文彭、林皋、杨龙石、赵之谦 、吴昌硕等,都有涉足牙印。文彭的“七十二峰高处”,即是经典之作。
近人黄宾虹在《叙摹印》中将象牙与以玛瑙、黄杨、竹根、瓷料、水晶等归入杂品印材之列。但和其他杂品印不同,象牙印在持印者眼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它不惟材质珍贵,还有着温雅细腻的特性、清丽纯净的品格以及使用方便的优势,因此颇受文人商贾的青睐。尤其是晚清至民国时期,巨家大族齐聚海上,对象牙印的需求空前旺盛,上海因此成了国内牙印制作的中心,象牙印的发展与创作也到了前无古人的境地。
在名家辈出、高手迭至的晚清民国印坛,王福厂、陈巨来、方介堪、邓散木皆是刻牙印的高手。此外,除了这些蜚声印苑的篆刻名家,也还有一批竹刻、铜刻、微刻、雕塑等艺人加入到了刻制象牙印的队伍中来,流风所被,妙迹纷呈,这一特殊的篆刻天地也因此人气鼎盛。这从本文附后的印迹中可见一斑。
传统象牙工艺品匠人对于象牙,往往是整牙利用。比如堪称鬼斧神工的“牙球”,就是根据象牙的材质特点层层镂空,层层相套。但象牙印的选材则要苛刻得多,往往需取其外皮与中心之间一层为上选,因为象牙的浮皮易破损,而中心部分则容易变黄,象牙印料以方正硕大之品为难得。
一方象牙印,材质与印文交相辉映,有着其不可替代的特殊美感。但这种美感的实现需要高超的技艺。对于传统的牙雕艺人而言,制作牙雕需用到凿、手锯、弓锯、各种挑刀等工具。要征服这种特殊材料,往往需要多年的刻苦训练,并非普通印手所能。
用象牙刻印,与用同样属于高档印材的玉石刻印有很大区别。玉质的主要特点是坚硬,难以受刀,白文印很难刻得非常粗壮。关于刻玉所用之刀,自古有“昆吾刀”之说,汉代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云:“昔周穆王时, 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劒之所出,从流州来。”《宋史·文苑传六·李公麟》云:“玉质坚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治。” 到今天,“玄铁”冶炼昆吾刀已成传说,对印人而言,玉印的确绝非普通合金刀具可刻,即便是印度极高的乌金刀,在刻玉石中硬度最软的岫玉,田黄玉,也只是勉强可行。这显然不是文人印家可以随意挥洒的。象牙印则不同,其刻制的关键并不在于刀具品质如何,而是在手法,民国以来流传的通用办法是先把牙章夹在印床中,在印面上搁一根十公分左右,竹筷粗细的小棍子,然后用斜口刻刀架于棍上,象杠杆一样撬;左手拇指食指扣住竹棍,边撬边移动,把大面积不需要的牙面撬掉,然后用锋利些的一般刻刀进行修饰。
活跃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粤籍印人黄高年对象牙印的用刀颇有体会,他在《治印管见录》中说, “人谓以象牙为印,不过于刀法……夫象牙之性欣结而脆,学印者命刀入印,刀或不佳,力或未达,往往被其紧夹刀锋,欲切不得欲冲不能,手势微动,刀口崩缺……故学刻者必须心平气和 ,辨之象牙之性质,选择佳刀,使牙与刀相纳,……则游刃有余”。刻牙印首先需掌握材质坚韧、光滑的特性,能否正确、熟练使用大小不同的剔刀则个中是关键,而最难处则在于要刻出象牙特有的线条质感、韵味,生动而不板滞,圆润而不流滑。但尽管可以熟能生巧,象牙对印家来说,还是令人生畏。民国时期的印家,往往是在设计印稿之后请牙雕高手代为操刀,而制象牙印的润费也通常要高于普通石印若干倍。除了黄高年,民国时期的上海,还有薛佛影、邓大川等是攻象牙、水晶等异材的高手。
要在一方象牙印上实现印人其所追求的风格面貌更非易事。《印章集说》称“(象牙)其质软,朱文则可,白文无神,且涉于板,时欲朱文深细者用之。”牙印适宜表现工稳细致一路的朱文印,在刻制过程中,用稍细的剔子,先将文字的外廓勾剔一遍,再用大号的剔子把多余的底子剔去,最后修饰凝炼、灵动、浑朴、古拙之态,此时可用稍小的平口刀,需注意的是刀刃一定要锋利。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大多数擅长刻象牙印者,其作品多是印文挺而秀,印底平而深,这是沿袭宋元的传统旧制,其难度可想而知。
黄宾虹说:“赵松雪喜朱文印,用玉筋篆,流动有神,宜于刻牙,人多效之。”《叙摹印》元代朱文印通过对唐宋以来印式和艺术趣味的仿效和改造,将朱文印推向了其发展演变的新的历史阶段。吾丘衍、赵孟頫身体力行,在文字与书法风格的纯正和艺术形式的雅化上,以及文人情趣的渗透等方面,从而确立了元朱文的艺术地位,使之在明代以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成为文人篆刻家心中的典范。在象牙这种特殊材质上,印家对元朱文更是进行了充分的实践,元朱文牙印在传世象牙印中最为多见。
不过,尽管前人有“朱文则可,白文无神”的经验之谈,但高手大匠往往不囿于此,比如王福厂。王氏的“令庄”一印(见100页)为典型的古玺印风格,醇厚蕴藉,秀逸圆劲;“吴仰宸”一印(见91页)则为满白文,深厚苍劲,稳健茂密,更是不为印材所限。另一位印家来楚生亦有白文牙印佳作,钱君陶先生曾说:“来氏刻印七十岁前后所作突变,朴质老辣,雄劲苍古,得未曾有。” 这种风格在来氏的白文牙印作品“潘子超”印(见93页)中颇有体现,是印字形小大错落,于线条轻重肥瘦与残破中见笔墨性情,与钱氏所赞之风格颇为吻合。此外,与来氏同时代印人陈巨来的白文“吴楷”一印(见100页),于布置匀整,雅静秀润稳重茂字密,字字妥贴沉着,静穆线条约整而不失笔意,俨然是古茂的汉铸印风格。三位印人是否假手艺匠,不得而知,但从他们的印作中可见,象牙这种特殊材质,并无碍于杰出印家的风格呈现。
象牙自古是高贵的象征。作为法器,象牙曾多次在佛经中出现,并且在佛教中也有着崇高而神圣的地位,因此象牙一直都有辟邪纳福、安神镇宅等象征意义。只不过,牙印的保存也颇讲究。和犀角一样,象牙有吸水性,过度膨胀或收缩都会出现龟裂,甚至变形。此外,象牙尤忌鼠味民便,一遇鼠尿则立即现出黑斑,直至底部,而且永远除不掉。象牙畏热气汗水,因此即使持有牙印者也不常佩带。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已经停止直接从非洲进口象牙,同时也全面禁止了象牙及其制品的国际贸易。目前,市场上只有少数获得政府部门授予象牙制品特许经营资质的拍卖公司、商店,可以合法经营象牙制品。这些保护大象的措施也使得象牙制品,包括工艺品和印章的制作,在中国几成绝响。
晚清民国时期是中国印坛的空前繁荣期。本文附后所刊之作,均为潮阳藏家摄印山房林少彬所藏,林氏广征穷索,得近现代牙印二百五十余方,搜罗之功实不可没。